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癘(1 / 1)

烏盆記 呼延雲 5029 字 16天前

天空中飄起了細細的雨絲,淅淅瀝瀝的,山頂和樹尖上繚繞著一層青灰色的煙,濕氣就這樣漫無邊際地潑灑開來。兩個撐著傘的人慢慢地走上土坡,來到花房門口時,其中一個人先敲了敲門,等候了片刻,見裡麵沒有回音,伸手將門推開,才發現屋子裡空蕩蕩的。於是他們兩個人收了雨傘,走了進來。“連4時都不到啊,怎麼就撒蹲守了呢?”楚天瑛皺起了眉頭。抓捕販毒團夥是前天夜裡的事情,安排接替馬海偉在花房蹲守的漁陽縣公安局乾警已經全部撤退,這確實有點說不過去。“撤了也好,否則我們來這裡還會遇到很多麻煩。”郭小芬冷冷地說。楚天瑛看了看這個麵若冰霜的女孩,心中有些傷感。這位《法製時報》的女記者,因為觀察力超強,曾經多次在采寫的罪案類報道中分析案情,為警方陷入困頓的刑偵工作打開新的思路,因此不僅在媒體圈子裡享有盛名,在公安隊伍中也受到禮遇。去年,他在偵辦一起特大密室殺人案時和她相識,那時的她,一頭波浪般的披肩卷發,麵色粉嫩,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閃爍著聰慧又俏皮的光芒,言談舉止無不青春煥發。而此時此刻,她的麵龐籠罩著一層鉛灰色,雙眼放射出的目光有種厭倦一切的意味,整個人都顯得黯然失色。楚天瑛是今天上午和郭小芬、馬海偉一起在蓮花池長途汽車站碰麵,坐車過來的,一路上,郭小芬一直靠著車窗,倦倦地昏睡或發呆。到漁陽縣已經是下午,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們在離市區稍遠的地方找了個小旅館,租了兩間客房住下,稍事休息之後,馬海偉留在旅館裡坐鎮,他和郭小芬到這花房來進行勘查。勘查犯罪現場的第一原則,是找準事態圓心。所謂事態圓心,是指一定區域內犯罪分子實施犯罪行為的主要地點,警方應該把這裡作為勘查的首選地,比如銀行搶劫案,如果是在大堂發生的,那麼事態圓心一般是在櫃台附近,如果犯罪分子已經突破到了後台,那麼事態圓心多半是在保險櫃周圍或金庫周邊。不過,對於這個花房而言,其實事態圓心有兩個:一個是窗口,那個負責守倉的老頭兒,肯定是在這裡用望遠鏡一刻不停地瞭望東哥住所的動靜;另一個則是馬海偉睡過的那張床的下麵。窗口的情況相當糟糕,由於當初花盆就大量堆積在旁邊的牆根處,後來警方發現裡麵藏有毒品時,立刻就地一個個打碎搜查,所以直到現在還是一堆瓦礫和渣土,就算守倉老頭兒留下什麼微量的線索,也早就被掩埋和破壞了個精光。因此,楚天瑛隻草草地查看了一下,就站起身打開櫥櫃,看了一下那瓶所剩無多的衡水老白乾,以及發了黴的半袋五香花生米,便掀開門簾走進了裡屋。在那張破舊木板床附近的地麵上,楚天瑛戴上塑膠手套,仔仔細細地撫觸了一番,找到了幾塊塑料片,拚在一起之後,可以看出是老式收音機的電池盒蓋,馬海偉說收音機摔壞之後他就給扔了,從這幾個塑料片可以看出,他說的是真的。楚天瑛又掀起低垂的床單,往床下看去,地麵蒙著厚厚的灰塵,貼牆的位置有一個圓形的凹痕,很明顯是放過一個瓦盆。一片死寂,不知從哪裡傳來腐爛的氣味,也許,就在這床下的某個角落,藏著一隻死去很久的老鼠的屍體。這裡,真的曾經在深夜升騰起一個長長的冤魂,蜿蜒著,攀爬著,一直糾纏到馬海偉的夢裡嗎?“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燒作了烏盆窯中埋,”“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你在乾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楚天瑛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一麵撣著膝蓋上的土,一麵對身後的郭小芬說:“蕾蓉叮囑的,要核實馬海偉的話是真是假。”郭小芬愣了一愣,冷冷地說:“蕾蓉倒是心細。”楚天瑛本來以為郭小芬和蕾蓉關係很好,可是現在聽她的口氣,似乎不大對味,卻又分不清褒貶,隻好選擇了沉默。郭小芬倒是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問了幾句之後,對楚天瑛說:“我給漁陽縣人民廣播電台打的,他們說前天深夜確實播放過根據這個縣曆史傳說改編的傳統劇目《烏盆記》。”“《烏盆記》?”楚天瑛聞所未聞,“是個什麼劇目?講的什麼故事?”郭小芬把衣服裹了裹說:“我也不知道啊,聽這個名字就讓人瘮得慌……回頭再仔細調查吧。”楚天瑛歎了口氣說:“最初我們想把這個花房設置為監視點時,負責守倉的老頭兒被我們安排到招待所,等後來發現這裡也是毒販子設置的‘第二窩點’的時候,老頭兒早就逃之夭夭了。現在看來,那老頭兒在這裡守倉期間,十分謹慎,根本就沒有留下任何關於他個人信息的物證啊……”“其實,也不一定。”楚天瑛驚訝地望著郭小芬。郭小芬說:“我不知道你聽沒聽過這樣一句話:尋找證據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尋找那些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更加重要。”“聽說過。”楚天瑛點點頭,“這是呼延先生關於犯罪現場勘查的名言嘛!”一聽呼延雲的名字,郭小芬咬了咬嘴唇,接著說:“那麼你有沒有感覺到,在這個花房裡,也有一個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東西嗎?”楚天瑛茫然地搖了搖頭。“馬海偉說他那天夜裡在這花房蹲守的時候,由於外麵下雨,又冷又餓,於是打開了櫥櫃,結果隻發現了半瓶衡水老白乾和發了黴的五香花生米。”郭小芬提示道,“那麼,對於此前那個守倉的老頭兒而言,這裡有什麼是必需的卻又沒有的?”“這個花房裡沒有任何食品!”楚天瑛醒悟過來,“那麼就是說——”“就是說存在兩種可能。”郭小芬伸出兩根手指,“一個是他在守倉前就儲備了大量的食物,可是在這房間附近我們並沒有發現米麵或其他方便食品的包裝,於是就隻剩下另外一種可能了:他每天必定要去買一趟食物,並在路上處理掉前一天的食品包裝。”楚天瑛眼睛一亮說:“走,咱們去找一找離這裡最近的食品店!”雨已經停了,空氣濕漉漉的,他倆沿著蜿蜒的小路下了土坡,路邊有一排豁牙子一般斷裂的圍牆,圍牆的儘頭是一個很小的門臉,有個穿著跨欄背心的男人把一個裝著豆腐和豆腐絲的竹筐搬到門口,然後坐在馬紮上,拿把蒲扇,拍打著在上麵飛來飛去的蒼蠅。“我來。”楚天瑛低聲對郭小芬說,然後走上前去,對那店主說:“來兩包中華煙。”店主看他冷鼻子冷眼的,不知什麼來頭,趕緊進店拿了兩包煙出來。楚天瑛從外套的內兜裡,把警官證和一把零錢都拿了出來,剛要把錢給店主,店主趕緊推了回去,賠著笑臉說:“不敢,不敢,交個朋友,交個朋友。”楚天瑛“嗯”了一聲,把警官證和煙都裝回了兜裡說:“問你點事兒,山上那花房的老頭兒,前兩天是不是經常下來買吃的啊?”“對,他每天買點兒麵包、鹹菜什麼的,跟他說話他也愛答不理的。”“他在那花房裡住了多久了?”“沒多久……那房子空了好長時間了,老頭兒是一個禮拜前才搬進去的吧!”“花房的房主——或者說過去的老住戶是誰,你知道嗎?”“不知道。”店主說,“這一帶近兩年都在拆遷,好多老住戶都搬到不知啥地方去了。”“這兩天你有沒有看見那老頭兒呢?”店主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說:“沒有……”這一個猶豫,楚天瑛一下子就看出了蹊蹺,卻裝成沒看見,轉身走了。拐過牆角,楚天瑛對等候在那裡的郭小芬說了一下剛才的情況:“看來老頭兒沒走遠,還在這一帶。”郭小芬陷入了沉思。“你在想什麼?”楚天瑛問。“這裡麵有個矛盾,既然‘第二窩點’被警方端了,他僥幸逃脫,為什麼不逃到外鄉去,還繼續留在這裡?如果他是本地人,不想背井離鄉,為什麼不潛回自己更熟悉的地方呢?”郭小芬分析說,“我覺得,他可能隻是被販毒集團雇的、來這裡打工的農民工,並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想等風頭過去了再在這邊找工作——”話音未落,楚天瑛突然伸出了一根手指——“噓!”郭小芬探出頭一看,隻見那店主把門一鎖,拎了個裝著麵包和礦泉水的塑料袋,沿著小路向村落深處走去。七轉八扭地繞過幾個巷道,眼前是一片荒草滋蔓的瓦礫,店主回頭看了看,見身後的路上連條野狗都沒有,就放心地“哢嚓哢嚓”踩著瓦礫向前走去。一直來到一間門窗儘毀,隻殘存著屋頂的磚瓦房前,咳了兩聲,一個小老頭兒從窗根兒下麵探出頭來,店主把塑料袋遞給了他,低聲說了兩句話,就沿來時的路回家去了。老頭兒坐在窗根兒下愣了半晌,從屁股下麵拿出一個小腰包來,係在腰間,站起身拔腿就往門外走,卻見門口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你……你們要乾啥?”老頭兒張口結舌地說。楚天瑛把警官證一亮說:“走一趟吧。”“我……我啥也沒乾啊!”老頭兒帶著哭腔說。“晚了!”楚天瑛冷笑道,“人家都交代完了,天大的罪過都你一人扛了——下輩子記住了,被捕也要爭第一。”天大的罪過,又是“下輩子”,老頭兒以為楚天瑛把他拉出去就要崩了呢,嚇得坐在地上,抱著門框嗷嗷大哭道:“我冤枉啊,我啥也沒乾啊,他們雇我每天100元,遠遠地看著有沒有人攀窗戶。我尋思要是搬磚,累個賊死一天才掙30元,我就占個小便宜答應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嗚嗚嗚……”楚天瑛看著老頭兒打著補丁的粗布衣服,有點憐憫,但這不是泛濫同情心的時候,所以冷著臉說:“身份證拿出來!”老頭子哆哆嗦嗦拿出了身份證,楚天瑛看了一看,又用隨身攜帶的檢測器查了一下身份證記錄,這老頭兒沒有任何案底。“好吧,給你個機會,說說怎麼回事兒,要重點交代,為什麼我們給你安排在招待所住,你要逃跑!”楚天瑛說。老頭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自己是來漁陽縣打工的,掙錢給在家鄉的兒子娶媳婦,可是年齡大了,好多工地不要他,隻能搬磚頭。有一天東哥找到他說,做生意怕有仇人找上門,就給他租了山坡上的花房,白天可以休息,一到晚上,讓他拿著紅外線望遠鏡監控所住樓房的院落和窗口,發現不對勁就用步話機報告……花盆嘛,是早就堆在房子裡的。後來警察找過來說要征用花房,監控對麵樓裡的疑犯,說的時候還指了一下東哥住處的窗戶,老頭兒心想自己沒準兒是牽連到大案子裡了,特彆害怕,就從招待所逃跑了。這倒解釋清楚了林鳳衝此前的疑惑:警方將花房“征用”為監控點之後,老頭兒為什麼沒有向東哥發出警報,讓他和同夥趕緊逃跑。原來是老頭兒膽小,怕東哥是犯罪分子,沒敢再和他聯係,這才導致他落網。好險!楚天瑛心裡不由得一顫。如果老頭兒不是“臨時工”,而是販毒團夥的成員,緝捕東哥的計劃肯定會落空;倘若毒販做困獸之鬥,喬裝醉鬼闖上門去的馬海偉沒準兒會把命都送掉。楚天瑛沒從老頭兒的話中聽出什麼彆的蹊蹺,郭小芬倒是十分敏銳地問道:“你說,晚上你監控,白天可以休息——那麼白天誰在那花房裡值班?”“就是山坡下麵開那個小賣部的老徐啊。”老頭兒說。楚天瑛叫了一聲“不好”,拔腿便往來時的路追了去,沒多遠便看見那個店主的背影。店主也發現了他,趕緊逃跑,借著路熟在巷道裡兜圈子。但他哪裡是楚天瑛的對手,很快就被摁倒在了地上,胳膊腿兒一通掙紮,鬨得爆土揚煙的,半天才算屈服了,嘴裡還是“哎喲哎喲”叫個不停。“給老頭兒通風報信讓他趕緊跑,然後就把所有的事兒都往他身上一推了事,對不對?”楚天瑛給他戴上手銬,“隻有缺心眼兒的,才敢跟政府鬥心眼!”“你說的啥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給你們提供線索,你咋抓我啊?”店主號叫著。“你做了什麼你自己清楚,既然你不願意在這兒講,咱們就到裡麵講去!”楚天瑛一拉銬子鏈。“大哥,大哥,我說還不行嗎?”店主哀告著,“房子是我租給他們的,後來你們占了那裡,老頭兒從招待所逃出來找到我,說讓我給他口吃喝就走,我怕我不答應他,他給我找麻煩,就同意了。剛才你們來問我,我很害怕,就通知他一聲讓他趕緊跑……我瞞著你們是不對的,可是我真的沒有乾什麼壞事啊!”“沒乾壞事?”楚天瑛冷笑道,“殺人了,鬨出人命了,還不算乾壞事?你夠豁朗的啊!”店主一下子傻眼了道:“殺人?人命?哎呀呀,天老爺啊,冤枉啊,我平時可是連一隻螞蟻也不敢踩死啊!”楚天瑛一拉銬子鏈道:“走!”店主竟然賴在地上不起來說:“可不敢冤枉好人啊!我真的沒有殺過人啊!”“你也算是個男人!”楚天瑛輕蔑地說,“做了就做了,還不敢認,難道花房裡的那東西是我放的?”這話說得有講究,什麼重要的信息都沒有透露,但是聽得懂的人自然一下子就能明白。店主一邊打滾,一邊哭道:“冤枉死個人嘍,那花房不是我的啊,我就是臨時替人看著的。我也是活該倒黴啊,貪那倆房租錢兒乾啥啊,現在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楚天瑛一拉手銬鏈子問道:“彆號喪了!到底怎麼回事?”“那花房不是我的,是我幫趙大看著的。”“趙大是誰?”“趙大就是趙大啊,縣建築公司總經理啊,這山、這地、這花房,都是他的啊!”“他的房子,為啥要你幫著看?”“我這不趕巧住在山下嗎?趙大找我說,讓我給他看房,我哪敢不答應啊,一毛錢也不給我呀!”“哄誰呢,一個土山,一個破花房,有啥可看的?裡麵埋著金子還是銀子?”“大哥,我可不敢扯謊啊,趙大就說讓我看著,我哪兒知道那破房子裡有個啥,我半個月才過去看一眼……”多年從警的經驗,使楚天瑛確信,眼前這個店主沒有說假話。不過,還有一個問題,他必須問一問,想來想去,怎麼措辭都覺得不合適,最後乾脆還是照直了說道:“這麼說,床底下那個烏盆,你也要賴個一乾二淨嘍?”刹那間,仿佛一朵烏雲猛地籠罩住了太陽,店主突然麵如死灰,他顫抖著嘴唇問道:“什麼……什麼烏盆?”楚天瑛立刻就知道抓住蛇尾巴了,說:“裝,你接著裝。”“我……我真的不知道什麼烏盆啊,那花房我很少去,也沒怎麼打掃過,床底下更是看都沒看過一眼……”店主的眼睛瞪得很大,迸射出驚恐的光芒,突然他憤怒地咒罵了起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來趙大是想讓我給他鎮魂啊,這個挨千刀的王八蛋!”眼見越說越有料了,楚天瑛繼續問道:“你明白了,我還不明白呢,你給他看房,他讓你鎮魂,這做的哪門子買賣?”“大哥,你也知道,咱們這縣裡的傳統,烏盆擱在床底下,找個人躺上去睡一夜,烏盆裡的冤魂就鑽到睡覺的那個人身上去了,就不會找害死它的人報仇了。得虧我是沒有在那床上睡過啊,不然我可就做不成人,也做不成鬼了!”楚天瑛把這段話一琢磨,發現裡麵大有文章,原來把冤死的人燒製成烏盆並放在床下,竟是漁陽縣的傳統:“撒謊!租房子的老頭兒難道晚上沒在床上睡過嗎?我看他咋什麼異狀都沒有?”“我不敢扯謊啊,老頭兒在沒在床上睡過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躲過一劫……”店主帶著哭腔說。“老徐,你這一通瞎話,編得可不高明。你說咱們縣有這個傳統,我咋不知道?趙大要真的把人弄死了做成烏盆,我們警察能放任不管?”楚天瑛說。“這位警官,您是新來咱們縣工作的吧?”店主小心翼翼地說,“烏盆的那個傳說,可是真的啊,有一出特彆有名的京劇叫《烏盆記》,就是根據咱們縣的傳說改編的。您不信,可以問問圖書館的楊老師去,她有一次在廣播裡講這個故事,嚇得我三更半夜不敢睡覺呢……至於趙大手裡的人命,全縣上上下下,哪個不知道?你們……你們警察管不管的,那可不是我們小老百姓多嘴的事兒啊!”楚天瑛判斷,這個店主的嘴裡挖不出什麼新鮮茬兒了,於是把手銬給他解開,“嘩啦嘩啦”搖晃著說:“昨樣,這鋼鐵鐲子戴著舒服嗎?還想不想再戴了?”店主趕緊告饒道:“謝謝政府,謝謝政府,我再也不想戴了。”“想不想再戴是一回事,會不會再戴就是另一回事了。”楚天瑛冷笑道,“你要是有膽子,就把今天的事情往外說,或者關了你的店逃到彆的地方去——我保證下次把這鋼鐵鐲子刻上你的名字,免費送你戴一輩子!”“您放心,我一定遵紀守法,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店主點頭哈腰地說。店主被放走了。這時,郭小芬和那老頭兒過來了,楚天瑛更加認定老頭兒沒什麼問題了,不然趁自己不在,就郭小芬一個女孩子在旁邊,他早就逮機會逃跑了。他問老頭兒有沒有睡過花房裡那張床,老頭兒搖搖頭說:“沒有。我一直打地鋪來著,第一天進花房,就看見那床麵上浮著一層黑癘呢。”“黑癘?”楚天瑛和郭小芬麵麵相覷,“那是什麼東西?”“好多人覺得,我們做農民工的,能有個睡覺的床板就不錯,其實不是。我們出門在外,命還不如一隻螞蟻金貴,所以更要小心,不敢犯一點兒忌諱,不然命沒了就全都沒了。”老頭兒說,“這床可不能隨便躺,床板分成好幾種,全看上麵浮著什麼顏色:金黃色的最多,那叫柴床,誰睡都行;乳白色的叫奶床,身子骨虛的人睡了容易落下病;青色的叫水床,夏天睡消暑解悶兒,冬天睡不得,睡了會凍壞五臟六腑;還有紅色的叫囚床,火力足,肝火旺的人睡了容易打架出人命……還有就是黑色的,叫作癘床,不是剛剛有人死在上麵,就是附近擺著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睡上去容易鬼上身呢!”空蕩蕩的巷道裡刮過一陣沒頭沒尾的寒風,在牆頭尖銳地哨了一聲,郭小芬聽得渾身發毛道:“我怎麼看不出這床板還分成五顏六色呢?”“你們城裡人要想知道冷暖,得看天氣預報,我們農民工伸伸手就得知道明天出工穿幾層衣服呢。”老頭兒苦笑著說,“你要是在外麵漂泊十來年,除了死就沒個落定的睡覺地方,你也甭管天色兒、臉色兒、床色兒,啥都能看出來了……”楚天瑛又問了老頭兒幾個問題,沒有更多的收獲,就給了他一些錢,讓他找個有大通鋪的便宜旅店暫住些日子,需要問詢他的時候隨時找他,然後放他走了。楚天瑛把審訊店主的經過,向郭小芬說了一遍,看了看表,已是下午5點多,但也許是雨沒有下透的緣故,天空陰沉沉的像是夜晚。楚天瑛說:“出來這麼久,咱們回旅館去和老馬碰碰情況吧。”郭小芬搖搖頭道:“我想隨便走走,你先回去吧。”楚天瑛看她眉頭緊鎖、滿腹心事的樣子,也不好強求,就叮囑她一路小心,早點回來,便和她分道揚鑣了。在公路邊,郭小芬攔了一輛“招手停”的小公共汽車,車是往縣城開的,於是車窗外的風景也就由荒蕪漸漸繁華起來,而她的心,卻正好相反,起初還一片沉靜,隨著路燈一盞盞出現,越來越密集,直到商場影院的霓虹燈在潮濕的空氣中流光溢彩,她的心像一次次打火而又一次次熄滅的燃氣灶,升騰起越來越多的欲念和虛無……車來車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巷,匆匆忙忙行走於其間的人們,在一律鉛灰色的建築前,神情麻木、麵目萎靡地這麼活著、走著、愛著、死著,汙漬一樣的鋪展、浸淫……愛我的人,我沒有珍惜,從此陰陽永隔;我愛的人,卻並不愛我,於是形同陌路……時光流逝,從昏暗到黑暗僅僅一步之遙,小小的縣城猶如快要燒儘的一堆草灰,正在從嘈雜和混亂中無可拯救地陷入死滅。車輪滾滾,我看著陌生的你們,你們……相擁的你們,牽手的你們,你們絕想不到,終有一天,命運會猝然撕裂你們,再也不能相擁,再也不能牽手,多少個殘酷的“再也……不能”的句式,讓所有的情愫都化為荒誕,這座小小的縣城裡演繹著的和演繹過的,其實一樣沒有規則、沒有定律、沒有邏輯……每個拐彎的街角都像是鍵盤上的Enter,黑暗中,下一段,是你?是他?算了吧,算了吧,當憂傷遇到街角,最好空無一人……那裡,有一棟看上去很舊的樓。黯然褪色的青磚碧瓦,蒙著灰塵的豎長窗戶,飛簷和鬥拱都已殘缺不全,夾在犬牙交錯般羅列著的時尚建築中,像是忘了回家之路的一位老人。大門邊掛著斑駁的木頭牌子——漁陽縣圖書館。“有一出特彆有名的京劇叫《烏盆記》,就是根據咱們縣的傳說改編的。您不信,可以問問圖書館的楊老師去!”郭小芬突然想起了楚天瑛告訴她的、那個姓徐的店主的話。雖然小公共汽車是倏地一下閃過,但郭小芬還是看見圖書館的門廳和二層的一個窗口似乎還亮著燈,一種奇怪的吸引力讓她叫停了小公共汽車,下了車之後,往圖書館走去。推開大門,窩在傳達室窗口裡麵的一個人問她找誰,她說“我找楊老師”,那人一指二樓說:“你找館長啊,她還沒下班呢。”郭小芬剛剛踏上二樓的台階,就聽見一個很粗獷的大嗓門在說話:“不是都說《烏盆記》的故事發生在定遠縣嗎?咋你們漁陽縣也要搶呢,這又不是啥分房子、分地的好事兒!”郭小芬有些好奇,抬眼望去,隻見一管白熾燈下,一個又高又瘦的背影正一邊說話一邊比畫,手舞足蹈的。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留著短發、戴著眼鏡,相貌十分平常的中年女人,應該就是楊館長了。她很耐心地說:“我國曆史文化悠久,所以很多涉及地理位置的問題都存在爭議,就說曹操墓吧,很有說服力的證據都在河南安陽出土了,不是還有那麼多地方說在自己境內嗎?何況《烏盆記》這麼一個民間傳說,並不是漁陽縣要爭搶,而是要尊重每個傳說的多種源頭,考究其中的異同,從中更深刻地了解民俗文化的內涵,發掘曆史傳說的淵源,比如漁陽縣關於《烏盆記》的傳說就和定遠縣的存在很大的不同——”烏盆,《烏盆記》。郭小芬忍不住說話了:“楊館長,《烏盆記》的傳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安靜的圖書館裡,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楊館長和坐在她對麵的小夥子一大跳,兩個人一起往這邊看來。郭小芬有點不好意思,走上前去,介紹了自己的姓名,說自己是個遊客,一向很喜歡離奇的民間故事,聽很多人說起本縣有個《烏盆記》的傳說,圖書館的楊館長是這方麵的權威,這次旅遊,就特地來拜訪。“一天來了兩個想聽《烏盆記》故事的年輕人,這倒難得。”楊館長請郭小芬對麵落座。旁邊那個雖然偏瘦但體格健壯的小夥子,見忽然來了個漂亮的女孩,有點手足無措,瞪著銅鈴似的大眼珠子,搔了搔短鬃似的頭發,傻嗬嗬地衝她樂了一樂,然後自我介紹道:“我叫翟朗!”郭小芬淡淡一笑,對著楊館長說:“我很想聽一聽《烏盆記》的故事,隻是天色已晚,不知道會不會打擾您回家休息。”“不礙事的,我的工作時間本來就鬆散,遲到晚走,都是自己掌握。”楊館長說,“那麼,我就給你們講一講《烏盆記》的故事吧。”窗外,夜幕低垂,楊館長的講述,仿佛拉下了一道屏幕,讓發生在990年前的《烏盆記》的故事,以早期黑白片的形式在眼前放映出來,每個人物,每處場景,每次殺戮,每場血腥,都以飛快的動作清晰地展現,清晰得充滿邪惡——“行至在漁陽縣地界,”“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借宿一宵惹禍災。”“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燒作了烏盆窯中埋,”“幸遇老丈討債來。”“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怔怔的。故事,講完了嗎?也許,講完了吧。郭小芬望了望四周:老舊的白熾燈,給眼前這張桌子灑上一圈黃得發綠的幽光,活像是箍起了一層厚厚的井壁,將整個二層借閱大廳的其他部分徹底隔阻在黑暗的外麵……難道,這個故事中的受害者就是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我投宿到福禍莫測的旅店,我被突如其來的命運殺得血肉橫飛,之後,我被焚化,和泥,我的魂魄就這樣禁錮在一個烏盆裡了……否則,我怎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而脹裂肺腑的怨苦卻無可發泄?“小郭,小郭……”楊館長的呼喚聲令郭小芬打了個寒戰,她清醒了過來,掩飾地一笑道:“這故事,也太嚇人了。”“《烏盆記》確實是中國曆史上最恐怖的故事之一,根據它改編的戲劇也很嚇人,過去一直被禁演,這兩年開禁了,但電視台也不肯經常播出。”楊館長說,“不過,這個故事發生的地點一直存在爭議,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是安徽省定遠縣,還有說是發生在山西省懷仁縣,當然,漁陽縣也被傳說是發生地之一,隻是故事的結尾和另外兩地有很大的不同。定遠縣和懷仁縣的傳說,都是到包公處死了凶手,把裝有劉世昌骨灰的烏盆帶回南陽安葬結束;而漁陽縣的傳說則是包拯派出衙役去拘捕趙大夫婦,走漏了風聲,女人服毒自殺,趙大躲進了燒製烏盆的一個窯洞裡,想躲上一陣子,等風聲過去了再潛逃外地。誰知劉世昌的冤魂跟進了窯洞裡現身,趙大嚇得魂飛魄散,用一把尖刀插進自己的心口……這時,縣衙大堂上那隻作為證物的烏盆突然飛起來,包拯帶著衙役們跟著烏盆,一直追進盆兒窯,隻見烏盆撞開一個被封堵的窯洞,在半空中化為無數碎片,灑落在趙大的屍身旁邊——故事到這裡才算結束。”郭小芬想了想說:“這個結尾好像更強調受害者本人親自報仇雪恨,而不僅僅是依靠官府的力量。”“《烏盆記》這個故事反映的,正是中國古代司法現狀的黑暗。許多被謀殺的人不能申冤報仇,而官府嚴刑逼供出的‘凶手’往往又是無辜的小民,冤案多,冤獄更多。因此,由鬼魂向正直的清官訴冤,然後由清官出麵,將罪犯繩之以法,成為我國公案的一個主要模式。有人統計過,一部《包公案》,真正靠邏輯推理破案的故事很少,大部分都是冤魂托夢給包公告狀,然後包公才破案的。”郭小芬點點頭說:“由此可見,《烏盆記》也隻是一個傳說而已,隻是這傳說太過詭異和恐怖,把人殺了,燒了,還要製成烏盆,死者的冤魂還附著在烏盆裡,隨時尋找著出來複仇的機會,真不知道古人怎麼能琢磨出這麼聳人聽聞的故事。”楊館長說:“其實,認為靈魂會依附在一個具有象征意義上的東西的觀念,世界各國、各民族都有,比如非洲的阿閃提人就認為死去的人,靈魂會依附在他生前坐的木頭凳子上,所以,一旦人死了,他坐過的凳子就會立刻被家人用煤灰塗黑,被放在家族的‘凳屋’裡,接受子孫的供奉祭祀——有沒有覺得這幕情景很熟悉?對了,這跟我們中國人把去世袓先的神牌放在祠堂裡,是一模一樣的。在某種意義上,每個神牌就是一個神凳,一隻烏盆,都是死去的人靈魂的載體。”“可是凳子和神牌上,不存在死者的血、肉或骨灰啊。”郭小芬不大同意,“《烏盆記》這個故事,無論其殘忍程度、藏屍方式,乃至複仇過程,都令人發指——現實中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怎麼沒有?”一直沉默不語的翟朗,突然怒目圓睜地吼了一嗓子。郭小芬和楊館長驚詫地望著他,不知道他為何突然間有如此劇烈的反應。“怎麼沒有?誰說沒有!”翟朗把拳頭往桌子上“哐”地一擂,對著她倆咆哮道,“我爸爸就在這漁陽縣被人殺害了,而且焚化後,骨灰和在泥裡,燒成了一隻烏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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