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下宜昌的證明到手後,李涵章考慮如何行動。涪陵在長江邊上,宜昌也在長江邊上,走水路是必然的選擇,這一點沒什麼可猶豫的。李涵章暫時拿不定注意的,是坐什麼船更安全。自小在重慶朝天門碼頭長大,李涵章對川江非常了解。川江的第一碼頭就是重慶。四川溪多河多,大多數溪河最後都要流進長江、流經重慶。李涵章小時候,常常被祖父牽著手,沿江岸從臨江門轉到千廝門,再從望龍門轉到南紀門,指給看滿江麵的船:長梭梭的,是從自貢釜溪河來的鹽巴船;腦殼尖溜溜、尾巴散開的,是瀘縣、宜賓來的載酒簍子的楠竹船;“麻兒麻糾糾,下河摸魚鰍”,說的是白廟子碼頭的船裝煤……早些年,川江上雜七雜八的小航運公司很多,但都不成規模。後來,盧作孚的民生公司先小後大、先商後軍、先華後洋,逐步成為川航的龍頭老大,在重慶和宜昌之間,還專門開了宜渝線。不過,如果真的搭民生的輪船,就要先從涪陵到重慶、再從重慶起航去宜昌。李涵章現在很不願意想到“重慶”兩個字,姑且不說共黨在重慶布置的有重兵,公安也滿街都是,單就那些在重慶上船的人,就夠李涵章提心吊膽了:從1939年隨中統局本部遷來重慶,他在這裡待了整整10年,期間雖說上過抗日前線、去過緬甸視察,但都是臨時任務,而抗戰後他和共黨的直接衝突,大都發生在重慶。朝天門每天上上下下的人又多又雜,萬一遇到一兩個認識的,怕就走不脫了。不坐民生的大船,就隻有搭跑單幫的木船。這樣的船一來坐著沒有大船安全,二來沒有大船舒服,三還沒有大船快。不過,既然在民生吃肉的同時,這些木船能喝到湯,就說明木船還是有存在的必要:雖然說沒有大船安全,但出事的木船還是極少;雖然說沒有大船坐著舒服,但舒服的是有錢人,人家可以買張床鋪睡一路,沒錢的人還不是一路坐過去?雖說沒有大船快,但隻要不是火燒房子牛滾崖,早幾天晚幾天有什麼關係?思來想去,李涵章覺得最好還是搭木船從涪陵去宜昌。正好,經常到榨菜廠拉貨的大富和大貴兩兄弟要運五十壇榨菜到宜昌,聽李涵章說想搭船,一口答應幫忙:“小事一樁,有啥要不得?船錢就不說了,隻給飯食錢就可以。”李涵章這時候身揣千萬元人民幣,是個“大富翁”,他在乎的不是錢,是怎麼能早些到廣東,然後從那裡去香港。所以,一聽兄弟倆願意幫忙,他高興得很,忙說:“這一路就仰仗兩位兄弟了,咋能不給船錢啊?要給的!”大貴對李涵章說:“張大哥見外了。你這就回去把行李搬來,今天晚上在船上過夜,我們明天天不亮就要開船。”事情就這樣定了。李涵章和大富大貴兄弟分手後,先到街口一家雜貨鋪子買了幾包煙,又拐了幾條街在一家燒臘鋪子買了十塊鹵豆腐乾、八斤牛肉和五斤白酒,然後回到雙江口榨菜廠,捆好行李,告彆了各位工友。來到江邊,密密麻麻擺的都是木船,李涵章挑著行李邊走邊找大富大貴。“張大哥,這裡!”聽到有人招呼,李涵章忙順著聲音望去,遠遠地看到大富站在一條麻秧子船的船頭向他招手。“來囉來囉!”李涵章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這麻秧子船頭平、尾翹、肚子大,因為裝得多、穩性好,是川江上最常見的木船。大富把李涵章領進頭倉門,指著旁邊的幾隻木箱說:“張大哥,就委屈你在這裡歇腳。”然後又指著旁邊的一家四口說:“這是田老板,你們住在一起,一路上有照應。”“那是那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嘛。”李涵章送走大富,邊鋪床邊和田老板打招呼。田老板也是個爽快人,給李涵章介紹說:“我叫田永清,這是我婆娘,也姓張,叫張小鳳。這個到處跑的是我大兒子遠娃,婆娘抱的是小兒子建娃。”“田老板好福氣哦。”李涵章看了一眼那一家四口,一下子想起了素芬和可貞。想起了素芬母子倆,他就在心裡暗自祈禱,但願這一趟,能順利走脫,早些和他們母子團聚。正尋思著,田文清的大兒子站到李涵章腳邊,問他:“你為啥要姓張?”李涵章看他隻有四五歲的樣子,知道童言無忌,也問他:“我為啥不能姓張?”“我媽媽已經姓張了,你後來,就不許姓張。”船上的人全都哄笑起來。李涵章逗他說:“你姓啥?”“我姓田。”“你弟弟姓啥?”“我弟弟嘛,也姓田。”“就是嘛,你姓田,你弟弟也姓田。我是你媽媽的弟弟,所以,你媽媽姓張,我也姓張。”“是不是真的?”遠娃回頭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田老板夫妻兩個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就都隻是笑,不吭聲。李涵章鋪好床,從木箱上下來,拎起包袱正要出門,遠娃拉住他問:“你真是我媽媽的弟弟嗎?”李涵章彎腰牽住他的手說:“當然是,你喊我舅舅嘛,看看我得不得答應。”遠娃於是就喊:“舅舅!”李涵章就答應:“哎!”遠娃又喊“舅舅”,李涵章又答應“哎”……這樣喊著答應著來到船頭,李涵章打開包袱,拿出香煙散給船上的橈工和大富、大貴,說好,晚上他請大家吃肉喝酒。彼此客氣一番之後,李涵章把他買的那些鹵豆腐乾、牛肉和酒擺出來,先請大富大貴他們坐下了,又拉著遠娃去請田老板一家:“既然遠娃把我喊舅舅,我們就不是外人,一起吃個飯嘛。”田老板二話不說,站起來就走。張小鳳卻像是曉得在川江上的船,忌諱女人到船頭去,隻是羞羞答答地抱緊懷裡的嬰兒,推說怕外頭風大,把小娃娃吹感冒了。李涵章愣了一下,沒說什麼,出來各樣選了一點,叫遠娃給媽媽拿進去,然後大家這才正式開吃。都是跑江湖的人,也不拘束,就著江風美景說起東家的小媳婦西家的大姑娘,笑聲不斷。李涵章不喝酒,就一碗一碗地喝水。水的顏色和酒的顏色一樣,大家都曉得各有各的難處和講究,不問,也不強求。2雖說已經是夏天了,但夜半風起,還是有些涼意,大家吃飽喝足,各自回去休息。大富大貴和橈工都是老江湖,喝得興高采烈,正好倒頭就睡;李涵章不喝酒,當然一直清醒得很;隻有田老板因為是借著轉彎的人情拿了錢來搭船的,原本小心翼冀,害怕出意外,現在看到船上的人對他一家這麼好,百感交集,吃得少,喝得多,話也多,人家都起身了,他還拉著李涵章說話。“田老板,外麵涼,我們進去說。”李涵章架著田老板進了船艙。張小鳳和兩個孩子都睡得死沉,兩人進來,他們連動都沒動一下。李涵章想把田老板扶到裡麵去,可田老板靠在艙門口那幾口箱子上,拍著李涵章的“床鋪”說:“兄弟,在這裡坐一會兒,再說說話吧。”李涵章沒辦法,隻好把田老板扶到自己床上,自己靠在他旁邊,兩人並排坐著。田老板也不看李涵章,漲紅著臉,硬著脖子說:“躲日本人的時候,我和家裡的人跑散了,一路亂走,有車搭車,有船搭船,到現在都沒回去過,也不知道父母是不是還健在……張兄弟啊,我不孝啊!”李涵章看著這個人想,他把自己叫兄弟,其實未必就比自己的真實年齡大。天下做兒子的,但凡有一點辦法,誰不想當孝子?且不說父母的養育之恩,眼前還有自己的兒子看著,屋簷水滴舊窩窩,下輩人望著上輩人呀!便安慰他:“你出來的時候是一個人,現在回去是四個人,伯父伯母看到,不知道有多高興呢。”田老板聽到這話,“哈哈”地笑了兩聲,看著妻兒說:“那是,那是。小鳳是達縣那邊的,和她姐姐兩個抗戰後期逃荒出來的,我們在重慶的碼頭上幫人家卸貨,後來認識了一個古城船老板,沿嘉陵江運貨到重慶,再轉輪渡把貨運到上海。我和小鳳給他搬保寧醋,久了就熟悉了。後來,小鳳的姐姐嫁人了,我們就搭那人的船順嘉陵江去了古城,在西河鎮開了家小店。西河真是個好地方啊,物產多,人又厚道,兄弟,我真是舍不得走啊。”“難怪她剛才不到船頭上去,原來也是在碼頭上見過世麵的,懂規矩。”李涵章揭開了心裡的疙瘩,有一搭沒一搭地插話,“那為啥要走呢?”“解放了,要過安穩日子了,想家裡的老人呀!”田老板抓住李涵章的手說,“兄弟,落葉歸根,船要靠岸啊。再說,兒子咋辦?我不能讓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哪裡的人,是誰家的後代呀!”田老板說完這話,慢慢低下頭,一會兒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但李涵章卻被他的一句“落葉歸根,船要靠岸”給驚醒了。他回想著田老板的話,回想起他說西河的那些話,他相信田老板說的是實話,因為他雖然沒去過西河,但卻去過古城,去過古城的觀音廟,而且在他心裡,還一直藏著一個想不透的謎。抗戰後,他奉命送程漢鬆將軍的骨灰回老家。而程將軍的老家,就在古城一個叫觀音廟的山村。大隊人馬到古城時,已經是下午了,不可能當天趕到觀音廟,便根據將軍夫人的安排,安頓到了古城的壽山寺。程將軍是古城的名人,他魂歸故裡,來吊唁的社會各界人士很多,看熱鬨的老百姓也很多,為安全起見,也為了表示自己對程將軍的敬意,李涵章親自帶人在那裡守靈。縣長組織社會各界來哀悼程將軍的時候,程夫人一直在壽山寺的後院沒有露麵。晚上,前來哀悼的人都散了,李涵章正安排士兵換崗休息,程夫人進了前殿,把程將軍的骨灰從香案上抱走了,臨走和李涵章商量,怕程老太太看見骨灰盒傷心,她帶來了棺木,要把骨灰盒放在棺木裡抬回去。第二天啟程時,程將軍的靈柩被聲勢浩大地送到了他的老家觀音廟。隨著靈柩一同回去的,有李涵章帶的軍人,有縣長和政府官員,還有蔣校長在重慶親筆題寫的挽聯。靈柩直接被抬到了挖好的墳地,臨下葬之前,程將軍那八十多歲的老母親要求最後看一眼兒子。霎時,李涵章的心跳出了嗓子眼,程夫人卻捂著被白綾纏住的左手腕,鎮靜地吩咐打開棺蓋吧!老太太撲到棺木上叫了一聲“我的兒啊!”隨即被抱開了。就在開館的那一瞬間,李涵章看到程將軍躺在裡麵——是的,棺材裡不是骨灰盒,而是程將軍本人!李涵章在錯愕中,看到棺木在震天動地的哭聲中慢慢地落到了坑底。一直到現在,他都搞不明白自己是眼花了,還是真有其事。如果隻是自己眼花,那其它人呢?老太太總是瞞不過的吧?要是真有其事,那遺體是怎麼回事兒呢?那……真的是程將軍的遺體嗎?李涵章呆呆地想:當年自己雖說隻是個上校,但也算得上威風凜凜,現在這個樣子,怕是站在那些人麵前,他們都認不得自己了。看著自己已經滿是老繭的手,李涵章不照鏡子也想得出來自己臉上是什麼樣子。他暗地裡長歎一聲。3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李涵章和田老板一家就被大貴叫醒,讓他們把行李留在船上,人先下去。李涵章好辦,一個人跳下去就行了,但張小鳳卻不知道怎麼的把建娃驚醒了,小家夥“娃娃”直哭,田老板昨晚喝過了,自己連路都走不穩,哪裡顧得上娃娃?李涵章隻得一手抱一個小孩,讓張小鳳扶著田老板下了船。站在岸邊,李涵章隻見一層淡淡的薄霧籠罩在江麵上,什麼都還看不清楚。船上響起了激烈的梆子敲擊聲和船工們的吆喝聲,遠娃抱著李涵章的脖子問:“舅舅,他們在做啥?”“趕耗子。”李涵章在遠娃耳朵邊說。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大貴招呼李涵章他們上船。幾個人回到船上,沒事情做,倒頭又睡。李涵章睡了這個回籠覺,醒來的時候,發現田老板一家都不在倉裡,忙翻身下床,卻看見田老板已經帶著家人站在船尾看風景了。李涵章回頭望了望,隔山隔水的,連涪陵城的影子都看不見。李涵章正想和田老板一家打招呼,船尾的大貴唱起了川江號子——“手提搭帕跑江湖,哪州哪縣我不熟;”“隆昌生產白麻布,自流貢井花鹽出;”“合川桃片保寧醋,金堂柳煙不馬虎;”“五通鍋鹽紅底白口,嘉定曾把絲綢出;”“宜賓糟蛋豆腐乳,柏樹溪潮糕油嘟嘟;”“牛屎鯿的礦糕當燭用,泥溪板薑辣乎乎;”“內江白糖中江麵,資中豆瓣能下鍋;”“南溪黃蔥乾豆腐,安定橋的粑粑搭鮮肉;”“瀘州有名大曲酒,愛仁堂的花生勝姑蘇;”“永川豆豉古藺筍,合江的豬兒粑和罐罐肉;”“江津廣柑品種多,太和齋米花糖豬油酥;”“好耍要算重慶府,買不出的買得出;”“朝天門坐船往下數,長壽進城爬陡坡;”“梁平柚子墊江米,涪陵梓菜露酒出;”“石柱黃連遍山種,豐都出名豆腐肉;”“脆香原本萬縣做,其名又叫口裡酥;”“夔府柿餅甜如蜜,巫山雪梨賽昭通;”“奉節本叫夔州府,古跡白帝來托孤;”“臭鹽磧武侯顯威武,河下擺了八陣圖;”“石板峽口水勢猛,仁貴立樁拉匈奴;”“言歸正傳加把勁,再往下走是兩湖。”“……”正是初夏,江風吹得人神清氣爽。大貴的“吼聲”在山間水麵回蕩,像是帶著人在神遊川江沿岸。李涵章經常在這條航道上往來,最喜歡聽這些船工吼號子。船工號子有很多種,船行下水平水的時候、闖險灘的時候、行上水的時候,他們都會唱不同調子的號子。大貴現在唱的這段,是川江兩岸的娃娃都會唱的《跑江湖》。一句句歌詞鑽進耳朵,一幅幅圖畫便隨即出現在李涵章麵前,讓他想起童年、想起早些年坐船離開重慶去上海……看了風景,聽了號子,李涵章又和田老板擺龍門陣。不過,說來說去,話題最後還是繞到了青龍鎮。“從重慶上船,沿嘉陵江往上走,離古城最近的一個碼頭,就是青龍鎮。那裡是古城東南麵最大的集市,來來往往的人多,開個鋪子就能養家糊口。聽街上的人說,青龍鎮以前沒有那麼多人,日本飛機轟炸古城以後,好多城裡人都往鄉下跑,青龍鎮來得人最多。我隔壁那家,以前在管菜園買米,日本飛機第一次來轟炸古城的時候,他們就來青龍鎮租了房子賣牛羊肉。後來抗戰勝利了,他們就把房子還給李大爺,又回古城去了。”田老板看著江水說。“那你們為啥不直接從古城到重慶,再從重慶回宜昌?要跑來涪陵轉一圈呀?”這句話李涵章昨天就想問,可那時候才見麵,人還不熟,問不出口。“她姐姐在這邊。那個時候他們兩姐妹在朝天門碼頭幫人搬貨混口飯吃,妹妹和我結了婚,姐姐找了個涪陵船工。現在我們要回宜昌,這輩子也不曉得還能不能再見,走之前還是打個招呼好。”田老板看看張小鳳和兩個兒子,搖搖頭說,“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人活一輩子,好難哦。”這樣一路說說話話,沒多久,船到了豐都碼頭。大富問李涵章和田老板:“我要上岸去買點豆瓣和臭豆腐路上當菜,你們去不去耍一圈?”田老板搖搖頭說:“我不去了,兩個娃兒在船上,怕她一個人看不過來,落水裡就糟了。”“我去。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走哪裡去也就是屁股一抬的事情。”李涵章想了想,站起來說。兩人下了船,上了岸,到了豐都城裡。正是趕場天,滿街的人擠得屁是屁、嗝是嗝。大富問李涵章:“你是跟我去買東西,還是自己一個人去轉轉?”李涵章看看擠擠挨挨的人群,說:“算了,我還是在這裡等你吧。”大富答應著,隨即被卷進人流,像雨滴進了長江。李涵章左右看看,發現不遠處有好些孩子正蹲在路邊看一個老人家淋糖人。他笑了笑,也走過去看。淋糖人的老人家看樣子手藝很好,他一隻手舉著勺子,均勻地往大理石板上澆糖汁,另一隻手隨後把一根細細的竹簽放在糖人中間,然後用把特製的小鏟子把糖人鏟起來,就那麼幾下,一個栩栩如生的糖人便成了。一會兒的工夫,老人家便賣出了一個“武鬆”、兩個“張飛”、三條“龍”、一隻“鳳”、一頭“牛”、一匹“馬”。李涵章呆呆地看著,想自己小的時候也曾經在重慶的街頭買過這樣的糖人,也曾經很羨慕人家順手幾晃,做出來的東西就活靈活現。後來長大了,開始想要做“有作為”的人,眼裡和心裡都再也容不下這些藝人,連看他們一眼的時間都不想浪費。但是,幾十年過去,自己有了一些什麼“作為”呢?藝人依然在街頭淋糖人,淋得還是那些糖人,來看來買的孩子卻已經換了一茬又一茬,也就是說,這些糖人給一茬又一茬的人帶來了快樂。自己呢?自己的一生讓哪些人快樂過?遠在香港的家人嗎?遠在台灣的上級嗎?或者已經悲壯而死,或者下落不明的同僚和朋友嗎?李涵章正默默地想著,身邊一個男孩拉了拉他的袖子說:“叔叔,你買不買?不買就讓開些,你站在這裡,把我們遮住了。”李涵章“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往後站。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喜歡糖人,卻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買得起糖人,那些沒錢的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看一種東西在藝人的手裡變成了另一種東西,而且是一種他們喜歡的東西。他們喜歡,遠娃和建娃也一定喜歡吧?李涵章想為兩個孩子各買一個。可是,買什麼呢?兩個孩子都是在古城生的,古城是張飛生前鎮守的地方,後來又死在那裡、葬在那裡,古城的人都把張飛當成他們的保護神,那就買兩個“張飛”吧。決定了要買,卻還不敢請師傅立即就做。糖人這東西,又脆又不經曬,一碰就壞,稍微有點溫度就化。再美好的糖人,它能帶給人的快樂和幸福都是短暫的,終歸會很快融化掉。回望自己已經經曆了三十多年的人生,有多少“糖人”已經融化!天氣有點兒熱,李涵章一邊暗自發著感慨,一邊到路邊的茶鋪裡去歇涼,要了一碗茶,慢慢喝著,聽人擺龍門陣。茶鋪裡,一個高個子茶客正在問另一個茶客:“曹麻子,聽說你是立功以後回來的呀?”“是,一等功。”那個叫曹麻子的人瞪著眼睛說,“你不相信啊?”“是,我記得你好多年前被抓壯丁,去吃了國民黨的兵糧,沒有被解放軍敲砂罐就不錯了,咋個還立功了呢?”高個子靠在竹椅子上,晃著二郎腿問。“你曉得的,那一年我十八歲,怕遭抓壯丁,就跑到山上去躲起來。有一天,餓得不行,趁天黑後跑下山來找吃的,我媽剛把包穀糊糊熬好,保長就帶著鄉丁來把我綁走了。開始我們打日本人,後來打解放軍,再後來我們全團都投誠了。投誠你懂不懂?”曹麻子趴在桌子上問。李涵章心知這個士兵未必認得自己,但還是格外小心,把茶碗端起來,遮住自己的半邊臉。那高個子晃著二郎腿說:“你以為我是傻兒呀?投誠就是起義嘛。”“起義了,我們部隊改了番號,成了從東北一路打過來的四野的人,隨後,就開往廣東。你說咋個扯了領章、帽徽,還是那身衣服,一變成解放軍,打起仗來,老子就不怕死了呢?三天,曉得不?三天就拿下了廣州城!然後,就開到寶安,在大鵬灣到赤灣一帶,對付從香港那邊過來的匪特,也堵截往香港那邊逃跑的匪特。嗨!給你擺這些,你也搞不懂。我就是在那裡立的功。”曹麻子說到這裡,喝了一口茶,賣起了關子。“咋個立的功嘛?擺擺聽聽。老子就不信,你會立功。”高個子伸長了長脖子,問曹麻子。“那一天啊,老子執勤,看見一胖兩瘦三個人過來。老子一看他們就不像好人,剛開口盤查,其中一個瘦子就露出了馬腳。曉得我咋個發現的?風大,刮起了他的衣角,裡邊套的是國軍的內衣。老子當過國軍,認識那布料,當時就斷定,龜兒子是要逃到香港的國軍,正打算接著問,哪曉得那個瘦子心虛,撒腿就逃。我順著深圳河追上了他,他想反抗,我就把他打死了。就是這次,我立了功。你曉得不?那個胖子,是國軍的軍長。抓了個軍長,我的功勞大了,一等功!不過我也受傷了,肩膀上挨了那個瘦子一槍,這條胳膊,被龜兒子打廢了。養好了傷,我就複員回來了。”曹麻子說話的時候,晃了晃右臂,卻沒有抬起來。“既然是立功回來的,咋沒聽說你當官呢?”高個子還是不相信。“本來組織上叫我當鄉武裝部長的,隻是,你也曉得,我大字不識一籮筐,當那個部長不是給黨和部隊丟臉嗎?”聽到曹麻子這樣說,高個子放下架起的二郎腿,對曹麻子伸出了大拇指:“曹麻子,你哥子是條漢子,兄弟我佩服。說老實話,今天我請人約你來,是想給你說媒的。”“兄弟,你莫要哄我,哥子我三十幾歲的人,啥本事沒有,啥家產沒有,家裡還有老媽要伺候,哪有女人會嫁我?”看來曹麻子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猛地一下站了起來。“哪個哄你?我說的這個人是我的親妹妹!”……曹麻子有沒有答應高個子提的親事,李涵章沒心思聽下去了。但曹麻子的話,卻讓他的心裡蒙上了陰影。本來,自己是準備到了宜昌,再設法去武昌,然後再從那裡想辦法走粵漢鐵路去廣東的。一聽曹麻子說起共軍在廣東寶安與香港之間的防務,頓時心裡沒底了。正捉摸著,遠遠地,看到大富兩手提著口袋過來,李涵章連忙付了茶錢,過去對淋糖人的老人家大聲說:“師傅,要兩個張飛!”師傅答應著,圍觀的孩子們也高興地歡呼起來,“張三爺”、“張三爺”地喊著,羨慕地看著李涵章把兩個張飛高高舉起和大富一起走遠。回到船上,李涵章把兩個“張飛”給了遠娃,讓他給弟弟一個。遠娃高興得很,直喊:“謝謝舅舅,謝謝舅舅。”4正是漲水的時候,下水船行駛得也快,第三天傍晚就到了巫山,他們把船停在岸邊休息。李涵章站在船頭,看著岸上的城郭,想著此行到達宜昌之後,下一步該怎麼辦。想了一陣,心裡有些煩躁,就返回了船艙。站著沒意思,躺著睡不著,李涵章自從三天前聽到了曹麻子擺的龍門陣之後,心裡一直亂糟糟的。這會兒,他一伸手,摸到了一團什麼東西,拿過來一看,是一團舊報紙,估計是大富上岸包東西帶回來的,沒用了,被遠娃撿進了船艙。李涵章慢慢地把報紙展開,沒有想到,首先看見的,居然是一列粗黑的新聞標題:英國政府宣布承認新中國!忙看下麵的內容:“今日,英國政府宣布承認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的合法地位,與此同時,美國則申明對新中國主張無定期延遲……中國政府已明確宣布了對曆史上所有不平等條約的不承認立場,這就否定了英國繼續統治香港的法律依據。我人民解放軍也已抵達深圳河北岸,儘管英國從1948年下半年以後就派兵增援香港,但這些舉動並不具有任何實質性的軍事意義。英國雖不願丟掉香港,但麵對我解放大軍又無力防守香港,因而隻能選擇與新中國政府保持‘儘可能友好的關係’……”仔細看了一下日期,李涵章發現這是年初一月份的舊聞。這則消息,比曹麻子的話帶給他的震撼更為強烈。英國已經向共黨示好快半年之久了,那麼,即使自己逃去了香港,也極有可能是不安全的。這則消息,幾乎徹底讓李涵章死了心,他轉而開始擔憂遠在香港的父母妻兒……李涵章把報紙又團起來,扔掉,然後走出了船艙。他要借著清冽的江風和沿岸的景色,讓自己怦怦亂跳的心鎮靜下來。然而,在這巫山峽穀中,李涵章看不見雲看不見雨,也看不見前途,隻看見船頭的浪花和船舷下麵深不可測的江水……“二四八月天氣長,”“情妹下河洗衣裳。”“清水洗來米湯漿,”“情哥穿起好趕場。”大貴和橈工一唱一和,歌聲像一條飛魚在迷蒙的江麵上飛過,又像一隻猴子從沉寂的林子裡竄出來,讓一切在刹那間有了活力。李涵章的心思被大貴的歌聲打斷,他聽著聽著,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起來。再看看田老板一家,他很能理解為什麼古代的女人“悔教夫婿覓封侯”了:倒是這些踏踏實實為老婆兒女的衣食住行忙碌的男人,有真性情,是真漢子。自己如果當初生在尋常百姓家,現在不也是和他們一樣,雖說日子苦,但早就過上周雲剛一直渴望的那種普通百姓的安逸日子了嗎?可惜的是,無論順水還是逆流,這木船可以往返,人這一輩子,卻隻有無法回頭的一條道……就這樣,木船走走停停地行了十來天,一船人終於到了宜昌。李涵章看著這個地處長江三峽西陵峽口,上控巴蜀,下引荊襄,素有“川鄂咽喉”之稱的軍事要塞,想起抗戰爆發的時候,國民政府西遷重慶,中國民族實業也西遷入川,一時間宜昌成了西遷人員和物質的轉運基地。他看過一份資料,大意是說“從1937年11月到1940年6月,由宜昌轉運東下軍隊110萬人,西上入川的機關、學校、工廠內遷人員及難民達150萬人,中轉旅客29萬人,上駛轉入川江的輪船105艘,搶運至重慶的各類物資125萬噸”。武漢失守後,宜昌更是因為戰略地位太重要,成了日軍與國軍爭奪的焦點,所以,宜昌在抗日戰爭中遭到的破壞是空前的、毀滅性,1946年5月的《湖北省臨時參議會會議記錄》稱,宜昌從城市毀滅的程度講,可謂“破壞之甚,為全國冠”。這一點,李涵章僅僅從腳下這條坑坑窪窪的公路就能看出來。他長歎一聲,在心裡說:要是抗戰勝利後就開始建設,宜昌現在哪會是這個樣子?大富大貴準備交貨的時候,李涵章和田老板一家在碼頭上下了船。田老板不想在宜昌多停留,上了碼頭就要去找回老家的車。李涵章既然當了一路的舅舅,自然不能不管不顧,也忙著幫他們找車。隻要看到車來,等在旁邊的人就像狗攆來了一樣往上一擠。李涵章和田老板將張小鳳母子三個推上去之後,車已經開了,幸好有李涵章在後麵,田老板抓著車門,李涵章在後麵使勁兒一頂,他這才進去了。看到汽車搖搖晃晃地走遠,李涵章拍拍手,正打算走,竟發現那車又停下來了,忙跑上去問,才知道他們乘的這輛汽車破爛不堪,沒開出幾步便走不動了。於是,車上的人都下來,女人和小孩站在旁邊跟著,男人全都來推車。李涵章加入進去,把田老板替換出來,讓他帶著老婆孩子跟著車門走。被轟炸後的路麵坑坑窪窪,推了好一陣,汽車終於再次發動了。車門打開,這一次,李涵章看到田老板一家很容易就上去了。站在原地看著那輛車跑遠了轉過彎之後,李涵章這才轉回身,打算在輪船公司附近找個小客棧住下,看看宜昌的情況再作下一步的打算。5第二天一早,想了一夜的李涵章到了輪船公司,在岸邊東看看西看看,想找個人打聽打聽,有沒有開往武漢的船。碼頭上的亂,跟菜市場的亂可不是一回事兒。那兒不光有男人女人的吆喝聲、奔跑聲,還有馬和狗的吆喝聲、奔跑聲,各式各樣貨物的落地聲,各樣機器的轟鳴聲……不過,越擠越亂,李涵章心裡越踏實,因為在這樣的時候,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眼皮底下那點事兒,誰有閒心有本事管其它人?李涵章正悠閒地往前擠著,突然,他聽到一陣尖銳、清脆、壓倒一切的聲音,“咣啷——嘩啦”、“咣啷——嘩啦”……那是鐵鏈碰撞鐵板的聲音!碼頭上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聲音吸引過去了。李涵章個子高,不用踮腳就能看到,一大隊解放軍和公安押了五六個人,正從下了一艘小型機船往自己這邊走過來。那五六個人戴著手銬腳鐐,人們聽的聲響,就是鐐鏈子拖在倉板上發出的。這麼多人看押,還戴上了腳鐐,一定是要犯。李涵章知道,一般長途押解犯人,隻要不是重犯,是不會戴上腳鐐的,最多銬起來。於是,便站到了更靠前處,想看個究竟。這一看,卻讓李涵章大吃一驚——這些過來的人裡,他至少認識三個!那名身著米黃色警服、斜挎一把小手槍的,竟是半年多前,在成都安樂寺市場審問過自己,並最後把自己送進衣冠廟學習班的張振中!被押解的那幾個人中,有兩個是自己奉楊森之命,到大足親自任命的東、西山獨立遊擊縱隊司令王金鵬和薑生元。李涵章趁著他們還沒走近,扭身就往人堆裡縮,同時側過臉,再也不敢正視那些人!剛往後擠了幾步,就聽見張振中小聲說:“劉連長,這一路從廣東來,又是鐵路,又是輪船的,部隊上的同誌們很辛苦,我們在這裡上岸,休息一天。明天順江而上,到重慶。等我們從重慶轉陸路到了成都,你的任務就算完成了。這些人都是重犯,上了岸,人多眼雜,我們要多加小心!”李涵章用餘光一瞥,他看到那個劉連長正對張振中說:“張副局長,我們是一家人嘛,不要客氣。這些匪特,彆看以前很凶,一落網,就熊了。對付他們,我和我的戰友們很有經驗。再說了,王金鵬和薑生元這兩個家夥,拚湊起一幫烏合之眾,從大足、永川,一路流竄到彭縣、灌縣,燒殺搶掠。撈足了、搶夠了、又殺了那麼多人,還妄想逃往香港!我老家就在彭縣,他禍害的可是我的鄉親父老啊。你放心,我絕不會對他們掉以輕心!”“好!那我們就上岸吧。同誌們,提高警惕,注意一切異常情況!”張振中又朝穿米黃色警服的幾名警察揮了一下手,說完,便走在隊伍的前麵,朝李涵章他們這堆人群走來!“散開,散開!請鄉親們趕快散開,不要圍觀!”幾名解放軍士兵跑到前邊開路,圍觀的人們很快就裂開了一條很寬的通道,在岸邊分成了兩堆,仍擠在一起,對那些被押著的人指指點點。李涵章借著人流分離的機會,趕緊往人群外麵擠,但看熱鬨的人頂著他,根本走不脫,隻好儘可能地哈著腰,側過臉,裝作找人的樣子,不把正臉給張振中他們。然而,在張振中走過他們這堆人麵前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臉上被一道刺過來的目光,劃了一下!從張振中和劉連長的對話裡,李涵章覺得,王金鵬和薑生元他們很有可能是因為從廣東企圖出境到香港而被抓,然後從廣州一路被押解過來的。再聯想起幾天前在豐都聽到曹麻子擺的龍門陣,還有那張舊報紙上的消息,李涵章隨即得出結論:廣東那邊風聲太緊,絕不能去!隨著“咣啷——嘩啦”的聲音遠去,碼頭上很快又變得亂哄哄一片。李涵章趕緊從逐漸散去的人群裡擠出來,直接就往客棧趕。路上,幾個散兵橫著從李涵章身邊經過,把李涵章逼到街邊,差點撞倒了一個賣踏豆餅的小攤兒。攤主是位老大爺,看到散兵們走遠,朝著他們後背吐了一口唾沫,罵道:“拿著遣散費不回家,在外麵吃喝嫖賭,把錢用完了就去偷去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可惜了那些遣散費,不如全把他們關起來勞動改造。”李涵章想不明白一個擺小攤兒的老大爺怎麼能說出這番話,直盯著老大爺。老大爺脾氣暴躁,看到李涵章的樣子好像不相信自己剛才說的話,撇著嘴說:“你是外鄉人吧?離那些爛皮遠些。我有個遠房侄兒就是這個樣子。抓壯丁之前是個說話發抖臉紅的人,當了兩年國民黨的兵,啥沒學會,學會了抽大煙。說是起義,呸!是被逼得沒法子了,才投降的。從解放軍那裡領了錢,哄人家說要回鄉下去和父母一起種地,結果在我這裡住了兩天,把我的本錢偷走,又去跟那些人鬼混了。”李涵章說:“難怪他們會打敗仗?這樣的隊伍哪有不打敗仗的嘛。”老人還在那裡抱怨,李涵章扶正攤子,繼續往前走。他低著頭,走在那幾個散兵走過的路上,心裡一陣一陣地發緊。他和父親一樣,都是學法律的,但最後,父親在認識到他的知識對國家毫無用處的時候,辭職去了香港;而他想堅持走自己選擇的路,最終卻依然發現,自己的一生所學對國家毫無用處。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成為一個祖父說的“對國家民族有用”的人呢?李涵章拍打著胸口,似乎想把那裡的“忠”字拍下來,捧在手裡,放在眼前,仔細看清楚……廣東是去不了了,下一步去哪裡呢?回到客棧,李涵章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眼前的淒惶日子,讓他刻骨地思念妻子和兒子。然後又想起來田永清、張小鳳夫妻倆,他們現在終於可以回家過安穩日子了。從涪陵順江而下的這一路,自己不知道何去何從,他們卻是滿懷希望……李涵章的耳朵邊像又有人在喊“舅舅”,又像有人在說:“周哥,你是懂家子(內行),這樣跑來跑去總歸不是辦法,要找個地方落腳才是長久之計。”這句話是那個神秘莫測的吳哥在瀘縣給他說的!這時候,李涵章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看樣子,田老板一家離開古城青龍鎮,再也不會回去了,我何不假裝到那裡去找他們投親,然後就在那裡落腳呢?這個想法讓李涵章非常興奮,他決定折回涪陵找李主任幫忙,另外再開張去古城的證明。打定主意,李涵章連夜收拾了一下,天不亮就乘坐從宜昌到重慶的民康輪,買好了從宜昌到涪陵的船票,找個僻靜的地方,躲了起來:他總覺得張振中走過人群時的那道刀子一樣的目光,在自己的臉上劃,在自己的心裡戳!到了涪陵,李涵章回到原來住過的客棧安頓下來,然後去城區政府找到李大勇主任,對他說:“我到了宜昌,沒有找到師傅和師娘,隻好返回來。現在我無路可走了,隻能去古城投靠姐姐。”李大勇扶了扶眼鏡,問他:“戶口都落下了,你為啥不回榨菜廠上班?”回榨菜廠去,那不是等於把自己放進了苟培德的手心嗎?李涵章找借口說:“我也三十多了,總得找個最後落腳的地方吧?姐姐那邊兒也來信了,可以給我分田落戶。”李大勇聽了,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衝他笑了笑,說:“哎呀,你好福氣,有這麼熱心的親戚。”然後,就給他換了去古城投親的證明,並又很熱心地帶著他到公安分局簽字蓋章,辦理了戶口遷出手續。李涵章很順利地辦好了遷移手續,但他並沒有馬上離開涪陵。張振中他們押解著王金鵬和薑生元那幫倒黴家夥,要從宜昌到重慶上岸,再去成都,這和李涵章從宜昌回來的水路是一樣的。他們是什麼時候回到重慶的?會在重慶逗留嗎?想到這些,“小販張子強”躲到涪陵鄉下的一個小鎮子上待些日子,乾起了老本行,天天擔著擔子到處趕場,買賣一些針頭線腦的小雜貨。過了些日子,才小心地經重慶去了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