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勘查(1 / 1)

烏盆記 呼延雲 5424 字 16天前

找到葛友,純粹是出於偶然。上午,警方的一個臥底回局裡辦事,他的上線正是晉武,倆人閒聊時,說起趙大的保鏢失蹤的事情,臥底說昨晚黑道在星光花園一棟複式豪宅裡有一場豪賭,傳說當場抓了一個出千的,好像就是什麼大老板的保鏢。晉武也沒當回事,讓臥底去查查詳細再說,誰知剛才案情分析會一結束,他就接到臥底打來的電話,說沒錯,那個出千的正是趙大的保鏢葛友,現在還在星光花園那豪宅裡關著呢。晉武趕緊派了一隊人馬過去,好不容易才把被摸得像豬頭一樣的葛友救了出來。據葛友說,他生性好賭,昨天下午參加這個賭局,本來是一件平常事,不知怎麼的突然就被一個不認識的賭友指責出千,並被安保人員現場找出了“證據”,他還沒來得及辯駁就被一頓暴打,揍得昏死過去,然後一直被銬在一個儲藏間裡。“我可以保證我絕對沒有出千!”他對警察信誓旦旦地說。賭場規矩,進場子就要交出手機,所以葛友的手機一直在東家手中。警方拿回後發現,昨天晚上趙大在去大池塘前不止一次打過他的電話,當然全都沒有接聽。由於擁有絕對的不在場證明,所以警方就把葛友剔除出嫌疑人名單,告訴了他趙大被殺的事情。葛友顯得很慌張,經過試探才明白,他是在擔心自己就此丟掉飯碗。“你好好想想,有誰會殺死你的老板?”參與訊問的林鳳衝說。“我到老板身邊工作的時間也不是很長……”葛友嘟囔著,說了幾個名字,田穎和翟朗自然在內,另外還有幾個生意上的競爭對手。不過,令警方驚訝的是,他居然把趙二也算在其中。“你是說,趙大的兒子也有可能殺害自己的父親?”林鳳衝很是驚訝。“對,他那兒子天天在外麵惹是生非,吃喝嫖賭不說,還染上了毒癮,又因為開歌廳的事兒把黑道得罪了,天天跟他爸要錢平事兒。他爸前一陣子氣急了,拿著菜刀追著他砍,還是我把刀奪下來的。”葛友說,“所以他也特彆恨他爸,背地裡總叫他老不死的。有一次看香港電影《意外》,就是古天樂和任賢齊演的那個,看完還跟我商量怎麼能製造個意外乾死他爸呢。”這倒是個新發現,直到這時,警方才意識到,趙大死了這麼久,他的兒子居然一直沒有出現,也不在家打電話手機也是一直關機。林鳳衝問:“那麼,你看李樹三有沒有可能殺死趙大呢?”葛友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才說:“有可能……不過,我看不出他倆有什麼冤結,李樹三是他的軍師,老給他出謀劃策。不過我很不懂的一點是,老板那麼有錢,凡事又都要找李樹三商量,但是李樹三似乎從來沒有拿過好處費,就靠開著那麼個小旅店過生活,省吃儉用的,要換成我,我肯定不乾……”林鳳衝繼續問:“李樹三和趙大經常晚上去大池塘聚會嗎?”“他倆倒是老在一起,也經常在大池塘釣魚,但是晚上在那裡聚會不是很多,有過幾次吧。”葛友說。“趙大每次去大池塘都是你開車送他嗎?”“大多是,但是偶爾我喝多了,或者因為臨時有事兒過不來的時候,老板就打車自己去——他不會開車。”“不帶你,趙大一個人敢去大池塘?”林鳳衝有點兒不相信。“老板很小心,一個人過去肯定不敢,但是要是李樹三在那裡等他就不一樣了。”葛友點點頭,“除了我之外,老板最信得過的就是李樹三了,反正他遇到事兒需要和李樹三商量的時候,也經常讓我回避啥的。”“趙大平時在大池塘過夜嗎?”林鳳衝問。“夏天的時候,偶爾去乘個涼什麼的,不過那地方蚊子多,很少過夜。”“趙大最近有沒有自殺的傾向?”“沒有啊……不過老板那個人總是陰沉沉的,不知道他心裡到底都在想什麼。昨天上午姓翟的那小子拿弩射他,又說什麼給父親報仇的,搞得他很害怕,神情恍惚。”問訊結束之後,林鳳衝就打電話給呼延雲,把上述情況詳細說了一遍。呼延雲聽完,隻說了一句“我正在大池塘勘察現場,有什麼問題再給你打電話”,就繼續他的工作了。呼延雲來到趙大住宿的那座平房前,讓警察打開門,走了進去,迎麵是一股很久沒有人住的屋子特有的寒氣。他在桌子、椅子、茶幾,蚊帳的吊鉤上都摸了摸,指尖沾上了不少塵土;又把枕頭、被褥、坐墊都掀開看了看,沒有發現藏過匕首的壓痕;又逐個拉開桌子右邊的抽屜,都空無一物;再蹲下打開左邊的櫃門,發現有一個軍綠色的挎包。呼延雲把挎包打開,發現裡麵隻有一張弩和幾支磨得尖銳無比的弩箭。“這個屋子,從昨晚到現在,除了刑偵人員,還有誰進來過嗎?”呼延雲問在這裡值班的一個警察。警察搖了搖頭。“奇怪。”呼延雲嘟囔了一句,又仔仔細細地把挎包翻了一遍,連夾層都摸了又摸,“這個挎包,有人動過嗎?”剛巧那警察參與了勘查現場,於是很老實地說:“昨晚我們搜查這間屋子的時候,見沒有人進來過,就隻大致看了看,對任何物品都沒有動過。”呼延雲站起身,走出了屋子,來到涼亭,看了看碧綠的水塘,以及水塘邊搭的遮陽傘,還有傘下為釣魚方便而提前準備好的馬紮。他坐在馬紮上沉思了片刻,一條很大的魚在水麵上“撲通”跳了一下,濺起的水花將他驚醒,他拿出手機打了林鳳衝的電話,說道:“你幫我問一下葛友,不是說這個水塘每年夏天都要淹一次嗎?那怎麼趙大還在他住的屋子裡置備家居?”很快,林鳳衝回話了:“葛友說,那些家具是去年秋天買的,趙大說一旦漁陽水庫水位上漲就搬走,等水退了、房子乾了再搬回來,反正不值幾個錢兒。”呼延雲掛上電話,向那排簡易房走去。他走進由西向東數的第一個房間,貼牆放著燒烤用的爐子,熏得黢黑的鐵絲網上還搭著油刷子、竹簽和一次性盤子什麼的,地麵靠門的一半基本上被踩踏成了黃土,另外一半則是一層魚鱗樣的土皮兒。呼延雲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很是好奇,專門去踩了踩土皮兒,每一步都像嚼薯片一樣“哢嚓哢嚓”作響,走過的地方就留下一趟黃色的齏粉。他蹲下,“叭”地掰下一塊土皮兒,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站起身以後,又把這屋子的地麵整個看了一遍,然後才走了出去。由西往東數的第二個房間,他也想進去,但擰了半天把手,怎麼也推不動,不禁問身邊跟著他的那個警察說:“這屋子不是從外麵不能鎖嗎?”“這個門好像是鏽住了,怎麼也打不開,我們透過窗戶看了看裡麵,一地完整的土皮兒,就沒有強行破門進去。”警察說。呼延雲透過窗戶往裡麵看了看,確實如那警察所說,便點了點頭,往第三間屋子——也就是凶案現場走去。門關著,他一擰門把手,門有點澀,但使了點兒勁還是推開了。他看了一下門閂和已經裝回原來位置的門扣,又看了看門板和門框的側麵,然後走進門去,隻見幾近貼地的門板,將地麵的土皮兒“掃除”到門框下方的內側和門後的西牆根下,在那裡分彆撮出兩撮土條來,地上呈現出一個90度角的比較乾淨的扇形區域。他單膝跪在地上開始尋找著什麼,找了半天卻一無所獲。這使他十分困惑,不知不覺就變成了雙膝著地,幾乎匍匐在了地上,像布魯托在找一塊埋在地下的骨頭似的,直到他看到那個臭烘烘的墩布,並扒拉了幾下時,才滿意地點點頭。呼延雲側過身,剛剛要站起來,卻感到香氣撲鼻,粉紅盈目,仿佛盛開了一片玫瑰……他驚訝地抬起頭,卻見是穿著一襲長裙的郭小芬站在了自己麵前。“哎呀,這咋還跪下了?”門口傳來很粗的大嗓門發出的聲音,“求婚啊還是跪搓板啊,這是?”定睛一看是馬海偉,呼延雲很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又不敢拍手上和膝蓋上的土,怕玷了郭小芬,一時間呆呆地站在原地。郭小芬冷冷地看了他兩眼道:“呼延大偵探在辦案啊?”“隨便看看,隨便看看……”呼延雲磕磕巴巴地說,指著在門口一臉壞笑的馬海偉和翟朗,“他倆怎麼也來了?”“我在賓館找到他倆,然後想來這裡再看看,他倆聽說了就非要跟著,我有什麼辦法?”郭小芬說。“呼延雲,聽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家夥啊!”馬海偉笑嗬嗬地說,“咋樣,看出什麼玄機來沒有?我和翟朗一直在琢磨,這個屋子裡的一地土皮兒為啥沒有踩壞呢,你給泄點底唄。”呼延雲對一直陪著他的那個警察說:“請把這兩個人帶離這裡。”他嚴肅的神情和冰冷的口吻讓郭小芬都吃了一驚,馬海偉覺得自己被迎麵潑了一瓢涼水,登時就不高興了說:“你算個球!管得著咱們爺們兒在哪兒待著嗎?”但那警察是得了林鳳衝命令的,對呼延雲的話執行得十分堅決,上來拉著馬海偉就往外拽。馬海偉一把甩開了,一邊往遠處走,一邊氣呼呼地指著呼延雲說:“你給我等著,咱們回頭再算這筆賬!”翟朗也指了指呼延雲,大概是覺得台詞已經被馬海偉說完了,怪沒勁的,一溜煙跟在他屁股後邊跑了。“你懷疑他們倆?”郭小芬有點好奇。“沒有證據,我不會懷疑任何人。”呼延雲平靜地說,“我隻是不希望無辜的人因為一些巧合,反而引起我的懷疑,這對我的推理是一種乾擾。”這個觀點在郭小芬聽來倒是很新奇,曆來刑偵人員都主張“懷疑一切”,沒想到呼延雲卻另有主張。郭小芬一邊想著他的話,一邊看他在這屋子裡忙忙碌碌:一會兒在海綿墊子上按了又按,一會兒把紙盒板掀起又打開,一會兒在門口拉了一下燈繩證實天花板的燈泡沒有壞,一會兒又勾了勾電風扇的扇葉讓它轉動起來……最後來到趙大的屍身躺著的地方,蹲下,看著那塊被壓成人形的黃土和周圍構成其輪廓的無數土皮兒,久久地沉思著。在犯罪現場的呼延雲有一種特殊的氣場,縱然一動不動,也能讓所有和謀殺相關的光與影,猶如黑澤明的黑白片一般驚心動魄地流動,就算是郭小芬也不敢打擾他分毫。漸漸西斜的太陽,像一層層扒掉皮膚一般,逐漸褪去了室內溫熱的光線,隻留下晦暗的窗戶和昏暗的地麵,還有兩個模糊的人影……終於,呼延雲的肩膀輕輕一顫。“為什麼呢?”他喃喃自語道,煩苦的聲音像是參加高考的學生做不出最重要的一道數學題。郭小芬走上前勸他道:“想不出來就先彆想了,凶手和趙大是怎樣來到屋子中間,又沒有踩壞土皮兒的,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呢。”“這個倒好辦……”呼延雲說,“我隻是想不通,凶手為什麼要設置這麼個不可能犯罪的現場。”郭小芬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倒好辦”是什麼意思?難道——她不禁一聲輕呼:“難道你解開土皮兒完好之謎了?”呼延雲一愣道:“這麼簡單的事兒,你可彆告訴我你還沒堪破。”郭小芬目瞪口呆,半晌才譏諷道:“從小看推理,最討厭你們這樣的偵探了,不管案子多麼難破解,一旦發現了真相,嘴上也要說成簡單得不行,拿出一副全天下人全都應該明白的口吻,其實就是骨子裡狂妄,想讓彆人都仰著頭看你,你腦袋上要光環不?我去給你找個沒頂的草帽套上。”“真的是很簡單……”呼延雲嘀咕道。“簡單你就說說看。”呼延雲說:“我給你個提示吧,如果我推理得沒錯,出了這個屋門,水塘岸邊的草叢裡,應該有個紙盒板,紙盒板上有塑膠手套留下的血指印。”郭小芬立刻走出了屋子,片刻就回來了,手裡拿著個紙盒板,滿臉都是驚訝:“你怎麼猜到的呢?”“所以我說了,這很簡單嘛。”呼延雲說。郭小芬使勁想了一想,還是沒有琢磨出來,疑惑地問道:“難不成你連密室之謎也破解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密室。”“啊?”“你看看門框的邊沿,是不是有兩道比較深色的擦痕?”“嗯……是的。”“這種鋁合金門,粗製濫造的,本來就不好開,再拿個東西塞進門板和門框之間,形成一定程度的咬合,推拉的時候,就很不容易打開了。”郭小芬沒想到這竟是答案,不解地說:“不是吧……怎麼會這樣簡單?”“越簡單才越讓人想複雜、想不透呢。”“那麼,你說拿個東西塞進門板和門框之間——用的是什麼東西呢?”郭小芬站在門口四下裡看,“警方昨晚沒有找到橡膠墊之類的東西啊?”呼延雲笑了笑說:“犯罪分子在犯罪的時候,都是售後服務人員,隻會想到用最省事最快捷的方式完成犯罪,所以你在尋找犯罪工具的時候,不妨朝著這個思路想一想……我去最東頭的那間簡易房看看。”說完走出了屋子。郭小芬兀自站立著,將這一點點黯淡下去的房間環視了一番,目光忽然鎖定在了那個舊電扇上。她走近了一看,隻見一個布滿灰塵的扇葉上,留著一個十分清晰的指紋。這是怎麼回事?冷不丁才想起,這是呼延雲剛才扒拉扇葉留下的,不禁又有些失望。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個念頭像鑽頭一般紮進了她的腦子裡——這台舊電扇,還能轉動嗎?她蹲下身,看到電風扇底座下的插頭正插在牆上的電插板裡,隨即站起,按動了開關掣。電風扇轉了起來,掀起嗆人的空氣,郭小芬捂著嘴朝轉得飛快的扇軸看去,那上麵毛茸茸的,好像正跑著一隻半透明的倉鼠……呼延雲來到第四間簡易房的門口,推開門,門旁擱著一個木工用的條椅,地麵上被踩過幾腳,此外就是完整的一地土皮兒。他走了出來,一路走到大池塘的後門,見後門關著,從裡麵上著鎖,門板上頭也和牆頭一樣插著玻璃片,便又給林鳳衝打電話,讓他問葛友這裡平時是否總是鎖著的。林鳳衝很快回複,葛友說是的,鑰匙隻有他和趙大有,那天翟朗在後麵的土坡上朝趙大射弩的時候,他追出去開了一下,後來又重新鎖上了。呼延雲轉身回來,繞著水塘轉了一圈,一邊轉,一邊思索著什麼,正好轉到涼亭,抬頭一看,暮色中有兩雙眼睛正憤憤地瞪著他。“老馬,你手機號多少?”呼延雲徑直問,仿佛剛才根本沒有發生過不快。馬海偉沒想到這人臉皮如此之厚,覺得不必和他一般見識,便把手機號告訴了他。“幫我個忙。”呼延雲說,“你現在把你的手機鈴聲調到一般音量,然後跑到發生命案的那間屋子裡,關上門,把手機放進褲兜,我打一下你的手機。”“你想乾嗎?”馬海偉把眼一瞪。呼延雲說:“試試李樹三能不能通過趙大的手機鈴聲鎖定他的位置。”馬海偉覺得自己得到了重用,很高興地跑到發生命案的簡易房裡去了,正要把門關上,剛巧郭小芬走了出來,站在窗戶前往裡麵看著他。呼延雲按照李樹三口述的,來到趙大住宿的平房門口,很快就聽到了《江南style》的音樂,雖然那聲音不大,像是被放在罐子裡麵一樣發悶,但還是清晰可辨。於是他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去,很快就來到了發生命案的簡易房門口。馬海偉透過窗戶看見他來了,拒接來電後,走出了屋子說:“這個,李樹三是不會說假話的,我們倆那天也是聽著聲音尋找到這裡的,翟朗是吧?”翟朗“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小郭,幫個忙。”呼延雲微笑著把自己的手機遞給郭小芬,“幫我們仨在這屋子門口合張影吧,留個紀念。”馬海偉很驚訝地看著呼延雲,仿佛覺得這張紀念照的背景太另類了,翟朗倒是想都沒想就站到了呼延雲的身邊。郭小芬知道呼延雲這樣做一定有目的,便接過手機擺出拍照的架勢,馬海偉一看也不好拒絕,站到了呼延雲的另一邊。“哢嚓”一聲,三個人的影像被定格並存儲在了手機裡。“我看看拍得怎麼樣。”呼延雲拿過手機正要仔細地看.99lib.,誰知有人打來電話,一接聽,正是林鳳衝的聲音:“呼延,趙大的兒子趙二找到了,晉武和我正準備審他呢,你那邊情況咋樣?”呼延雲直接問:“楚天瑛找到那個叫大命的孩子了嗎?”“好像還沒有,田穎正在和他一起找呢。”“那我稍晚些去縣局找你,看看審訊趙二的筆錄吧。”說完,呼延雲掛上電話,對郭小芬說:“我要回城裡,先走了。”說罷,他轉身就走出了大池塘。“這個人真是很討厭!”馬海偉說。“非常討厭!”翟朗捏著鼻子接了一句。郭小芬望著呼延雲的背影,沒有說話,隻是把垂到眼角的一綹頭發捋到了耳朵後麵。呼延雲沿著圍牆,一直繞到大池塘的後門,這裡雜草叢生,寂靜得瘮人,他伏在地上一點點地查看,終於發現了一來一去兩道輪胎印。他站起身,往土坡上走去,走到稍微高出圍牆的位置,往裡麵看去,隻見涼亭裡的馬海偉和翟朗依稀正比畫著什麼,郭小芬站在一邊沉思著。他繼續往上麵走,一邊走,一邊低著頭看,土坡很矮,很快就到了坡頂。坡頂上光禿禿的,隻有一堆防洪用的褐色沙包,很多都破裂了,流出粗糙的沙礫。他看著一袋明顯最近被搬動過的沙包。表麵的色澤比其他沙包要深一些,過去這一麵應該是衝下的。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下麵藏著的應該是——他轉過身,原路返回到大堤上。呼延雲沿著大堤一直往前走,透過堤岸上蓬勃的蘆葦和蒿草,他看見湖麵絳紅色的波浪,正隨著霞光的一點點熄滅而遞次深濃下去,遠處層巒疊嶂的山巒,仿佛是一切波浪的緣起,從迷惘的過去鋪展開鱗集的現在和浩渺的未來。這景色讓呼延雲的心緒也變得十分蒼茫,他走走停停,很久很久後,才打上一輛過路的出租車,向縣城駛去。呼延雲讓車子停在電影院門口,從正門溜達到位於小巷子裡的那個後門,又從後門溜達回正門,在正對著電影院的小吃攤前坐下,要了一碗牛肉麵,一邊吃,一邊和一個看上去蠻伶俐的小夥計閒聊起來。“沒錯,昨天晚上,是有個人,就坐在你坐的這張椅子上,要了瓶啤酒,還要了一碟煮花生,瞪著牛鈴鐺大的眼珠子一直盯著電影院門口,盯了有一個半小時,直到電影散場了才匆匆離開。”小夥計說。“這中間他有沒有離開過呢?”呼延雲問。“媽呀,我們倒都盼著他離開呢!”正在往湯鍋裡下麵條的老板說,“他那屁股像是石頭做的,動也不動一下,就盯著電影院門口,跟要找誰尋仇似的。”呼延雲拿出手機,翻出剛剛在簡易房門口拍的合影,問小夥計說:“你看,這裡麵有那個人嗎?”小夥計一指翟朗說:“就這個大眼賊,我記得很清楚。”呼延雲點了點頭說:“你有沒有看到這個人的同伴呢?”“看到了,但沒看清楚長相。”小夥計說,“這人坐的時間太長了,我很好奇他到底在等什麼,電影一散場,他好像就在找什麼人,然後打了個電話,很快就有個人從那邊的小巷子裡跑出來,跟他一起攔了輛出租車開走了。”呼延雲還剩下最後一個問題:“麻煩你,仔細想想,從巷子裡跑出來的那個人,在大眼賊坐在這裡盯著電影院門口的時候,進出過巷子幾次?”小夥計愣住了說:“這……這我可不知道。”呼延雲微笑著從口袋裡拿出錢來說道:“買單。”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這座小縣城,沿著主要街道走,街邊的各種小店依然燈火通明,賣衣服的吆喝聲、理發店播放的韓國歌曲、飯館裡食客們的喧鬨,聽在耳朵裡熱氣騰騰的。然而一旦拐進旁支的某條胡同、某個小街,立刻像誤入了瘟疫過後的村莊:黑暗、潮濕、罕見人蹤,每塊磚都是冰冷的,每條路都是蕭索的,樓房與平房的區彆,就是前者像棺材而後者像骨灰盒,連狗吠聲聽起來都像要死掉一樣。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棟樓,拾級而上,終於站在了楊館長的家門口——也是她遇害現場的門前。門上貼著封條,然而呼延雲立刻注意到,封條被人揭開過。裡麵有人?他有點緊張,自己身上從來不帶任何防身的武器,現在這麼進去,萬一遇到襲擊怎麼應對?可是轉身就走,一來達不到勘查現場的目的,二來又似乎不是好漢所為,他站在門口,一時間猶豫不決起來。樓道裡,忽然傳來腳步聲。是從下往上來的,呼延雲很快就看到了兩道像電腦屏保的變形線一樣不斷抻長而又迅速縮短的身影。“呼!”看到兩個來人的麵孔,他長出了一口氣,是楚天瑛和田穎。“呀,呼延,你怎麼在這裡?”楚天瑛有些驚訝。“楊館長遇害的案子,我的直覺,是趙大被謀殺的前奏,所以想來犯罪現場看看,但是你們看——”呼延雲把揭開的封條輕輕地亮給他們看。楚天瑛立刻拔出手槍,側立於門邊,他輕輕地推開門,觀察了一下楊館長陳屍的客廳,沒有人,就十分小心地走了進去……然後,他的槍口慢慢地耷拉了下來。他看見大命抱著楊館長的遺像坐在裡屋的地上,沒有燈光,也沒有月光,他就這麼坐在黑暗中,隻是一個更加黑暗的輪廓。楚天瑛對田穎低聲說了一句“給楊館長的姐姐打個電話,讓她過來”,然後就在大命身邊坐下,和他一起,麵對這無邊的黑暗。很久很久……屋子裡越來越冷。門開了,楊館長的姐姐走了進來,一邊嘟囔著“這孩子,一天一夜不見人影,咋來這兒了,讓人擔心死了”,一邊拽大命的胳膊。大命卻硬是坐在地上,怎麼都不肯起來,楊館長的姐姐拽不動他,一時間發起呆來。“走吧,大命,楊館長她回不來了。”楚天瑛說著,站起身來。房間裡,忽然響起像牛叫一般的“哞哞哞哞”聲。大命的手指死死地摳著楊館長遺像的邊沿,抻長了脖子號叫著,像是趴在死去的母牛身邊的一頭牛犢,他在痛哭,卻哭不出一滴淚水,粗重而沉悶的聲音,猶如用拳頭狠狠地擂著自己的心口!楊館長的姐姐蹲下身,抱著大命,也不禁哭泣了起來。楚天瑛實在看不下去,走出了門,下了樓,狠狠地喘了幾口氣,忽然看見田穎正倚在樓門旁邊抽煙,紅紅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怎麼抽上了?”楚天瑛說。田穎遞給他一根,他拒絕了。“這孩子,真慘。”田穎喃喃自語起來,“當初趙大的窯廠跑了一個工人,而且那個工人家鄉的警察——就是馬海偉,找到縣裡來,趙大聽說之後,怕自己非法拘禁和奴役工人的事傳出去,就給他們的飯菜裡下了藥,然後半夜把窯洞弄塌了。除了大命,其他人全都壓死了,等馬海偉調查的時候,來了個死無對證,這都是李樹三給他出的主意。”“啊?”楚天瑛十分驚訝,“你知道這事兒?”“那會兒我不是還被趙大包著呢嗎,他喝多了告訴我的。”“那你為什麼不馬上報警?”楚天瑛一下子憤怒了,“如果你肯作證,這事情會被定性為意外事故嗎?奴工們會白白死去嗎?”田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敢嗎?我要是報了警,第二天我就屍骨無存你信不信?”楚天瑛啞口無言。“還有你更難以置信的呢!”田穎齜著白森森的牙齒笑道,“翟朗的爸爸翟運死的時候,我在場,還捅過他一刀呢。“就在離大池塘不遠的那個花房裡,那裡過去是趙大的‘彆墅’,他平時住在窯廠,盯著奴工們乾活,偶爾也去花房住。有一陣子他特彆得意,跟我說他招了個很牛逼的人,叫李樹三,心狠手辣腦子靈,是個‘做大事’的好幫手。有一天晚上,我媽媽的醫療費花光了,醫院要趕她出去,我想去求求趙大,就去花房找他。那天晚上的雨那個大啊,鋪天蓋地的,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山坡,走近花房,立刻聞到一股子血腥味,還有低低的呻吟聲。當時我隻想著給我媽媽要醫療費,沒想那麼多,推門就走了進去,一腳踩上了一攤血,隻見一個人躺在地上,肚子和心口都在往外冒血,趙大和另一個人就站在旁邊。昏黃的燈光下,兩個人的麵孔都猙獰得像魔鬼一樣,趙大指著那人介紹說叫李樹三,又跟李樹三說我是他的情人,李樹三立刻遞給我一把刀,指著地上的人說:‘既然你看見了,也捅他一刀,不然我們就捅了你!’我嚇得魂飛魄散,想奪門而逃,趙大已經一步跨到門口,我看他一臉獰笑,分明是隨時準備把我宰掉,我心一橫、眼一閉,就給了地上的人一刀,李樹三和趙大一起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將地上一個旅行包打開,倒出裡麵幾十摞人民帀,然後把其他的東西——衣服、證件什麼的,都扔到火裡燒掉,我就看見身份證上寫著‘翟運’的名字。趙大跟我說,這個翟運冒著大雨來花房投宿,露了財,所以李樹三才出主意把他用摻了藥的酒灌暈,再下手宰殺。我問他們打算怎麼處理屍體,趙大跟李樹三商量了一下,把屍體搬到裡屋肢解,然後把屍塊裝進兩個編織袋,連夜用機動三輪車拉到窯廠去焚化。他說再把骨灰摻進黏土裡,燒製成瓦盆,神仙也破不了這個案子……我說你瘋了,你不知道咱們縣《烏盆記》的傳說嗎?你不怕翟運的鬼魂找到你報仇嗎?他狂笑著說翟運謝謝他幫忙超生還來不及,哪裡還會報複他?李樹三也冷笑,然後讓我擦乾淨地上的血。我一邊哆嗦著乾活,一邊聽著裡屋刀砍斧剁的聲音,那一夜的雨,那一夜的毛骨悚然啊!”田穎的回憶,令楚天瑛仿佛真的目睹了那血腥而慘烈的分屍一幕,他明白,那時被脅迫著捅了一刀的田穎,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報案,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後來當她得知奴工們被集體屠殺的時候,也保持了緘默,一來是恐懼趙大和李樹三的殘忍,二來是因為她自己的手上也沾過了血汙……田穎抽完了一支煙,又點燃了一支,仿佛要用繚繞的煙霧掩蓋住不堪回首的過往:“翟運的死讓我心驚肉跳,我隻是想賣身給老媽換點醫藥費,誰知竟一步步踏入罪惡的沼澤,無法抽身。就在這時,我媽媽突然去世了,很多人說她是被我活活氣死的,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吧。接著發生了奴工們被壓死的事情,我從趙大和李樹三的眼睛裡看出,我知道得太多了,再不走就會被滅口了。不久,我接到了西南政法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於是逃到了重慶。整整三年我都沒有再踏進漁陽半步,連寒暑假都是一個人在學校過的,反正這裡已經沒有我的親人……”第二支煙,還沒有抽完,但是她的話已經說完了,於是把半截煙扔在地上,用腳碾滅道:“大命既然找到了,看樣子,是昨晚到現在一直在這裡追思他養母來著,那咱們回局裡去吧。”她拔腿就要走。“站住!”楚天瑛厲聲喝道。田穎回過頭。“捅翟運那一刀,是不是把你自己的良知也給捅死了?”楚天瑛說,“就算你現在不是一個人民警察,隻是一個普通公民,也有義務把你見過和參與過的犯罪行為坦白出來,怎麼能隻是像講恐怖段子似的回顧一番,就沒事人一樣走開!難道你想用這種方式減輕你內心的罪惡感嗎?”“你真蠢!”田穎輕蔑地對他說,然後抬起頭,仰望著楊館長住過的那間屋子的窗戶,靜穆了片刻,徑自走掉了。楚天瑛很少被人罵作“蠢”,所以蠢蠢地呆立著,直到呼延雲從他身後輕輕地拍了一下,他才醒過來。“你真的沒聽出來,田穎是在向楊館長——她昔日的老師懺悔嗎?”呼延雲說。楚天瑛長歎一聲道:“我知道,她經曆的痛苦與恐怖,是常人不能想象的。可是她把這些跟咱們說,算是怎麼一回事?她應該去向警方做一個正式的自首和檢舉啊!”“算了吧!”呼延雲拉著楚天瑛的胳膊說,“走,咱們一起回縣局去,看看那個趙二有沒有交代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回到縣局,林鳳衝把審訊趙二的筆錄甩給他們說:“這個王八蛋,昨天下午和一幫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吸白粉,吸得一個個昏昏沉沉的,今天傍晚才騎著摩托車回家。路上毒癮犯了,居然把車開向一隊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好在孩子們躲閃得及時,不然非鬨出人命不可!我們把他帶回來,告訴他他爸死了,他眼淚也沒掉一滴。審了半天,什麼有用的也沒問出來,不過他一口咬定有個人有殺害他老爸的重大嫌疑——”“誰?”楚天瑛問。“田穎。”林鳳衝說。“扯他媽的淡!”楚天瑛不禁罵了出來。呼延雲看了楚天瑛一眼,似乎在驚訝為什麼楚天瑛忽然如此維護一個剛剛罵過他“蠢”的女孩。“他的摩托車,檢查過了嗎?”呼延雲問。林鳳衝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意思:“已經與大池塘門口的摩托車輪胎印比對過了,不是同一輛車留下的……還有一件事,我們抓捕到了誣陷葛友在賭場上出千的那個人,他交代說昨天下午有個人給他彙了五萬元,要他嫁禍給葛友,讓葛友當晚無法離開賭場……由於那人是用變聲電話,所以他也說不出男女。我覺得,這個彙款者就是此案的真凶,他調虎離山,讓葛友不能陪趙大去大池塘,從而便於下手殺害趙大。”“事先知道趙大當晚要去大池塘的,除了葛友,隻有李樹三和田穎啊……你的意思是凶手就是他們倆之一?”楚天瑛說。“林鳳衝的推理,不一定正確。”呼延雲搖搖頭說,“有人出錢在賭場誣陷葛友出千,有可能是凶手提前想辦法調虎離山,但也有可能是和葛友有仇,在故意報複他,所以不能認為凶手就是李樹三和田穎之一。”林鳳衝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對了,呼延,你忙活這大半天有啥收獲沒有?這個案子我現在是越想越頭疼,太多太多的謎團了,而且每一個我都束手無策。”“那些表麵上的謎團,總是很容易找到謎底,真正艱難的是找出製造謎團的人和原因——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迄今收獲不大。”呼延雲歎了一口氣說,“我打算到縣圖書館去一趟,查查漁陽縣關於《烏盆記》這個傳說的曆史資料。”“這麼晚了,圖書館早就關門了啊。”林鳳衝說。“讓晉武送我去一趟吧,縣公安局讓縣圖書館通宵營業,想必還是能做到的。”呼延雲說,“我今晚就睡在那裡了。明天一早,天瑛陪我去那個花房看看吧,然後再帶我到你們押送毒品和毒販遇襲的地方。無論怎樣,解開一團亂麻的最好方法,都是先找到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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