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虛驚(1 / 1)

迷徒 何曉 6137 字 16天前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揣著陳麼妹的老銀手鐲,先回了一趟花房子。他給陳幺妹說,是想回去拿些錢,然後到古城找銀匠給乾兒子珂珍打長命鎖。實際上,卻回去翻出了素芬給他縫的那件貼身小襖。結婚後,李涵章給陳麼妹說過,這件小襖是家裡人留下的唯一念想,不穿了,放起來。陳麼妹果然給李涵章做了件新棉襖,讓李涵章把舊襖寶貝一樣地放在箱子底下。李涵章回了家,關上門,把小襖取出來,在領上拆開一條小縫,取出了一個戒指。捏捏裡麵還有最後一個,李涵章心裡想,就是天垮下來,也不能動了,不然以後還怎麼有臉見素芬和可貞?小心地把領口縫好,李涵章把陳幺妹的銀鐲子放在小襖的袖籠子裡,又把小襖疊好,放進箱子底下,又把戒指用開始包鐲子的手帕包好,掀開棉祆,放進貼身衣裳的口袋裡。抽出了旱煙杆,李涵章坐家裡,一袋一袋地吸煙,不一會兒,他和麼妹的那間臥房裡就霧騰騰的了。他在想四個人:他的生死兄弟周雲剛,他的發妻王素芬、兒子可貞和現在的妻子陳幺妹。今天是周雲剛的祭日,但他李涵章卻當上了乾爹,要去給乾兒子打長命鎖;發妻和兒子杳無音訊,他現在卻要拿著妻子留給他的首飾,去為另一個不是自己生的卻要喚自己為“爹”的孩子打長命鎖。是什麼讓這一切都在又一個大年到來之前,把自己推進了一個纏繞不開的“死結”裡?自己現在這種“娃娃婆娘三畝田”的小日子,是周雲剛拿命換來的。在他祭日的前一天,另一個把自己喚“爹”的孩子出生了。自己以前光想著不生孩子,怕以後自己被抓,拖累了麼妹,怎麼就沒想到,周雲剛在說“娃娃婆娘三畝田”的小日子時,是把“娃娃”排在第一位的?怎麼就沒想到,不要娃,才是對麼妹的不公平呢?她有做母親的權利,更重要的是,自己真的被抓,也有個孩子陪伴著她,將來為她養老送終呀!怎麼樣才能打開這個“死結”呢?就生一個孩子吧,無論是男是女,都是對周雲剛、對麼妹最好的交代!想透了這些,他找出一張紙,到屋外的灶膛裡,扒到一個沒燃儘的木炭,寫了幾個字:“雲剛,好兄弟!等著,我們會有兒子的!”然後,慢慢地把它點燃……做完這一切後,李涵章這才鎖好門,往古城走。青龍鎮到古城隻有十幾裡路,走路去很方便,坐船去更方便。李涵章來這裡快兩年了,不說來進貨,就是路過,也早就把古城的街道摸得一清二楚,更何況抗戰勝利後他送程將軍的骨灰回來,對古城多少也有點印象。這是個幾千年來都沒換過名稱的小城,街道房子都還多數是明代的,少部分是被三百多年前的清軍和三百多年後的日本飛機燒了之後又修複的。古城北麵是山,其餘三麵都是水,所以,從廣元順嘉陵江去重慶,可以看到古城的西、南、東三麵。古城是一座方城,城裡的大街小巷都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朝向,百十來條街,條條都能從街頭望到街尾,寬的像迎恩街可以兩輛小汽車對過,窄的像水巷子,兩個瘦麻稈對麵過,都有一個要側身。不過,讓李涵章驚訝的,不是這個古城的奇特結構,而是這座小城的包容性,這是他來這裡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古城的縣政府在內東街的鐵塔寺裡,南麵有淨聖庵、清真寺、寧濟堂、壽山寺、財神樓、華光樓,北麵有福音堂、東嶽廟、南嶽廟、治平園、七星台、巴巴寺,東麵有馬王廟、光國寺、五郎廟、太平寺、天上宮、文昌宮、陝西會館、觀音寺,西麵有城隍廟、文廟、武廟、還有祭祀張三爺的桓侯廟……不過,因為渡口在華光樓下,古城最繁華的地方自然也就是華光樓附近。李涵章七拐八拐找到一家老銀匠鋪子,捂著裝了金戒指的口袋就進去了。選選撿撿地忙活了半天,李涵章終於滿意地交換到了自己喜歡的東西,興衝衝地出來,要去碼頭上船回青龍鎮。要去碼頭,就必須從華光樓下過。華光樓是一座過街樓,騎在街上。“古城有座華光樓,半截戳在雲裡頭。”娃娃們唱的童謠裡,那戳在雲裡頭的半截是華光樓的二三層,而沒有戳進雲裡的,就是騎在街上的第一層。華光樓這個石條砌的門洞比兩邊的房子還高,夏天的時候,遠客下了船,來這裡乘著穿堂風歇腳,一邊可以挨挨擠擠地坐三四十個人。冬天,裡麵卻待不住人,站一會兒,就會被風吹得流鼻涕打噴嚏。李涵章走在華光樓的北邊,穿過華光樓的門洞,他看見有一個人正從碼頭的石階走上來。李涵章晃眼一看,覺得這人有些麵熟,但他來古城後四方八麵的鄉場都走遍了,打交道的人多,便沒往心裡去。可是,當他們都走進了華光樓的門洞,而且越走越近的時候,李涵章卻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到了一種久違的、熟悉的冷氣。“李主任,久違了。”對方走過李涵章身邊的時候,在李涵章耳邊說。李涵章吸了一口涼氣,猛地一挺胸,盯住對方的眼睛,說:“是你,苟培德!”是的,這個人就是苟培德,那個在滄白堂事件後調去二處的、跟隨他多年的手下。自在榨菜廠不期而遇後,居然又在這裡碰麵了。李涵章沒有恐懼,反而問道:“苟巡視員,又到古城來巡視了?”“你呢?”苟培德絲毫沒有對他喊自己“苟巡視員”感到意外,反而問道,“你來這裡做啥?我知道你還在‘潛伏’著,而且潛伏得很徹底,不但改名換姓,又娶了婆娘,還分了房產和土地。”“你咋知道的?”李涵章緊逼著問,心裡閃過一絲不安。“這你就不要問了。我還記得我們‘相安無事’的君子協定。上次在榨菜廠,兄弟我很敬佩李主任臨亂不慌的逸士風度,但我希望李主任能繼續把‘相安無事’牢記在心。”苟培德的眼珠子轉著,就像穿梭一樣,說完,轉身疾步出了華光樓門洞。李涵章看著苟培德的身影消失在上華街路口,也徑直往碼頭走去,趕緊快步上了船。一路上他都在想剛才發生的事情:苟培德現在端著共黨的飯碗,有一帆風順的架勢,不然,他為什麼這麼怕自己不遵守那個“相安無事”的協定呢?當初,是他張牙舞爪地要抓自己,被自己卡著脖子,硬逼著他答應“各走各的路”的,而現在反而變成了他擔心我違約。憑他的身份,隻要他喊一聲“抓特務”,街上立刻就會有人拿著棍棒跑出來把自己打得半死,然後再把自己扭送到公安局去邀功。他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李涵章坐在船舷邊,看著清澈見底的嘉陵江水,表麵上平靜得像鏡子一樣,下麵卻暗藏著人看不見的漩渦。船到青龍鎮,他走在江岸的土路上,遠遠地已經能看見陳麼妹在李家客桟外麵晾曬尿布的身影了,李涵章突然想起了前些天來寶說胡鳳又跟他在一起,一下子想明白了:苟培德沒有立刻喊人抓自己,肯定是擔心他和胡鳳之間的那些爛事兒被揭發。那樣的話,他這麼多年在共黨政府裡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想通這一點之後,李涵章知道自己暫時還是安全的,於是,便不那麼緊張了。陳幺妹站在李家客棧的通道上看到了李涵章,但隔著太遠,不好高聲喊名字,隻是向他揮著手。李涵章也笑著先對女人揮了揮手,又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現在,李涵章從江邊去李家客棧已經不用走前門了,和李家的人一樣,他可以直接上後麵的小木樓梯。陳麼妹慢慢地晾曬著尿布,等李涵章走進近,急切地問:“啥樣的?好看嗎?”李涵章點點頭,輕聲說:“很好的。”陳幺妹跟在李涵章身後進了屋,反手把門關上,走到李涵章麵前,伸出手來說:“我看看啊!”李涵章看著陳幺妹,笑著,掀開棉衣,從貼身衣裳的口袋了拿出陳麼妹的手帕,慢慢地在她麵前把手帕打開……陳幺妹看見了手帕裡的東西,一手拿起一個,急切地問:“咋可能換來這些東西?”她左手拿的是一個嶄新的八寶長命鎖,掌心大的米篩裡放的有通書、八卦、算盤、剪刀和銅鏡,米篩的下麵掛著石榴和雙魚,米篩上麵的銀鏈比納鞋底的麻線都粗。她右手拿的是一個看起來有些舊的簪子:是老銀簪子,雙鳳朝陽的老銀簪子!“咋可能啊?我的鐲子咋可能換回來這兩樣?張子強,你添了多少錢進去啊?”陳麼妹瞪大眼睛看著李涵章問,“這個老銀簪子比長命鎖還值錢吧?”“幺妹,你不要著急,聽我慢慢說。”李涵章把陳麼妹拉到床邊坐下,問她,“你那個鐲子是不是你媽媽給你的?”“是啊。”“所以啊,那不是一般的銀子,那是古董!你知道嗎?我去找了懂行的熟人做中介,就換了這兩樣:簪子是老銀,像你那個鐲子;這個八寶長命鎖是新銀,給娃娃戴,正好合適。”這番話,是李涵章早上回花房子去拿金戒指時,在路上就想好了的。“老張,你好厲害啊!我覺得人家能把長命鎖換給我,就謝天謝地了。”李涵章看見陳麼妹拿首飾的手還在發抖。他看著這個女人,看著看著,再一次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裡……2因為在古城遇到了苟培德,1952年的這個春節,李涵章過得很不順心。好在陳麼妹的心思全用在了照顧乾兒子身上,沒有看出他和往常有什麼不一樣。終於過了元宵節,李涵章和陳麼妹商量,說他想跟人去長江上跑一趟船,看看能不能掙點錢回來,在青龍鎮街上買間房子開個鋪子,要不再等幾年,歲數大了,跑不動了,沒力氣去趕遛遛場,也沒力氣種莊稼,兩個人怎麼生活?“這樣說,也要得嘛。”陳幺妹想了想,問:“隻是,你打算好久走呢?”李涵章說:“吃了珂珍的滿月酒再走。”陳幺妹覺得這樣也好。李涵章正月底出的門,一個多月後天氣轉暖就回來了。按理說,這幾個月在長江上過的日子比在四川和貴州交界處過的日子安逸多了,沒有土匪,還不愁吃穿,但他卻待不住,整天就記掛著陳麼妹,記掛著珂珍。無事坐在船頭的時候,他也想過趁著這機會跑掉算了:既然回去就可能被抓,還回去做什麼呢?但他不能像一年多以前那樣四處亂跑了,一來人上了四十歲,過慣了青龍鎮的安穩日子;二來,現在到處都解放了,能往哪裡跑?況且,以共黨的本事,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抓住。“人的命,天注定。該死球朝上,不該死球朝下。”李涵章心一橫,就又回來了。黃昏的時候,李涵章到了青龍鎮,先去李家接陳麼妹。李大爹和李大媽留住小兩口,說等李來寶從鎮政府回來,一家人吃頓團圓飯。一圈兒人正吃著飯、擺著龍門陣,來寶忽然放下筷子,對李涵章說:“對了,我那個老同學,你在涪陵的老熟人,還記得不?就是那個李大勇,調到古城來了。在古城縣公安局當科長,管內勤。前幾天我到古城去,到他辦公室坐了坐,聊了一會兒,還提起了你了呢。”“哦?”李涵章正在埋頭吃飯,聽了這話,眼前現出了那個戴著眼鏡、渾身激情的小夥子,問道,“你們都說我啥了?”“也沒說啥,他聽說你已經在古城安了家,娶了婆娘,還分了地分了房子,托我帶口信,讓我向你道喜!”來寶說完這話,自言自語地說,“這家夥,咋兩年多的光景,就打遊擊似的,到處調動呢?就他那樣,能有本事管好一個科?不過,這次見麵,我發現他還真是和上學時不一樣,老成多了……”“莫要著急,你工作做得好,西河的人哪個不誇你?你很快也會當大官的。”李涵章看著來寶有些失落,安慰他說。“對了張大哥,你經常出去趕場子,要留心一下那些形跡可疑的人。蔣匪幫賊心不死,那些沒來得及逃走的、潛伏下來的美蔣特務,趁著全國人民全力以赴抗美援朝,又蠢蠢欲動,造謠搞破壞。重慶、成都是國民黨從抗戰開始就苦心經營的城市,現在不知道還有多少從重慶、成都逃出來躲起來,沒被發現的呢。我在李大勇辦公室看到了一本《四川匪特調查》,裡麵全是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國民黨高官。所以,你要是發現有可疑的人,立即向政府報告!”來寶這些話,讓李涵章覺得他簡直就是在指著鼻子罵自己。《四川匪特調查》!我是上了這個小冊子的人,就是來寶所說的“沒來得及逃走、潛伏下來的美蔣特務”!李涵章在心裡再次提醒了自己一次。兩口子在李家吃完晚飯,一起回了花房子。進屋後,李涵章把錢全給了陳幺妹,說:“不好意思,就掙了這麼點兒。”“才出去多久嘛?能掙到這些不錯了。在家裡,半年才掙到這麼多。”幺妹把錢收起來,邊鎖櫃子邊問,“不是說要跑個一年半載嗎?咋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想到珂珍要滿百日了嗎?”李涵章說完這話,盯著女人的背,又說,“我……我也想你。”他掩飾。其實,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本《四川匪特調查》。“沒出息。我這一個多月,一半時間在照看珂珍,一半時間在這邊收拾田邊地角,種點小菜自己吃,吃不完的趕場天還可以賣。隻是可惜我們不能天天住在這邊,沒法喂雞鴨。老張,等珂珍大一點,我不去李家,我們就喂幾十隻雞鴨,吃肉吃蛋都方便,孵了小雞小鴨還可以賣錢。我們離場鎮又不遠,不一定非要在場上買房子。”陳麼妹落了鎖,過來坐在李涵章身邊。李涵章聽明白了陳麼妹話裡的意思,是不想他借著掙錢去場上買房子的由頭出遠門。鄉下女人乾起活兒來潑辣,表達感情卻婉轉得很,雖說結婚快一年了,但第一次和男人分開這麼久,她臉紅紅的,一副怯生生的樣子。李涵章理解女人的感覺:要不是實在忍受不了對她的想念,他也不會這麼快就回來……不過,儘管克製不住對女人的想念回來了,他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為什麼會出去,於是,拐彎抹角地問:“我走以後,家裡還好?”“也沒出啥大事情,就是珂珍病了一次,全家人急壞了。”陳麼妹原本靠在李涵章肩膀上的,話說到這裡,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坐直身子說,“還有就是,奇怪得很,家裡來過幾次生客。”“他們說啥呢?”李涵章把女人攬過來,讓她繼續靠在自己肩膀上。“東拉西扯的,不曉得要說啥。說是搞建築調查的,問我花房子的來曆,還問我家裡有些啥人。”“哦,那硬是新舊社會兩重天啊,解放前,你哥哥一家人住在這裡死得多淒慘啊,現在我們住在裡麵,人民政府多關心。”李涵章安慰陳幺妹。收拾停當,第二天,李涵章約老梁他們幾個老朋友去李家客棧下麵的茶館喝茶,給他們講這幾個月在川江上的見聞。說來說去,也問他們:“我走了這麼久,你們就沒有遇到啥好事情?也給擺擺。”老曹說:“你走後沒多久就來了兩個眼生的雜貨客,貨不對路,還亂喊價,跟我們趕了幾場,儘說外行話,問我們平時還有沒有人和我們一起做生意。”“剛入行做生意的人都這樣,你們多體諒些嘛。你們是不是亂說話,把人家的得罪了呀?”李涵章輕拿重放地說。“哪裡哦,我們也就是說,趕遛遛場嘛,多幾個人同路,說說笑笑的,路上熱鬨。做生意的人,還不是哪裡能掙到錢就到哪裡去?又不是兩口子,咋會天天都在一起?”李涵章聽了,有些疑惑:要是苟培德告發了他,來人要抓他,不可能這麼拐彎抹角;要是苟培德沒有告發他,又怎麼會突然冒出來這些陌生人?想來想去,反正被人民政府的天羅地網罩住了,沒有逃脫的可能,不如橫下心來過幾天小日子。於是,他和之前一樣,繼續跟幾個老兄弟趕周遛場。3過了兩個多月,到夏天了。這天李涵章去的東興鄉,回來要先路過花房子,就直接下了大路,回了家。煮好晚飯,左等右等都不見陳幺妹回來,李涵章有些著急:往常走東興方向,兩個人都會說好,晚上各自早點回家,今天出了啥事呢?李涵章把灶膛裡的火熄了,把稀飯盛進海碗裡,放到桌子上涼著;又撈了一碗泡菜葉子,切好,也放在桌子上。收拾好這些,正打算出門去接他的女人,陳幺妹回來了。“珂珍有啥事情嘛?咋回來得這麼晚?”李涵章坐在飯桌旁抽著煙問。陳幺妹喝著水說:“從重慶來了客人,我在廚房給李大媽幫忙。”李涵章聽到“重慶來了客人”幾個字,心裡一沉,抽了一口旱煙,問:“是啥人呢?”陳幺妹笑著坐到桌子邊上,伸著脖子對李涵章說:“你猜。”“我猜不到。”李涵章看陳麼妹的樣子,知道不是什麼壞事情,心裡輕鬆了一些,假裝生氣說,“我一天走了那麼遠的路,回來還要給你煮飯;飯煮好了,還要等你回來吃。你倒好,進屋一句溫存話都沒有。”“哎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陳麼妹忙把筷子放到李涵章手上,摸著他的手說,“你不曉得,來寶的那個女同學來了,水靈靈的一個妹子,李家上上下下要多歡喜有多歡喜。”李涵章放下筷子問:“都沒有聽來寶說起過,咋就來了呢?”“你的記性遭狗叼走了?來寶在你麵前說過好幾次,你沒有往心裡去。”陳幺妹說著,用手背碰了碰碗,感覺還燙著,忙縮回了手,也不催李涵章吃飯,就和他擺龍門陣,“人家是有學問的人,來當乾部,比來寶的官還大。李大媽開始還不相信她真的要和來寶結婚,來寶說,人家把戶口都轉到古城來了。”“比來寶的官還大啊?那是做啥呢?”“古城要修一個保健站,專門給女人和娃娃看病,那個妹子要當站長。”“哦,是個醫生啊。”李涵章鬆了一口氣,“我肚子餓了,吃飯。”李涵章拿起筷子又問:“你在李家忙到這個時候,沒有吃飯嗎?”陳幺妹在桌子底下踢了男人一腳,輕聲罵道:“你個沒良心的,我幫他們做好飯,菜一上桌,就空著肚子往家裡跑,又渴又餓,你還給我臉色看。”李涵章夾了些泡菜放在女人碗裡,看著她的眼睛說:“多吃點,把肚子吃脹。”陳幺妹一聽這話,歎口氣,放下筷子說:“珂珍都快半歲了,我結婚也有一年多了,咋就不開懷呢?”李涵章心知自己說錯了話,忙安慰女人:“珂珍他媽也是結婚好幾年才開懷的,你才結婚多久?著啥急嘛。”“我咋能不著急嘛,雖說我把她喊嫂嫂,實際上我和來玉是同年生的人,比她要大三歲多。來寶眼看著都要結婚了……”話說到這兒,陳麼妹探著身子抓住李涵章的手說,“等那個專門給女人和娃娃看病的保健站開張了,我就去好好檢查檢查。”天底下的事情,真是說不出的奇怪,李涵章本來非常害怕陳麼妹去保健站檢查,擔心檢查的時候,醫生一問他們同房的時間,麻煩就大了:一般的人是不會知道利用排卵期避孕的,要是問起來,他總不至於說每次都是巧合吧?可他卻沒有想到,到了秋天,古城的婦幼保健站掛牌了,陳幺妹興衝衝地跑去檢查,醫生告訴她,她懷不上娃娃的原因,可能是營養不良,多注意吃飯,調養調養就好了,還安慰她說,“才結婚不到兩年,沒懷上屬正常情況,不要著急。”“說得輕巧,點根燈草。這麼大的事情,我能不著急呀?”幺妹回到家,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抱怨。李涵章聽她說了醫院的檢查結果後,鬆了口氣,坐下來,拉住她的手說:“傻婆娘,看你以後還節省不節省了?我給你說,你不好好吃飯,就沒有營養,就真的不能生。多吃好的,有了營養,說不定還能一次懷上兩個。你好好睡一會兒,我把飯煮好就來喊你。”“那為啥子都快兩年了,我還沒生娃呢?那個醫生的話,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搞錯了呢?萬一我真的不能生娃,咋辦呢?”陳麼妹躺在床上,哭著問。“你這個傻婆娘,不能生我們就抱養嘛!退一萬步說,你不能生,我們有珂珍,等來玉生了老二,我們把珂珍領回來就是。”李涵章看著這個女人,嘴裡說著硬話,眼淚卻忍不住順著兩腮滾了下來。他流的不是難過的淚,而是慚愧的淚。他一時間想不明白,這麼好的女人,自己怎麼能用那樣的手段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她怎麼又那麼倒黴,偏偏嫁給自己這樣一個隨時可能被抓被槍斃的人?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好運,居然能遇到她這樣的好女人……害人。我害了人。我的蠢打算,害了眼前這個女人。即使是用鞭子棍子把人打得遍體鱗傷,即使是機關槍一梭子把對方打成篩子,即使是迎麵而過把對方推到橋下,即使寫了一個會讓成百上千人死於非命的文件……哪怕乾了更惡毒的事情,李涵章都從來沒有過“害人”的感覺。那時候,他理直氣壯,豪氣衝天。但此刻,他卻有了慚愧的感覺,有了“害人”之後的慚愧感覺!如果連同汽車一起被炸掉,如果在成都自首被共黨抓去,如果在逃亡路上被打死,自己也不會害眼前這個女人!隻要不遇到自己,這個女人也許會因為她哥哥的原因,一生都不出嫁,或者最後嫁一個喪偶的中年男人,和青龍鎮所有的女人一樣,過上雖然不富裕卻還安穩的日子。隻要安穩,就夠了。李涵章抱著他的女人,像沉浮中抱著一根浮木。他知道,此刻在女人的心裡,他就是她的天;他更知道,此刻在自己的生活中,她就是他的地。天空是遙不可及的。土地,卻是真實而且堅實的。李涵章抱著他的女人,決定就從今天開始,就從今天晚上開始,不再算那些與“排卵期”相關的日子了。他要誠心對這個女人,做這個女人的男人,等有了孩子,他相信這個女人能讓他們的孩子和這嘉陵江邊的每個孩子一樣,長得和他們的巴人祖先一樣強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讓眼前的這個婆娘為自己,也為周雲剛養一個孩子!李涵章決定“聽天由命”。4“聽天由命”的李涵章繼續趕遛遛場,有時候和人同路,有時候一個人獨行。一個人路過觀音廟的時候,他都會在坐在程將軍墓前的山包上,遠遠地望著那座淹沒在荒草中的墳塋,自己跟自己說話、也跟程將軍說話。回到家,幺妹問他怎麼回來得這麼晚。他就說,去找一個老朋友,擺了會兒龍門陣。然而,儘管李涵章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孩子沒有來,抓他的人也沒有來。日字一天天過去,大人們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變化,珂珍卻長大了。第二年有了弟弟以後,珂珍就整天和陳麼妹在一起,他把來玉兩口子叫爸媽,把李涵章兩口子叫爸爸媽媽。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這樣叫的,等大家都注意到的時候,小家夥已經習慣了,大家也覺得很好。就在這種平平靜靜的日子裡,一轉眼,三年多過去了。珂珍會走路了,小娃兒很懂事兒,可以自己跑到鎮上拉二叔回家吃飯了。來寶結婚以後,把家安在了古城,早上來上班,晚上回去,中午在父母家吃飯,周末,小兩口一起回青龍鎮來住一天。大家於是就養成了習慣,周內不管多忙,周末都要在一起吃午飯。來玉天天在家,周末回去的,自然就是來寶和劉蘭兩口子、李涵章和陳麼妹兩口子。這個周末,李涵章照例沒有出去趕場做生意,跟陳麼妹一起到李家耍一天。結果,那天中午,來寶竟是一個人回來的。李大爺見二兒媳婦沒來,臉色有些不好看。來寶無奈地說:“現在有人瞪著眼睛找她的麻煩,她恨不得把家都搬到單位去。”李涵章問:“出了啥事?”“她那個保健站站長的職務,怕是要被人擠掉了。真是可笑,居然莫名其妙地調來一個副站長,還到處張揚她是有來頭的人,在站裡拉幫結派。保健站才建起來,劉蘭的工作真是難做啊!我乾著急,幫不上她的忙……”來寶還想發牢騷,李大爺打斷他說:“要啥人做啥事情,自然有政府安排,你們不要瞎操心了。吃飯!”過了幾天,李涵章趕場回來,看到家裡冰鍋冷灶的,麼妹躺在床上。他以為陳麼妹病了,忙扔了背篼去看她。開始,問死問活陳麼妹就是不吭聲,隻哭。後來,李涵章不問了,打算自己去燒火做飯,陳麼妹卻拉住他的衣襟不讓走。李涵章問:“出了啥事?你給我說啊。”“張子強啊,”陳幺妹“哇”地哭出了聲,喊叫著,“張子強啊,我們離婚吧。”李涵章一聽這話,嚇壞了,問她:“好好的,為啥要離婚?”“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張家的祖宗啊。”陳麼妹拖著哭腔說,“她們指指戳戳,說我是個廢人啊,都好幾年了,是個連軟蛋都不會下的母雞。我是個廢人,張子強,我沒法給你生娃娃啦,我們離婚啊,你再去找個女人,生個娃娃。”李涵章一聽這話,就知道麼妹被那些碎嘴婆娘的話給傷了,“啪”地打掉陳幺妹拉著自己的手,把麼妹從床上拽起來,瞪著她的眼睛說:“生不生得下娃娃,跟離婚有啥關係?我們不是有珂珍嗎?”幺妹被嚇到了,知道自己說“離婚”這些話,讓男人生氣了,就低下頭,隻是哭,不再做聲。“不要哭了,麼妹,明天,我不去趕場,陪你去古城,找那個專給婆娘和娃娃看病的醫院,找醫生檢查檢查。”李涵章說著,把這個女人攬進懷裡。“我們去找劉蘭,她是站長,能幫我們找好醫生。”幺妹仰著臉說。“不要給她添麻煩,那個周末來寶不是說過嗎?她現在怕是忙得很。”李涵章安慰麼妹說,“你上次看的西醫,這次檢查完了,我們看中醫。”第二天,李涵章跟著麼妹走進古城婦幼保健站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了。保健站在縣政府對麵的一座老四合院裡,才粉刷過的牆壁上寫滿了標語:“深入貫徹中央指示,堅決肅清暗藏的一切反革命分子!”“全麵開展肅反運動,重點清查潛藏敵特!”……幺妹在四合院的耳房掛了號,進東邊廂房去檢查了,李涵章靠在房子外麵的一棵樹上,抽著旱煙,邊等麼妹邊看牆上的標語。這時候,從大門外迎麵走進來一個身穿列寧裝的女人,頭發長長地披散在肩上,臉色有些蒼白。李涵章看著麵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等那女人走近了,李涵章才看出來了:她是胡鳳,苟培德的小老婆。她怎麼會在這裡?就在李涵章愣神的刹那,胡鳳走到了他的麵前。胡鳳本來挺著胸脯,高高地昂著頭,看到李涵章,嘴巴一下子張開了——很顯然,她也認出了李涵章!“哎喲,周老板……哦哦,李主任……哦,也不對,李大哥!你咋跑到我們這個給女人看病的地方來啦?走走走,到我辦公室坐坐。”胡鳳很快就恢複了常態,並極熱情地拉住了李涵章的衣袖。李涵章明白,胡鳳已經完全知道了自己的底細。他身不由己地跟著胡鳳,進了四合院最西邊的房間。胡鳳坐在了辦公桌後麵,指了一下辦公桌前的一張椅子,說:“李大哥請坐。”李涵章坐下後,胡鳳站起來,關上屋門,低下頭,邊往座位上走邊冷冷地問李涵章:“李主任,看你這打扮兒,毛栗坪一彆之後,你這個堂堂的中統少將,混得不咋樣哦。”“嘿嘿,我,苟培德,還有你胡鳳,所有那個時候過來的人,都各安天命吧。我不求大富大貴,能過好眼下的日子就知足了。”李涵章看到胡鳳雖然換上了列寧裝,但仍掩飾不住那副妖冶輕浮的德性,索性很乾脆地說。“各安天命?李主任,我是個不認命的人。不然,這些年我也不會豁出命去折騰了。他姓苟的在果城當著銀行的副行長,憑啥我就不能端共產黨的飯碗?我從毛栗坪拚死逃出來,去投奔他,他居然想把我當垃圾一樣打發掉,和他那個臭婆娘過安逸日子,沒那麼容易!”從胡鳳的話裡,李涵章這才知道,苟培德已經是管轄古城縣的果城市人民銀行副行長了。“胡鳳,實不相瞞,我在瀘縣的‘祥瑞銀樓’見過你!而且,我還知道,你在毛栗坪的時候,一直和龍泉驛客棧的店小二李轉運一起。苟培德還在成都時,你們從他那裡開路條,四處販賣大煙土,連西康、雲南都有你們的生意!還有,你和春爺、王鴨子的那些爛事兒,我想胡鳳同誌也不希望彆人知道吧?”以李涵章對胡鳳的了解,他知道這個女人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一旦她知道了自己的底細,將比苟培德對自己的威脅更大,也更直接,所以,隨即把她的老底兒掀出來了。聽李涵章提起“祥瑞銀樓”那檔子事兒,胡鳳惱羞成怒:“嘿嘿,不愧是中統的少將特務,我這些年做的那些事兒,你居然了如指掌。但是,你還不知道吧?姓苟的這些年,全靠揭發出賣以前的同僚好友獲得了共產黨的信任,一路把官做得順風順水。現在,你就不怕他把你也賣了?”“他要賣我,早就賣了,咋可能給我機會站在這裡和你說話?”李涵章不明白胡鳳叫他來辦公室的用意,敷衍著說。“既然這樣,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剛才不是說‘各安天命’嗎?隻要你幫我一個忙,讓苟培德動動腦子,和他那個黃臉婆離了婚,再讓我當上這個保健站的站長,我們就真的‘各安天命’,行不行?有沒有興趣做這筆生意?”胡鳳說完,順手從抽屜裡拿出一疊信箋,“啪”地摔到桌麵上。李涵章掃了一眼,居然是一份《關於中統潛伏特務混入人民政府的揭發材料》!“咋幫你?”李涵章心裡窩著火,但仍不動聲色地問。“隻要你把苟培德那些事兒寫出來,交給我;或者,乾脆你也在我寫好的材料上簽個字,我們聯起手來逼他就範,休了那婆娘,讓我當上這個保健站站長,我就罷手。他屁股上的爛事兒比我們多多了,諒他也不敢把我們倆怎麼著。你看怎麼樣啊,李哥哥,我的大英雄?”胡鳳說著,話音發嗲,眼神像蛇信子一樣撩撥著李涵章,而且還伸出了手。李涵章“噌”地站了起來,躲過胡鳳伸過來的手,說:“對不起,我剛才說了,我們‘各安天命’!”然後,他扭頭走出了胡鳳的辦公室。“不識好歹!你以為你還是那個手使雙槍、獨來獨往的大英雄啊?”身後,胡鳳氣急敗壞的聲音砸在了他的腳後跟上。5李涵章從胡鳳的辦公室摔門而去之後,徑直去找幺妹。幺妹果然聽了李涵章的話,檢查完了以後,進了中醫診室。一位老中醫給幺妹把了脈,對她說:“從你的脈象和舌苔來看,你是因為久坐濕地而損傷腎氣,致使衝任不足、真陽不足,不能行氣行水,寒濕乘其經血,注於胞宮,結於胞宮,以致不能受孕。你以後做家務、下田要注意了,不能再沾濕寒。平時還要注意,不要吃生冷瓜果,涼飯涼茶。另外,我再給你開個方子,補虛溫寒,活血調經,服上二十劑藥,你就沒有大問題了。”李涵章學過醫,自然明白老中醫的話有道理。這些年,麼妹前些年被人收養,沒人疼她,這些年整天忙忙活活,落下虛寒之症,是情理之中的。不過,這隻是一閃而過的想法,他的心思始終還在胡鳳“要當保健站站長”那件事情上。這事兒讓李涵章想起了前幾天來寶說的那番話。當時他隻以為劉英周末沒回家吃飯,來寶怕父親不高興在幫她開脫,現在才明白,來寶沒有說錯:劉英遇到的這個對手,真有那麼厲害!還沒出古城的時候,幺妹絲毫沒有注意到李涵章的臉色變化,隻顧了自己歡喜。她的小背篼裡裝著從保健站拿的二十包中藥,也裝著她後半輩子的希望。但坐在船上,她終於發現自己男人的臉色不好。下了船,走到沒人處,她拉著李涵章的手問:“咋個了嘛?哪個欠了你的錢?臉吊得像張三爺一樣黑。”“沒啥事,真沒啥事。”李涵章的心思說不出口,隻得趕緊掩飾,“我是看著這一大堆藥,替你發愁。煎這麼多藥喝,多苦啊,要喝到啥時候啊。為了給我生娃娃,又要讓你受罪了。”“隻要能生個娃娃,莫說二十包藥,二百包藥我也喝!”麼妹一聽李涵章心疼自己,一下子覺得幸福得很,看看四下沒人,背著背篼,往李涵章身邊靠了靠。李涵章伸手取下小背篼,放在自己背上。幺妹吃藥期間,李涵章繼續趕遛遛場做生意。正是三伏天,他和幾個老兄弟也不走遠路,一早出門就去了古城北邊的沙溪。沙溪和青龍鎮就像古城挑的一副擔子,正好同距離分布在古城的兩邊。鄉下的集市都是過午便散,因為離家近,幾個人在沙溪場上的茶館裡坐了一會兒,等日頭偏西才往回走。快到古城的時候,他們遠遠地聽到城裡傳來喧天的鑼鼓聲。“出了啥事兒呀?”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加快腳步進了城。最先進人李涵章視線的,是一條大幅標語:“堅決鎮壓、嚴厲打擊罪大惡極的匪首、慣匪、特務、反動會道門頭子等一切反革命分子!”“深入開展肅反運動,嚴厲打擊敵特分子!”一群學生喊著口號走過去,接著又有一隊工人敲鑼打鼓跟上來,其中一個是老梁的表親,見老梁站在路邊,和他點頭打招呼。老梁趕緊拉住那人問:“這麼高興,台灣解放了?”那人邊往前走邊回頭說:“解放台灣是遲早的事情。不過今天我們歡慶的是大特務潘一德被抓到了。”“潘一德是啥人?”老曹、老梁他們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被抓古城的人會這麼高興。李涵章心知肚明,可他不能說,隻能跟著老曹他們裝迷瞪。幾個人繼續往前走,要穿過古城,去華光樓下的碼頭乘船。到了東門口,遇到一群學生在路口演講:“大特務潘一德,解放前是中美合作所白公館看守所的看守長,是殺害革命先烈羅世文、車耀先、楊虎城、宋綺雲的劊子手。在我英雄的人民解放軍即將解放重慶前夕逃到成都,在成都解放前夕又化名潘進才潛伏在果城縣青居鄉種田,今年6月17日,在果城被逮捕……”李涵章跟在老梁他們後麵往船上走,聽到老宋說:“這個特務硬是厲害哦!在果城藏了五年。要是在古城,保準他一個月就要遭抓出來。”大家於是附和:“那是那是,古城人民的覺悟最高了!”李涵章回頭看了一眼那群群情激奮的學生,恍然覺得,他們喊的不是“大特務潘一德”,而是“大特務李涵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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