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寶每次去古城開會,都一定會帶幾個蒸饃回來。開始,李涵章有些奇怪,後來才知道,古城地處川東北,濕氣重,除了冬天,一年三季的剩飯放不到下一頓去就會餿。但蒸饃卻是個好東西,就是在三伏天也可以放上一個多月,哪怕硬得像石頭,上籠床一蒸,還是原汁原味:聞一下,桂花香;看一下,雪花白;咬一口,酥軟;嚼一下,回甜。李大爺說:“吃蒸饃這個好東西,要感謝幾百年前古城的老回民。回民千裡萬裡去朝覲,又不吃那些亂七八糟的食物,自然要在帶的食物上多下工夫。後來,早就不是隻有回民才吃,漢人也吃,還帶出去評了獎,巴拿馬國際博展會的銀獎。”自從李涵章知道古城人喜歡吃蒸饃以後,就把蒸饃作為首選禮物,隻要有什麼走動,都會買上一些。有一天,他路過程將軍的老家觀音廟,順道悄悄給將軍上墳,擺在墳頭的就是幾個蒸饃。從程將軍墓前回來,李涵章的心情很不好,放下空背篼就去嘉陵江邊洗澡。到了江邊,看到孫春華和陳麼妹在洗衣裳,懶洋洋地和她們打過招呼,又往下遊走了一段,這才泡到水裡,漂在水麵上想心事。現在,自己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去看程將軍了。想到這一點,李涵章說不出有多難受。不過,還好他在路上聽人說起,程將軍是抗日英雄,他的家人都被政府接到成都去了,程夫人安排了工作,幾個娃娃也都在上學,日子過得還好。現在,家裡隻有程將軍的母親程老夫人陪著程將軍——程將軍去世後沒有多久,老夫人就因為傷心過度去世了,臨死前吩咐一定要和兒子葬在一起,說是生前母子三年難見兩次麵,現在好了,天天見。李涵章一想到這裡,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父母親,自己現在和他們不要說三年見兩次麵,這一生怕都沒有見麵的機會,就是死了,可能也沒有機會……江水在李涵章的臉上蕩漾,把李涵章的臉弄得濕漉漉的,讓李涵章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流過淚。天色漸漸地暗下來,孫春花在上遊遠遠地衝他喊:“張大哥,回去了。”“怕啥?晚上涼快,正好多泡一會兒。”李涵章回應道。“要不得,這段江水急,小心把你卷跑了。”陳麼妹也站在孫春花身邊衝李涵章吆喝。李涵章聽兩個女人這樣說,怕她們擔心,趕緊遊上岸,穿了衣裳,和她們一起往回走。孫春華一手端著木盆,一手拿著錘衣裳的木棒,和麼妹說著閒話。她是年前才進的李家門,說起來,還算是新媳婦,不過因為性格爽快,嗓門大,力氣也大,早就當了半個家了。陳幺妹也和孫春花一樣,一手端著木盆,一手拿著木棒,隻不過她低著頭,一副羞答答的模樣。李涵章心想,看起來,麼妹要比孫春花年齡大,卻現在還沒出嫁。沒出嫁也就算了,居然不回家,常年在李家住著,真是奇怪得很。不過,心裡雖然這樣想,他卻不敢問出口,隻好悶頭走路。走過江岸,沿著木梯上了李家的客棧,李大爺、來玉和幾個客人正坐在通道上納涼。李涵章看看他們,問:“來寶呢?好幾天沒看見他了。”李大爺說:“縣裡成立人民法院,開啥子會,他被鎮上派去開會了。”李涵章“哦”一聲,怕李大爺懷疑,沒有多問,想著剛才夜幕中麼妹那低眉含胸的樣子,看著遠處月光裡的江水發呆……第二天一早,李涵章跟老曹一起去趕東興場。多數時候,李涵章和老梁、老曹、老宋四個人一路,但有時候,各家難免有事情,人便不齊整。出了青龍鎮,轉過一個山彎,李涵章看見遠處山坳裡有一處濃密的竹林,隱約間可以看到屋簷翹角,便問老曹:“那是啥地方?地主家?”老曹說:“人要是不死,肯定是大地主。可惜死絕了……說死絕了也不對,還有麼妹在。不過她遲早要出嫁,終究不會是陳家的人。”“這房子和幺妹有啥關係?”李涵章問。“你還不知道嗎?從這裡過了那麼多次,沒聽你說起,還以為你早就曉得呢。”“以前隻顧著跟在你們後麵走,聽你們說話,盤算東西賣不賣得出去,哪裡有心思想這個?現在不是輕鬆些了嘛。”李涵章也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現在才注意到那棟房子,隻好這樣東拉西扯。“也是,張老板你到底是走南闖北的人,現在做生意,比我強多了。”老曹是個實在人,和老梁、老宋在一起,吃虧的總是他。李涵章心知肚明,每當這樣的時候,便暗地裡旁敲側擊提醒老曹,卻不露痕跡。老曹雖然誠實,但不傻,知道李涵章是在幫自己,也不說破,隻在心裡想李涵章畢竟是姐夫的人,和他走得更近些。兩人繼續往東興走,路上,李涵章問老曹:“花房子到底是咋回事兒啊?”“你是想問花房子,還是想問陳麼妹?”老曹逗李涵章說。“我……我真是問花房子。”李涵章愣了一下,隨即說。老曹也不再開玩笑,便一邊走一邊講花房子:“青龍鎮這一片,早些年最大的地主是陳家,花房子就是陳家的產業。陳家祖上還算是人丁興旺,後來不曉得啥原因,一輩不如一輩,到了陳大虎這一輩兒,就隻剩下他一根獨苗。”李涵章一聽“獨苗”,就問:“那他是陳幺妹的啥人呢?”“你看你,我說你是在問麼妹,你還嘴硬。”老曹看李涵章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他是陳麼妹的大哥。他們兩兄妹中間還有七個兒子,一個都沒有養活,麼妹生下來以後,就過繼給東興的一戶人家了。那戶人家就在去東興場的路上,我們一會兒還要從他屋門前過路。”“哦,那你接著說花房子、說陳大虎嘛,他們一家是咋在這裡死絕的呢?”李涵章想不出來能讓一家人死絕的,會是一個什麼原因。“你莫要著急,先聽我說陳大虎。陳大虎上無兄下無弟,陳家人丁單薄,日子過得一點生氣都沒有。陳老爹一則為了家族枝葉茂盛,二來也為了少請幾個長工,從陳大虎十六歲起就給他娶婆娘,隔幾年就是一個,十幾年間陳大虎就有了六個婆娘,生了一大群兒女。說起來,他們家田多地多,陳大虎小的時候,家裡有幾個長工。後來,娶一個婆娘進門,辭一個長工;娶一個婆娘進門,辭一個長工。娶第五個婆娘的時候,陳家就已經沒有長工了。陳家的人自己插秧,自己割麥,幾個婆娘更是忙得風車鬥轉,割草、砍柴、喂豬、放牛,就連剛進門沒幾年的小娘子,腰杆裡也拴了一個乾糞筐筐,跟在牛屁股後麵,用一雙繡花的手往地裡撒糞。”李涵章聽得發呆,叫道:“這樣好的日子,咋會一家人死絕啊?”“你莫要心急,聽我慢慢說嘛。”老曹擦著汗,接著給李涵章說,“有一天下午,陳大虎正在犁地,猛然間地角陷了一個大坑,人和牛全都掉了下去。坑裡到處是癩蛤蟆,直往陳大虎的身上跳。陳大虎嚇得直叫喚救命。他的小娘子在地邊上裝糞,才聽到背後一聲悶響,回頭一看,就不見了男人。正在發呆,又聽到呼救聲,連忙把糞筐筐扔掉,跑過來,站在坑邊往下看。陳大虎邊打癩蛤蟆邊大聲喊她快回去找人。”老曹正講得起勁兒,李涵章忍不住又問:“是個啥坑?裡麵有毒蛇猛獸把他一家人吞了?也不對啊,真有毒蛇猛獸,死的隻有陳大虎一個人啊。”兩人這時正走到一個山坳,看見有人在山坳的瀑布下麵喝水,老曹跟他們打著招呼,走了過去。李涵章跟在老曹後麵,也從瀑布下麵的水潭裡捧水喝。等熟人都走了,兩人坐在瀑布下,邊乘涼邊接著聊天。“接著說嘛。”李涵章很想知道陳家一屋人的死因。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地方,儘管日機來轟炸過幾次,但不至於會灑下什麼細菌吧?況且,真是那樣,死的就不隻有陳家人了。“好,我接著給你說。不過,我曉得的這些都是聽來的。”老曹看李涵章聽得興起,也越說越有興趣,“陳大虎在洞裡呆了一會兒,適應了洞裡的亮光和黴味。癩蛤蟆一坨一坨地從洞裡往外跳,沒多久,洞裡就隻聽得到陳大虎和牛的喘氣聲了。陳大虎東走兩步西走兩步,到處亂摸,手裡沒摸到啥,腳下卻覺得不平整。他閒著沒事,蹲下來,張開蒲扇大的一雙手,狠勁地刨。土是鬆的,幾下就刨到那些硬東西了。陳大虎摸了摸形狀,疙疙瘩瘩的,像是元寶。他激動得連忙剜了一塊舉起來仔細看,真是元寶啊,大錠大錠的銀子!他發了瘋一樣的滿地刨,滿地都是銀子。一會兒,他的老爹老媽和幾個婆娘全趕來了,爬在洞口一陣亂吆喝。陳大虎喊他們先回去給他弄點吃的東西,然後把家裡的粗麻繩和籮筐收拾好,天黑以後悄悄拿來,還不準紮火把點亮。這天晚上,陳家的人像穿梭一樣搬了一夜的銀子。天要亮了,陳大虎看看腳底下,銀子就像沒少一樣。這以後,他們又搬了七個晚上,才把滿窖的銀子全都搬到了陳家的偏房屋裡。”雖然挖到寶的事情常常聽說,但畢竟發生在身邊的很少,李涵章有些吃驚地問:“這麼多啊?陳大虎拿來做啥了?”“還能做啥?蓋房子。花房子就是用那些錢蓋的。你想想,陳大虎那麼些婆娘、那麼些兒女,以前住的瓦房看不上了,就用石頭蓋了五套天井的花房子。陳大虎以為他有那麼多銀子,他家恐怕要祖祖輩輩過富日子了。卻不想,橫財飛來的時候,橫禍也來了。不曉得是被哪路兵匪找上了,有一天晚上,半夜裡突然槍聲四起,像是在放爆竹,從青龍鎮渡口到這山彎裡,一路火把,沿途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不敢吭聲,還有人家怕娃娃哭,把娃娃捂在鋪蓋窩窩裡,結果硬生生把娃娃捂死了。第二天一早那些人就走了,但是一直到晌午,這一路都沒有人敢出來。後來,幾個膽子大的年輕人跑到花房子去看,發現陳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全被殺光了。他們翻遍了所有的房間,不要說一兩銀子,就是老鼠和蛇的影子都看不到。後來就有人說,那棟房子是凶宅,挨不得。常年沒有去住,房子邊上的竹子、蒿草一陣亂長,就成現在這樣子了。”“那些是啥人啊?搶銀子就搶銀子,殺人做啥?”李涵章問,“後來有沒有人說銀子遭搶到哪裡去了?”“沒有聽說過。這就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像我這個年歲的人都認得陳大虎,好些還去他家做過幫工,但就是沒人曉得誰殺了他一家,也沒人曉得銀子哪裡去了。有人說,是陳家祖上得罪了神仙,遭報應。東興收養幺妹那家人也遭嚇慘了,開始還想把麼妹嫁出去,收幾個彩禮,哪曉得,麼妹畢竟是陳家的人,哪個敢娶?那家人就找到保長說好話,把這個可憐的女子攆回青龍鎮來了。也是我那口子的姐姐、姐夫心腸好,看麼妹不敢回花房子住,就把她留下來,當個女兒養起。麼妹是個能乾的女子,不光能做家務活,還能縫縫補補,能繡花,算起來,也比請個長工劃算,還落得街坊四鄰說李家的好。”老曹笑著說的這些話,李涵章看不出來他到底是在誇姐姐、姐夫,還是在挖苦姐姐、姐夫。不過,他自己倒是真覺得李大爺和李大媽是熱心腸,要不是他們,自己怎麼能這麼順利地在青龍鎮住下來?可見他們收留陳麼妹,肯定是可憐她。2天氣漸漸變冷,冬天慢慢到了,古城鋪天蓋地的都是“支援抗美援朝”的大幅標語,來寶天天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到處宣傳動員年輕人當兵,保家衛國。李涵章在路上碰到來寶和一群年輕人風風火火地坐船去古城,就問他:“我能不能也報名當兵?”“你都這樣一大把年齡了,結婚早的話,都快當爺爺了,還當啥兵呀?”來寶身邊的年輕人開玩笑說,“張老板,衝鋒陷陣的事情,就讓我們這些年輕人去做;你呀,還是趕緊找個婆娘結婚,再等幾年,怕是就算能找到婆娘,也生不出兒子了。”李涵章嗬嗬地笑,嘴上說“哪有人願意嫁給我”,心裡想,你們這些龜兒子,哪裡曉得老子的兒子已經快有你們高了?新曆年一過,舊曆年跟著就來了。1951年1月,正是舊曆年的臘月間,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年,古城開始土改了,青龍鎮也按政策紅紅火火地搞了起來。“貧民小商販張子強”也可以分到房子和土地,但把哪裡的房子分給他,卻是個問題。來寶找到李涵章說:“張大哥,老張同誌,我代表組織跟你商量個事情。”“說就是。”李涵章看來寶神情,知道他是來找自己說分土地的事情,也不著急。“張大哥,你看啊,這些地主的房子,就隻有花房子是空起的,你敢不敢去住呢?”“你們要把花房子分給我啊?”李涵章真的有些意外。“是,張大哥,你看嘛,所有外地遷來的人裡,你和我最熟悉,你要是幫忙帶個頭,我這個工作就好做了。”“去花房子住的人,都是外地遷來的嗎?”“除了麼妹,其餘人都是。”來寶紅著臉說,“張大哥,陳家的事情過去十幾年了,這些年那裡住過好些叫花子,都沒有出過事情,花花草草長得茂盛,老鼠和蛇也多。你要是答應去,政府還負責維修。”“我要是不去,政府就要說你的工作沒有做好,是不是?”“是。”來寶搓了搓手說。“那我就去,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李涵章揮了揮拳頭表了決心。出生入死經曆了這麼多事,什麼樣的死人他沒見過?李涵章根本不相信那些鬼啊怪啊的傳言。晚上,大概李大爺聽來寶說了李涵章要帶頭去花房子住的事情,到李涵章住的客房裡來說:“張老板,你一個大男人,好歹也要成個家,不能一輩子住在我的客桟裡。你莫要怕,搬家的時候,我喊人找些艾蒿,熏個三天三夜。”因為有李涵章帶頭,花房子順利地住進去了十多家人,大人娃娃幾十個,熱鬨得很。幺妹也分了一間,就在李涵章隔壁,但她打死都不回去住,政府想到她一來是陳家的人,二來又是個沒出嫁的老姑娘,就答應她暫時還是留在李大爺家。和房子一起分給李涵章的,還有一塊地、半櫃子穀子和苞穀。算算日子,離開重慶有一年多了,李涵章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他把地交給鄰居幫忙種,自己繼續趕溜溜場、做小生意。雖然從李大爺家的客棧搬出來了,但李大媽還是很關心李涵章,有事沒事都愛來看看他,把他當兒子一樣。一天,李涵章趕場回來,從李大媽門口過,李大媽說:“你一個人過日子終究不是個辦法,找個女人才好。”“像我這樣的,沒親沒靠、沒錢沒勢,哪個肯嫁?”李涵章心裡隻有素芬和可貞。“陳幺妹也是個可憐人,你就當可憐她,搭夥過日子。”李大媽哪知道李涵章的心事,隻管笑著往下說,“你都三十多了,人家才二十出頭,再說,人家祖上也是大戶人家,配你沒得問題。”李涵章心裡暗自笑,自己的實際年齡已經過了四十,在瀘州改名字的時候,為了瞞身份,把年齡改小了幾歲。李涵章知道李大媽是一番好意,沒有馬上拒絕,隻說回家去想想。素芬和可貞還沒有音訊,如果再娶妻,對於李涵章來說,的確是一件大事,他是得好好權衡權衡。過了兩天,李涵章正在屋裡閉著眼睛算賬,隔壁家的娃兒們從外麵跑進來,站在院子裡七嘴八舌地大叫“張伯伯,有個婆娘找你!”娃娃們搞惡作劇,把“婆娘”兩個字說得特彆重,聲音拖得特彆長,李涵章習慣了這些娃娃滿院子瘋跑,也喜歡趕場的時候給他們帶些好吃的東西回來。平常的時候,隻要看到李涵章趕場回來,娃娃們就會圍上來亂吆喝,直到李涵章給他們吃的東西才放過他。李涵章出了門,看到院子裡的娃娃們身後,站了一個女人。女人個子不高,還瘦,尖尖的下巴,光潔突出的額頭,穿一件藍底子白花花的布衣裳,油亮的粗辮子挨著兩腮垂在胸前,捏著辮子的手臂上戴著一隻老銀鐲子……那不是陳麼妹嗎?“幺妹,你咋來了?”李涵章站在門口,高高壯實的身體像門扇子一樣。娃娃們看到李涵章出來,“嗷嗷”叫著你推我、我拽你,邊往外跑邊唱:“天上星星明明排,瀘州大姐帶信來,今年煮酒明年接,八張桌子擺花鞋……”等娃娃們跑光了,陳麼妹伸出戴著老銀鐲子的手,指了指李涵章隔壁,說:“我來看房子。”“哦。不好意思,你沒來,我就堆了些東西在裡麵。”李涵章趕忙走過去,幫忙把門推開。這間房子是政府分給陳麼妹的,但因為麼妹沒有搬來,李涵章就把乾柴堆在裡麵。正是冬天,四川雨多霧大,柴放在露天壩子裡燒鍋做飯的時候就會有煙霧,嗆得人直咳嗽。“都是你的嗎?”陳麼妹看著半屋子乾柴,轉頭問李涵章。“是,全是我的。沒有彆家的人放東西進來,他們都是一家人,分得房子多,我一個單身漢,就分了一間正房,廚房都是搭的偏棚。你要來住,我立馬就搬出去。”陳幺妹看李涵章真的要去搬柴,忙伸手去擋:“不用不用,我隻是來看看,你放著就是,天天有人進進出出,房子才有人氣。隻是,你一個人,打這麼多柴做啥子?你不是在趕遛遛場嗎?好久有時間砍柴呀?”陳幺妹說完這些話,發現李涵章滿臉通紅地看著自己,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抓著李涵章的手呢。忙鬆開,不好意思地轉頭就往外走,哪曉得轉身太急沒看路,竟一鼻子撞在門框上了!李涵章看到陳麼妹的鼻血流出來,顧不得那麼多,側身從門口衝了出去,對陳麼妹說:“向上望著,等我回來。”陳幺妹於是就仰頭等著。不一會兒,李涵章端了一木盆水回來,裡麵泡了一張藍布洗臉帕。李涵章先把手伸進水裡去浸濕,然後舉起這雙又濕又冰涼的手輕輕拍打陳麼妹的額頭,等陳麼妹不流鼻血了,這才撈起盆裡的藍布洗臉帕,扭乾了,遞給陳幺妹說:“你自己擦哦。”陳幺妹像是被李涵章拍懵了,半天沒有回過神兒。李涵章於是一手端著陳幺妹的後腦勺,一手用洗臉帕洗陳麼妹臉上的血。這個時候,陳麼妹才像是回過神兒了,退後一步,搶過李涵章手裡的洗臉帕,自己擦臉。估摸著臉上沒有血了,她彎下腰,把洗臉帕放進盆子裡。李涵章伸手端起盆子,對陳麼妹說:“我來吧,你一用勁兒,鼻血又要出來。”“一盆水能有多重?”陳麼妹把小木盆搶回來,端著就往門外走。“我從井裡把水打上來。”李涵章抬腳就往院子外麵跑,等陳麼妹走到井台的時候,他已經打了一桶水上來等著了。兩人一個搓、一個倒水,配合著把洗臉帕上的血漬洗乾淨。平常不過隻要一兩盆水就能做完的事情,兩人竟生生地用了一桶水。這桶水用完了,李涵章居然還想再去打一桶,陳麼妹把洗臉帕疊好放進木桶,笑道:“不用了,早就洗乾淨了。你拿回去吧,我走了。”說著,把木盆遞給李涵章。“我送你。”李涵章接過木盆,放在井邊,走在陳麼妹後麵。一路上,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走著。李涵章見陳麼妹總也不開口,隻好說:“我這個人老大不小,家裡人在哪兒也不知道,等於是個孤人。”聽起來,這話好像是在解釋,又好像是在介紹,就連李涵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話。說完之後,他也不知道陳幺妹會怎麼想,隻好跟在後麵走著,等陳麼妹表態。下了坡,過了幾道溝,又上了坡,陳幺妹還是沒吭聲。李涵章以為她生氣了,加快腳步和她並排走著,低聲說:“就送到這裡吧?我回去了。”陳幺妹卻低著頭說:“你家裡人隻是不知道在哪兒,聯係不上,至少還有點兒念想,不像我,家裡人一個一個地全知道在哪兒,卻是個真正的孤人。”李涵章明白陳麼妹的意思,不再說要回花房子去的話。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過青龍鎮,進了客棧,陳麼妹去找李大媽,李涵章去找李大爺。李大爺一聽李涵章說要和陳麼妹結婚,笑得連肚子上的肉都在打戰,舉起煙鍋子敲著牆上的木頭柱子說:“張老板,你和陳麼妹結婚,等於我多了個女婿哦!”3按理說,花房子是陳麼妹的娘家,李大爺是陳麼妹的東家。不過,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以後,李家客棧成了陳麼妹的娘家,花房子反倒成了陳幺妹的婆家。李涵章和陳麼妹在端午那天結的婚。那以後,李涵章繼續趕他的遛遛場,隻是早上起來有熱飯吃,晚上回來有人打洗腳水,當然,也不用他再算賬了,一進一出的錢,麼妹都算得清清楚楚。最初,李涵章答應娶陳麼妹,一來確實看出來陳麼妹對自己好,也看出來她是個好姑娘;二來,李大爺一家有這個意思,要是不答應,以後不太好和李家的人相處;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自己不結婚,一個人在這個鄉場上過,太引人注目了,難免有人要東想西想,容易出問題。所以,最開始,結婚對於李涵章來說,完全是權宜之計,被“逼上梁山”的。陳麼妹對於他來說,也就是個好姑娘,卻並沒有什麼情分。但幾天後發生的一件事情,卻讓他對這個鄉下女人刮目相看。那天他和老梁、老曹去趕玉泉場,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儘了。進了花房子,裡麵黑黢黢的一片,李涵章摸到自己家門口,推了推門,門是從裡麵閂上的,便輕輕地敲著,喊:“麼妹,開門,是我,張子強,我回來了。”屋裡“哦”了一聲,一陣窸窸窣窣,麼妹摸到了火柴,把煤油燈點亮,然後來開了門。等李涵章進來,幺妹反手關上了門,問:“咋回來得這麼晚?”李涵章把生意上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從衣兜裡把錢全掏了出來。麼妹伸出戴了老銀鐲子的左手接過錢,也不數就裝進了自己口袋,把李涵章按在凳子上說:“你坐下,我去給你拿帕子擦手,好吃飯。”李涵章問:“曉得我還沒回來,把門反鎖上做啥?”陳幺妹把帕子遞給李涵章,笑了笑說:“太晚了,滿桌子擺的都是好吃的,怕有野貓進來偷。”李涵章曉得她說的什麼意思,知道這鄉下女人的心思,嫁給自己了,就不會有二心,拉著陳麼妹在自己身邊坐下,悄聲對她說:“這麼些好吃的,是該都留給家貓。”陳幺妹紅著臉偏過頭,把筷子放在李涵章手裡說:“你快吃,吃了,我還有話說。”雖說乾了多年特務工作,李涵章早就把自己的血肉之軀鍛煉得像鋼鐵一樣,但“像”畢竟隻是“像”,本質還是血肉,況且人到中年,情感就成了山頂的湖泊,不容易被人看到,即使看到也似乎波瀾不驚,可一旦打開了缺口,就成了勢不可擋的瀑布,一瀉千裡。李涵章滿心歡喜地吃著飯,心裡想,守著一個這樣單純的女人和幾畝地,過半輩子平淡的日子,也不錯呢。陳幺妹坐在李涵章的對麵,但油燈的光線太暗,李涵章看不清她的表情。看李涵章把碗裡的最後一顆米粒扒拉進嘴裡,陳麼妹起身麻利地收拾碗筷。李涵章從缸裡趕了一瓢水起來洗臉漱口,然後用洗臉水把腳也洗了,脫了上衣半靠在床上等陳幺妹。幺妹收拾完了,站到床前,看到李涵章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問他:“你乾啥呢?”李涵章說:“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是啊,我是有話跟你說,”陳麼妹走到床頭,坐下來,雙手放在膝蓋上,看著李涵章說,“你曉得不曉得,到處都在捐款呢。”“我曉得,抗美援朝嘛,到處都貼的有標語,說是自願呢。”李涵章三心二意地說著話,看陳麼妹的眼睛快要冒出火了。“你明天不要去趕場,專門到政府找來寶,把這些錢捐了。”陳幺妹從席子底下摸出一張疊好的手帕,邊在李涵章麵前打開邊說,“這些錢是我們的全部家當,你明天拿去捐了。你一個外鄉人,我也沒有個親兄弟,啥事都隻能靠政府。政府有號召,我們跑在前麵些,總不會吃虧。”“你不是包好了嗎?直接交了就是啊,為啥還要給我說?”李涵章看看那些錢,瞪著陳麼妹問。“你咋這樣問啊?你是我男人,錢是你掙的,自然要你去交啊!”麼妹把手帕裡的錢扔進李涵章懷裡,背對他,不再吭聲。李涵章知道她生氣了,也不吭聲。他剛才還熊熊燃燒的火焰慢慢地冷卻下來,心裡湧起的,是對眼前這個女人的敬佩。這個女人沒有讀過多少書,雖然出生在地主家,但生下來就被送人,並沒有過幾天好日子。儘管這樣,她卻是個識大體的姑娘,一心為自己著想。現在這種狀況下,能娶到這樣的女人,真是自己的福氣啊!想著這些,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一千多萬鈔票。他之所以一直沒舍得動那筆錢,連娶幺妹時也沒舍得動一分錢,是因為那之中的絕大多數,是周雲剛留下來的,不屬於自己。而且,自己在外人眼裡,是個窮商販,哪裡會有那麼多錢?所以,從李大爺家的客棧裡搬來花房子之前,他就趁著趕場,把那些鈔票拿油布包好,埋在了程將軍墳塋後邊的一棵油鬆下,還搬了塊大石頭壓上去,做了記號。現在,連麼妹都想到了要向政府捐錢,他自然也要想那筆錢的去處:一年多前埋槍和銀元,是和以前的事情做個了斷;現在,自己該如何了斷周雲剛留給自己的這筆巨款呢……儘管已經是6月份了,但山裡的夜晚還是很涼。李涵章光著脊梁坐了半天,似乎感冒了,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陳麼妹嚇了一跳,忙把墊在李涵章背後的鋪蓋抽出來,邊往他身上蓋邊說:“真是的,幾十歲的人了,這麼不小心,生病了咋辦?”李涵章順勢拉過陳麼妹的手說:“你也上來捂著。”“幾月了?還捂著?要生痱子。”陳麼妹說著硬話,口氣卻軟軟的。“不生痱子,我們生兒子。”李涵章說著,一把將陳麼妹拽進了自己懷裡……第二天,李涵章沒去趕遛遛場,睡了個懶覺,然後和陳麼妹一起先去了李家。說老實話,李涵章對捐款這樣的事情再熟悉不過了,黨國的好些大人物當初就是靠著捐款成為“社會賢達”,然後有職有權的。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同樣是捐款,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李涵章想到陳幺妹昨天說的那些話,想想自己現在的處境,真的不敢妄動一步,決定完全聽陳麼妹的話。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聽老婆話的男人。而且,這個老婆是個幾乎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的鄉下女人。李涵章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有些東西不是讀書讀出來的,而是天生的,就像鳥會飛、魚會遊一樣。請教了李大爺之後,李涵章把麼妹積攢的那些錢,交到了鄉政府。回來的路上碰到來寶,李涵章遠遠地招呼他,然後把他叫到路邊問:“我結婚以後,咋就沒看到你啊?”“你結婚以後天天不出門,當然看不到我。”來寶和他開玩笑。李涵章掏出一支煙,知道來寶不抽,也不客氣,點燃了抽一口,不好意思地說:“哪裡聽來的哦?我忙過了三天,就和你姨夫同路去趕場了。老實話,來來往往從你家門口過,真的沒看到你。”來寶說:“區上成立‘三反五反’工作指導委員會,把我抽去了,才回來。”“你是能乾的人。區上都能把你抽去工作,以後說不好要當大官了。”李涵章恭維說。“彆提了。這次搞‘三反五反’,成都下派了一個巡視員,不顧實際情況,指手畫腳地瞎搞,冤枉了好些個無辜的人。我看不過,跟他吵了一架,這不,給提前踢回來了。”來寶沮喪地說。“唉……你年輕,得刹刹你那火爆脾氣。”李涵章想起來寶的同學李大勇,在“感情用事,容易衝動”方麵,他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姓苟的瞎搞,我就有權利提意見!是他在給我穿小鞋!”來寶也許是憋屈得受不了,扯著喉嚨說。李涵章一聽“姓苟的”這三個字,吃了一驚,脫口而出問:“那個姓苟的,是不是叫苟培德?”“是啊?怎麼,你認識他?”這下輪到來寶吃驚了。“苟姓很少……這個……我在涪陵榨菜廠時,他去視察過工作,還跟我握過手,所以印象比較深。”李涵章發現自己說漏了嘴,趕緊掩飾。“哦。‘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我看,首先要反的,就是苟培德這樣的‘官僚主義’。沒見過這樣的乾部,下來工作,居然還帶著表妹。他那個表妹聽說叫胡鳳,簡直就是一個資產階級貴婦人,吃喝講究得不得了。哼,這是共產黨的乾部嗎?”李來寶隻顧自己發泄著,卻沒有發現李涵章這會兒已經走了神兒,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從來寶的話裡聽得出來,苟培德終於還是被胡鳳纏上了,而且基本上舊習不改。這樣的人,居然能在共產黨的乾部隊伍裡呆得,看來,姓苟的小子,還有些神通。“哎,張大哥,不說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兒了。”來寶上上下下看看李涵章,笑著問,“你好久讓我當舅舅?我爸爸說了,麼妹是他的女兒。”李涵章連忙拔腿就走:“你毛頭娃兒曉得啥子哦?”來寶在後麵哈哈大笑。過了二十多天,陳麼妹還沒有懷孕的動靜兒,孫春花懷孕了。麼妹於是和李涵章商量,想去李家幫忙,免得李大媽忙不過來。李涵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樣一來,夫妻兩個,一早起來,一個去李家,一個去做生意,晚上幺妹等李涵章趕完遛遛場從李家門口過的時候,一起回花房子,兩口子安穩地過著他們的小日子。4但李涵章內心的平靜,在兩個月後就被打破了。有了戶口、有了房子、有了田地、有了家,日子過得很順心。李涵章漸漸地真的以為自己就是張子強。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過去,隻要聽到有人叫“老張”、“張大哥”、“張老板”,就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張大哥啊,又來接幺妹?麼妹現在是越來越懶了,也不說先把茶館收拾好了等張大哥來,偏要等人家來幫你收拾,人家跑一天不累呀?”來寶下班回來,還沒進家門,就和這對“姐姐、姐夫”開玩笑。李涵章正把竹椅子往牆角堆,方便麼妹掃地,聽到來寶和自己打招呼,忙答應:“我累啥?不過多走了幾步路嘛。來寶兄弟,你回來了?”來寶進了屋,也去幫忙搬椅子。李涵章見了,搶過麼妹手裡的掃帚、又去掃地。麼妹抿嘴一笑,挽起袖子就去洗茶碗了。“哎呀,你們兩口子倒是會心疼人哦。明明曉得我還是單身漢一個,做出這麼樣一副恩愛的架勢,故意氣我啊?”來寶站在一堆椅子旁邊,看看李涵章,又看看陳幺妹。“你不小了,趕快結婚嘛。”陳麼妹頭也不抬,麻利地邊洗茶碗邊說。“我倒是想去接她,隔山隔水的,咋接嘛?”來寶歎口氣說。“隔山隔水啊?那就是說,你有……有對象了?”幺妹驚喜地抬起頭問,“這下好了,李大媽不用為你操心了。”“幺妹,不要給我家裡人說。唉,八字還沒一撇呀,人家來不來古城還難說。”來寶說著話,繼續搬椅子。李涵章低頭掃地,不吭聲。“你去看她呀,解放了,古城這麼好,青龍鎮這麼好,喊她來嘛。”這個好消息讓幺妹忘記了她在乾什麼。“去不成,這個月毛主席和黨中央派的‘南方革命老根據地訪問團川陝邊區革命老根據地分團’要來古城,慰問紅、烈、軍屬和老紅軍,嗬嗬,還有蘇區人民,西河是重點,我正忙得要命,哪有時間去重慶看她?”來寶搬完椅子,坐在邊上發呆。“她在重慶呀?”陳麼妹邊洗碗邊說,“也不遠嘛,坐船去多方便。隻是,重慶是大地方,人家咋會來古城?”“就是嘛,我一直都不敢把她的事情給我爹媽說,就是這個原因。她說那邊的事情處理好就過來,哪個曉得是不是真的能過來……不說了,我上去吃點東西睡覺了,明天還要繼續整理青龍鎮的紅、烈、軍屬名單,上麵要照著名單慰問。”來寶從李涵章麵前過的時候,李涵章問:“來寶兄弟,我和你姨夫他們去趕觀音廟場的時候,聽說那裡出了一個好厲害的抗日將軍,你的名單裡有沒有他們家?”“啊?張大哥,你說的是國民黨那個姓程的將軍呀?我曉得的。隻是……他是國民黨的將軍哦,咋會有嘛?”來寶左右看看,悄聲在李涵章耳邊說,“張大哥,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要亂說。你不識字,不讀書不看報,有好多事不曉得。這些話,你問我,沒有關係,要是問了其它人,會惹亂子的。記得了,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哦。”“哦,我記得了。”李涵章看著來寶的背影,心就像被切了一刀,又被扔進了鹽罐裡:此前,他還曾經幻想過,程將軍因為抗日而死,古城的人至今還對他念念不忘,那麼,念在自己抗日有功的份上,共黨也許會對自己網開一麵。但現在看來,這也不過僅僅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陳幺妹沒有聽到來寶對李涵章說了什麼,她麻利地洗著茶碗,對自己男人說:“老張,快些掃,掃完了,我們早點回去。”李涵章答應著,看著陳幺妹,半天才說了一句話:“我突然覺得好累哦,不太舒服。”陳幺妹一聽,趕忙放下手裡的茶碗,跑過來拿掉李涵章手裡的掃帚,把他扶到來寶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說:“不舒服啊?病了呀?剛才來寶問你,都說不累,咋說累就累了呢?是不是中暑了?也不早說?我還使喚你幫我做事情,都怪我!”說完,等李涵章坐穩,忙慌慌地走過去三五兩下洗完了茶碗,又飛快地把剩下的地掃了,倒了垃圾回來,把李涵章的背篼背上,拉起李涵章就出了門。李家的規矩,李大媽睡覺前,要把鐵匠鋪子和茶館都檢查一遍才鎖門。從青龍鎮街上往花房子走,一路上李涵章都是無精打采的。陳麼妹不知道男人的心思,急得一會兒摸摸他的額頭,一會兒摸摸他的背心。李涵章被摸煩了,想要吵她幾句,可一看她急得臉通紅,抓著自己胳膊的手都在發抖,心又軟了:這個女人,現在是唯一可以和自己相依為命的人!他想著,把她身上的背篼取下來自己背上,然後用左手把她攬進自己懷裡,一路抱著她往前走。陳幺妹有些不自在,生怕被人看見,掙紮著。李涵章側著臉親了她一下,說:“這麼晚了,路上沒有人,把心放進肚子裡。”“你不是很累,不舒服嗎?咋還有心這樣子?”陳麼妹靠在自己男人懷裡,伸出右手,抓著李涵章的褂子。“我就是因為累,因為不舒服,才想抱抱你。麼妹,你對我好,我心裡高興。”李涵章說這話的時候,鼻子有些酸:誰是對程將軍好的人?“莫要這樣說,老張,我們是兩口子,就像一個人一樣。我自小就被爹媽送了人,處處看人臉色,嫁給你才算是真的有自己的家。你是我的男人,我不對你好對誰好?可惜我的肚子不爭氣,要是能給你生個兒子,那才是真的對你好。”陳麼妹說著,放開手,和李涵章分開。前頭要過田坎,沒法兩個人並排走。她等李涵章先走,自己跟在後麵。李涵章聽了這話,暗地裡罵自己不是人。他曉得陳麼妹的月經周期,算準了時間和她同房,就算是同房也十分小心,確保陳麼妹不懷孕。他知道這樣做對不起陳麼妹,但是,他隻能這樣做:萬一自己暴露,陳麼妹拖著個孩子後半輩子怎麼過?孩子又能有什麼前途?現在,自己這樣掙錢,一來固然是為了掩護,二來不也是為了讓她有好日子過?就算自己被抓了被槍斃了,或者出了意外,她身邊有錢,總不至於餓肚子呀!到青龍鎮以後,李涵章還沒有這樣悲觀過。他發現自己比以前軟弱了,比以前多愁善感了。月光下,走在窄窄的田坎上,李涵章輕聲喊:“幺妹。”陳幺妹答應了一聲。李涵章又輕聲喊:“麼妹。”陳麼妹又答應了一聲。李涵章停下腳步,轉過身,麵對陳麼妹,伸手摸著她的麵頰,低聲問:“我對你好不好?”“好!”陳麼妹笑笑,愣愣地站著,好像生怕自己一動,李涵章就會把手拿開。“嗯。”李涵章把背篼取下來,抬起陳麼妹的手臂套進去,然後轉身蹲下說,“讓我背你。”“要不得,你不是很累,病了嗎?”麼妹嚇得退後一步。李涵章回頭看著自己的女人說:“我剛才累,和你說一會兒話,就不累了。你讓我背你。我背了你,出身汗,病就全好了。”“是不是真的呀?”“你試試嘛。來,到我背上來。”陳幺妹慢慢地走攏,趴到李涵章背上。李涵章站起來,背起陳麼妹往前走。他偏著頭,把自己的臉挨在女人的臉上,說:“看你小小的個子,咋這麼重?”陳幺妹咬了一下李涵章的耳垂,罵道:“你以為你輕?”李涵章聽出了這話裡的意思,反手從後麵緊緊抱住女人,把她貼在自己的背上……5從陽曆年底的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三反”,到陰曆年底的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財產、反偷工減料、反盜竊經濟情報“五反”,這些針對機關和工商業的運動,和李涵章的關係都不大。他身邊發生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來玉當爹、他當乾爹了。臘月二十三,李涵章一早起來,就被陳麼妹拉著祭灶神。雖說他們兩個平時在家吃飯的時候不多,但貼灶神像、供灶麻糖和灶麥生這些祭灶神的程序還是一個都不敢少。李涵章看到陳麼妹拿著一張被疊成長方形的金黃色薄土紙念念有詞,驀然想到兩年前的今天,他在金銀山的那個山洞裡,和周雲剛說的那一夜的話。“……兄弟我就是敬仰你是條漢子,才死心塌地追隨你,而不是因為你那些專員、主任、少將的頭銜,才對你這麼忠心耿耿。說實話,抗戰結束後,我就想回重慶鄉下老家,置幾畝薄田,娶個婆娘,生幾個娃,守著爹娘妻兒,安安穩穩地過我小時候就過慣了的日子。哪曉得,奉調到三處後,遇到了你,遇到了一個好長官。接著,蔣委員長開始剿共,這內戰,一打就是三年多,我那個‘娃娃婆娘三畝田’的小日子夢,也就一直隻是夢。唉,這輩子,也不曉得還有沒有這個機會了……”這是周雲剛在那個臘月二十三的夜晚,對自己說的“掏心窩子”的話,李涵章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這種無數人都在過著的小日子,自己現在也真真切切過上了,但在那時,卻是兩個人的期盼……明天就是周剛的祭日!李涵章想著,也走過去,拿起一張金黃色的薄土紙,點燃之後,眯著眼睛,和麼妹站在一起,默默地祈禱。看到李涵章神神叨叨的樣子,陳幺妹剜了他一眼,推了他一下說:“送灶爺哪是男人乾的事兒?你攪和啥子?沒有當爹的人,一輩子長不大!”李涵章被她這一推,才覺得自己失態了,忙掩飾說:“你剛才在乾啥?不是求子吧?”陳幺妹紅著臉點燃手裡的紙,罵道:“這是請灶書。你以為灶神是送子觀音呀?”李涵章不吭聲,轉過身去,抹了一把幾乎湧出眼眶的淚。眼看著陳幺妹把灶神伺候走了,他又問:“我們今天還要做啥?”“李大媽算了日子,說嫂子就在這幾天生,我們早點過去吧。”兩人到了李家,在門口遇到來玉。李涵章問他:“你這是要去哪裡?”來玉看著陳麼妹說:“我正要去接麼妹。你嫂子疼得哭天搶地,我不曉得咋辦。”“疼啊?那是要生了,你不去找醫生,找我做啥?”陳麼妹一邊往鐵匠鋪和茶館中間的甬道走,一邊問。來玉跟在後麵說:“你平時和她耍得好,你在她身邊,我就放心了。”李涵章在旁邊聽著,想起素芬生可貞的時候,雖說住在醫院裡,卻正碰上日機頻繁轟炸重慶,隻要警報一響,醫生護士就要帶著病人往防空洞跑,病人多、醫護人員少,哪能照顧得過來?就算有家人陪著,逃跑的時候也極容易被倉皇的人流衝散。李涵章那時候是中統局專員,因為不久前剛發生了“大隧道慘案”,正陪著上司在防空現場視察。眼看著成百上千的人一邊哀嚎一邊奔跑,房屋像爛透的南瓜那樣垮得沒了形狀,枯焦的樹枝上掛著滿是血汙的破衣爛衫、斷胳膊斷腿,忙於疏散災民的李涵章完全忘記了在醫院待產的妻子,直到警報解除,其它人都累得立刻找地方吃飯睡覺,唯有他,急忙往醫院趕,生怕父母和妻子在跑防空洞的時候失散,生怕兒子早不出生晚不出生,非要在這個時候出生……三個人走到來玉的臥房門前,看見李大爺和來寶早在門外守著了,正想問問有沒有請醫生,就聽裡麵傳來“哇”的一聲啼哭,然後就聽到李大媽在門簾裡喊了一聲:“老頭子,你當爺爺了,你有孫子了!”來玉腳一軟,靠在了李涵章身上。“嫂子啥樣子?”陳麼妹問著,一掀簾子,進屋去了。一會兒,她探出來說,“來玉哥,母子都好,你放心哦。”幾個男人這才回到堂屋,邊烤火邊吃點心,喝茶。李大爺對李涵章說:“昨天半晚上就開始吆喝,一直疼,生不下來。你們一來就生下來了……看來,這個娃娃和你們夫妻兩個有緣,你當他乾爹吧。”李涵章看看來玉。來玉說:“我沒有話說,爹看著好就好。”來寶也說:“張大哥,你和麼妹都跟我們家有緣。”李涵章隻好答應了,搓著手說:“我和幺妹準備了一份薄禮,隻是今天沒帶上……”“說這些見外的話做啥?”李大爺抽口旱煙,想了想,認真地說,“你是娃娃的乾爹,給娃娃取個名字吧。”“我?我給娃娃取名字?”李涵章從椅子上站起來,紅著臉問李大爺。“正巧也是你逢生,該你給娃娃取名字。”李大爺用煙鍋子示意李涵章坐下,然後說,“你雖說沒有讀過書,但是走的路遠,也是有見識的人。”李涵章看看李大爺,又看看來玉和來寶,問:“真的要我來取名字呀?”三個人都點點頭。來寶說:“其實,從知道嫂子懷孕那天起,我就在爹媽麵前說起過這件事情。但老輩子人迷信,不準先給娃娃取名字,怕不吉利。”李涵章心裡想,他們每個人肯定都已經在心裡給娃娃想了名字,我說一個湊熱鬨。隻是,取個什麼名字好呢?他問李大爺:“娃娃是啥字牌?”“新社會了,不搞那些封建迷信,不講字牌。”沒等李大爺開腔,來寶搶著說,“這是個態度九九藏書網問題。”“可惜我拿錢送你上學哦!”李大爺在桌子腿上磕著煙鍋子,對李涵章說,“新社會新氣象,隻要姓李就行。”“叫李可貞好不好?”李涵章脫口說。但說完他就後悔了:李家的人怎麼會同意給娃娃取這麼個名字呢?自己怕是想兒子想瘋了!“聽起好順耳,是哪兩個字?”李大爺問。李涵章愣了一下,忙想起了自己是不識字的小商販,就說:“不曉得,我隻是覺得這個名字喊起好聽。”來寶大笑著說:“珂珍。好!這兩個字的本意都是玉,一聽就曉得是我哥哥來玉的兒子。而且,諧音可貞、可真,意思都很好。”來玉望著弟弟,問:“你嘰裡咕嚕說半天,我一個字都沒聽明白。”“來寶,你把那兩個字寫下來,我去找個先生看看。”李大爺像是聽出了一點兒名堂,對小兒子說。“看啥嘛?那些算命子都是哄人的!”來寶雖說不同意老爹把名字拿給算命子看,但還是從口袋裡拿出隨身帶著的小本子和筆,把兩個字寫出來,傳給大家看。李大爺讀過兩年私塾,認得幾個字,看了看,說:“好!”來玉沒有讀過書,看了看,隻說:“硬是好!”李涵章假裝沒有看明白,說:“這麼多筆畫啊?隻苦了娃娃回頭上學寫名字哦。”幾個人於是大笑。當天晚上,李涵章和陳麼妹沒有回花房子,就住在麼妹以前住的那間屋裡。半晚上,麼妹把事情收拾完了回到房間,看到李涵章捂在鋪蓋窩窩裡還沒睡,問他:“咋還沒睡?”“高興。”幺妹脫了衣裳鑽進被窩,把李涵章往裡麵擠了擠,說:“人家當爹,你高興得睡不著?”“我當乾爹嘛,一樣的。”幺妹身上冰冷,李涵章一把將她攬進自己懷裡。“是哦,這下真的不一樣了。我們原先就準備了一些雞蛋啊、小衣裳啊,禮太輕。要不,我們去城裡給娃娃換個長命鎖吧。”麼妹舉起左手說,“這個鐲子夠了。”“你真的舍得你媽媽給你的鐲子嗎?”李涵章問。“有啥舍不得啊?我聽人說過,女人結了婚要是幾年都不開懷,就可以抱養一個乾兒子。對乾兒子好,老天爺看見了,她就會懷上。”陳麼妹蜷在李涵章懷裡說,“辦滿月酒的那天就要送禮,最好是在年前把銀鎖拿回來。你明天就去,選好看的,要是銀匠嫌我的鐲子輕,你就再帶點錢……”“好的,好的,我明天就去古城。”李涵章把女人緊緊抱在懷裡,恨不得把她按進身體裡,讓她變成自己的一根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