這是個露水味十分濃鬱的早晨,醫院裡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住院部大樓旁邊的一棵香樟樹上吊著一隻死貓。貓的脖子被繃帶勒起來。貓顯然是被吊死的。貓眼還睜著,在陽光下透出琥珀的迷離色澤。貓的牙齒緊緊地咬著吐在外麵半截黑色的舌頭,貓的嘴角有一縷凝固的血跡。從下往上看去,那隻死貓似乎咧著嘴在笑。這是一隻大貓,像個小孩一樣被人吊在樹上。早上一個上班的女護士發現了死貓,她當即就在樹下尖叫起來。尖叫聲引來了路過的人,不一會兒,樹下就站滿了圍觀的醫生護士們,人們議論紛紛,是誰那麼殘忍地把這隻貓吊在了樹上,這貓和誰有深仇大恨?一個醫生說他見過這隻貓,它經常躲在太平間門口的垃圾筒裡。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各種議論也紛遝而至。有人說這肯定是有些醫生對醫院改革方案不滿,用吊死貓來向院方示威。也有人說可能是病號乾的,有的病號因為醫療費太貴對院方恨之入骨。更有人說這一定是哪個變態狂乾的,這年頭,知人知麵不知心,有些人心理陰暗,什麼事情都乾得出來。……無論怎麼樣,這隻可憐的貓是犧牲品。死貓當然驚動了院方,有人快速地作了報告,院長趕到了現場。他站在樹下,仔細地觀察著那隻吊在樹上的貓,仿佛在思考著什麼。院長這個人平常話不多,也極少直接和員工對話,但他十分有魄力,認定要做的什麼事情總是雷厲風行。他觀察了約摸十多分鐘,就回辦公室去了,那麼多圍觀的醫生護士在他眼中仿佛不存在一樣。不一會兒,醫院的辦公室主任來了。他顯得精明能乾,他一來到現場,就對圍觀的人們大聲說:大家快去上班,還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一隻死貓嘛。這是一場小小的惡作劇。大家也不要瞎說什麼了!快回去上班吧!一個胖胖的男園丁艱難地爬上了樹,他用一把割草刀割斷了勒住貓脖子的繃帶,貓屍撲地掉在樹下的草地上,割斷的繃帶也隨著貓屍飄落。園丁準備下樹時腳滑了一下,差點摔下來,他笨拙的樣子惹得看熱鬨的人哄笑起來。園丁笨熊似的爬下了香樟樹,把繃帶綁在貓屍的脖子上,一手拿著割草刀,一手拎著看上去沉重的貓屍,一顛一顛地走了。有人說,這鄉下人不會把死貓拿回家煮了吃吧。人們怪怪地看著說話的人。大夥三三兩兩進樓上班去了。七喜像往常一樣,人們上班時他下班。他躲在柏樹後麵,審視著那些圍觀的人們陸續上班。今天他沒有發現安蓉來上班。他想也許是她昨晚喝多了,也許是今天不用上白班。七喜也看到了那隻死貓,他沒有過去湊熱鬨,他隻是用一種莫測的目光看著那場景。他正想走,肩膀上被人用力地拍了一下。誰!他吃驚地回頭。七喜看到王子洋冷笑地看著他。七喜和王子洋對視了一會兒,扭頭就走。王子洋想說什麼,可他嘴唇嚅動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出來。44七喜想起了安蓉,他回味著安蓉身上的體香,使勁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的細小的喉結滑動了一下,眼珠子努力地往外鼓了鼓。昨夜的事情他曆曆在目。安蓉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她的長發飛瀑般掠下,她遊魂一樣飄出了她居住的小區,朝鋼琴酒吧飄忽而去。七喜想象著安蓉的身體是飄忽的。她在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被正要去醫院的七喜碰見了。七喜想要和她打招呼,如果她願意像那天晚上一樣去看他為楊林丹的屍體做美容,七喜還會樂意地帶她去。安蓉沒有看見他似的飄忽過去。七喜想喊她一聲,但沒喊出來。安蓉像是在夢遊,他怕他的一聲喊會把安蓉的魂喊出了竅。安蓉身上有種迷霧般的神秘感。七喜被她身上的神秘感迷住了,這個經常讓他呼吸急促的女人身上有一種綠色的光環和獨特的幽香,他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街上的行人在安蓉的眼中似乎都不存在。七喜也像安蓉一樣旁若無人地走著,他的眼中隻有安蓉。許多路人走過之後都要回頭看一眼安蓉的背影,仿佛不相信人間有如此美麗冷豔芬芳的女人。七喜想,如果現在有一個最惡毒的詛咒,他要給那些回頭觀望安蓉背影的人。安蓉最後站在了鋼琴酒吧的門口。她看著閃爍的霓虹燈,眼中有些渴望。她走了進去。七喜也跟了進去。安蓉坐在一個卡座上,服務生馬上過來,問她要些什麼,安蓉輕聲地說了些什麼,服務生就走了。鋼琴酒吧的小舞台上,一個長得文靜端莊的姑娘在彈奏著《致愛麗絲》。七喜找了個地方坐下,他觀察著安蓉的一舉一動。酒吧裡真正在欣賞鋼琴的人並不多,喝酒和美女打情罵俏是眾多人在酒吧裡消磨的主要活動。安蓉孤獨地坐在那裡,吸引了許多男人女人的目光。女人的目光裡是嫉妒,嫉妒安蓉的美;男人目光中是燃燒的火,他們希望把安蓉融化在自己的目光中。七喜看到一個半老徐娘走過去,坐在了安蓉的旁邊,拉著安蓉的手,和她說著什麼,安蓉一句話也沒說,她冷若冰霜,那半老徐娘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像是覺得無趣。看得出來,她是這裡的女老板或者老板娘。不一會兒,服務生就端著一個托盤走到了安蓉的麵前。那托盤裡有一瓶黑方和一個高腳玻璃杯,外加一大杯的冰塊。七喜十分吃驚,安蓉一個人要了一瓶黑方。她也許還在等人。服務生給安蓉的杯子斟上了酒,她是半跪在那在為安蓉服務的。斟完酒的服務生就坐在一旁。安蓉又和她說了些什麼,服務生就走開了。七喜好像明白了什麼,安蓉是不要她服務。安蓉端起酒杯,一口喝乾了一杯酒,然後就自斟自飲起來,她也沒有往酒杯裡加冰塊,那烈酒不是在安蓉的肚子裡燃燒,而是在旁觀者七喜的眼中燃燒,七喜正看得出神。一個服務生走到了他麵前,問他需要什麼服務。這裡的服務生態度很好,七喜要了一杯啤酒,七喜想,安蓉一定是受到了什麼傷害,在借酒澆愁。他知道傷害她的人是誰。他一想到那狗娘養的,牙就咬得嘎嘎響。七喜覺得安蓉很渴,她喝的不是酒,而是礦泉水。她喝得很急,那瓶黑方很快就所剩無幾,她這樣喝酒更加吸引了酒吧裡男人女人的目光。這時,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上了小舞台。他站在鋼琴的旁邊拿著麥克風準備唱歌,在唱歌之前清清嗓子說:我唱一首《紅莓花兒開》送給十號卡座的那位小姐,祝她開心愉快。他說完這話,響起了稀疏的掌聲,鋼琴為他伴奏起來,男人的歌喉渾厚有力。七喜看著他心中湧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安蓉癡癡地看著唱歌的男人。她伸出了手指。朝唱歌的男人勾了勾手指頭。男人唱完歌後馬上走到了安蓉的麵前。安蓉讓他坐在了自己的旁邊。他們在說著什麼。安蓉迷離的雙眼跳躍出了火苗。他們說著說著,男人就摟住了安蓉。安蓉依偎在男人的懷裡,她用纖秀的食指撫摸著男人唇上麵的胡楂,她仰著臉看著低頭和她說話的男人,他們的臉湊得那麼近,可以聞到對方的呼吸。安蓉的身體扭成迷人妖豔的姿勢,兩條修長的腿微微彎曲,結實的臀部微微地翹起。七喜的心劇烈地跳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喘了口粗氣,一口喝完那杯冰鎮啤酒,然後低吼了一聲站起來朝安蓉他們走過去。七喜走到他們麵前,不知從哪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他一下抓住高大男人的衣領,一把把他拎起來,推到了一旁,用他的娘娘腔憤怒地說:狗雜種,安護士不是賣的!說完,七喜掏出疊錢放在桌上酒瓶下麵,拉起安蓉走出了鋼琴酒吧。那個高大男人和酒吧裡的許多人都目瞪口呆。安蓉醉倒了。她站都站不住了,七喜在街旁,一手扶住安蓉,一手攔下了一輛的士。他把安蓉塞進了車廂,自己也鑽了進去。安蓉癱了,她靠在七喜的身上,喃喃地說著一些七喜聽不懂的話,還流著淚水。七喜像是聞不到從安蓉嘴巴裡嗬出的濃鬱的酒氣。他聞到的是醉人的梔子花的香息。七喜想,自己老婆身上怎麼沒有梔子花的香味呢,哪怕是在這梔子花盛開的季節。司機說:喝了多少酒哇,酒氣怪熏人的。七喜盯了司機一眼:開你的車,少廢話。出租車像片葉子在大街上飄過。45蘭芳離開了安蓉的家。她背著采訪包匆匆地上班,走之前,她讓安蓉再睡一會兒好好養精神,否則上夜班熬不住。安蓉連怎麼走出家門,怎麼去鋼琴酒吧喝酒,怎麼被那個屍體美容師送回來都一無所知。蘭芳也沒有責怪她,也許讓她的腦海裡留一些空白會好些。昨夜安蓉回來後,蘭芳和張洪把爛醉如泥的安蓉扶進了屋。七喜沒有進去,他隻是站在門口,他站了一會兒看他們在忙碌著,就獨自地走了,等蘭芳和張洪把安蓉安置好,他們準備招呼七喜時,七喜已不見了蹤影。蘭芳覺得有些對不住人家:他怎麼走掉了呢,我們連感謝人家一聲都沒有。張洪說:七喜這人有些古怪。蘭芳白了他一眼:一路上你老說安蓉和王子洋斷有些不妥,還說王子洋可憐,現在又說七喜古怪,不知你這個人怎麼想的。人不能光看外表,我從不認為王子洋可憐,如果因為安蓉和他分手他覺得痛苦,那是活該。張洪就不說話了。突然,安蓉在床上嘔吐起來,安蓉吐得滿床都是穢物。她的頭發脖子上也全都穢物,讓蘭芳他們目瞪口呆,蘭芳有些生氣:這個鬼安蓉,看來是瘋了,喝這麼多酒乾什麼!她讓張洪把安蓉抱進了衛生間,放在浴桶裡。然後,蘭芳讓張洪出去收拾安蓉的眠床,讓他換好床單,蘭芳進衛生間前,拿了安蓉一件乾淨的睡袍,那睡袍是米黃色的,蘭芳用力地把衛生間的門關上了,開始給安蓉洗澡。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幫安蓉弄乾淨,換上米黃色的睡袍,等她開門叫張洪把安蓉抱出去,張洪收拾好床鋪老半天了。蘭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看我這粗心的,差點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她從包裡取出了一個小包,然後讓張洪拿個杯子過來。小包裡裝著一張符咒和一些從水曲柳鄉村神廟裡取來的香爐灰,她把符咒燒成了灰和香爐灰拌在一起,然後衝上了些茶水,蘭芳念念有詞像個巫婆一樣在安蓉的臉上吹了一口氣。張洪在她的指揮下扶起了安蓉的頭,蘭芳把安蓉的嘴巴弄開,那杯溶儘了香爐灰和符咒灰的茶水硬是被她灌進了安蓉的肚子裡。張洪說:你這是乾啥呀!蘭芳說:你管那麼多乾什麼,我是為安蓉好,老朱說了,當初那個女工作隊員就沒有聽村裡的人話死於非命,安蓉喝下了這杯茶水,她就會沒事了。張洪說:老朱的話你也信,他曆來都是神叨叨的,他上次到我家,還說我床的方向沒擺好,會出問題的,我就是沒聽他的話,我現在不好好的。蘭芳掐了他一下:你怎麼話越來越多了,兩天沒管你,你就上房揭瓦了。告訴你,有些東西信還是比不信好。張洪被蘭芳掐得齜牙咧嘴,他想,安蓉沒瘋,蘭芳可能已經瘋了。張洪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蘭芳笑了:彆像個孩子似的,一點點疼就受不了。說著,蘭芳的臉柔和起來,她肥嘟嘟的小嘴唇微微地張開,顯出了女性嬌媚的樣子,張洪看她的眼中也閃爍著柔情的波光,他心裡有了衝動。蘭芳把手插進頭發裡使勁地抓了抓,然後伸手把張洪拉進了衛生間。他們倆抱在了一起。兩張嘴巴四片滾燙的唇萬能膠般黏在了一起,久久未能分開。磨砂的窗玻璃上有一雙哀怨的眼睛看著他們。這是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