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他最初的打算是從綦江邊做生意邊去巴縣趕場,然後從巴縣縣城過江到重慶,但在“川味香”半夜驚魂之後,他改變了主意。重慶,是共產黨的中共中央西南局和西南軍政委員會駐地,在共軍眼裡,肯定比成都更重要。因為那裡畢竟是國民政府的“戰時首都”,還有國軍留下來的各種勢力。遠在成都的張振中就像長了千裡眼、順風耳,連潛伏在綦江這種偏僻小縣的特務都沒能逃出他們的天網,他此刻去重慶,會有啥好結果?因此,被解放軍放出來以後,李涵章立即放棄了北上巴縣進入重慶的打算,轉而東去南川,盤算著走一步是一步,到了那裡,看看情況再作打算。挑著擔子一路疾走,直到進入南川縣地界了,李涵章才鬆了一口氣,在路邊小店吃了一碗榨菜拌飯,喝足了水,喘了口氣,直奔南川縣城。天快黑的時候,終於遠遠地看見南川縣的城牆了,和經過其它地方的時候一樣,李涵章不敢去縣城裡住,隻在南川縣西門外城邊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下,準備第二天繼續就近找集市擺攤子,一邊做生意一邊打探情況。安頓好行李,李涵章出了客棧,沿街慢慢地往南川城裡走。在薄暮中,看著熟悉的街道,往事又像夜色中的薄霧一樣把他包圍了……在曆史上,南川號稱“黔蜀喉襟、巴渝險要”,是一處非常重要的軍事要塞,從貴州北部到四川、特彆是重慶的咽喉。因此,就在三四個月之前,重慶警備司令楊森決定成立反共保民軍,先是派李涵章到大足去找王金鵬和萎生元組建東、西山遊擊縱隊,後又派他來南川組織重慶衛戍區二十縣反共遊擊縱隊。不過,在這裡的工作還沒有展開,解放軍的炮聲就在耳邊響起了,他隻得無功而返,匆匆回到重慶準備撤離。走在南川小街的石板路上,李涵章看著兩邊的店鋪和來來往往從自己身邊走過的人,很想弄明白這世道為什麼能在眨眼間翻天覆地;很想弄明白,自己讀的那些書、受的那些教育,對自己的一生到底起了什麼作用。而沿街的標語,更是讓他覺得自己的腿像是被灌鉛了一樣:他的眼前重疊出現的,是“中統特務李涵章落網!”“堅決鎮壓組織反共武裝的中統大特務李涵章!”之類紅紅綠綠的標語……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啪”的一聲響,驚走了李涵章滿腦子的幻覺,他看見小街轉角處有一個茶館,門開著,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正在裡麵喝著茶聽書。剛才的那一聲響,是說書人在拍驚堂木。李涵章略一駐足,聽到說書人正講的是一段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事兒——“話說,去年11月25日晚上,天黑得那是伸手不見五指,抬眼不見星月啊!當夜子時,天降細雨,爛泥遍地!川湘公路上,一支鐵騎直插南川縣城。那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三兵團十一軍三十一師偵察連,連長周生華、指導員李增壽帶領140餘名鐵兵驍將,從黃泥堡,直撲南川縣城東門……”李涵章看到,在茶館牆壁上,“莫談國事”的字條像陳年老皇曆擺在暗處。也許已經沒有人注意那張紙條了,但李涵章卻偏偏就在無意間看見了。看看這這張字條,再看看茶館裡慷慨激昂的說書人和聽得津津有味的茶客,李涵章想,從“莫談國事”到大張旗鼓地談國事,也不過就是這麼短暫的幾個月啊!春夜的南川縣城,安詳而又潔靜,絲毫沒有幾個月前他來這裡時的慌亂與肮臟。在縣城裡轉悠了一圈兒,李涵章沒看到一個解放軍的影子,這才略微放心了。在回城門外客棧的路上,天色暗得像說書人說的“伸手不見五指,抬眼不見星月”,按理說看不清兩邊街道上的標語,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李涵章偏偏能把標語上的字看得明明白白,特彆是“鎮壓”“落網”“堅決打倒”“特務”“漏網”之類的字眼,更是閃著磷光,讓李涵章不寒而栗。他再一次想起了在綦江“川菜香”飯館裡,那個原本詼諧能擺的老商麵如死灰般的樣子……回到客棧,李涵章像虛脫般躺在床上,想自己下一步究竟該何去何從。正想著,一個年輕人風風火火的推門進來,問:“是張同誌吧?店老板給我介紹了,我今天晚上和你同屋。”李涵章坐起來說:“哦,我姓張,叫張子強,做點兒小生意。”“我姓李,叫李大勇,從成都來的。”年輕人邊放行李邊和李涵章說話。“哦,李同誌,你好,你好。”李涵章看了李大勇一眼,沒想到,五百年前是一家,都姓李。隻是人家可以堂而皇之地姓李,我卻隻能說自己姓張。屋裡本來冷淒淒的,李大勇一來,像是帶來了一團火,屋裡一下子熱和了。他不停地和李涵章說話,熱情得有點兒過分,眉飛色舞地說了一陣後,這才注意到了心事重重的李涵章,壓根兒就是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自己。“張同誌,你在想啥?”“我……在想外麵貼的標語,形勢大好呢。”李涵章一點都不清楚李大勇的底細,隻好說這樣的話應付著。李大勇本來是平躺著的,聽到李涵章這樣說,興奮地側身麵向李涵章,對他說:“是呢,一路走來,到處都在抓特務、肅反,那些家夥一個個都落了網,真是過癮啊!”“你……抓過特務嗎?”李涵章試探著問。“哎呀,張同誌,這話你算是問對人了,我還真的抓過特務呢。”李大勇說著,興奮地坐起來,“我告訴你啊,那天下午,我們全區的黨團員全都集中到了公安分局開會。我去的時候,已經有人等在那裡了,大家又激動又緊張。大概五點多種,軍管會公安處的張振中張副處長來了,給我們說,‘同誌們,毛主席說,我們在很短的時間內打垮了國民黨蔣介石八百萬匪軍,建立了新中國,取得了革命的偉大勝利。可是失敗了的敵人並不甘心他們的失敗,一些潛伏下來的反革命分子伺機作亂。為了保衛我們的紅色政權,今晚全市要進行大逮捕,你們就是參加執行大逮捕任務的同誌。對敵特分子我們決不能手軟心慈,對他們手軟心慈就是對人民的犯罪,所以要堅決打擊!堅決鎮壓!’張副處長說完之後,分局的局長又講大逮捕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逮捕人的一些具體技術問題,然後宣布了紀律和人員分組,最後說,‘如有敵特敢於公開反抗,立即擊斃。但一般情況,不準開槍。’我聽了以後心裡好激動,為黨和毛主席立功的時候到了!”又是張振中!自從在成都安樂寺兌銀元被抓和他打了個照麵以後,這個名字就像魔咒一樣,處處如影隨形!李涵章心裡一陣惶恐,但表麵上仍故意裝作很羨慕的樣子,插話道:“你以前是乾啥的呢?萬一敵人開槍,你怕不怕?”李大勇一甩額前的頭發,大聲說:“我是西南聯大畢業的大學生。張同誌,你隻是個做小生意的,難怪覺悟不高。革命嘛,總會有流血犧牲的。領導們安排完任務以後,我們就提著槍、拿著繩索和手電筒出發了。和我們一起去的,有一個戶籍公安,他專門核實特務的資料,比如姓名、性彆、年齡、住址等等。”“那你們有沒有抓到特務呢?”李涵章裝貓吃象,故意睜大眼睛,做出一副聽英雄故事的樣子問。“當然抓得有!我們抓了五個國民黨偽軍官、三個軍統特務、一個中統特務。最驚險的就是去抓那個中統特務,因為事先聽說他有槍,開始我們都很緊張,都做好了要當烈士的準備。到了中統特務窩藏的地點,我們先敲門,說是查戶籍。也不曉得他是警惕還是睡迷糊了,燈都沒開,就來開門。正等他把門一打開,我們立馬端著槍就衝了進去,用手電筒照在他臉上,射得他睜不開眼睛,然後大聲喊,‘不準動、舉起手來!’結果他眯著眼睛就把手舉起來了,根本沒有反抗。”李涵章聽到這裡,趕緊表態:“還好,還好,我手心裡汗水都捏出來了,生怕那些特務開黑槍。”“張同誌,一看你就是個支持革命的積極分子。不要擔心,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李大勇揚揚手,慷慨激昂地說。“那些抓到的特務後來咋處理的呢?有沒有被槍斃?”李涵章仰著臉問,一副老實憨厚的鄉下人模樣。“有沒有槍斃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可以肯定他們沒有好下場。這件事情在《川西日報》上登了,報上說‘堅決鎮壓敵特分子,保衛新生政權,成都市一夜抓捕潛伏敵特及其它反革命分子1687人,徹底消滅了國民黨反動派的殘餘勢力。同時,我們鄭重告誡一切潛藏下來的反革命分子,隻有向人民政府坦白自首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則將遭到嚴厲的打擊……’哈哈,真是大快人心!”“成都的特務抓完了嗎?你現在要去哪裡?”李涵章看了一眼這個年輕人,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我現在要去涪陵。張同誌,哥老會在涪陵、豐都、萬縣這一片地方勢力大,儘管解放快半年了,哥老會還在開展秘密活動。於是我就直接找到專管肅反鎮反的張振中張副處長,主動請纓,要求到涪陵去,因為那裡更需要我!嗬嗬……經不住我的軟磨硬泡,張副處長還真答應了,親自給我開了派遣證明……”李涵章心裡一激靈:反正現在自己不知道該去哪裡,我為什麼不可以去涪陵?背靠大樹好乘涼,這個年輕人正好可以利用。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緝捕我的人必然認定我已經遠走高飛,逃到了邊遠地方,而我偏偏就和他們的人在一起走路,偏偏就躲在距離重慶不到四百裡的涪陵,偏偏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況且,要是待在涪陵,有了什麼風吹草動,我還可以由烏江經過秀山、黔江,去湘西、鄂西的山裡藏起來。於是,他對李大勇說:“李同誌,認識你真是緣分,我也要從南川去涪陵賣這些桂圓呢。”他指著自己的擔子說。李大勇拍著床鋪說:“好啊好啊,張同誌,等我們把涪陵的特務和哥老會鏟除了,你們就更能放心大膽地做生意,為新中國的建設作更大的貢獻了。”“那就仰仗李同誌了……”李涵章話沒說完,隔壁傳來一陣吼聲:“半夜三更的,你們睡不睡?要說到外頭大街上去說。”李大勇對李涵章笑笑,輕聲說:“我們睡,我們睡,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2到了涪陵,李涵章不敢貿然進城,還是住在城郊的一家小客棧裡。客棧是一對老夫妻開的。老頭兒木雕一樣的臉上沒有表情,高瘦,穿一件陰丹士林長衫,因為駝背,前擺掉在地上,後擺齊腿杆彎彎。老太婆一臉的笑,矮胖,背挺得筆直。雖然聽那個姓李的年輕人說涪陵這邊“哥老會還在開展秘密活動”,但李涵章想,既然要在這裡住些日子,還是謹慎地好,所以,裝成“空子”(沒入幫的人)的樣子,站在櫃台前麵規規矩矩地說:“老板娘,我住店。”老太婆就把手伸了出來,還在笑。拿了錢,也不看,直接劃進櫃台的抽屜裡,對老頭兒說:“反正沒人住,隨便開哪間都要得。”老頭於是就帶李涵章往客房走。老頭走得慢,李涵章跟在後麵,半天走一步,半天又才走一步。走到最裡麵一間,開了門,也不說話,轉身又雞啄米一樣地回到前麵去了。李涵章把羅蔸往牆角一放,倒頭就躺上床,把一雙手放在後腦勺,睜大眼睛想心事。他昨天晚上在南川沒睡好,一來怕自己說夢話,在那個姓李的年輕人麵前露出破綻;二來想和那個姓李的年輕人一起來涪陵。可早上聽到李同誌窸窸窣窣穿衣裳的時候,又不想跟他一起走了,怕自己一路上言多必失。結果,硬是等人家走了一個多小時以後才起身。一路上他算了算,自己從重慶到成都,從川西到川南,又從黔西回到川南,再迂回到川東、向西潛伏到涪陵,經曆了那麼多的危險,簡直是在刀尖槍口下闖過來的,繞了這麼些彎路來到涪陵,但願平安無事才好……正想著,有人敲門。李涵章喊了一聲:“門沒有鎖,你推嘛。”對方於是推門進來。李涵章一看,是解放軍,忙一跟頭從床上翻起來,站在床邊上。又仔細看了一下,才發現對方沒有領章帽徽。那人上上下下看了看李涵章,仰著下巴說:“我是公安局的,查證件。”李涵章“哦”一聲,從內衣口袋裡把身份證明拿出來。來人看了看,問:“大竹?還不近哦。”“是,坐船過來也方便。”李涵章邊說邊點頭,腰杆彎得快趕上給他開門的老頭兒了。“要是發現可疑分子,要立即報告,聽到沒有?”那人把證件還給李涵章。“要得,要得。”李涵章雙手接過身份證,點頭哈腰地答應著把來人送了出去。才到涪陵,就遭了一場虛驚,李涵章的心情說不出有多淒惶。他點燃一支煙,躺在床上,拿出周雲剛遺留下來的皮袋子,撫摸著裡邊的好兄弟留下來的兩身衣服,想那些和周雲剛、江輝琦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第二天,李涵章和當地的商販搭上夥,先去趕清溪、白家、韓家沱、焦溪、南沱等鄉場,借趕場子做生意,既觀察了哪些地方解放軍、公安的盤查嚴密,也熟悉了市場行情。最後,找到一家藥號,賣掉了十斤龍眼,賺了些小錢,去做兩身夏天穿的衣服。到了布店正在選布,突然有人從後麵拍他的肩膀,喊他:“張大哥,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你,好巧啊。”李涵章回頭一看,居然是在南川客棧裡同住過的那個年輕人李大勇,連忙跟他打招呼:“哎呀,是李同誌,有緣分哦,又碰到了。那天我還想和你一起走的,醒了看你的床上已經沒人了。”“我走得早,怕把你吵醒。咋樣,你的那些大紅傘、梳子、桂圓賣出去沒有?”李大勇熱情地問。“賣了賣了,你看,我有錢了,才敢進布店嘛。身上穿得像叫花子一樣,再不換,不敢見人了。”“張同誌,你現在有啥打算?”李涵章想也沒想,自然而然地說:“現在還沒得打算,先添置兩身換洗衣服,看看還剩多少錢,再做點兒小生意。”“你要是暫時沒有生意做,就去雙江口榨菜廠上班,不比你天天風裡來雨裡去好?再說,還能為革命作貢獻嘛。”“去榨菜廠,和為革命作貢獻有啥關係呢?”“你等一下,我也要買布做件夏天的衣裳。等我把東西買了,邊走邊說。”兩人買好東西,出了布店,正要說事情,迎麵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大高個子男人,看著他們倆喊:“李主任!”李涵章心裡一緊,手自然而然地往懷裡摸去。感覺到懷裡空蕩蕩的,才想起自己早就把槍丟埋在那個山神廟的黃杉樹下了。好多天沒有人叫他“李主任”了,誰會在這種場合這樣叫他呢?李涵章看看這個人:的確不認識。這個人笑著走過來,伸出手。李涵章愣了一下,卻看見那雙手被身邊的年輕人握住了:“不要叫我李主任,叫我小李,或者李同誌就可以了。”李涵章驀然明白了怎麼回事,站到一邊,假裝咳嗽。“謝謝你啊,李主任,你看,前幾天政府沒有人上班,我老婆開不出來介紹信,回不了宜昌,人都急死了。多虧你來了,一上班就給我們辦事情,我咋能不感謝你哦。”來人說。“黃師傅,是我們的交接工作沒有做好,你多原諒。以後不會這樣了。哦,對了,你老婆走了嗎?”“拿到介紹信當天就走了,我老丈人已經病了半年了,這次怕是好不了,所以我們兩個才那麼著急……我走了,娃娃一個人在家,我又要忙廠裡又要回去煮飯。嗬嗬,李主任,我走了哈。”“你慢慢走,有事情再來找我就是。”等那人走遠了,李涵章問:“李同誌,你當官了呀?”“當啥官哦,就是給外出的人開證明。你曉得,現在到處都有土匪,查得嚴,要走哪裡去,還是帶個證明要方便些。”李大勇不好意思地說。“哦,是當官了呢,怪不得那個人把你叫李主任。”“不說這些,還是說你去雙江口榨菜廠上班的事情。最近,我們要給部隊趕做一批榨菜,這個雙江口榨菜廠是定點廠。因為要的多,廠裡人手不夠,正在招臨時工,你去不去?”“我倒是想去,不過我不會做榨菜啊。再說,未免我想去人家就要我呀?”“你隻要想去,我幫你說啊。”“那我咋感謝你呢?”李大勇笑笑,看著李涵章說:“隻要你進去表現好,工作積極,人家誇我介紹去的人能乾,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不過,你不99csw.要感謝我,要隨時想到,你做的榨菜是要送給剿匪的解放軍吃的,把菜做好,就對頭了。”“要得,要得!”李涵章連連點頭。3因為李大勇幫忙,李涵章憑著吳哥給他偽造的那張“大竹縣小商販張子強”的外出證明,在涪陵落了戶,辦理了戶籍手續,進了榨菜廠就被安排到黃師傅手下當徒弟。黃師傅的老婆是湖北宜昌人,但他自己是土生土長的涪陵人,小時候吃榨菜長大,長大了又靠做榨菜養家糊口,平常自己在家做,前店後家,日子過得還安穩。這次雖說也是來當臨時工的,但人家是熟手,來了就是師傅。李涵章給黃師傅當下手,為了表現得積極些,他一邊手腳麻利地做榨菜,一邊跟黃師傅擺龍門陣學習“業務”。“黃師傅啊,涪陵榨菜名聲這麼大,連解放軍都要來買,怕是有些年頭了哦?”“那當然,百多年了。”黃師傅說,光緒年間,城西開醬園的邱家雇了一個叫鄧炳成的資中人。有一年,涪陵的青菜頭豐收,鄧炳成就和邱家商量,用他老家醃製大頭菜的方法來醃製青菜頭。原計劃當年邱家人自己吃,但拿出來招待客的時候,客人都說好吃,還要買。於是第二年,邱家就開始大規模地醃製青菜頭了。“黃師傅啊,你說,這個菜為啥就叫榨菜呢?”“做這個菜,要用風晾脫水、初醃後,還要用壓豆腐的木箱榨除鹽水,這樣‘榨’出來的菜,當然就叫‘榨菜’啊。”“黃師傅啊,你說哪樣的青菜頭最好呢?”“選這個啊,其實就像選婆娘一樣,旺勢的、嫩的、脆的,就是好的,空心的、麻稈一樣的、皮老的、筋多的,就是不好的。”黃師傅這樣一說,在醃菜池做活的人全都笑了,應和道:“還真是那麼一回事哦!”“黃師傅,這個花椒有沒有啥講究呢?”李涵章又問。“我自己也做榨菜,雖說做得少,道理是一樣的。我們這裡民國二十四年以前一般多用萬縣、石柱椒,成本低,但外色不鮮豔;以後,購成都椒,外色鮮紅,放多久都不變。”李涵章提醒他:“不要說民國二十四年哦,要說……要說……”“1935年!”旁邊有年輕人笑著幫他算。乾活、擺龍門陣兩不誤,而且還不用住客棧,天天呆在廠裡不出去,要多安全有多安全,那一陣子,李涵章心裡真是太踏實了。二十多天後,黃師傅接到他婆娘的信,說是老丈人去世,把娘家的產業分了一部分給他們,要他趕快帶著娃兒去宜昌辦榨菜廠。這當然是好事情啊,黃師傅高高興興去廠裡結算了工資,又去李大勇主任那裡開了介紹信,把家門一鎖,就去了宜昌。臨走給李涵章說:“娘家的飯菜吃不到老,我也就是去看看,要是不合適,再回來。”李涵章安慰他:“現在是新社會,男女都一樣了,你莫要多心。”黃師傅走後,李涵章就自然而然地滿師了,天天上班,人家做啥他做啥,活得優哉遊哉。可惜好景不長,三個月後的一天,李涵章一進廠區,突然看見到處站的都是解放軍。他也不敢多問,裝得和往天一樣,繼續去醃菜。過了兩天,陸陸續續有工友打聽到消息,說是解放軍已經圍剿了涪陵、豐都、武隆、赤水等地暴亂的土匪,不過還是有一些漏網之魚躲進了山裡,動不動就跑出來搞“武裝暴動”。因為怕他們來搶這些給部隊醃的榨菜,黨中央和毛主席親自下了批示,要中國人民解放軍涪陵軍分區支持地方經濟的發展。軍區接到黨中央和毛主席的親筆指示,當然會高度重視,就分彆各派了一個排駐紮在給部隊生產榨菜的工廠裡,以確保能按時、按質、按量生產出部隊需要的榨菜。駐紮在雙江口榨菜廠的,是一個排。李涵章一聽見這個消息,有些著急了。他不敢肯定山裡的土匪中有沒有中統特務,或者他見過的那些反共救國軍的士兵。萬一這些人真的來襲擊榨菜廠認出了自己,自己豈不就暴露了嗎?就在李涵章惶惶不安的時候,接下來出現的一個人,卻讓他終於下定了離開涪陵的原因。“熱烈歡迎川西行政公署工商廳領導同誌蒞臨我廠指導工作!”想了一夜是走還是留的李涵章,第二天一上班,就看到榨菜廠門口扯了一條大紅橫幅。平時到廠裡視察、指導工作的各路軍政領導多了,一開始,李涵章還有些緊張,但次數多了,他發現那些領導看菜的時候比看人的時候多,隨便在車間裡轉一圈兒,象征性地找幾個人握握手,寒暄寒暄,就走了,沒有誰注意他這個工裝上散發著一身酸菜味兒的車間工人。因此,對於是不是有領導來視察,他也就不再往心裡放了。哪知道,剛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還沒有乾多久活兒,李涵章就聽見車間門口傳來了廠長的聲音:“苟領導,這是醃製車間,請您多多指導!”接著,李涵章就看見苟培德由廠長陪同著,倒背雙手,煞有介事地東看看西看看,朝他這邊走了過來。想躲已經來不及了。李涵章的大腦裡飛快地轉著圈兒,廠子裡駐紮著解放軍,隻要苟培德認出自己後歪歪嘴,他就注定在劫難逃了!還沒等李涵章反應過來,苟培德已經踱著方步,走到了他麵前。李涵章抬起頭來的那一刹那,苟培德也明顯地愣了一下。“歡迎領導視察!”和以往一樣,李涵章很快平靜下來,說了一句老生常談的話。“哦……這個這個……李……”苟培德一時間倒顯得手足無措。“領導同誌,我姓張,你叫我老張就好了。”李涵章一聽他說出了個“李”字,趕緊打斷了他的話。“哎喲,你看我這鬼記性!老張啊!老張你好,張師傅你好!”苟培德伸出手來,一下抓住了李涵章的右手。“哦,你們認識?”廠長在一旁有點兒莫名其妙。“老熟人了,老熟人了……”苟培德抓著李涵章的手使勁兒搖了搖。“嗬嗬……領導同誌,小胡弟妹還好吧?”李涵章說這話時,眼睛射出一道光,直直地打在苟培德臉上,暗示他不要忘記當日在瀘州兩人訂立的“相安無事”的“城下之盟”。“哦……哦哦……還好,還好。”苟培德知道他說的“小胡弟妹”指的是胡鳳,立即像攥住了一條蛇那樣,甩開了李涵章的手。“請領導指導工作。”李涵章一看苟培德麵露懼色,就知道他不大可能在這個時候找自己的麻煩,於是就笑著對他說。“張師傅先忙著,我先參觀,我先參觀……”苟培德朝李涵章擺了擺手,轉身朝前走去,腳步有些慌亂,再也沒興趣繼續參觀了。“領導慢走,腳下有水,小心滑倒。”李涵章在他背後說。苟培德頭都沒扭,急匆匆地出了車間大門,把廠長以及陪同他的人甩下了一大段距離。看來,正官場得意的苟培德,不想在這個時候跟自己過不去。但是,他今天也許心情好,放過自己;明天可能心情不好,就不會放過自己。李涵章想來想去,最後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還是找一個苟培德不知道的地方待著比較安全。去哪裡好呢?想來想去,李涵章想起了前些天辭工去了宜昌的黃師傅。於是,第二天,李涵章到廠裡謊稱師傅在宜昌開了家榨菜鋪子,要自己去幫忙,然後拿著自己的身份證明和廠裡的資遣證,去找李大勇主任,開了從涪陵到宜昌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