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偉走下出租車,感覺自己像是一腳踏進了河裡。腳下軟綿綿的,他往前每一步都感到了阻力,四周晃動著起伏不定的鉛灰色,仿佛冷冰冰的波浪,他不禁伸出雙臂劃了兩劃,卻險些沒有跌倒。抬起頭,恰恰看到一個浮腫般的天空。也許是昨夜那場寒可沁骨的雨,也許是迷亂中那個陰森可怖的夢,也許是回京途中被突如其來的彈雨紛飛所驚嚇,總之他有點發燒的症狀,摸摸自己的額頭,說不清是冰涼還是發燙。就是這裡嗎?沒錯,就是這裡,米色小樓的樓門口掛著牌子呢——蕾蓉法醫研究中心。全國頂級的法醫機構,也是國內唯一一所以個人名字命名的法醫鑒定和研究中心。所長蕾蓉今年才剛剛28歲,卻已經是中國法醫界最傑出的人物。無論是臨床鑒定經驗,還是學術研究成果,這個女孩已經一次次地創造了令同齡人望塵莫及的輝煌。也許隻有她,才能破開這個異常恐怖的迷局。他走上樓門口的台階,伸出手,推開嵌著玻璃的米黃色樓門,一眼便看到門廳正中央樹立著一座半身銅像,是個看上去很骨鯁的老頭兒,走近了才看見銅像下麵鐫刻著一行名字——“南宋法醫宋慈”。宋慈,不就是話劇演員何冰在電視劇《大宋提刑官》裡扮演的角色嗎?沒想到“本人”長得這麼瘦削。他剛剛伸出手去要摸一摸那銅像,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你找誰?”回頭一瞅,也是一個老頭兒,粗胖粗胖的,一看就是那種愛管閒事並一管到底的北京大爺,他趕緊說:“蕾主任在嗎?”“她忙著呢,你有什麼事?”看樣子老頭兒是管傳達室的,並很以自己的差事為榮,說話牛烘烘的口吻。“嗯……”馬海偉眨巴了兩下眼睛,“我找她的事兒,跟你說了也沒用,我還是直接找她說吧。”老頭兒聽他一口河南墜子腔,又二二乎乎的模樣,搞不清他到底要乾什麼,加倍了小心道:“彆價,主任不是誰想見就見的,先得過我這一關,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有什麼事兒?”“你看看你看看,說的叫個啥話,還得過你這一關,你當你是個誰!奈何橋收費員啊?”馬海偉一著急,話就橫著出來了。老頭兒一把年紀,最怕彆人說跟入土相關的話,今天卻被馬海偉直接打發到“那邊兒”去了,不禁大怒,上去一把薅住他的脖領子道:“小子,你怎麼說話呢?”本來安靜之極的研究所,被這倆人的吵鬨聲震醒了一般騷動起來,許多房間的門都打開了,工作人員都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兩個保安過來推搡了馬海偉兩下。馬海偉的大噪門叫嚷得更厲害了,亂了三四分鐘,有人喊了一句“主任來了”,這鍋沸水像被蓋上蓋子一樣,瞬時又寂靜下來。馬海偉抬起頭向二樓望去,隻見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孩正款款地走下台階,每一步都十分沉穩,她的容貌並不十分美麗,圓圓的臉蛋、齊耳的短發顯得很乾練,這樣的女子本來應該十分強勢,但她的目光卻那樣溫柔和安詳,令所有的人都為自己的嘈雜而害臊起來。“怎麼了?”她問。馬海偉深深為她的氣質所懾服,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傳達室老頭兒搶著辯白道:“主任你看,他來找你,我問他什麼事,他張口就罵人。”聲音可是低了很多。“你找我?”蕾蓉望著馬海偉說,“有什麼事?”“是,蕾主任,確實是找你,想請你幫我鑒定個東西。”馬海偉把手裡那個藍色的粗布包裹往上拎了拎。這一下,所有圍觀的人——連同那個傳達室老頭兒在內,臉色都變得異常難看。要知道這裡是法醫鑒定中心,請這裡做鑒定的,一般來說隻有三種情況:活人的傷口,死人的屍體,或者是死人屍體的一部分……看馬海偉手裡那個包裹的形狀,就是個笨蛋也懷疑到裡麵裹著一顆人頭了。蕾蓉倒是很平靜,指著包裹問道:“鑒定什麼東西啊?”馬海偉說:“能找個單獨的辦公室給您詳細說嗎?”蕾蓉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吧!”說完向二樓走去。在二樓的會客間,兩個人坐定。馬海偉首先簡要地介紹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然後好像欠了很久的賬必須要還似的,嗬嗬笑了兩聲道:“蕾主任,剛才我在樓下……不好意思啊!”“我們這裡要求嚴,規矩多,你初來乍到,不知者不罪嘛。”蕾蓉淡淡一笑,指著包裹說,“打開看看吧。”馬海偉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放到桌子上,解開上麵的扣兒,不知道是不是係得太緊了,解了半天都沒有解開,蕾蓉卻隻是靜靜地坐著,並不施以援手。馬海偉定了一會兒神,擦乾淨額頭上的汗水,慢慢地解,總算解開了,包裹皮像裹著粽子的蘆葦葉一般翻卷開來,露出了裡麵的器物——那是一個灰黑色的瓦盆。瓦盆再普通不過,種花種草皆可,盆口很大,盆底較小,盆身坑窪不平,而且布滿了裂紋,如果仔細看,就能發現瓦盆還算乾淨,無論表麵還是裡麵,都既沒有積土也沒有樹枝,從來不曾使用過似的。“這個,你給鑒定一下吧!”馬海偉指著瓦盆說。蕾蓉一時有點發蒙,瞪著圓圓的眼睛,好像突然被綁架到了鑒寶節目的現場,為了配合節目播出,她甚至還掀開盆底看了看,上麵並沒有諸如“大清雍正年製”的款識,這個向來以理性著稱的女孩沉思了片刻,謹慎地問馬海偉:“你確認你是要找我嗎?”“沒錯啊!”馬海偉說,“我就是要找你,讓你給我鑒定一下這個瓦盆。”“鑒定……什麼呢?鑒定它的年份還是材料?”蕾蓉一頭霧水,“我這裡是法醫研究所,是鑒定傷口和解剖屍體的地方,不負責文物鑒定。”直到這時,馬海偉才明白了倆人一直音畫不對位,翻著眼皮想了想,用食指戳點著說:“嗯……我跟你說,這個確實得找你鑒定,這瓦盆裡藏著具屍體呢。”蕾蓉打了個寒戰。饒是她從事法醫事業多年,也很少聽見這麼驚悚的話,小小的瓦盆裡,藏著具屍體?雖然荒誕不經,但越球磨越覺得恐怖。還有一層駭人之處,就是蕾蓉覺得眼前這個人的精神不大正常。“老馬,我是一個科學工作者,你說的話,從科學的角度講,我很難理解。瓦盆裡藏著具屍體,是什麼意思?棘皮動物的屍體?還是節肢動物或軟體動物的屍體?”“人,是人!”馬海偉說著激動起來了,用指頭敲起瓦盆來,“叮當”作響道:“這裡麵藏著個人的屍體呢。”蕾蓉沉默了,當然不是想怎麼正確理解馬海偉的話,而是琢磨用什麼方法叫保安或報警。馬海偉也感覺到,自己要再這麼散裝著說話,蕾蓉就快把他打包了,於是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邊比畫一邊說:“有個人被害死了,凶手把他的屍體焚化,骨灰和土和在一起,燒成這個瓦盆啦!”蕾蓉聽懂了,也呆住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呢?蕾蓉不禁再一次把目光聚集到那個瓦盆上麵,這一回她看得很認真,認真得甚至有一些敬畏,就像她每次準備解剖屍體前一樣。然而這個瓦盆是那麼粗陋、那麼普通、那麼不起眼……完全看不出裡麵埋藏著一段骨殖或一注冤魂。“從理論上講,你說的這個也並不是沒有可能。”蕾蓉小心翼翼地選擇著語言,“但是,你有什麼證據說這個瓦盆裡摻和著骨灰呢?”馬海偉說:“嗯,所以我才來找你嘛,你給鑒定一下不就知道了嗎?”蕾蓉搖搖頭道:“老馬,你可能不大了解焚燒會讓人體產生什麼樣的變化,火焰會徹底破壞骨骼中的有機成分,先是炭化,骨頭會從原本的顏色變成黑色,然後隨著有機化合物的進一步燃燒,黑色逐漸變淺為深灰、中灰、淺灰,最終變成白色,這時的骨頭被稱為煆化骨。煆化骨從基本形態上看變化並不大,隻是比原來縮短了四分之一或者更多,但依然有個‘骨頭樣’,通過這種灰燼狀骨架,一個訓練有素的法醫人類學家還可以判斷出死者的性彆、種族和大致年齡,但是一旦研磨成骨灰,那就變成了人們常說的‘齏粉狀’。目前的法醫學科技,對粉末狀骨灰幾乎可以說是束手無策。就拿你拿來的這個瓦盆說吧,首先,即便鑒定出瓦盆的構成成分,發現裡麵確實含有骨灰,也還需要進一步鑒識是人類的,還是其他脊椎動物的骨灰;其次,就算證實是人類的骨灰,除非死者死於重金屬中毒,會在骨灰中形成殘留,否則也很難從中發現什麼犯罪證據。”馬海偉愣了片刻,半張著嘴巴,小眼睛眨啊貶的,然後把外套往身上裹了裹,“照你這麼說,這人算是白死了?”蕾蓉很耐心地說:“老馬,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就算鑒定出是人類骨灰,也找不到犯罪證據。如果沒有犯罪證據,死者很可能是正常死亡的啊,那麼做這個鑒定又有什麼意義呢?”“你給鑒定一下,不就知道他是不是被殺的了?”馬海偉眨巴著眼睛說。蕾蓉一時氣餒,她算是知道,今天撞上一隻專門咬著自己尾巴打圈的笨貓了,這麼掰扯下去,中國足球隊拿世界杯冠軍了,估計還沒掰扯明白呢。正在發愁怎麼能給一個邏輯混亂的人講清楚雞先生蛋還是蛋先生雞,就聽見有人敲門,蕾蓉說了一聲“請進”,門開了,露出了林鳳衝和楚天瑛兩張略顯緊張的麵孔。“蕾蓉,你好!”林鳳衝十分尊敬地打了個招呼,然後對馬海偉說:“老馬,你小子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然後,他的目光就盯住了那個放在藍色粗布包裹上的瓦盆。“就是這個?”楚天瑛走過來,指著瓦盆問林鳳衝。林鳳衝聳了聳肩膀,伸出手試探著去拿瓦盆,見馬海偉沒有異議,才拿起來看了又看,實在看不出個究竟,神色放鬆了許多,對楚天瑛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誰要為這麼個東西襲擊警車,誰才真是有病!楚天瑛接過來也裡裡外外查看了一番,確實是毫無所獲,便問馬海偉道:“老馬,你昨從漁陽縣帶回這麼個土特產來獻給蕾蓉?”“你們認識啊?”蕾蓉啼笑皆非,“什麼土特產啊,說是裡麵有個屍體,讓我做屍檢呢!”林鳳衝介紹了一下馬海偉此次協助警方偵辦緝毒案的經過,也大致說了一下警車半路遇襲的事情,然後對馬海偉說:“你著急忙慌地半路下車,敢情就是請蕾蓉給你這個瓦盆做屍檢,荒唐不荒唐啊!”馬海偉有點煩躁地說:“我跟你們都說不清楚,這瓦盆裡真的藏著一樁天大的冤案。”“行啦行啦!你好歹也當過警察,你自己琢磨你那話靠譜不?”林鳳衝說著拉他的胳膊,“走,跟我回警局去喝杯茶,彆打擾蕾蓉辦公了,她每天應付各種奇怪的死人還忙不過來呢,哪兒有工夫再接待你這奇怪的活人啊!”“我不去!”馬海偉生氣地撥開他,“你們咋就不相信我這個鄭和呢!”蕾蓉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馬海偉緣何做這般悲壯的自比,後來琢磨出來,這家夥八成是說自己像懷抱璞玉卻無人認識的卞和,說錯了才說成明代航海家兼太監鄭和,林鳳衝又好氣又好笑,捅了捅他道:“哥們兒,我們相不相信你是鄭和,不重要,重要的是弟妹相信不相信……”馬海偉這才反應過來,一句話沒說對,自己給自己卸了個重要的零件,但他真的是無心開玩笑,抱著胳膊說:“反正,蕾蓉要不給我這個瓦盆做鑒定,我就不離開!”“拉倒吧!跑法醫鑒定中心當釘子戶——你可真是想死了!”林鳳衝給楚天瑛使了個眼色,倆人上來拉胳膊拽腿要把馬海偉強行帶走,馬海偉急得抱著桌子角嚷嚷道:“我不走我不走,搞不清這個瓦盆的事兒,我就是不走!”“啪啦”一聲巨響!幾個人拉扯中一不留神,竟把藍色粗布包裹拽到了地上,那個瓦盆也摔了個粉碎!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目光死死地盯住那個分裂成許多塊的瓦盆,以為上麵會升騰起一道象征冤魂的黑色煙霧,然而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瓦片骨碌到蕾蓉的腳下,形狀像一枚為了嘲諷而特意吐出的舌頭。“胡搞!”林鳳衝狠狠地瞪了馬海偉一眼,“跟我回去!”“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馬海偉困惑地嘀咕著,很不甘又很無奈地被林鳳衝拖著往門口走去。楚天瑛向蕾蓉告彆說:“蕾主任,打擾你了,我們先走了。”“等一下。”蕾蓉的聲音,有些異樣。三個走到門口的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望著她。隻見蕾蓉蹲在地上,撿起了那個骨碌到腳下的瓦片,對著窗外那陰沉沉的天光,仔細地看著這個形如舌頭的瓦片,看了很久很久,然後伸出另一隻手,雪白的手指捏住那個“舌尖”輕輕一用力,“哢”的一下把它掰了下來,用指尖搓了幾搓,放在掌心裡又認真地查看了一番,接著,她站起身,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對老馬的話,看來我們有必要相信一部分了。”馬海偉、林鳳衝和楚天瑛都不明就裡地怔怔地望著她。蕾蓉走到他們麵前,攤開掌心——平躺在粉色的掌心的,是一顆已經被燒黑的牙齒。“成人的,臼齒。”蕾蓉說。馬海偉一下子癱坐在了靠牆的椅子上。林鳳衝愣了片刻,拖了把椅子坐在馬海偉的對麵,先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嚴肅地說:“老馬,說說咋回事吧!”馬海偉的目光像磁盤整理一般紛亂了片刻,然後從昨晚留守小花房開始一點點講述起來,講得很詳細,包括他怎麼喝了幾大口衡水老白乾,吃了幾顆發黴的花生米,想躺下睡覺卻被越來越大的雨聲吵得煩躁不安,就打開破舊的收音機,不知怎麼的就撥到了一個頻道,突然聽見了淒慘入骨的哀婉唱腔,由於印象太深,馬海偉甚至還哼了幾句唱詞出來:“行至在漁陽縣地界,”“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借宿一宵惹禍災。”“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燒作了烏盆窯中埋,”“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大白日裡,林鳳衝、楚天瑛和蕾蓉聽得寒毛倒豎。“我當時被那戲曲催眠了似的,半睡半醒的,就感覺花房裡還有一個人,真的,那感覺特彆清晰。雖然我看不見他,但我知道他就坐在我的床頭,穿著黑色的、拖得長長的衣服,他從牙縫往外發出‘嘶嘶嘶’的聲音,像是有無數的話想說卻說不出來,隻能從腔子裡往外噴血絲似的……恍惚間,我看到了極其可怕而逼真的一幕:三年前的一個深夜,天下著大雨,我是一個找不到旅店,迷失了方向的旅客,真的走進了這個低矮的花房,然後,突然,我的腦袋被凶手砍了下來,身子被他們剁成肉醬,燒成骨灰,和著黏土在瓦窯裡燒,這工夫,他們用水衝洗地上的血跡,再用抹布擦啊擦的,擦得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留下。這時,窯中和著我骨灰的那個烏盆也燒成了,也許是因為摻了大量的血汙,黑漆漆的,被凶手扔在了床底下,我的冤魂就困在裡麵了。我痛苦極了,心裡的冤苦就像窯裡頭的烈火一樣,燒得我瘋了一樣地疼,我哭啊喊啊掙紮啊哀求啊,可怎麼也掙紮不出去……”馬海偉沉默了半晌,好像讓胸中累積的戾氣隨著講述舒散一些,幾個聽他講述的人也都靜坐不語,仿佛和他一同感受到了莫可名狀的痛苦。“後來不知怎麼,我一下子把那個收音機打落在地上了,摔壞了,沒聲了,我醒了過來。但是依然感覺到夢魘難除,我的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濕透了,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我躺在床上,怎麼也想不出來,剛才那個夢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突然想到一個辦法,隻有一個辦法能證明這個夢的真假——”“什麼辦法?”林鳳衝聲音顫抖著問。接下來的話,馬海偉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的——“到床底下,看看那裡是不是真的有一個烏盆。”“結果呢?”林鳳衝已經驚駭得無法自抑。靜靜的。馬海偉抬髙了手臂,手指直直地指向那一地瓦片。原本安靜的房間像突然沉到了井底,瞬間陷入了死寂,每個人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了,或者,過分的驚恐已經令他們的心跳猝然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地散碎的黑色瓦片上,那原本毫不起眼的瓦片,此時此刻卻成了法醫眼中的屍骸、刑警眼中的血泊、記者眼中一段噩夢的殘片……“當我從床底下拿出這個烏盆的一刻,我渾身的血都要凝固了,我相信我的夢是真的了!”馬海偉拾起一塊瓦片,拿到林鳳衝眼前,“你看看這個,我剛開始還想是不是誰偶然在床下放了個烏盆,和我的噩夢正好對上了,後來仔細研究發現,這個烏盆跟咱們昨天晚上抄到的那些藏了毒品的瓦盆,完全不一樣。那些瓦盆的顏色、大小、規格都是統一的,這個色澤更深,個頭更小,盆壁更薄,而且內外都十分乾淨,一看就是從來沒用過的。”林鳳衝腦海裡回放了一下昨天繳獲的那些藏毒的花盆,點了點頭說:“難道這個烏盆真的是用一個人的骨灰摻上黏土燒成的?”“人的身體被焚燒後,一般來說隻有牙齒以及生前置入體內的金屬醫療器械,能夠比較完整地保存下來。”蕾蓉說,“不過我很困惑的是,既然是用骨灰摻和在黏土裡燒製瓦盆,何必要塞進去一顆牙齒呢……當然必須強調的是,即便發現瓦盆裡真的含有人類骨灰,連同這個臼齒在內,也隻能證明,這個瓦盆的製作材料駭人聽聞,並不能證明發生了一樁凶殺案,畢竟,用正常死亡的人的骨灰製成瓦盆也是可能的——雖然這聽起來十分變態。”“我看,我們還是商量一下下一步該怎麼辦才好。”楚天瑛說,“我總覺得這個事情太詭異太奇特了。老馬,不是我們信不過你,假如咱倆換一下位置,你肯定也會認為我講了一通胡話呢,所以,如果把這個事情上報市局,局裡那幫兄弟們非笑掉大牙不可。”“這話說得在理。”林鳳衝表示讚同,“咱們這行,乾的是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工作,還得一天到晚裝出鐘馗捉鬼的精氣神兒,彆說瓦盆裡藏著個冤魂了,連到廟裡上香都得偷偷摸摸的。”“你們的意思是……”馬海偉咂摸了一會兒滋味,突然瞪起眼睛,“這事兒你們放手不管?”“你做夢夢見凶殺,就得派出警察去調查,下次你夢見自己上輩子是四阿哥,市局是不是還得全體出動給你找馬爾泰·若曦啊?”林鳳衝也火了。“那你們可找不到。”蕾蓉認真地接下話茬,“她穿越回來的名字叫張曉。”楚天瑛強忍著沒笑出聲來。“那我床底下的烏盆呢?那烏盆裡嵌的那顆牙齒呢?”馬海偉揚起胳膊,扯著大嗓門嚷嚷起來,“你咋跟漁陽縣公安局那個晉武一路貨色?當初,他就是明明知道縣裡的黑窯廠活埋了工人,但收了窯主趙金龍的黑錢,就瞞著上麵,封鎖消息,讓那麼多工人成了冤死鬼!”一句話扯出了個大案子,林鳳衝和楚天瑛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問:“怎麼回事?”“三年前,我還在派出所當警察呢。我們鄉裡有個寡婦,守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兒子相依為命,兒子偷家裡的錢打遊戲,被她一頓打,離家出走了,怎麼找都找不到他,寡婦的眼睛差點沒哭瞎了。後來,有一天她接到漁陽縣人民醫院的電話,說孩子在他們醫院呢,受了重傷,快不行了,所裡派我跟那個寡婦一起到漁陽縣來。到醫院發現孩子已經死了,身上全都是傷痕,被鞭子抽的,被錐子紮的,被錘子砸的……送他來的人說是在郊外發現他的,孩子臨死前跟醫生說他是從黑窯廠逃出來的,還有好多人在裡麵做奴工呢,讓報警趕緊救他們。但是漁陽縣公安局沒有一點兒動靜,我急了,跑到縣局去鬨,晉武那個王八蛋竟然下命令把我扣押了好幾天,等我被放出來才知道,那窯廠塌方,挖出了十幾具屍體。我懷疑是窯廠廠主趙金龍見有人脫逃,又聽說報警了,怕一查起來發現工人都是被綁架來的奴隸窯工,乾脆製造了塌方事故,把工人都活埋了……”馬海偉喘了幾口粗氣,接著說,“那孩子火化之後,我想送寡婦回鄉裡去,後來發現寡婦在旅館上吊死了,我心裡這個堵得慌啊,我一個當警察的,就帶著這麼兩個骨灰盒回去,還算個尿啊!我不甘心,就開始調查,卻處處撞牆,窯廠關了,當地的黑打手日夜跟蹤我、威脅我,漁陽縣公安局的法醫、刑警都證明真的是塌方壓死了人,我們鄉派出所也催促我回去,說再不回去就處分甚至除名,媒體也捂得嚴嚴實實。我一打聽,好嘛!敢情趙金龍這些年早就把縣裡大大小小各個衙門打點了個通透。我一氣之下脫了這身警服,做起了記者。”“你說的那個事情,是不是發生在三年前的夏天?”楚天瑛問,“我那時剛剛升任省廳的刑偵處長,還在內部簡報上看到過對你的通報批評。”“對!”馬海偉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頭,“那個說的就是我!”林鳳衝過去隻知道馬海偉離開警隊,卻不知道原來是這麼個原因,不由得對這個一向愣愣嗬嗬的家夥產生了幾分敬意。“黑窯廠……這個烏盆應該也是窯廠裡燒製出來的,這二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聯係呢?”蕾蓉沉思道。“還有啊,你們有沒有注意到?老馬剛才說,他做夢夢見這個烏盆裡的冤魂是三年前遇害的,而導致他離開警隊的黑窯廠事件,也是三年前發生的,這裡麵說不定真的有什麼特殊的關係。”林鳳衝說。“我還是不相信烏盆裡有什麼冤魂的事情,這不科學。”蕾蓉皺著眉頭說,“而且如果真的展開調查,我一時也想不出該從哪裡入手……”“找到那個花房的房東!”楚天瑛說,“從他那裡可以查出這個烏盆的來源,找到這個烏盆的製造者,就烏盆裡摻著顆牙齒這一件事,仔仔細細地審,一定能審出點東西來。”“等一下,等一下。”蕾蓉搖著手說,“你們不會是真的想辦這個案子吧?”“為什麼不會是真的想辦?”馬海偉瞪著眼睛問。蕾蓉掰著指頭說:“第一,辦這個案子的話,先要立案吧,怎麼能讓上級領導相信真的發生了一起謀殺案?難道把老馬做夢的故事和這個烏盆的碎片呈上去?你們剛才也談到了,那會變成今年市局最大的笑話的;第二,辦案需要漁陽縣公安局配合吧,照剛才你們的說法,這次緝毒漁陽縣公安局配合得並不好,老馬則肯定已經被那個姓晉的列入了黑名單;第三,如果是暗中調查,而又沒有得到上級的允許和備案,是嚴重違紀的,一旦被發現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所以——”“所以,這次我們幾個最好都不要出麵。”楚天瑛詭異地一笑。“那讓誰來辦這個案子呢?”林鳳衝有點困惑不解,繼而又突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請私家偵探來辦這個案子!”蕾蓉點點頭說:“假如真的存在一起殺人焚屍的烏盆命案的話,目前看來,可供調查的物證少之又少,況且是發生在三年前的事情,恐怕連人證都不知道哪裡去了,所以,我感覺,也許最終偵破依靠的不是偵訊,而是推理,所以我建議,最好請個優秀的推理者出馬。”“就我所知道的幾個有名的推理者,好像現在手裡都有案子啊……”林鳳衝眼睛一亮,“我知道了,請你們家呼延雲出馬吧!”蕾蓉臉一紅道:“什麼我們家呼延雲!你想請他自己去請!”楚天瑛見蕾蓉有一點慍怒,連忙打圓場道:“這麼個連影子都沒有的案子,哪裡敢勞煩呼延先生……我跟凝說一聲,讓她調一個名茗館的推理者來辦案吧!”“名茗館的那幫孩子,真的行嗎?”林鳳衝咂吧了幾下嘴巴。“我也有這個顧慮,畢竟這個案子需要親自到漁陽縣走一趟,沒有點兒社會經驗是不夠的。”蕾蓉說,“再成熟的學生,也還是學生,平時研究《每周重大刑事案件案情彙總報告》研究得再好,一旦在實際辦案中遇到緊急的情況或棘手的問題,也很難做出正確的應對和處理。”“那可怎麼辦啊?”馬海偉又瞪起眼睛來了。“我有個想法,不知道妥當不妥當……”蕾蓉沉思了一下說,“這個案子,鳳衝和老馬就都不要出麵了,你們那兩張臉,到了漁陽縣會很快被認出來的,還是天瑛去一趟吧。天瑛長年在地方上工作,又曾是省廳的刑偵處長,經驗豐富,現在的身份卻是普通派出所的民警,跟馬笑中請個假出趟差,很容易。另外,你再帶個推理者同去,我推薦《法製時報》的著名記者郭小芬,最近一陣子她的情緒一直很低落,正好出去散散心,你們倆去了摸一下情況,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案子,案子到底有多大,咱們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這樣行嗎?”林鳳衝和楚天瑛都說好。馬海偉搔了搔腦袋說:“還是帶著我一起去吧,大不了我化個裝還不行嗎?你們不知道,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個烏盆裡的冤魂通過噩夢把我纏住了,非要我親手替他洗冤不可,不然,我走到哪裡,他就在背後跟我到哪裡……”不知不覺已是傍晚時分,沒有開燈的房間裡,幾個人的影子都模模糊糊地拖曳在地上,不知為什麼,聽完馬海偉的講述,楚天瑛的餘光發現他的影子顫抖了一下,那影子似乎比彆人的寬一些,邊沿更不規則一些,像是肩並肩的兩個影子,此時此刻因為畏懼被發現,一個更長更黑的影子迅速隱藏到另一個影子的後麵去了……“怎麼搞的,是不是我眼花了?”楚天瑛揉著眼睛想看個分明,窗外越來越昏暗的光芒,已經讓一切都模糊不清。“就這樣吧!”林鳳衝一撐膝蓋就站了起來,“我去請一下郭小芬;老馬,你回家收拾一下東西;天瑛,你跟馬笑中請個假,然後你和老馬約一下時間一起出發。到了漁陽縣,你們要處處小心,有什麼消息或需要支援,隨時和我聯係。”蕾蓉說:“我今晚加加班,把這個烏盆做一個分析,看看其中是不是真的含有人類的骨灰,然後把結果告訴你們。”說完,林鳳衝和馬海偉一起往門外走去,楚天瑛卻被蕾蓉叫住了:“天瑛,我找你有點事情,你先留一下吧。”屋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蕾蓉把門關上,把燈打開,然後坐在他的對麵,沉默了片刻,抬起頭說:“天瑛,我一直欠你一聲‘謝謝’。”楚天瑛明白蕾蓉的意思,在前不久的一樁奇案中,蕾蓉陷入重重困境,多虧楚天瑛在最艱難的時候施以援手,才使她擺脫了危機。警界盛傳,楚天瑛這一行為嚴重激怒了想置蕾蓉於死地的某些勢力,才導致他被一撤到底。所以,蕾蓉才說“欠你一聲‘謝謝’”。楚天瑛卻是神情冷漠道:“蕾主任,你言重了,沒什麼的。”“我知道,我的這一聲‘謝謝’來得太遲,也太微不足道,完全無法彌補你為我付出的巨大犧牲。而我也不知該怎樣感謝你,報答你……”蕾蓉猶豫了一下說,“我今天把你留下,是想問你一件事情,最近有傳言,說你和愛新覺羅·凝在談戀愛,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楚天瑛愣了一愣,慢慢地說:“算是吧。”“你大概聽說過,我不喜歡在背後評價任何人,這並不是目為我對彆人沒有看法,而是我不能確認我的看法是不是準確和客觀。”蕾蓉說,“但是今天我要做出一個評價,一個我思索了很久並自以為足夠準確和客觀的評價:凝,她不適合你。”楚天瑛呆呆地望著蕾蓉,仿佛在等她繼續說下去。“有的女孩內心貧瘠而外表奢侈,有的女孩內心奢侈而外表貧瘠,凝是那種內心和外表都極其奢侈的女孩,這樣的女孩,你和她在一起會很累很累,因為你必須要做出各種努力滿足她的各種願望,她又絕不會告訴你她是否真的滿足了。同時她又是極端分裂的,你不滿足她,她會慢待你;你滿足了她,她又會鄙視你。”蕾蓉的目光充滿了理性,“她太聰明,太強大,自視極高,高到她認為幸福就是沒有底限,也許你已經發現,你跟她在一起的最大痛苦就是你永遠跟不上她。她需要你了,你是她的一切;她不需要你了,一切都與她無關。她是太陽,你隻是她的行星,你被她的引力吸引得無法離去,卻又永遠無法真正貼近她的內心,而你無時無刻不在憂慮的是——太陽從來不是隻有一顆行星,何況你這個拿著普通薪水的警察,隻是一顆土星,而絕不是金星。”楚天瑛深深地低下頭去,沉默了半晌,才抬起頭來,神情痛楚,喃喃自語道:“那……我該怎麼辦?”“我以前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也是個非常優秀的青年刑警,就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孩,鑄下了鐵一般的大錯……”蕾蓉長歎一聲道,“我剛才建議你去漁陽縣辦案,固然是了解你卓越的才乾,另外一層意思,也是希望能用空間將你和凝分開一段時間,空間和時間是考驗愛情真偽的試金石,你也能冷靜地思考一下你們的關係是否還要繼續。”這讓楚天瑛又是一愣,他說了聲“謝謝”,聲音沉悶而乾澀,然後起身告辭。蕾蓉也沒有挽留,一直將他送到法醫研究中心的門口。“蕾主任,你留步。”楚天瑛說。蕾蓉點點頭說:“對了,天瑛,你到了漁陽縣,知道第一件事是做什麼嗎?”“不是先去找一下花房的房東,查清楚烏盆的製造者嗎?”楚天瑛說。“不對!”蕾蓉那一向圓潤溫柔的麵容,刹那間變得異常嚴峻、棱角分明,“你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查清楚老馬今天所講述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