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刀鞘(1 / 1)

烏盆記 呼延雲 5196 字 16天前

中午12點整,縣局二層會議室,參與偵破趙大命案工作的刑警圍坐在橢圓形的長桌邊,一邊吃著盒飯,一邊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案情。晉武站在最前麵,用筷子敲了幾下桌沿說:“大家吃著,我說著。趙大是咱們縣政協委員,又是知名的企業家,所以上級領導對這個案子很重視,過一會兒局長要親自來旁聽,大家都打起精神來,我作初偵報告的時候,可不想聽見底下有人打呼嚕!”說完,他問坐在左邊的林鳳衝:“林處,你看有什麼要講的沒有?”林鳳衝搖了搖頭。他剛才補了一小覺,精神恢複了些,給許瑞龍局長打電話請示能否協助漁陽警方辦理此案,得到了局長批準後,才參加案情分析會。吃完飯,刑警們把飯盒和墊桌子的廢報紙收攏走了,打開窗戶放放一屋子的菜味兒,點上煙一邊吸一邊等著開會。這時,呼延雲和楚天瑛走了進來——雖然楚天瑛還沒痊愈,但是他堅決要求參會——在他們身後還跟著郭小芬。晉武一看,皺著眉頭對林鳳衝說:“楚天瑛參加會議,我沒意見,但那個呼延雲,我上網查過了,神神叨叨的一個人,沒必要讓他參會。至於郭小芬,還是楊館長遇害案的犯罪嫌疑人呢,無論如何應該回避一下吧?”林鳳衝還沒說話,坐在遠處的田穎倒先急了說道:“晉隊,呼延雲可是著名的推理者——”“什麼推理,不就是腦筋急轉彎嗎?”晉武一瞪眼,“還有,你一個見習警員,能不能懂點規矩,這裡輪得到你隨便講話嗎?”林鳳衝知道呼延雲的脾氣,立刻板起臉來對晉武說:“晉隊,郭小芬的無辜,已經被田穎證明過了,她是《法製時報》的名記者,連我們北京警方有時都要借助她的能力破案,參加你這個會議怎麼就讓你掉價了?至於呼延先生,這麼說吧,你要是趕他走,那我也隻有離席的份兒了!”晉武一見林鳳衝真的生氣了,趕緊說:“好吧,好吧,聽你的,都聽你的。”楚天瑛和郭小芬這才落座,呼延雲繞了個彎兒,在田穎身邊坐下。片刻,縣局局長走進會議室,案情分析會正式開始。首先是晉武作初偵報告,他把趙大命案的基本情況按照時間順序梳理了一遍,介紹了一個新的調查結果:“據偵查員在縣出租車公司了解的情況,已經證實在昨天晚上9點半以後,有兩位司機先後在電影院門口拉過兩批客人。第一輛車一人,疑為李樹三;第二輛車兩人,疑為馬海偉和翟朗。第二輛車的乘客一上車就要求跟蹤第一輛車,並且在第一輛車開上大堤後,讓第二輛車的司機停下了兩分鐘。”“翟朗不是說有五六分鐘嗎?”有警員問。“考慮到翟朗的心態,他很可能做了有意或者無意的偽證。”晉武說,“就在調查中,出租車公司的一位司機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情況;他昨天晚上8點30分在豪庭景苑小區門口拉了一個客人,8點55分開到大池塘。這個司機以前在市建築工程公司工作過,他認出這個客人正是趙金龍——趙大的家就住在這個小區,當時趙大空著手,神色很正常。”“趙大不是約了李樹三和田穎晚上10點到的嗎?怎麼他提前一個小時就去了?”有警員問,還不懷好意地瞥了田穎一眼。田穎的臉色十分難看。“也許他9點左右約了其他人吧,或者純粹去散散步、釣釣魚什麼的也說不定。”晉武說。在講到大池塘內部的情況時,他讓手下在前麵的黑板上畫了兩張平麵圖,一張是大池塘的,一張是簡易房內部的,以便讓與會者更好地了解現場的情況——“我們對整個大池塘進行了勘察,現在給大家介紹一下:首先是門口,從大堤下到門口有一塊洋灰地,在這裡提取到了五組比較新的輪胎印,已經證實其中有三組是趙大、李樹三,以及馬海偉和翟朗乘坐的出租車的,還有一組是田穎騎的電動車的,最後一組的輪胎印懷疑是摩托車的輪胎造成的,但是我們並沒有發現附近有摩托車或類似的交通工具。”“摩托車?”郭小芬似乎想起了什麼,然而記憶的火星一冒即熄。晉武繼續介紹道:“進入大門,右邊是值班室,值班室的門是從外麵鎖上的,李樹三說趙大偶爾在這裡留宿時,肯定會讓葛友在值班室門衛兼保安,但是昨天晚上,趙大是獨自來的,證明他並沒有在此留宿的打算。我們打開值班室看了一下,地上沒有新的鞋印,也沒有其他異常的情況。葛友我們還沒找到,他的手機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下麵說一下趙大住宿的平房,房門上著鎖,打開門以後,發現裡麵是個帶著洗手間的套間,但裝修和陳設十分簡單,隻有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床、蚊帳、桌椅、電視什麼的,地板十分乾淨。可以肯定,昨天晚上趙大沒有進入過這個房間。”接下來,晉武說到命案現場——簡易房內的情況了,會議室裡所有人都聽得全神貫注:“出事的簡易房是從西往東數的第三間,我們將其他三間簡易房都打開看了一下,房屋構造和室內情況基本相同,都是空房。由於被水淹沒過,所以都是一地的土皮兒——從西往東數第一間房子除外,由於以前經常在這屋裡燒烤的緣故,地上的土皮兒被踩壞或清掃過許多處……”“你怎麼知道以前經常在那個屋裡燒烤?”楚天瑛有些驚訝。晉武悄悄看了局長一眼,局長裝成沒看見,晉武於是用一種很尷尬的聲音說:“過去我會到大池塘和趙大一起釣魚,然後直接烤魚吃。”雖然案發後,晉武一直在刻意避免提及他和趙大的關係,但是涉及關鍵問題的時候,就像雪泥鴻爪一般,總要帶出一些痕跡。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林鳳衝示意晉武繼續陳述,晉武說:“案發的簡易房,房門為鋁合金門框和門板,門的裡側有一門閂,閂扣開裂,鋁製門閂掉落在西牆附近。結合相關人員的口述,以及門外側遺留的翟朗的鞋印,這扇門案發時可能從裡麵上鎖,由於這間簡易房的窗戶都是封閉型玻璃窗,所以該房很可能是一間密室。”由於密室在實際刑事犯罪案件中極其罕見,所以還是引起了刑警們的一陣竊竊私語。“當然,本案更加不可思議的地方還是室內的情況。”晉武指著黑板上簡易房的平麵圖說,“簡易房內部,除了田穎和馬海偉兩個人踩踏出的那條‘小路’以外,其餘地麵上的土皮兒都是完好的,雖然各自向上翻起,但都有一定程度的聯結。而他們用手機拍攝過的影像顯示,他們昨天晚上走到趙大的屍體前,整個房間的地麵上的土皮兒都是完好的——這讓我們十分困惑,趙大究竟是怎麼走到屋子中間的?如果是他殺,凶手是怎麼殺死他,又是怎麼退出房間的呢?”會議室裡一片沉寂,每個人都在思索,又都不禁紛紛搖頭。如果非要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切才能繼續,那麼全體刑警變成望夫石也出不了會議室。局長趕緊轉移話題道:“現場勘察,能否確認這個簡易房裡麵就是案件的第一現場?”“這個,請法醫來說明一下吧!”晉武說。法醫用投影儀展示了幾張趙大屍體的照片說:“現場發現,死者的胸口插有尖刀一把,屍檢表明,死者的左胸部有一處銳器形成的創口,導致其因外傷性心臟破裂死亡,死亡時間可以鎖定在昨晚8點到10點之間。由於現場提取的尖刀,刀刃的形狀與創口一致,可認定為致死凶器。從死者屍體周圍的情況判斷,沒有發現拖曳屍體的痕跡,這裡確係第一現場無疑。”照片顯示:趙大頭朝東,腳朝西躺在地上,下身是一條青色綢褲,上身穿的白色汗褂,心口部位已經被血液染得一片鮮紅。即便是在警察聚集的會議室裡,乍看趙大的表情,仍然讓人不寒而栗。他鼓脹的凸眼珠,他齜出很高的白色牙齒都表明,他在倒下的最後一刻目睹了什麼極其可怕和詭異的事情,由此而產生的恐懼甚至讓他忘記了心口的巨大痛楚,因此死亡定型在了如此可怖的表情上……下一張照片是凶器,那是一把很普通的木柄直刀,刀刃很長,也很鋒利,血槽上還殘留著紅色的組織。“刀柄上提取到指紋了嗎?”局長問。“隻發現了死者本人的指紋。”法醫說。這與發現趙大時,他手握在刀柄上,是相符的。正在這時,呼延雲突然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趙大的衣服上,除了那個創口之外,有沒有其他地方破了洞呢?”晉武不知道他問這個的目的何在,愣了愣回答說:“沒有。”呼延雲點點頭,意思是沒有其他問題了。“說到趙大的衣服,我們在他的褲兜裡發現了一部手機,觸屏的,上麵隻有趙大本人的指紋,手機記錄顯示在昨晚10點鐘以後,李樹三多次撥打過他的手機,但沒有接聽。此前,大約9點,也有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過這個手機,但是我們查不到手機機主。”晉武說,“趙大的褲兜裡還有一串鑰匙和一個錢包,錢包內的人民幣、銀行卡、信用卡都沒有遺失,趙大脖子上戴的金項鏈也沒有遺失和損壞,證明本案與財產糾紛無關。”晉武停了一停,接著說:“我們對室內的其他物品進行了勘驗,位於門口右側的電風扇上沒有提取到任何人的指紋,墩布和海綿墊子的肮臟程度較高,沒有提取到鞋印。但是在那塊紙盒板上,我們有了一個十分重大的發現:在那裡提取到了趙大的鞋印。”“哢噠”一聲,投影儀放出了紙盒板上鞋印的照片,以及與趙大所穿鞋的鞋底的對比。所有人的身子都不由得向前一傾。“原來是這樣……”田穎的眼睛一亮,不禁脫口而出。局長望著她說:“看來小田有什麼見解啊?”田穎連忙站了起來說:“是,局長,我認為這個案子基本上可以破獲了。”會議室裡一片驚訝的聲音,晉武沉下臉來瞪著田穎。呼延雲輕輕地搖了搖頭。局長在座位上挺起腰來說:“小田你說說吧。”“我首先想要複述一句大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名言:當排除了所有可能的情況時,剩下的一個不管有多麼不可能,那都必定是真相。”田穎侃侃而談,“在趙大命案中,出現了兩個我們無法破解的問題:第一是密室。整個簡易房的窗戶都是密閉的,門如果反鎖,必定是屋子裡的人鎖上的。而我和馬海偉、翟朗一起進去之後,在房間內除了死者趙大以外,並沒有任何其他人。第二是那一地土皮兒。如果我們確認如下四點成立——每個人都沒有長翅膀,現有飛行器無法在那樣的空間施展,簡易房不是太空艙一樣可以懸浮,以及室內沒有可以攀援或滑索的工具——那麼,任何人都無法不踩壞土皮兒地走到屋子中間,但是趙大卻實實在在地躺在那裡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看著刑警們依舊一臉茫然的樣子,田穎繼續說道:“我說得再明確一點兒,趙大拿著刀,刀柄上隻有他自己的指紋,紙盒板上隻有他自己的鞋印,門閂隻有室內的人才能鎖上,這一切的一切不都說明——趙大是自殺的嗎?”晉武立刻駁斥道:“你剛才講了,任何人都無法不踩壞土皮兒到達屋子中間,那麼趙大又是怎麼在屋子中間自殺的?”“請注意,我說的是不能‘走到屋子中間’,而不是‘到達屋子中間’。”田穎說,“因為趙大到達屋子中間,不是走過去的,而是——跳過去的。”會議室裡宛如掀起波浪一般,一片議論聲。田穎大步走到黑板前,用粉筆一邊勾畫,一邊說:“大家請看,在這個屋子裡,隱藏著一條非常隱秘的‘通道’,好像跳棋上的棋格一般。首先,門口到墩布,再從墩布到海綿墊子,再從海綿墊子到紙盒板,再從紙盒板到趙大屍身所在的位置——每個棋格與每個棋格之間的距離都在兩米左右,這恰恰是一般人立定跳遠都能完成的距離。昨天晚上,趙大就是這樣走進簡易房,將門反鎖,然後通過一個個蛙跳跳到屋子中間,然後自殺,實現了這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會議室裡的人們都聽得目瞪口呆,每個人的心裡都覺得這是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是又像用西醫的神經學說解釋中醫的經絡一般,總覺得欠點什麼似的。“動機呢?趙大自殺的動機是什麼?”林鳳衝問。“這個,可能性有很多。”田穎說,“趙大的老婆死後,他的精神狀態一直不是特彆好,他的公司由於經營不善,賠了不少錢。而楚天瑛警官來本縣,很可能讓他以為是在針對自己窯廠三年前的塌方事件展開新的調查,這些都可能是導致他自殺的誘因。”“自殺就自殺,犯得著費這麼大的周折,專門製造一個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現場,讓警方陷入困境嗎?”林鳳衝還是不能苟同。“我在前麵提到了,趙大的老婆死後,他的精神狀態一直不是很好,前不久他還曾經拿著刀在公司追砍自己的兒子,所以他在死前做出任何詭異的舉動,我認為都是可以理解的。”底下不知哪個促狹鬼說了一句“小田對趙大了解很深入嘛”,引起了一陣“哧哧”的笑聲。田穎僵立在原地,咬緊了嘴唇。正在這時,局長說話了:“我覺得小田的這個思路不錯,可以作為辦案的一個主要方向。”儘管對田穎今天的出風頭一肚子的火兒,但局長既然發話了,晉武也隻能表示服從:“是,我們堅決貫徹您的指示,把辦案的重點放在趙大可能是自殺上。”田穎麵無表情地坐下了。林鳳衝和楚天瑛對視了一眼,想說什麼,可是又都保持了沉默,畢竟他們隻是來本縣協助辦案的,不能反客為主。另外,此時他們也實在找不出證明趙大不是自殺的證據加以反駁。“晉隊,你真的確定趙大的衣服上,除了創口位置,沒有其他的破洞嗎?特彆是口袋裡麵?”會議室裡突然響起了呼延雲的聲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晉武有點不耐煩地說:“沒錯,他的衣服上,除了創口沒有其他的破洞,口袋裡也沒有——你老問這個做什麼?”“我隻是想不通一件事。”呼延雲看了身邊的田穎一眼說,“如果趙大是自殺,他把刀鞘扔在什麼地方了?”所有的警員,連同不是警員但也坐在會議室的郭小芬在內,全都愣住了。“刀鞘?”晉武一頭霧水。“刀鞘。”呼延雲十分肯定地說,“拉著趙大來到大池塘的出租車司機證明了,趙大是空手的,那麼隻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就是他‘自殺’用的刀早就放在大池塘裡麵了。問題是你剛才講過,他昨晚並沒有走進過自己住的平房,值班室的地上也沒有新的鞋印,剩下的簡易房不僅臟,似乎也沒有什麼藏東西的地方,不適合保存一把鋒利的尖刀。那麼,這個可能性可以否掉了。第二種,就是趙大來的時候把刀揣在兜裡了。我看了一下幻燈片上他穿的衣服,上身的白色汗衫根本沒有兜,下麵的綢褲,應該隻有兩個很淺的兜,揣一把那麼長的刀,多半會露出三分之一,如果再沒有刀鞘,刀尖衝上,會戳到自己,刀尖衝下,十有八九會把褲兜刺出一個窟窿——所以我一直在想,刀鞘被趙大扔在哪裡了?”所有人麵麵相覷,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啪啦。”局長將筆記本合上,抬起頭來對晉武說:“馬上調整辦案方向,這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會議結束之後,呼延雲和林鳳衝、楚天瑛、郭小芬聚在二樓中央大廳的落地窗前,一邊望著街景,一邊聊著案情。“如果不是呼延的推理,這個案子沒準兒就真的要被定性為自殺了。”楚天瑛感慨道。“是啊!”林鳳衝說,“沒有刀鞘,證明凶器根本不是趙大自帶的,而是另外一個人帶到大池塘的——田穎說趙大跳到屋子中間自殺就已經夠奇怪的了,很難想象趙大讓某人專門帶把刀到大池塘給他自殺用,要真是這樣,我看趙大的自殺方法不是刺死自己,而是活活把自己累死的。”“我不是沒有考慮到這種可能。”呼延雲認真地說,“比如凶手拿著手槍,給趙大一把刀,脅迫他從那幾個‘棋格’跳到屋子中間,再讓他自殺。不過,從一般人的心理考慮,如果明知道對方要殺我,就算空手也要和他搏鬥一下,何況手中還有一把刀。”楚天瑛點點頭說:“照這樣看,應該是趙大昨晚在簡易房裡等待某人時,凶手戴著手套,衝進去將他刺死的,然後再拿著他的手握住刀柄,這樣刀柄上就隻有他自己的指紋。這一切一定發生得很突然,因為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搏鬥的痕跡,也就是說趙大對自己的被殺毫無準備。不過我依然想不通,那個密室和一地完好的土皮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沉思片刻又問林鳳衝:“芊芊從昨天晚上約趙大見麵到現在,手機依然沒有開通嗎?”“是的。”林鳳衝說,“芊芊自從脫逃後,行蹤一直十分神秘,她在這個案件中若隱若現的,搞不清她到底想乾什麼和乾了什麼。”一直沉默的郭小芬忽然開了腔:“我怎麼覺得,漁陽縣警方隻想儘快結案呢?”“現在的這類企業家,喝血發的家,吸髓致的富,不知道跟各個既得利益階層有著什麼見不得光的關係呢。”楚天瑛神情有些陰鬱,“坦白說,我和呼延的觀點差不多,趙大這種人,死有餘辜,我對這個案子的全部興趣,隻是集中在諸多看起來過於詭異的謎團上……咦,那不是楊館長的姐姐嗎?”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一個有點矮胖的婦女正在公安局門口和警衛掰扯著什麼。幾個人一起下了樓,離著老遠,楊館長的姐姐看見楚天瑛了,激動得直朝他揮手。“您怎麼來了?”楚天瑛迎上前道。“我就是專門來找你的,他們——”楊館長的姐姐指了一下公安局辦公大樓,“我都信不過。”然後把楚天瑛拉到一邊低聲說,“聽說趙大死了,真的假的啊?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啊?”案件未偵破前,重要信息必須保密,所以楚天瑛隻是潦草地回答了一句:“是,昨晚死的。”“縣裡都在傳,說他是死於冤鬼的報複啊,跟《烏盆記》的傳說一模一樣,死在封閉的窯洞裡,心口紮了把刀,一地的碎瓦片子……”看來在小小的縣城裡,什麼保密製度都是瞎扯,楚天瑛苦笑了一下道:“您從哪兒聽說的啊?”這句話一說,等於坐實了謠言,楊館長的姐姐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您怎麼了?”楚天瑛覺察到了什麼。楊館長的姐姐躊躇了片刻,抬起頭說:“大命那孩子,昨晚沒回家。”楚天瑛一下子明白了她是什麼意思,她在擔心是不是大命殺死了趙大,忙勸慰道:“您不用擔心,我說句該打嘴巴的話,大命瞎了一隻眼,走夜路都困難,何況殺人,再說他才隻有十五六歲……”“唉,楚警官,您不懂,他年紀雖小,肚子裡那仇、那恨啊,可不比戲本裡那劉世昌少啊!”劉世昌就是《烏盆記》裡被害死的那個客商,想到一個人的怨氣竟然可以在死後三年徘徊不去,並親手複仇,讓凶手極其恐怖地死去,楚天瑛就不禁頭皮發麻。“好了,您彆多想了,回頭我找找大命去,找到了一準兒給您送回家去。”楚天瑛好說歹說才將她勸走,回過頭來和朋友們把事情說了一遍:“既然我答應了人家,我就去找找大命。林處,我個人建議,你最好還是盯緊漁陽縣局那幫人,我怕他們為了提前結案玩兒什麼花樣;小郭你去找找馬海偉和翟朗吧,彆讓他們添亂;至於呼延——”呼延雲說:“我去犯罪現場看看。”大家於是分開來,各自行動。呼延雲打了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到漁陽水庫邊的大池塘去,車子便開動了。車窗外,天空還是蒼白得像失血過多似的,縣城在這病懨懨的籠罩下,也被傳染得毫無生氣,那些騎自行車的人、騎電動車的人、行走的人、從公交車上探頭探腦的人,都長著看上去同一副熟悉的麵孔。呼延雲想了半天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些人,後來才突然醒悟,所謂熟悉,隻不過是他們的神情都和田穎相仿:晦暗、滄桑、冷漠而麻木,好像早就看透了一切,於是任由一切蹂躪一般……忽然,一個背影映入眼簾。是田穎,她站在一條灰色石欄邊,朝遠處眺望著。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停車。”呼延雲喊了一聲。“還沒到地兒呢。”出租車司機嘟囔著把車停在了路邊。呼延雲把錢遞給他,跳出車子,向田穎跑去,當他跑到田穎的側麵時,他看到了十分驚奇的一幕——她居然在歡笑!她綻開紅唇,翹起的嘴角宛如一彎新月,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泛著紅暈的腮幫子像熟透了的紅富士蘋果,她的眼睛裡滿是幸福和希望,那神采飛揚的目光簡直可以媲美隨風飄拂的白色花瓣——呼延雲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好的目光!在這死氣沉沉的縣城。呼延雲以為她望到了什麼極其絢爛的美景,然而朝灰色石欄下麵望去,卻僅僅是一條乾涸而肮臟的河道。那麼,她看到的僅僅是自己內心奔騰的、流淌的、蕩漾的和充溢的了……一瞬間,田穎眼角的餘光發現了呼延雲,頓時像被刺紮了一般,觸電似的一哆嗦。當她把臉轉向他的時候,整個麵容又恢複成了老氣橫秋幾近入土般的漠然。真可惜,本來她是那麼美的一個女孩。“呼延先生。”她叫了他一聲。“你怎麼在這裡啊?”呼延雲問,“在想什麼?我看你剛才笑得很開心啊。”“沒什麼。”田穎有點緊張,於是用越發的漠然來掩飾,“我隻是在嘲笑自己,我做了那麼蠢笨的一個推理,在呼延先生麵前丟儘了臉。”你在撒謊,你剛才的笑容絕對不是什麼自嘲。呼延雲望著她,目光溫和而又嚴厲。田穎轉過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好吧,我承認我是為趙大的死而感到開心。”接著,她開始訴說自己中學時代的不幸遭遇;父親早逝,母親生病了無錢醫治,自己為了掙醫藥費到夜總會坐台,被趙大看上,包養,飽受虐待,想逃而不能,想死而不得,最後母親也被她活活氣死,死之前都不願意原諒她……這樣慘痛的經曆,十幾年來,這片土地,呼延雲已經聽說過太多太多,卻沒有一個人像田穎這樣講述得如此平靜,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在把遍體鱗傷一個個扒開給彆人看,任已經凝結的傷口重新流淌出鮮血,當旁觀者已經不忍直視的時候,她自己的臉上卻一絲痛意也沒有,仿佛那傷口是先天的,是無痛的,是彆人的,是本該如此的……“這條河流,在我小時候,一直很清澈,那時河道也沒有這麼寬,放了學,我和同學們一起到河邊捕魚,撈蝦,比賽撿最圓的鵝卵石。那時的天空,也比現在要好看,站在河邊看著河水倒映的藍天白雲,仿佛飄浮在天上一般……後來,上遊建起了造紙廠、水泥廠,很快,這條河就變得汙濁起來了,和我一樣。”田穎慘慘地一笑,“我跟趙大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次完了事,我都要不停地洗澡,恨不得把皮搓掉一層,我知道我自己有多麼臟。多少個夜晚,我抱著自己默默地哭泣,我覺得我就是他掌中的一塊泥巴,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想在窯中燒成什麼樣,就燒成什麼樣。我就是《烏盆記》傳說中的那個烏盆,被殺了,被燒成烏盆了,心中有再多的怨苦,我也掙脫不出去,因為這就是我不幸的命運。“那時我還年輕,還對未來有一點兒憧憬,正是抱著終有一天能把自己洗刷乾淨的信念,我忍受了許多人想都不能想的痛苦,我努力學習,考上了大學。在西南政法的三年,我認識了九十九,他們都是了不起的推理者,我怎麼也趕不上他們於萬一,可是我誌願參加他們組織的一切活動。因為我喜歡偵探,喜歡推理,喜歡那些通過嚴密的邏輯和高超的智慧發現真相、懲惡揚善的故事,我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一個推理者,我要用推理做武器,挖出趙大的全部罪惡,置他於死地,將許多像我一樣被命運燒製成烏盆的人拯救出來!可是等我回到這座小縣城的時候,我才發現,趙大已經從一個窯廠廠主變成了可以呼風喚雨、家財上億的企業家,現在你看到的這座城市,每個機關、每條街道、每輛車,甚至於每個人,都是他掌中的一團泥巴,他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想燒成什麼樣,就燒成什麼樣,我一個小小的見習警察,又能怎樣,又能怎樣?“有一天,我又經過這條河,我驚訝地發現,河道拓寬了,修起了石欄,可是河水不但沒有清澈,反而更加渾濁了,正在一點點地乾涸。於是我明白了,這座城市,這片土地,所作所為的一切,就是把汙濁裝修得更加漂亮,讓趙大這樣的人更加滋潤、更加得意……而我這樣總想讓自己恢複清澈的,隻落得一個笑柄,我再怎麼努力,還是洗不掉趙大留在我身上的屈辱。你知道嗎?我回來不久,趙大就開始不停地給我發騷擾短信,說要‘嘗嘗女警的味道’,否則就要徹底毀掉我,而我竟然毫無辦法。當我向同事求助的時候,他們竟說‘你本來不就是趙大的女人嗎’——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隻有趙大死掉,我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我才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沉靜了很久,風聲。幾片樹葉,如往事一般滑過眼際。“呼延……”“嗯?”“不知不覺中說了這麼多,今天的我,真的有點奇怪,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麼多心聲了。而你,卻一直沉默。”“我隻是想到了我自己。”“你自己?”“是啊,我也有許多和你一樣黑暗的日子,形式不一樣,本質卻是一樣的,被命運燒製成烏盆,卻怎麼也掙紮不出去。我想所有善良和正直的人,都有過這樣慘痛的經曆……”田穎驚訝地望著呼延雲。“那時,我也跟你一樣,堪破了這個世界最殘忍的真相,想過要用推理來捍衛正義,結果,我很快發現,與這片土地上盤踞的罪惡相比,我是如此孱弱無力,微不足道……”“然後呢?”“然後……”呼延雲把胳膊倚在石欄上,“然後我就更加絕望,天天借酒消愁。我想反正我也逃不出命運的烏盆,乾脆就不掙紮了……”田穎輕輕地點了點頭。“可我總還是不甘心,於是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機拉自己的骨灰,扒拉來扒拉去。直到有一天,我居然發現裡麵還有一點兒火光,那是我還沒有燒儘的最後一點兒骨殖,於是我做了一個最了不起的推理:這個世界,隻要還有一點兒火光,黑暗就不再是完整的。”呼延雲說,“我想,推理固然可以用來發現真相,但更重要的是發現自己還沒有燒儘;固然可以用來拯救彆人,但更重要的是拯救絕望中的自我。”“沒有燒儘的……自我。”田穎喃喃道,她的目光顫抖了片刻,猛地,發狠一般又集聚成了兩根鋼針。“最終是誰拯救了我?最終是誰讓我能開始新的生活?是那個殺死趙大的人。這不正證明了,讓一個人獲得解脫和新生的,不是推理——”她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而是殺戮,是殺戮!”“不是的,小姑娘,你聽我說——”呼延雲輕輕地說——田穎轉身就走,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一個人用“小姑娘”稱呼她了,這個詞那麼親切、那麼溫暖,讓她的熱淚瞬間盈滿了眼眶。她忽然無比辛酸地意識到,其實她才隻有21歲……她聽見了呼延雲後麵的話。真希望,你說的是真的,真希望……望著田穎的背影漸漸遠去,呼延雲一聲歎息,又打了一輛出租車,來到大池塘。這是呼延雲第一次來到這裡,他先站在大堤上看了看浪濤滾滾的漁陽水庫,然後轉過身,走下一個岔路口,來到了兩扇關閉著的大鐵門前,門口鋪設著洋灰地,鐵門兩邊是牆頭插著玻璃片的磚牆。他敲了敲門,兩個在這裡留守的警察走了出來,呼延雲報上姓名,由於林鳳衝已經給他們打過電話,所以呼延雲被很客氣地迎了進來。進了門,到旁邊的值班室看了一眼,沒有什麼重要發現,呼延雲便走了出來,穿過題寫著“和諧”二字的白色石頭牌坊,四下裡瞭望了一番:一條洋灰鋪就的道路像蛇一樣盤繞著水塘,涼亭、獨立平房、簡易房猶如蛇呑咽而沒有消化的食物,各自僵臥於水塘周邊。他著意看了一眼從西往東數第三間簡易房,除了門口掛著警戒線,看不出它與其他房間有什麼區彆。本來想在郭小芬獲釋後,就打道回京的,沒想到卻越陷越深了。近年來,他不喜歡接手案件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在偵破的終點總有一個無奈的結局,這樣的結局並不總是正義的一方獲勝,往往是善與惡的同歸於儘,而他很不喜歡這樣的結局。那麼,為什麼自己又要來到這裡勘查犯罪現場,而不是轉身離開呢?說不清楚。希望這回的結局能有一點兒不同。他歎了口氣,正要繼續往前走,手機忽然響了。拿出來接聽,是林鳳衝打來的,電話裡,他的聲音十分興奮:“呼延,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找到趙大的保鏢葛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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