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遺落在鄉野的薩克斯風(1 / 1)

死亡之書 李西閩 4010 字 23天前

朱碧濤走進曲柳村的時候,天正下著雨。他全身都被雨水打濕。雨水在他的眼鏡片上滑落。他看到迷茫而破舊的曲柳村。他碰到了一個戴著鬥笠披著蓑衣的村民。他問道:“老鄉,大隊部往哪裡走?”村民打量著落寞的朱碧濤,心想,這人的臉怎麼那麼白?村民問:“你是外鄉人?”朱碧濤點了點頭。村民說:“你跟我來吧。”朱碧濤跟在村民後麵,他看到村民卷起的褲管下露出青筋暴起的黝黑的腿肚子,村民的大腳板在濕漉漉的村道上吧唧吧唧地響。村民領著朱碧濤來到了李家祠堂門口,往裡一指,對朱碧濤說:“就在這裡,你自己進去吧。”朱碧濤看著李家祠堂,猶豫了一下。村民看他遲疑的樣子,就進去了。村民不一會兒就出來了,身後跟著一位打著油紙傘、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的青年漢子。村民走到朱碧濤麵前,對他說:“我告訴你,這就是大隊文書王鬆國。有什麼事找他就行了,他也管事。”王鬆國說:“你進來吧。”祠堂裡有幾個大隊乾部正圍在一處打撲克牌。文書把朱碧濤領到一個領導模樣的人麵前,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那個領導模樣的人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朱碧濤。朱碧濤覺得挺冷,哆嗦了一下。文書站在領導麵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領導打牌。朱碧濤被冷落在一邊。他站在那裡等待著領導的發落。他的眼鏡片上還有水珠,他眼中的領導十分迷離。好不容易領導打完了牌,這一局看來他是贏了,臉上有了喜色。他轉過臉,問王鬆國:“你剛才說什麼?”文書小聲地說了幾句。領導站起來,踱到朱碧濤麵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濕漉漉的朱碧濤一遍,說:“你就是省城裡來的右派朱碧濤?”朱碧濤平視著領導,不亢不卑地說:“是的。”“好吧,既來之則安之,上麵早就交代過了,對你要好好改造。”領導說,“文書,你把他帶到第二生產隊,讓他們給他找一間空屋先住下吧。今天下雨,就不開他的批鬥會了,等天晴了再說吧。”文書點點頭,“好的。”“走吧!”文書向朱碧濤說。朱碧濤就和文書一起走出了祠堂。領導大聲地衝著他們的背影說:“文書,找個人幫他壘個灶,油鹽柴米給他準備好!”朱碧濤心裡抖動了一下。2雨一直下著,整個曲柳村彌漫著一股股腐朽糜爛的氣味,雨一連下了好幾天。黑子聽人說,老這樣下雨隻要用一種辦法就可以使雨停下來,那就是拿一頂鬥笠在雨中燒了。他一直想把家裡的鬥笠拿出去燒了,但又不敢,母親會教訓他,因為一頂鬥笠要好幾毛錢呢。少年黑子這年的身體長得特彆快,一不小心就長高了,而且喉結也起了變化,說話的聲音也變成公鴨嗓,但他還是那麼瘦。黑子披起蓑衣,挑起水桶到河邊去挑水,挑完自家的水還要幫助赤毛婆婆挑水,啞巴大叔死後,啞巴大叔生前的活就由他接了。他還沒走出村口,就碰到了從雨中跑來的王春洪。“王春洪,你怎麼連鬥笠都不戴一頂,雨水會淋病你的。”黑子對他說。王春洪站在黑子麵前,“沒事,我習慣了,你什麼時候見我戴過鬥笠披過蓑衣?我的身體好得很哪!”為了證明他身體好,他還使勁地拍了拍胸脯!黑子說:“你小心點,身體再好也不是鋼鑄的。”王春洪說:“你知道嗎,我們這裡來了一個大右派。”黑子問:“你聽誰說的?”王春洪說:“還用聽誰說,我親眼看到的,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那個生產隊放雜物的舊牛棚裡。”黑子說:“那舊屋子又漏雨牆又破,也能住人?”王春洪說:“是大隊支書安排的。”黑子說:“我挑完水你就帶我去看看。”王春洪說:“好的,我在家裡等著你。”黑子說:“行,我到時叫你。”挑完水,黑子就來到了王春洪的家門口。王春洪早在家裡等他了。黑子在外麵叫了一聲,王春洪就跑了出來。王春洪的母親說:“春洪,早點回來吃晚飯。”王春洪“哎”地答應了一聲。他們來到了那個舊牛棚。舊牛棚其實就是之前孤兒王其祥住的那間泥屋。王其祥死後,這間泥屋就被生產隊用來當牛棚,因為這泥屋的牆壁有幾處裂縫,屋頂又漏雨,生產隊長怕那牆壁突然倒塌了砸死耕牛,耕牛可是金貴的東西,所以後來又把它改成了堆放打穀機等農具的雜物房。“這樣的房子也可以住人?”黑子嘟噥著。他們透過泥屋破舊的門縫,看到裡麵的情景。屋子的一角還堆放著兩台打穀機,另一角放著一張小床。朱碧濤在用一個搪瓷臉盆接漏下的雨水。雨水掉在臉盆上發出悅耳的聲響。朱碧濤在看一本很厚很厚的書,他嘴巴裡嘰嘰咕咕的,說著黑子他們聽不懂的話。朱碧濤的頭梳成小墳頭,挺好看。他穿的是一件灰色的哢嘰布的中山裝,中山裝的上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朱碧濤在泥屋裡專注讀書的樣子讓黑子吃驚。他們還看到了一件古怪的東西,那東西好像是金屬製成的,通體發出一種亮光。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許多年後,黑子才知道那就是西洋樂器薩克斯風。不久,黑子就迷上了從那古怪東西裡發出的聲音。3天一放晴,曲柳村的廣播裡傳來了文書王鬆國的叫聲:“廣大社員聽好了,廣大社員聽好了。大家到中學的操場上開批判大會。”“又要開批判大會。”黑子說,他知道一開批判大會,學校就會停課。果然,課剛上到一半,老師就說,課就上到這裡,大家到操場上集合,參加批判大會。曲柳村的人紛紛湧向中學校的操場。人們不得不來,如果誰沒到,那是要扣工分的。那年頭,開批判會像家常便飯,大家都習慣了。人們嘻嘻哈哈地到場之後,右派分子朱碧濤就被押上了學校的土台子。朱碧濤頭戴高高的紙帽子,紙帽子寫著:“反動右派朱碧濤”。朱碧濤的雙手被反綁著。他的胸前掛著一塊沉重的木牌子,木牌子上寫著:“打倒右派分子朱碧濤”。主持批鬥大會的是大隊支書丘火木。丘火木大呼口號:“毛主席萬歲!”會場上潮水般的喊聲:“毛主席萬歲!”丘火木又大呼口號:“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會場上潮水般的喊聲:“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呼完口號。丘火木隊朱碧濤嗬斥道:“朱碧濤,你認不認罪!”朱碧濤說:“我認罪,我認罪!”丘火木大聲說:“右派朱碧濤,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朱碧濤說:“我交代,我坦白交代!”台下群眾有人大聲說:“說話大聲一點,我們聽不見。”朱碧濤的聲音突然提高,他的聲音讓曲柳村的人嚇了一跳,這個右派的聲音竟然那麼嘹亮那麼好聽,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報新聞的那個男播音員的聲音一模一樣。隻見朱碧濤抬起了頭,他的眼鏡片在陽光的反射下發出刺目的光芒,他用播音員一樣的語氣一字一頓字正腔圓地說:“我叫朱碧濤,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畢業於北京大學。大學畢業後就到俄國留學,解放後在北京外交部當翻譯。我平時不注意思想建設,和蘇修混在一起,做了許多對不起祖國、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的事情。領導後來把我下放到省城的一個工廠勞動,沒想到我又辜負了人民的期望,在工廠裡不好好勞動,還裡通外國,給蘇修寫信。我該死,我認罪。人民群眾在我身上踏上一萬腳我也心甘情願。我一定要洗心革麵,向廣大的人民群眾學習,接受廣大人民群眾的再教育……”朱碧濤一說就說了半個多鐘頭。曲柳村的群眾像是聽了一場動聽的演講,根本就不是在聽他認罪。文書王鬆國眼睛都直了。其實,群眾從來沒有在現場聽過這麼標準的普通話。朱碧濤的話音一落,竟有人劈裡啪啦地鼓起掌來。這一鼓掌就壞了事。隻見丘火木霍地站起來,怒目圓睜,他大吼道:“誰在鼓掌!誰為反革命右派鼓掌!民兵呢,把鼓掌的人抓起來批鬥!”民兵去人群中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鼓掌的人。丘火木氣壞了。他把矛頭指向了朱碧濤,這右派還挺狡猾的嘛。他本來想,批鬥批鬥,遊遊街算了,沒想到弄出鼓掌的事來,他的麵子掛不住了。這事要是傳到公社,還不撤了他的職,說不定還要查辦他批鬥他呢。想到這裡,他的頭皮就有些發麻。他要把批鬥會升級。丘火木大聲說:“朱碧濤認罪徹不徹底?”群眾紛紛說:“不徹底!”誰都怕被抓去批鬥,何苦呢,支書說東就東,說西就是西吧,不要惹麻煩為妙。什麼正義,什麼公理,他們不會去管那麼多,也懶得去分辨。黑子一聽群眾的“不徹底”,心裡就哀叫了一聲,朱碧濤完了。果然,丘火木下令把朱碧濤吊在了土台子邊上的一棵大桉樹上。“吊得太高了,放低一點。”丘火木說。民兵營長就把朱碧濤放低了一點。丘火木說:“社員們教育教育這個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他的話音剛落,幾個年輕的小夥子就跳了過去,對著朱碧濤像打沙袋一樣打起來,邊打邊說:“讓你不好好認罪!讓你不好好認罪!”朱碧濤說:“大夥先彆打。”一個年輕人問他:“為什麼?”朱碧濤說:“把我眼鏡取下來放在一邊,你們再打吧。”“不答應!”那個年輕人說,照著他的胸口就是一拳。朱碧濤被打得整個臉扭曲起來,他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痛苦的叫聲來。這時,文書王鬆國過去取下了朱碧濤的眼鏡。朱碧濤很感激地看了文書王鬆國一眼。那幾個年輕人好像是撿到了一個大便宜,越打越重,朱碧濤在半空中被擊打得晃來晃去,他終於忍不住慘叫出來。人們無言地看著這場麵。黑子的心在顫抖。文書在支書的耳邊輕聲說:“丘支書,你還記得那時貧下中農執法隊弄出人命的事嗎?支書,你要小心哪!”支書丘火木馬上反應過來,馬上大聲地說:“要文鬥不要武鬥!”群眾也爆出了如潮的聲浪:“要文鬥不要武鬥!”黑子也舉起了胳膊,大聲地說:“要文鬥不要武鬥!”那幾個年輕人就停止了毆打。朱碧濤被放了下來。民兵們便押著朱碧濤遊鬥。群眾跟在後麵,呼著口號。黑子和同學們也在裡麵,跟著去遊鬥朱碧濤。深夜了,文書王鬆國鑽進了朱碧濤的泥屋,他去給朱碧濤送眼鏡。從那以後,文書王鬆國就經常鑽進朱碧濤的小屋,一鑽進去就是老半天不出來。4朱碧濤和生產隊社員們一起出工勞動。他勞動的時候孤零零地在一邊,和社員們隔離開來,好像瘟神一樣。曲柳村裡除了文書王鬆國經常借故或在深夜秘密和他接觸之外,沒有人和他接近,人們都躲著他。母親對黑子說:“你千萬不要到右派的屋裡去,知道嗎?”黑子點點頭。他心裡是多麼想接觸朱碧濤呀。朱碧濤的身上透出另一個世界的氣息。那是黑子向往的世界,是他許久以來幻想自己長出飛翔的翅膀要飛去的那個地方。朱碧濤的身上還有種神秘感。清晨,黑子又來到河堤上讀書。朱碧濤從村裡走出來,上了河堤,又從河堤上走下去,來到了野河灘上,他手中拿著那模樣古怪的東西。朱碧濤站在野河灘上。風把他的頭發吹起來。黑子聽到了一種聲音,那聲音像一股清澈的水流注入了他的心裡。朱碧濤在芳草萋萋的河灘上吹響了薩克斯風,朱碧濤吹的是一曲《東方紅》。黑子異常激動,原來那怪模怪樣的東西可以吹出這麼動聽的聲音。黑子癡迷陶醉了。他的心被樂曲聲帶向了遠方。他相信有一個地方會使他的心明亮起來,會使他遠離苦難的曲柳村,遠離憂傷的泡沫。他癡癡地看著野河灘上吹曲的人。他癡癡地聽著那悠揚嘹亮的樂曲聲。5曲柳村的寡婦丘玲娣的目光瞄準了飄逸灑脫的知識分子朱碧濤,朱碧濤每次遊鬥完,回到小泥屋,都會對著鏡子梳頭發。朱碧濤每天收工回來,也會對著鏡子梳頭發。他的頭發永遠梳理得有理有條。他的身上有種特殊的味道。丘玲娣見到朱碧濤,她的心就會莫名其妙地顫抖,朱碧濤身上的那種高貴的氣質讓她著迷。深夜裡,她躺在床上無法入睡,她想著朱碧濤的頭發,想著那雙睿智的眼睛,想著他的白臉,想著他長長的手和長長的腿,想著他身上散發出的餅乾的香味。她的心蕩漾著無邊無際的春水。朱碧濤是神是鬼?她弄不清楚,她隻想得到朱碧濤。她想,隻要和朱碧濤睡上一覺,哪怕給他五鬥米她也願意。五鬥米在那個年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生命的不斷延續,意味著不能用金錢來估價的珍寶。徐娘半老的寡婦丘玲娣正對著中年下放右派朱碧濤想入非非的時候,她聽到了有人摸進她房間的聲響。她一激靈從床上坐起來,低聲問道:“誰?”“是我,玲娣。”那人涎皮賴臉地撲到了床上,來不及脫衣服就把她壓在了身下。那是丘玲娣的老情人老獵頭。老獵頭很粗魯,迫不及待地剝光了丘玲娣的衣服。丘玲娣說:“老狗,你弄痛我了,你他媽的就不能輕點!”老獵頭氣喘籲籲地說:“臭婆娘,你裝什麼蒜,你還不是喜歡我重一點,越粗越好嘛!等我沒用了,你要我才怪呢!你是一隻騷母狗,就要重重地弄你,你才舒服!”丘玲娣氣壞了,她想推開老獵頭,但這壯年漢子的勁太大,壓得緊,她根本無法推動他,隻好躺在那裡,由他去了。丘玲娣在黑暗中被老獵頭衝撞得暈暈乎乎的,不一會兒,她就發出了呻吟。她用雙手緊緊地箍住了老獵頭的脖子,在他的耳邊一遍一遍地舔著。她心裡突然有一個想法——自己身上的男人就是朱碧濤。她在心裡一遍遍地喊著朱碧濤的名字。老獵頭終於癱軟下去,丘玲娣這才從幻覺中清醒過來,有些無奈又有些愁緒。老獵頭畢竟不是朱碧濤,他是一隻老狗,臭烘烘的老狗。丘玲娣惡狠狠地罵道:“老獵頭,你是一隻死狗!”老獵頭在黑暗中嘿嘿地笑了。一天傍晚,社員們收工了。朱碧濤扛著鋤頭走在最後麵。丘玲娣也放慢了腳步。朱碧濤躲著她,這些日子,朱碧濤發現丘玲娣老是用火辣辣的目光挑逗他。朱碧濤看丘玲娣放慢了腳步,自己也放慢了腳步。丘玲娣見他慢下來,走得就更慢了。社員們都走遠了,他們還在後麵期期艾艾地走著。不一會兒,丘玲娣見沒人了,乾脆就站在那裡等朱碧濤。朱碧濤也停住了腳步。丘玲娣轉過身,對右派說:“右派,你怎麼不走了,怕我吃了你?”朱碧濤笑了,笑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丘玲娣怦然心動。她的聲音柔和起來,“右派,過來吧,咱們一起走,我不嫌棄你,我不怕,讓他們把我也劃成右派好了,我和你一起挨鬥也無所謂。”丘玲娣火辣辣大膽的話讓朱碧濤有些感動。在曲柳村,朱碧濤堅信,沒有一個女人敢這樣和他說話。他走了過去。他們一前一後相隔不到兩步地走著,要不是田埂窄,丘玲娣肯定會和他一起肩並肩走著。可就是這樣,丘玲娣的心裡也已經很滿足了。她心裡一陣狂喜,自己的願望好像就要實現了。“右派,你在城裡有老婆嗎?”丘玲娣赤裸裸地問。朱碧濤說:“有,孩子都十歲了。”丘玲娣又問:“你想她嗎?”朱碧濤說:“想,怎麼會不想,人心都是肉長的。”丘玲娣突然小聲說:“你想做那種事嗎?”朱碧濤沒有回答他。他的臉紅了。丘寡婦說:“如果你想,晚上就到我家來,我等著你。”說完,丘玲娣一陣碎步先走了。因為馬上就要到村口了,丘玲娣並不想讓人看到她和一個大右派走在一起。朱碧濤看著她的背影,怔在那裡,若有所思。夜深了,丘玲娣豎起耳朵聽著外麵的動靜。突然,傳來一陣響動,她趕緊走出房門來到了院子中央,沒有人。不一會兒,她聽到屋頂傳來幾聲貓叫。她罵了聲:“該死的貓!”她回到了屋裡。她左思右想,走進廚房,從一個陶盆裡摸出兩個雞蛋,放進鍋裡,生火煮了起來。雞蛋煮熟了,朱碧濤還沒有來。雞蛋都放涼了,朱碧濤還是沒有來。她心神不寧。她把兩個雞蛋用一條小手帕包好,吹熄燈後溜出了門。迷蒙月光下的鄉村一片蒼茫,夜色中浮動著一股暗香,那是桂花的香味,中秋又快臨近了。她摸到了朱碧濤的小泥屋的門前。裡麵還亮著油燈,靜悄悄的。透過門縫,丘玲娣看見朱碧濤穿著背心在看著一本磚頭一樣厚的書。她想,他肯定害怕上她家,他也許是在小泥屋裡等她來。她推了一下門,門緊插著。她推門時弄出了聲響,朱碧濤問道:“門外是誰?”丘玲娣小聲說:“右派,是我!”“你是誰?”朱碧濤沉著而冷靜。死鬼!丘玲娣在心裡嗔罵了一聲,她說:“右派,我是丘玲娣,快開門。”朱碧濤還是沉著而冷靜,“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你回去吧。”假正經!丘玲娣心裡又罵了一聲,她又說:“右派,快開門,我真的有急事要找你,求求你了,右派,快開門吧!”她心急如焚。朱碧濤站起了身,走到門邊,把門打開。她一進門就把門關上,來不及插上門閂就撲進了右派朱碧濤的懷裡,在他身上亂摸,呼吸著他身上散發出的餅乾的氣味。“你……你乾什麼?”朱碧濤推開了瘋狂的丘玲娣,她手中拿著的兩個雞蛋啪地掉在地上。丘玲娣欲火中燒,滿臉通紅,胸脯起伏。她又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朱碧濤,嘴巴裡吐出一串含糊不清又表達十分強烈的語言:“右派,我……我的心肝,我……我……要……要……和……和你睡……睡……”朱碧濤一陣惡心。他使勁推開了丘玲娣,怒吼了一聲:“你給我滾出去!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不要你這廉價的同情和施舍!”丘玲娣清醒過來!她破口大罵:“你這不識好歹的東西。老娘送上門來,你也不要,你真是個死右派!”朱碧濤氣得發抖。丘玲娣又換了一副臉孔,“死右派,我告訴你,你今晚要是和我睡,那就罷了。你要是不和我睡,我就和你沒完。”朱碧濤冷冷地說:“你想怎麼樣?”丘玲娣冷笑了一聲:“我就大聲地喊,說你騙我到你屋裡想強奸我!你看著辦吧,就這兩條路。”朱碧濤說:“滾!你給我滾出去!”丘玲娣真的叫了起來:“右派耍流氓強奸人啦——”她還沒喊完,一個人從門外撞了進來,他撲上去捂住了她的臭嘴,那人說:“丘玲娣,彆人怕你耍潑,我可不怕你,你這個破鞋,無法無天,敢勾引右派,明天叫民兵營長把你綁了吊在樹上餓你三天三夜,你他媽的就什麼也喊不出來了!”那人就是大隊文書王鬆國。丘玲娣一看不對勁,趕緊溜了。“鬆國,多虧你給我解了圍。”“朱老師,委屈你了。”“沒什麼,我什麼風浪都經曆過,還在乎什麼?我不是說過,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嘛。來,學習吧,彆耽誤時間了。”“唉!”王鬆國從地上撿起了那手帕包著的兩個雞蛋,他打開來,遞給朱碧濤:“朱老師,吃吧,不吃白不吃,送上門來的。”朱碧濤笑了,“對,不吃白不吃。”6朱碧濤吹奏的薩克斯風讓黑子著迷,他還把王春洪、李遠新叫到了河堤上,在晨風中聽那滌蕩靈魂的聲音。三個少年坐在河堤上,看著朱碧濤入神地吹奏,他們的眼中閃爍著許多向往和陶醉。黑子在那亮晶晶的樂曲中幻想自己長出了翅膀,飛向了遠方。在音樂的指引下,黑子的靈魂在尋找可以棲息的地方。7中秋節那天,鄉村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那天,人們沒有看到朱碧濤瘦長的身影在鄉間悠閒而落寞地晃動,鄉村裡的人聽到了音樂聲,那不是《東方紅》,也不是《北京的金山上》,更不是《解放區的天》,而是他們從沒有聽過的一支樂曲。美妙動人的樂曲吸引了黑子他們。他們坐在小泥屋的門口聽著那支朱碧濤不厭其煩地反複吹奏的曲子。很久以後黑子才知道那是《歡樂頌》。在曲柳村的苦難生活中,用薩克斯風吹奏出的《歡樂頌》彆有一番風味。就那樣,朱碧濤在小屋裡吹了一天一夜的薩克斯風。夜深了。文書王鬆國提了一壺酒,端了一盆紅燒肉走進了朱碧濤的小泥屋。他看到朱碧濤麵前的小桌上放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有朱碧濤和一個漂亮的穿著列寧裝的女人,還有一個長得十分靈秀的孩子。朱碧濤沒有理會王鬆國。在這月光如銀的夜裡,朱碧濤的眼中閃爍著淚光,他一遍一遍地吹著《歡樂頌》。文書王鬆國靜靜地坐在他旁邊,聽他吹奏。一直到天明。那壺酒和那盤紅燒肉動也沒動。8中秋之後,下起了連綿不斷的秋雨。黑子每次路過朱碧濤的小泥屋,都擔心泥屋會倒掉,但他無能為力。他想做些什麼,又做不到,他的力量實在微弱。他發現泥牆的裂縫一天比一天大。有幾次他鼓足了勇氣走到朱碧濤的門前,想進去告訴他,但最終還是沒能走進去。夜裡,雨下得很大。黑子在嘩嘩的雨聲中沉睡。黑子聽到了薩克斯風吹奏出的《歡樂頌》,他又長出了翅膀,在《歡樂頌》的指引下,飛向了一片陽光之地。在一個高高的山岡上,朱碧濤向他招著手,他朝朱碧濤飛了過去。朱碧濤穿著一身白色的中山服,鏡片擦得雪亮,可以看到他晶瑩的眼珠,朱碧濤的頭上有一個黃色的光環。黑子向朱碧濤伸出手,突然,朱碧濤消失了。黑子一個人在高高的山岡上,拚命地喊著朱碧濤的名字。陽光消失了,黑暗無邊無際地漫了上來,吞噬著黑子,一聲轟的巨響。黑子從夢中驚醒過來。是的,朱碧濤的小屋倒塌了,他被埋在下麵,再也沒有爬起來。天一亮,許多人來到了那堆廢墟上,他們七手八腳地扒開了泥土和房梁,從裡麵翻出了朱碧濤的屍體。很奇怪的是,黑子沒看見那支薩克斯風。後來,黑子和王春洪以及李遠新在那廢墟上翻了很多遍,也沒有翻出那支薩克斯風。王鬆國把朱碧濤埋葬了。他把從廢墟中翻出的書都抱回家去,一頁一頁地烤乾,重新裝訂起來。後來,他和黑子一起考上了大學。他告訴黑子一個秘密,朱碧濤在春天的梅雨季節來到曲柳村又在秋天的雨季死去,這段時間裡,朱碧濤教給了他許多知識,其中有俄語。這個生不逢時的初中生終於在右派朱碧濤的指引下,走向了上大學之路。不論他未來的命運如何,王鬆國至少成了一個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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