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青龍鎮(1 / 1)

迷徒 何曉 3931 字 16天前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李涵章走進古城青龍鎮時,一隊中學生正打著紅旗,排著整齊的隊列,唱著歌迎麵走來。他背著背篼站在街邊,看著隊伍從麵前走過。這些十多歲的孩子,腳步鏗鏘,聲音洪亮,果真是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這樣的情景,讓李涵章想起了他在上海求學的那些日子,特彆是東北“九一八事變”爆發後,他和他的同學也曾經像這些學生一樣,滿腔激情,上街遊行,恨不得立刻就上前線去保家衛國。恍惚間,李涵章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那個讓他激情燃燒的歲月。“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打倒美帝,保衛和平!”隊伍走過之後,李涵章注意到青龍鎮的大街小巷裡,密密麻麻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舊的墨跡未乾,新的就又蓋了上去。有幾個年輕人還忙碌著往貼好的紙上寫標語:“全國和全世界的人民團結起來,進行充分的準備,打敗美帝國主義的任何挑釁!”“全世界一切愛好和平正義和自由的人類,尤其是東方各被壓迫民族和人民,一致奮起,製止美國帝國主義在東方的新侵略。”李涵章假裝不認得字,問寫好了標語的年輕人:“這些紙上寫的是啥呀?”年輕人看看臉色黑裡透紅,穿一身補丁衣裳,背著背簍的李涵章,耐心地把兩個標語給李涵章讀了一遍,又解釋說:“大叔,這一句話是毛主席說的,那一句話是周總理說的。你不曉得嗎?哦,你不識字,不看報紙。我告訴你啊,美帝國主義拚湊的所謂‘聯合國軍’已經在朝鮮的仁川登陸,現在,戰火燒到了我們東北的鴨綠江邊,燒到我們的家門口了。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抗美援朝,向朝鮮派出了中國人民誌願軍……大叔,你老人家不認字,那就多去開會嘛,全國人民現在都要行動起來,做好誌願軍的大後方,為抗美援朝貢獻力量。”李涵章“嗯嗯”地答應著,又裝作很認真的樣子,看了一會兒,等學生們拎起糨糊桶到彆處去貼標語了才走開。其實,在涪陵沒動身前,李涵章就通過街上搞宣傳的大喇叭和報紙上等很多渠道知道了,美國“挾天子以令諸侯”,在蘇聯缺席的情況下,迫使聯合國作出“聯合國第84號決議”,隨後即出兵朝鮮半島。也許是為了防止共軍一鼓作氣把台灣吃掉,美國第七艦隊還選擇共軍剛剛控製中國大陸的時候,開進台灣海峽,登陸了韓國。這個剛剛建立的政權,居然敢麵對15個國家派出的“聯合國軍”,拒敵於國門之外!想想當年日本關東軍盤踞東北,進而發動“九一八事變”,全麵開始侵華時……李涵章被眼前的氣氛感染著,冷了很久的血無法遏製地沸騰起來!然而,他十分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他沒有條件為黨國做任何事情,更沒有機會為共黨做任何事情,他唯一能做的有意義的事情,依然和前幾個月一樣,就是為了父母妻子活下去,為了實現周雲剛向往的那種日子活下去。想明白這些之後,他帶上李大勇給他開的相關證明,來古城青龍鎮投親,想辦法在青龍鎮安頓下來。李涵章背著背簍,沿街往裡走了一會兒,看到街邊有一群人在擺龍門陣,正要過去打聽“姐姐”在哪兒,好去“投親”,有個女人恰好這時端著一木盆衣裳從江邊上來,走過那群擺龍門陣的人堆時,低著頭微微欠了一下身,對人堆裡一位胖老頭說:“李大爺,早點兒回家吃飯哦。”胖老頭抬頭笑眯眯地答應:“好的,麼妹,你給你大媽說,我一會兒就回家。”這女人“嗯”了一聲,從李涵章身邊走了過去。看上去年齡不小了,怎麼還梳著大辮子?李涵章忍不住多看了女人幾眼,等她走遠了,也走過去對那位胖老頭說:“李大爺,我想跟您打聽個人。我姐姐叫張小鳳,在這裡開鋪子賣醋賣蒸饃,你老人家給指個路,我要找他們。”李大爺想了想,對那幫人說:“不擺了,不擺了,我陪這位老弟去找個人。”轉頭又問李涵章,“兄弟貴姓?”“哦,好說好說,李大爺,我姓張,張子強。”一開口就遇到了這麼熱心的人,李涵章心裡暖融融的。其實李涵章心裡明白得很,張小鳳一家早就回宜昌去了,但還是做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跟在李大爺身後一路邊問邊找。找了兩條街,遇到的人都說不認識張小鳳。李大爺拍拍腦袋,問李涵章:“張兄弟,你姐夫叫啥名字?我們這裡的人說起哪個女子,沒有結婚的,就說誰家的女;結過婚的,就說誰家婆娘,對女人的姓名不多上心。”“我姐夫是宜昌人,姓田,是日本人打到湖北的時候跑出來的。”李涵章也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趕緊說,“他們有一個兒子,叫遠娃,不過現在怕又生得有老二了。”“哦,你說的是田老板。早說嘛,這個人我認得,就租的我家老屋子做生意。”兩人來到一個三岔口,李大爺指著一間四壁掛滿草鞋的小門麵說,“就是那間。這半邊街以前都是我祖上的,我們老李家,人丁興旺,祖上的房子分不過來,到我這一輩兒,結婚的時候就隻有這間小門麵、外帶上麵的閣樓了。來玉來寶長大以後,我就把家搬到街口,修了新房子,這裡閒置了,正好租給人家做生意。趕場天這裡人山人海,生意好做得很。張兄弟,你姐夫是個會做生意的人,來來往往去古城進貨,都要從我家門口過,沒有哪次會空手來看我。你姐姐也賢惠,婦道人家,我見她的時候少,不過哪次看到,她不是在忙娃娃就是在忙生意。”“李大爺,我曉得他們在賣醋和蒸饃,這裡咋滿屋掛的都是草鞋呢?”李涵章著急地問著,抬腳就往鋪子那邊走。“張兄弟,你莫要著急,我話還沒有說完。是這樣子的,我們古城解放了以後,田老板就跟我說過,不打仗了,想回老家去看看父母。我一天到晚事情多,也沒往心裡去,隻以為他順便說說,未必真的要走。哪曉得上個月他真的走了,帶起婆娘娃兒……哦,你說得對,他有個能到處跑的兒子,是叫遠娃,哦,對頭,就是遠娃;還有個抱在手裡的,叫啥名字,我記不得了。”李涵章正走到街邊,一聽這話,故意裝出一副泄氣樣子,一屁股在街沿上坐下來,抱著頭不吭聲。李大爺走上來,安慰他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張兄弟,你既然大老遠來了,又是田老板的親戚,我不會不管你的。你看這樣子好不好?先去我家安頓下來,再慢慢想辦法。”李涵章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說:“謝謝你哦,李大爺,我在這裡舉目無親,遇到這種事情,還有啥主意?全憑您老人家做主。”兩人於是回到街頭李大爺家裡。李大爺的家就在碼頭邊上,一套才修建起來不過十來年的新房子。站在小木門外,李大爺說“這裡就是我家,前麵臨街,左邊是我二兒子來寶的茶館,右邊是我大兒子來玉的鐵匠鋪子。從這裡進去,後麵是我和你李大媽開的客棧。不過,來寶這小子在成都上學的時候就天天發傳單、鬨學潮,現在是政府的人,在鎮上當耍筆杆子的秘書,天天忙得不可開交,連相親的工夫都沒有,哪裡顧得上茶館?茶館平日裡全靠老大媳婦幫忙經營。”這一次,不要李大爺多說,李涵章跟著他就進了小門。2在青龍鎮吃的這第一頓飯,讓李涵章有了回家的感覺。李大爺家的房子和四川沿江一帶的房子結構差不多,前麵臨街是鋪麵,後麵臨江是客棧,背靠背從中間隔斷,隻有通過那個小門,穿過一條甬道能進到後麵來。甬道狹長,隻能容得兩個人錯身而過,當然是兩個一般的人,要是有人在甬道那頭看見李大爺過來,最好是等他先走;要是無意間在甬道中間相遇,那這人就隻能貼牆站著,等李大爺挺著他的大肚子,先過去。出了甬道,是一條木板搭的懸空通道,李大爺徑直左拐,李涵章跟著他。走了兩步,李大爺回頭說:“左邊是我和老婆子住的地方,右邊是客棧。說是客棧,一般都空起的,來住的人少,三天兩頭有那麼幾個,去古城的、去重慶和廣元的,有些去進貨,有些去走親戚,還有些去看病,住在這裡等船最方便。”李涵章答應著,也不敢東張西望,隻是跟著李大爺往前走。過了兩扇緊關著門的房間,到了一間大屋子,正中一張大圓桌,桌子上已經擺了幾樣涼菜和一壺酒。李大爺站在門口高喊一聲:“老婆子。”從最左邊的房間裡出來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太太,扶著門框問:“老頭子,你回來了?”“嗯啦,我回來了。這位是張兄弟,你認識一下嘛。”李大爺又轉頭對李涵章說,“張兄弟,這是我家老婆子。”李涵章於是就彎腰拱手,喊了一聲:“李大媽。”“這是咋喊的?亂了輩分。”李大爺哈哈笑著。“李大爺,我一個做小生意的,不敢和您老人家稱兄道弟啊,您老人家還是直接叫我張子強吧。”見李涵章又是打拱又是作揖,李大爺說:“好嘛好嘛,我喊你張老板。”李大爺說著話,進了屋,徑直坐到了主席上。李涵章一邊把他的背篼取下來放在門外,一邊對彎腰駝背的老太太說:“李大媽,勞煩您老人家了。”“不勞煩,不勞煩。快進去跟你李大爺喝酒,他是人來瘋,最喜歡家裡有客人來。”說著,笑眯眯地對李涵章揮揮手,“我還在煮飯,你們先慢慢喝著啊。”李涵章進了屋,站在桌子前麵,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說:“李大爺,這咋好意思?”“有啥不好意思?千裡萬裡來了,那不就是個緣分嗎?吃頓飯算啥?”李大爺抽一口煙,用煙鍋子敲敲他的左邊椅子說,“坐嘛,不要客氣。張老板,你是田老板的親戚,那就不是外人。人活天地間,講的是‘義氣’兩個字,你再客氣,就是信不過我。”李涵章還想再說幾句什麼,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聽得出來是兩個人,前麵的邁著大步落腳重,後麵的走路快落腳輕。腳步聲在李涵章背後停下。李大爺靠在太師椅背上,對站在門口的兩個人說:“來玉、來寶,你們進來認識一下,這是先前租我們舊房子那個田老板的親戚,你們要喊張大哥。”兩人進來,前麵一個憨憨地喊了一聲“張大哥”,站著沒動;後麵一個也喊了一聲“張大哥”,卻伸出手來要和李涵章握手。李涵章有些意外,急忙伸出雙手抱住對方白白的小手,暗想,估計這就是來寶,看來他在鎮上當秘書的時間不長,還是一雙學生娃娃的手啊!兄弟倆走到父親身邊,等李涵章在左邊挨著李大爺坐下以後,才各自歸位:來玉坐到了父親右邊,來寶坐到了李涵章的左邊。剛剛坐下,李涵章一看來玉拿起酒杯倒酒,慌忙忙地站起來,擺著手說:“李大爺,不好意思得很,我年輕的時候為喝酒誤傷了人,就在關二爺麵前發過毒誓,這輩子不沾酒,您老人家千萬要見諒。”還沒等李大爺開口,來寶一把拉住李涵章的袖子,邊拽著他坐下,邊說:“不喝酒好,有啥需要彆人見諒的。”“來寶啊,你是書讀得越多越不知禮。”李大爺看看小兒子,對李涵章說,“張老板,你莫要在意。喝酒嘛,隨意就好,隨意就好。有客人來,不擺酒,是主人家失禮;客人不喝酒,主人家要硬勸,也是失禮。那我們就兩便,好不好?我和來玉喝酒,你和來寶多吃菜。”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寵麼兒,看樣子,李大爺也很疼愛小兒子。但剛才聽他說,這個李來寶在成都上學的時候就是個激進分子,現在還是共產黨政府裡的秘書……李涵章心裡暗想,還是要多留個心眼才好。“張大哥咋就到青龍鎮來了呢?”李來寶問。“他原本是來投靠田文清的……”李大爺的話沒說完,李涵章站起來,從身上把證件全部拿出來,雙手捧給李大爺說:“初來乍到,承蒙李大爺您老人家看得起,幫我找人,還留我吃飯,我張子強感恩戴德。李大爺,這是我的證件和證明,煩請您老人家過目。”李大爺笑笑,用煙杆推了出去:“人活天地間,講的是‘義氣’兩個字。田老板的親戚我能不信嗎?”李涵章正猶豫著是不是要把證件收回來,李來寶卻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了過去,邊看邊說:“爸爸啊,你老人家那一套要改改,江湖義氣害死人的。我來幫你看。”李涵章轉身看著李來寶,連忙點頭:“兄弟請看。”看了兩遍之後,李來寶把證件還給李涵章,大笑著說:“張大哥啊,真是巧,你看看這個介紹信。”李涵章看著介紹信,問:“有啥不對嗎?”“當然沒有,張大哥啊,真是太巧了,一看筆跡我就知道,這個李大勇,是我在成都上大學時候的同學。我們一批分出來的,幾十個呢,他留在了成都,我回了古城。前段日子他才來信說,去了涪陵。”李涵章的心一下放回了肚子裡,拉著李來寶的手說:“哎呀,你們李家真是出好人呀,那位李主任也是有本事的人,親自安排我去雙江口的榨菜廠給解放軍加工榨菜,對我好得很,還和我講起過他在成都半晚上去抓特務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他都給你講過呀?看來,那家夥做事情還是熱情有餘哦,這樣的事情哪能隨便講嘛……”李大爺打斷小兒子的話:“來寶,不要亂說,人家既然跟張老板說了這些事情,證明人家沒有把張老板當外人,你也就不要拿張老板當外人了。說生分的話,傷和氣。”“那是,那是。張大哥,兄弟我這樣說,也沒有其它意思,剛解放,不穩定因素多,我們都要提高警惕。”李來寶把證件還給李涵章,接著說,“現在對流動人口管理得嚴。你要是回去,就儘快走;要是不回去,就趕快帶上戶口外遷證明,來鎮政府找我,把戶口上了。”“李大爺,兩位兄弟,說老實話,我家裡父母都不在了,才一路出來邊做小生意、打短工,邊找姐姐。現在曉得姐姐和姐夫日子過得好,也就放心了,不想再東跑西跑了。隻是我投親不遇,又沒有錢糧,咋生活哦?”李涵章做出一副落魄的樣子說。“把戶口辦下來,就啥都不怕了,青龍鎮來來往往的人多,做個小生意就能求生活。”李大媽端菜上來,聽了幾個人的話,邊喊他們動筷子邊說,“出門的人都有難處,你先在我這裡住下,等以後掙了錢,再跟我結賬。”3李涵章在李大爺家落了腳,跟著李來寶去鎮裡上了戶口,在李來寶的幫助下,又在稅務所辦了經商的執照。現在,他的戶口本和執照全是真的,看著這些在彆人眼裡再平常不過的東西,李涵章心裡真是百感交集:他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那麼好的運氣,能拿到這些可以堂而皇之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證件。那天晚上,他抱著那些證件睡著了。半夜醒來時,他心裡還在想,總算安全多了,能活下去了。活下去,才有希望見到父母和孩子。就算紙包不住火,總有暴露被抓的一天,不過,以後的事情很難說,自己也許會在暴露前病死,也許會在暴露前掉到水裡淹死,也許會被抓住槍斃,也許在抓的過程中被擊斃……對於生死,李涵章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認真考慮過。每個人生下來再活下去,最後總有死的一天,以前把人通過努力爭取才能得到的東西看得太重,現在每天都麵臨可能隨時失去自由和生命的時候,他才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最讓他舍不得的,除了親人,就是明麗的陽光、新鮮的空氣、清澈的江水。他舍不得這些天賜的好東西,有太陽的時候,他儘量不走背陰處;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儘量迎風站著,讓風把自己打著補丁的衣衫吹得鼓脹鼓脹的;到江邊,他脫掉鞋,踩著鵝卵石,儘量往水深處走,讓躺在水底的鵝卵石抵自己腳上的穴位、讓水裡的小遊魚在自己浮起的汗毛間跑來跑去……這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隻有活著,才能享受到這樣美好的日子!隻是,好兄弟周雲剛永遠也看不到這些了。還有江輝琦,自成都分手之後,就沒有一點音信,也許他已經逃到境外安全的地方,也許他早就被抓了,也許半道跟了霍金壽、張司令那樣的人,又走上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路,被剿滅了,也許像自己這樣,“潛伏”下來了……但不管如何,李涵章相信,江輝琦絕不會像苟培德那樣,在這個世界上不乾不淨地活著。川東北的秋天,早上五點多,天就開始一點一點地亮了。李涵章躺在李大爺的客棧裡,通過打開的窗戶看外麵模模糊糊的景色逐漸清晰,看青翠的竹林、江岸上趕路人倉促的背影和泛著磷光的江水上柳葉一樣的小漁船。風在竹林間遊走,竹枝和竹葉在風中發出低沉悅耳的哨音,李涵章感覺自己正置身於世間最華美的音樂廳,從視覺到聽覺到嗅覺,享受著一場完美的盛宴。他弄不明白自己前三十多年都在做什麼,姑且不說廣州、武漢,或者南京、上海,就算是重慶和成都,哪裡沒有各樣的天賜美景?為什麼自己居然都沒有注意過呢?是什麼讓他忽視了這些美好的東西?房前走廊那一頭傳來木門拉開又關上的聲音,一陣腳步之後,又傳來推門關門的聲音,然後,聲音沿著走廊儘頭的木梯,融進了江岸的風聲裡。在這裡住了兩天,李涵章已經知道了李家的規矩:每天早上,李家的女人總是比男人們早起,李大媽去幫二小子李來寶開茶館、打掃衛生;來玉的老婆孫春華去鐵匠鋪子,為丈夫準備一天要乾的事情;他來時遇到的那個長辮子女子,叫陳麼妹,她會去江岸的菜地裡砍菜,裝一大背簍回來,外麵的老菜幫子喂豬,裡麵的嫩菜心做飯吃。三個女人把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就陸續集中到廚房,一起做早飯。這個時候,男人們也就起床了,穿衣裳,洗臉。等李大爺從屋裡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人就都已經收拾乾淨,隻等著給他老人家請安,然後聽他說:“吃飯吧。吃了飯個人把個人一天的活路做好。”於是,大家開始吃早飯。前兩天,李涵章跑前跑後地辦手續,沒有進項,隻能算是吃閒飯,今天青龍鎮當場,他也辦好了所有手續,生意就可以開張了。吃過早飯,李涵章把裝了些舊衣爛衫和一千多萬鈔票的背篼留在自己住的房間裡,挎著李大媽給他準備的籃子,出了客棧。李大媽平常要買的,不過是些針頭線腦,於是,她便以為這些東西大家都需要,最好賣,所以,李涵章籃子裡裝的,全是這些家庭主婦們日常需要的零碎玩意兒。李涵章沒賣過這些東西,挎著籃子在街上走來走去,卻不知道該怎麼吆喝。那些專門出來買東西的大嬸看見李涵章籃子裡的東西了,卻也不買,最多問個價,就不停腳地走開了。到了街心,戲台上正熱熱鬨鬨地響著川劇鑼鼓,下麵也沒個椅子凳子,看戲的全站著,背著背篼擔著羅蔸,有的想擠到前麵去看,有的看了半截遇到急事要出來,結果上麵音韻鏗鏘,下麵嗡嗡聲一片;上麵走馬換將,下麵你進我出。李涵章原本沒有看戲的打算,可經過的時候被人一擠,籃子反扣著掉地上了,裡麵的東西全滾了出來。看著李大媽賒來的這些東西被人們踩上一腳,再踩上一腳,李涵章這時候才有了看戲的感覺,那些戲裡的人物命運,是早就被編戲文的人安排好了的,演員和觀眾都隻有接受的份兒。李涵章知道自己沒有能力保護這些小玩意兒,因為那些人全都不是有心要踩踏它們。難道腳往地下踩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所有的人都不過是被無形的力量挾裹著進進出出而已,他們隻能看見彆人的背或者肩膀,早已看不見自己腳下的路了。於是,李涵章明白了,自己雖然跑過幾千裡路,做過幾個月生意,但真的要在青龍鎮紮下根,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邊想著,邊低著頭慢慢回到客棧,李大爺坐在茶館門口抽水煙,看到李涵章垂頭喪氣的樣子,笑著說:“張老板,一方一俗,青龍鎮塘塘雖然小,水卻深,那些婆娘萬萬不會去生客手上買東西。你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還是先去趕遛遛場,一來二去,等他們都認識你了,生意也就好做了。”李大爺帶著李涵章進了茶館,來到靠近裡麵的一張桌子旁,看著三個正一邊抽著葉子煙一邊打川牌的老頭兒說:“這老兄弟三個,都是雜貨客,幾十年跑青龍鎮邊上的鄉場,你跟著他們先跑些日子吧。”“張老板,莫要見外,李胖子已經把你的事情給我們說了。生意大家做,多一個人同路,更熱鬨。隻是,你打算賣啥呢?”正對李涵章坐著的一個乾瘦老頭兒冋。李大爺用旱煙杆指著說話的人對李涵章說:“這是梁老板。”“梁老板,您哥兒幾個幫人幫到底,指點指點我。”李涵章真的不知道在青龍鎮這個地方,自己能靠什麼本事生活下去,誠心央求道。“按理說,當個小貨郎最實在,可張老板一看就是個老實人,下了鄉,怕是幾個婆娘圍上來一說話,他的腳杆就軟了,最後連東西是咋不在了的,都不曉得。”“還是宋老板會看人。張老板,你說說看,以前做過些啥生意?我姓曹,是李胖子的老挑。”老挑就是連襟的意思,也就是說這位曹老板是李大媽的妹夫。李涵章曉得了這層關係,猛然想到來玉是打鐵的,便說:“我一路走來,幫人賣過大足的鐵器,對這個還在行。”李大爺把旱煙鍋子往桌子上一敲,鐵板釘釘地說:“你就去來玉鐵匠鋪子裝些鐮刀砍刀,正好不用花錢去賒賬,你賣得了,來玉收個本錢;賣不了,回來丟到鋪子裡,到了青龍鎮趕場天,他接著賣就是。等你路子跑熟了,再說往後的營生。”就這樣,李涵章跟著梁老板、宋老板和曹老板一起,你擔著擔子,我背著背篼,天天約好了去青龍鎮周圍趕遛遛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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