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毒草(1 / 1)

死亡之書 李西閩 2353 字 23天前

政府救濟糧沒有下來的那段日子,是曲柳村最饑餓的時光。這年春天,鬨起了饑荒,田野裡的稻穀還沒有抽穗,許多人家就斷了糧。老人們都有偈語,說民國十九年的曲柳村也遭過饑荒,餓死了不少人。這年春天的饑荒一開始,曲柳村也開始死人,那些身體虛弱的有病的老者是死神的首選。曲柳村哀聲遍地,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誰都有可能沉睡之後就永遠起不來,誰都有可能在田野勞作的時候突然倒斃。母親告訴黑子:“黑兒,你一定要多喝水,拚命地喝水。”母親知道水是生命的根本,水有時可以讓你活下去,隻要你堅持喝水,就會有生的曙光。黑子在這個春天裡常大口大口地喝水,他的肚子喝得鼓鼓脹脹,胃裡卻什麼東西也沒有。餓得連水都不想喝的時候,黑子會躺在廳堂的竹椅上無神地望著屋頂橫梁上的蜘蛛網。有幾隻蒼蠅在他眼前亂飛,他清晰地看到了蒼蠅飛出的弧線,那弧線是白色的,帶著一種撲喇喇的聲響。黑子想,蒼蠅怎麼不會饑餓呢,它們怎麼能保持旺盛的精神?他的心動起來,他想繼續探尋蒼蠅飛翔的路徑,他的眼睛突然發黑,蒼蠅變成閃亮的飛行物,在他眼前熠熠發光。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他想爬起來迎接啞巴大叔,他知道啞巴大叔給他們家送野菜來了,可他的身體異常沉重,仿佛一坨巨大的鐵塊,緩緩地沉入黑暗。啞巴大叔扶起了他。啞巴大叔的眼睛濕潤了,他為黑子難過,黑子越來越瘦,全身皮包骨,他趕緊把陶罐裡盛裝的野菜倒在一個碗裡,給黑子吃。野菜苦澀,但有吃的東西總比餓死好,黑子的狼吞虎咽讓啞巴大叔熱淚盈眶。黑子知道那是一種叫銅錢草的野菜。啞巴大叔翻山越嶺到深山裡去采摘野菜,因為曲柳村的田野上的野菜全被采光了,就連附近山上的野菜也不見了蹤跡,那些可以食用的樹葉和樹皮被采得精光,剝得體無完膚。凡是能吃的植物都被吃光了。人在饑餓的時候就跟蝗蟲一樣。黑子吃完苦澀的野菜,一口氣緩了過來,他的眼中煥發出了光彩。啞巴大叔含淚地笑了。他拍了拍黑子的頭,讓他躺下去彆動。這樣不動就不會消耗體力,就可以多支撐一會兒。啞巴大叔走了。他提著那個沉重的大陶罐出了門,他還要去赤毛婆婆那裡,給她送野菜吃。他還要到更多的餓得瀕臨絕境的人家裡去,給他們送野菜救急。啞巴大叔在那饑餓的春天仿佛成了救苦救難的神仙,那些饑餓得剩下一口氣的人都盼望著啞巴大叔神奇地出現在他們麵前。2啞巴大叔天蒙蒙亮就起來了。他其實也餓得難受,他憑著過人的體力和堅強的意誌,帶著兩個麻袋和一根扁擔朝遠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啞巴大叔走的時候,黑子也醒了,他要起身和啞巴大叔一起去。啞巴大叔黑著臉,把他按住。啞巴大叔裝出要發火的樣子,黑子才沒有起來。啞巴大叔走後,黑子睡不著了。他爬了起來,頭昏眼花地回到家。母親和撐船佬在商量著什麼。黑子聽出來了,母親準備出去行乞。他們一看到黑子無精打采地走進來,就不說了。他們都用複雜的眼神看著黑子。黑子走進廚房,勺了一瓢水,咕嘟嘟地喝起來。黑子喝完水,躺在竹椅上,閉上了眼睛。他又聽到了蒼蠅劃破空氣的聲音,像撕裂破布發出的聲音,十分尖銳。母親走到他麵前,對他說:“黑子,我想去鎮上幾天,你在家要聽話,噯!彆到處亂跑,多喝水,噯!”黑子沒說話。母親看到了兩行淚水從他的臉頰上流淌下來。母親走了。黑子知道自己無法阻止母親。黑子在母親走後,就聽到了一陣淒涼的哭聲。他知道,又有人餓死了。他爬起來,出了門。淒涼的哭聲從李文懷家裡傳出來。饑餓使曲柳村的人不像從前那樣愛看熱鬨,李文懷家門口沒有看熱鬨的人。黑子走了過去。是那個小瘋子死了。小瘋子是李文懷最小的兒子,比黑子小兩歲。小瘋子行為怪異,常常對一個簡單的問題進行反複思索,比如,他看到一片枯葉從樹上掉落,就會撿起那片枯葉,不停地自言自語:“樹葉為什麼會枯掉,為什麼會從樹上掉下來?”又比如,有時他站在河邊,看著淺水裡的遊魚,會不停地自言自語:“魚為什麼隻能生在水裡,為什麼人不能像魚一樣生活在水裡麵呢?”再比如,他會拿起一隻雞蛋,仔細琢磨:“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問題曾經一度弄得他神魂顛倒。為了證實這個問題,他從家裡偷出一隻雞蛋,成天把雞蛋放在身上,一有時間就把蛋夾在褲襠裡,他想用他的體溫孵出小雞來。他這種類似一個偉大科學家小時候的舉動並沒有像那個偉大科學家一樣被傳為美談,相反,他在曲柳村成了小瘋子,就連他的父親也認為這孩子的神經有點不正常,他會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句話來:“人為什麼要吃飯?”他被諸如此類的問題弄得神神叨叨。沒有人能理解這個孩子。這個被稱為小瘋子的孩子終於餓死了,他死之前肯定明白了“人為什麼要吃飯”,但世上的許許多多問題,他永遠也不會明白了。黑子離開李文懷的家門口。他突然想,自己該不會餓死吧。這個問題嚇了他自己一跳。死是什麼?他努力地睜大眼睛,看著曲柳村的景致。他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回到家裡,躺在竹椅上沉睡過去。他聽到了一種聲音。那種聲音美妙極了。破空而來的美妙的聲音讓黑子顫抖起來,他有種觸電的感覺,然後他聽見有人說:“黑子死了。”他的身體飄向了半空。他看到曲柳村撐船佬家裡的院子裡有許多人在忙碌著。他看到了母親、撐船佬、啞巴大叔、王春洪、李遠新……他們都在哭。啞巴大叔和撐船佬在釘一口薄木棺材。釘完之後,黑子看到啞巴大叔和撐船佬把他的身體放進了那口薄棺。母親撕心裂肺地叫著,黑子在雲端說:“媽,彆哭,我挺好的,現在一點兒也不餓了,全身輕飄飄的,舒服極了。”他在雲端裡說的話他們顯然無法聽見,黑子看到啞巴大叔把一塊木板蓋在了棺材上麵,然後,啞巴大叔和撐船佬把棺材板釘起來,鐵錘敲擊的聲音沉悶極了,當當當當……黑子突然大聲說:“不——”他醒了過來,原來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死了。那種飛升的感覺沒有了,有的隻是腹中嘰裡咕嚕的抗議。喝水,他一激靈地坐起來。他要喝水,他要用水把自己喂飽。3啞巴大叔很晚才回來。他挑著兩麻袋的野菜回家了。黑子看他鼻青臉腫的,知道他肯定和彆人打架了。果然,啞巴大叔跑到很遠的山上去采野菜,和彆人爭野菜時打了一架。黑子心痛極了。啞巴大叔臉色陰沉。他回來時,走到村口,正好看到李文懷一家把小瘋子的屍體用棺材裝了抬去山上埋葬。曲柳村有個習俗,小孩死了不能在白天出殯,隻有在晚上悄悄地送上山埋掉。啞巴大叔讓黑子幫忙,把野菜洗乾淨之後放在一口大鍋裡熬,熬好一鍋之後,他就把野菜連湯帶水地打到一個水桶裡,就那樣,一連熬了好幾鍋野菜,裝了好幾桶。啞巴大叔把一桶一桶的野菜提到了家門口。在此之前,他自己和黑子先喝了幾碗野菜湯。他裝了一陶罐讓黑子給赤毛婆婆和撐船佬送去之後,就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生鏽的鐵哨子,那是生產隊長送給他的。在這幾天裡,啞巴大叔熬好野菜湯汁後,總是挨家挨戶去送,生產隊長看他太辛苦了,就把那鐵哨子借給啞巴大叔用。啞巴大叔在家門口吹響了哨子。哨子一響,人們從四麵八方鑽了出來,拿著盆盆罐罐來打野菜湯。啞巴大叔一勺一勺地給他們分著野菜湯。人們都無言地端著野菜湯離去,但眼中都充滿了感激和生命的火苗。4不幾天下來,啞巴大叔也陷入了困境,遠山的野菜也被采光了。他在鄉野深一腳淺一腳地遊蕩,希望能找到一種救命的植物來救急。村裡的人都餓得快不行了。他們躺在家中的床上等待哨聲,那哨聲有兩種含義,一種是救濟糧來了,另一種是啞巴大叔的野菜湯熬好了。黑子躺在啞巴大叔的床上,奄奄一息。母親出去好幾天了,也沒有回來。他希望母親回來,母親肯定會給他帶來食物。他在啞巴大叔出去之後,同樣地希望啞巴大叔能趕快回來。儘管野菜吃得人麵黃肌瘦,有時還腹瀉,但他還是希望聞到啞巴大叔鍋裡的野菜的味道。啞巴大叔看到了河堤上的樹。他朝河堤上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河堤上的樹能吃的都被剝光了葉子和樹皮,不能吃的倒是鬱鬱蔥蔥。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看到了楓樹的葉子。他不顧一切地爬上了樹,往麻袋裡裝填葉子。回到家裡,他偷偷地生了火,拿了一點楓葉放進鍋裡熬,然後他自己舀了一碗吃起來。黑子聽到了廚房裡的響動,他在等待著,啞巴大叔會給他端進來的。啞巴大叔吃得齜牙咧嘴,這玩意太難吃了。他吃完後坐在灶角。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約摸過了兩個時辰,他身上沒有什麼中毒或過敏的反應。他咧開嘴嗬嗬地笑了,馬上生火熬楓葉接濟村人。黑子聽到了啞巴大叔的笑聲,他一聽到啞巴大叔的笑聲,心中便充滿了希望。黑子不知啞巴大叔嘗了多少樹葉和野草,反之,每天都能聽到啞巴大叔的哨聲。啞巴大叔救了一個村莊的人。5救濟糧遲遲沒下來。啞巴大叔也熬到了最後的時光。那天天空晴朗,春風拂麵。明媚的春光好得讓人陶醉。但村人們的眼睛裡看到的是卻一片黑暗。啞巴大叔看到了河灘上一叢一叢的臭草。據說,那種會散發出臭味的臭草有毒,村裡人餓死也不會食用這種草。臭草卻在春天裡長得異常茂盛,那葉子和根莖有種鮮嫩的色澤。啞巴大叔被臭草迷住了。河灘上叢叢簇簇的臭草要是能食用,那麼曲柳村的人就有福了。啞巴大叔的眼中煥發出一種迷人的光澤。他采了好幾株臭草拿回家。黑子正好在廚房裡咕嘟咕嘟地喝水,他看到啞巴大叔拿著臭草進來。黑子知道啞巴大叔又要親嘗臭草,啞巴大叔自己先試驗可食用之後才給鄉親們吃。啞巴大叔把臭草洗淨之後放進了鍋裡,生了火,煮了起來。黑子聽母親說過,這草有毒。黑子朝啞巴大叔擺著手,大聲地說:“啞巴大叔,這草有毒,不能吃!”啞巴大叔讓他到廳堂裡去。他不去,他要阻止啞巴大叔嘗這種毒草。他阻擋不了啞巴大叔,啞巴大叔決定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啞巴大叔還是繼續煮他的臭草。鍋開了。啞巴大叔和黑子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他們誰也沒想到臭草經過水煮之後會散發出如此讓人著迷的香味。其他野菜的味道是苦澀的,唯有這臭草有這種氣味。他們都深深地呼吸著這種奇妙的氣味。這種氣味中有種甘蔗的清甜,還有花的香氣。啞巴大叔聞到這種香味,他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朝黑子伸出了大拇指,那意思是說:“怎麼樣,沒問題吧。這麼香的東西,難道會有毒?我才不信呢!”黑子還是有些擔心和憂慮。正是這種迷香反而讓黑子懷疑。苦澀的東西不一定有毒,但芬芳的東西不一定有益,這是黑子的想法。很快地,臭草煮熟了。啞巴大叔盛了一碗。黑子奪過了那碗臭草說:“我來嘗!”啞巴大叔把那碗臭草奪了過來,放在了灶台上。他拉下了臉。黑子不管那麼多,今天,他非要嘗一次,他不能每次都讓啞巴大叔冒險,他不能老是坐享其成。黑子要去奪那碗臭草。啞巴大叔火了。黑子從來沒有見過啞巴大叔對自己發火。啞巴大叔這一回真的發火了,而且火氣衝天,他的眼睛血紅,嘰裡咕嚕地低吼著。他使勁地把黑子提了起來,拎到了廚房門外。然後啞巴大叔回到了廚房,把廚房的那扇門關上插了起來。黑子進不去了。黑子使勁地對著那扇門又踢又打。無論他在外麵怎麼吼叫,怎麼踢打,啞巴大叔都不予理會。啞巴大叔喝下了那碗臭草湯。喝完之後,他就坐在灶膛前,一言不發地等待著什麼。黑子在外麵撲騰累了,癱坐在那裡。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啞巴大叔的嗚咽聲。透過門縫,他看到了他永生難忘的情景。他的眼睛突兀著,嘴也張大了。啞巴大叔嗚咽著抱著肚子在廚房的泥地上亂滾。在滾動的過程中,他的衣服上沾滿了柴草的屑和他吐出的白沫。那痛苦的掙紮讓黑子的腦海裡一片空白。啞巴大叔突然掙紮著站起來,他伸出一隻手在空氣中抓了一下,突然吐出了一口血,然後沉重地倒了下去。黑子驚叫了一聲:“啞巴大叔——”6啞巴大叔死了。他在這個饑餓的春天死了,為了村民嘗毒草而死。啞巴大叔死後黑子沒哭,幾隻蒼蠅神采奕奕地飛舞著,刺破空氣而去,聲音尖銳而刺耳。他聽到來自黑暗中穿透歲月的聲音。啞巴大叔死後的第二天,救濟糧就下來了。母親是在啞巴大叔死後的第五天回來的。她提著一褡袋的食物回到家的時候,黑子告訴她:“啞巴大叔死了。”那褡袋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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