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老商”(1 / 1)

迷徒 何曉 2510 字 23天前

李涵章原計劃從瀘縣回成都,但遇到胡鳳和苟培德以後,他立即就意識到:此路不通!雖然和苟培德攤了牌,但他那種人說的話怎麼能完全相信?這些天,他已經漸漸地明確了一個清晰的目的地:慢慢地往廣東方向走,然後設法去香港,和素芬、可貞他們母子倆團聚。這一點,其實也就是當初他和周雲剛在金銀山“掏心窩子”深聊時,就已經決定了的。於是,從瀘縣出來後,李涵章經合江、江津,一路往重慶走去。這一路下來,李涵章見場就趕,有人就做生意,不僅成了個老江湖,還成了個生意精。不過,三十把油紙傘好賣,隻剩下十多把了;五百把梳子卻成了大問題,問的人很少。當然,桂圓是不用擔心的,隻要到了大點的城市,這樣的好東西準能賣高價錢。沿江走了幾個縣之後,李涵章在從江津往東南去綦江的路上,遇到了篾匠老商。本來,李涵章一個人邊走邊想心思,擔著一擔貨物往前走,沒想到要和誰搭訕,可老商擔著一擔箢篼、筲箕、撮箕、簸箕走上來,一看同樣是擔擔子的,自己的輕、對方的重,就忍不住問:“兄弟,是去趕綦江場呀?”李涵章看了老商一眼,“嗯”了一聲。“看樣子,是走遠路來的哦。”老商的擔子輕得多,在李涵章麵前儘顯優勢,優哉遊哉地說。“是哦。”李涵章摸不清來人的底細,不想和他說得太多。“兄弟,莫要板起一張臉嘛。我看你擔的這些東西,怕是從瀘縣來的?掙幾個錢不容易,悶頭悶腦走得苦,說說笑笑走得快嘛。”老商接著和李涵章套近乎,“看你羅蔸裡有傘還有梳子……那包裹裡是啥?”“桂圓。”李涵章見這個篾匠一眼就猜出來自己是從瀘縣過來的,儘管他說話很俏皮,但仍對他下意識地有了一絲警惕。“都是瀘縣的好東西哦。賣得咋樣?”老商邊看邊問,串在一起的筲箕、簸箕忽閃忽閃的,有節奏地發起輕輕碰撞的聲音。“唉,大紅傘還可以,木梳不行啊!”李涵章和他聊了一陣子,就知道遇到那種廢話很多、但熱心的能乾人了。在四川鄉下有一種人,雖然沒有讀過幾天書,但卻比一般人心眼兒多,百做百巧、手疾眼快、能說會道,見誰家有忙都去幫,也不圖掙錢,就圖個熱鬨,聽到人家說一句好話可以高興幾天。這樣的人,你不能說他有見識,但也不能說他缺心眼。他們活得自然坦蕩,但卻像猴子掰包穀,忙碌一輩子,到頭來隻能混個肚子飽。“兄弟,這話可就難說了。老商我擔保你今天木梳比大紅傘賣得好。”老商臉上掛著掩飾不住的得意。“原來哥子姓商啊。商大哥,你能掐會算?”李涵章把扁擔換了個肩膀,奇怪地問。“那咋可能哦?我老商不是算命的,隻不過在這四川和貴州交界處做了幾十年的小生意,曉得那些人家戶啥時節需要啥東西。”老商打著哈哈,高聲說,“就你這些木梳,要是在冬臘月來賣,還能賣出高價錢哦。不過,兄弟,現在開春了,要賣出去也不是問題。”“商大哥,我姓張,叫張子強。”“姓張啊?姓得好!”“商大哥這話從何說起?”“老天爺的姓嘛,玉皇大帝就姓張,多好。你看,人家問我,你貴姓啊?我就要說,免貴姓商。你呢,人家問,你貴姓啊?你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姓張,不用免貴。張本來就是貴姓嘛。”“商大哥,你的龍門陣擺得玄哦,兄弟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說。不過呢,兄弟我天天打交道的都是些鄉裡鄉親泥腳杆,沒有哪個會酸溜溜地問‘你貴姓’。天天做這些活路,哪能見到哪些斯文人?”李涵章現在已經知道老商對自己沒有威脅,於是便放開膽子,順著老商的話往下說。“張兄弟,玩笑歸玩笑,今天要是哥子幫你賺了錢,記得請哥子我吃一碗豆花麵喲。”老商瞪大眼睛,看著李涵章說,“不是哥子我想占你的便宜,就圖個熱鬨。”“我曉得,我曉得。隻要能賣了這些木梳,不要說豆花麵,兄弟我請商大哥喝酒。”李涵章說著笑話,心裡暗想,這個人常年在這一帶做生意,他既然這樣說,一定有道理。便問,“商大哥有啥好辦法?說出來兄弟聽聽。”“天機不可泄露。嘿嘿……張兄弟,一會兒我們把地攤兒挨著擺,你就曉得哥子我沒有說大話了。”老商像個小孩兒一樣,賣著關子。兩人一前一後閃閃悠悠到了綦江城外解放軍的哨卡前,李涵章正要拿出吳哥給他的“大竹專區居民外出證明”,老商攔住了他,說,“我常來常往,熟。你等著。”說完,就走過去,拿出自己的證明,給解放軍看。李涵章遠遠地看到,他居然和關卡上的解放軍,有說有笑的。不一會兒,老商衝李涵章擺了擺手,招呼他過來。於是,李涵章就很順利地進了綦江城。怎麼自己一路上淨遇到這樣的事兒?先是春爺手下的竹竿為自己開道,接著是陸大哥、胡二哥為自己開道……想到李大哥和胡二哥,李涵章心裡一陣慌亂。這個老商,不會也是軍管會的便衣公安吧?還沒容李涵章想明白,老商引著他,已經到了綦江場。半上午了,場上已經是人山人海。“我們把攤子擺在哪裡啊?”李涵章放下擔子,看著密密麻麻、穿梭往來的人流,對老商說。“莫要著急,你跟我來。”老商說著,把李涵章領到街口一家布店不遠處。布店外麵的正街上已經被早來的小販占了,他們隻能在轉角處稍微偏僻的一個角落裡把籮筐放下來。要是李涵章自己來,就是把籮筐放在這裡,也不知道怎麼招呼客人過來買東西,可老商三五兩下,就把四個籮筐擺在了一個好角度上,讓兩邊過來的人都能看見。不光這樣,他還把拴撮箕、簸箕的繩子抽出來,一根穿過布店外房簷下的簡易撐弓豎著吊起來,掛上大大小小的筲箕,算是自己的招牌,另一根拿在手上,說好話找布店老板要了些細繩子,把李涵章的木梳一溜兒拴上去。老商的這些準備工作還沒有做完,那些進出布店的大媽大嫂大姑娘們就已經圍了過來。“我賣我的篾貨,你賣你的梳子。個人注意個人的東西,莫要看漏了眼,遭人摸走幾個,生意就白做了。”老商在李涵章耳邊說完這番話之後,就去給人拿東西收錢了。老商在那邊有說有笑,不管人家買不買東西,他都把那些圍攏來的小媳婦大姑娘逗得捂著嘴巴直樂。可李涵章這邊卻有些奇怪:來的多是中年婦女,而且拿著梳子不是看木質花紋,卻瞪著眼睛數木齒!這個數完了,說:“我買一把。”那個數完了,扔在籮筐裡,又拿一個起來數。李涵章看著奇怪,悄聲問老商:“她們在數啥?”老商嘿嘿笑著,回應;“你不要管那麼多,儘管讓她們去數。反正數來數去,總要賣一把。”李涵章於是不吭聲了,隻管人家是不是交了錢財拿東西走,不管人家數多少把梳子。曰頭開始偏西,街上的人逐漸散去。老商的箢篼、筲箕全賣完了,一個不剩,李涵章的梳子也沒剩下幾把。兩人忙碌半天,大獲全勝。李涵章蹲在街邊,對老商說:“你熟悉這裡,找個地方我請你喝酒。隻是,我身體有毛病,看病先生要我絕對不能沾酒。我就隻能給哥子你斟酒,你自己喝了。”儘管李涵章答應請客,但他的酒戒,仍不能開。老商看看籮筐裡的梳子,笑道:“要得。隻是掙錢不容易,我來二兩酒,自己喝。再一人來一碗豆花麵就安逸了。過癮又管飽。”李涵章聽老商這樣說,點點頭,把下巴放在膝蓋上,看著地麵,以前在中統和黨部,整天跟那些不知道有多少張麵孔的人打交道,哪裡知道人這樣坦然活著的快樂?“想啥呀?走吧。”老商收起籮筐,把兩個重在一起,又把挽好的繩子扔進去,然後用扁擔的一頭挑起來,扛在肩上,對李涵章說。李涵章把桂圓和沒有賣完的大紅傘放進自己的那個籮筐,擔起來,跟著老商往街中間走。到了一家“川香館”門外,老商說:“就這裡,好不好?老板娘我熟悉,很漂亮呢。”“當然好,哥子你說了算。”李涵章答應著,跟在老商後麵進了飯館……2兩個人一進門,一個白白胖胖的女人就扭著腰肢走上來,手裡揚著抹布,嘴裡像放鞭炮一樣地說:“哎呀,是商老板哇,我這一早上都在和他們念叨,綦江今天當場,怎麼沒看見商老板的影子哦。你個死鬼,咋現在才來喲?”老商把籮筐靠牆放好,摸了一把老板娘飽滿得像肥膘一樣的臉,笑著說:“來晚了,擠不進來,就在麻二嫂的布店外麵擺了攤子。”老板娘一聽這話,臉色立馬就變了:“那你就在麻子那邊吃麻子那邊睡嘛,跑我這裡來做啥子?我這裡可是寡婦門前是非多哦!”這話一出,飯館裡的人全都哄笑起來。李涵章這才明白,原來這個老板娘是老商的相好。老商也不生氣,把李涵章拉過來坐下,對老板娘說:“二兩酒,兩碗豆花麵。張兄弟今天請我。”老板娘撇撇嘴說:“你又拿了啥話去蒙人家?讓人家出錢請你喝酒?生就一張嘴,就會哄人。”“老板娘,你誤會了,商大哥沒有哄我,他今天幫了我的忙,我答謝他。”李涵章忙說,“還有啥子菜?再來兩樣嘛。”“我這個雞毛小店,能有啥子菜?下酒的就隻有油酥花生米、鬆花皮蛋,你要不要?”老板娘白了老商一眼,像是還在生他的氣。“張兄弟,莫要破費。”老商也不管老板娘是不是在看他,拉著李涵章說,“說好了的,不要再添了。”李涵章拍拍老商的肩膀說:“你還有話沒有跟我說,我當然要加菜呀。”然後又對老板娘說,“麻煩了,快些上菜哈,我哥子怕是餓得很了。”酒過三巡,李涵章問老商:“這下你告訴我,那些大嫂為啥要數木梳的齒?”老商把杯裡的酒一口喝乾了,埋下頭,像是怕人聽見,悄聲說:“你不曉得,山裡的人迷信,遇事都愛討個吉利。開春了,媒人上門說親,綦江這個地方,見麵的時候婆家要禮的……現在明白了沒有?樣樣東西都要成雙成對,這上頭的梳子,齒也必須是雙的。”李涵章恍然大悟。悄聲問:“我剛才還想,送把梳子給你的那個女人,現在也不敢了。”老商嘿嘿地笑:“你送嘛,她是個寡婦,沒有那麼多講究。”老商喝著酒,李涵章吃著麵,兩個人擺著龍門陣,擺著擺著,老商舌頭就大了:“不是我吹牛,張兄弟,你以後就跟著我混,保證做啥生意,都有得賺,還能賺大錢。”李涵章隻當他是酒後的話,也沒在意,哪知道那個胖嘟嘟的老板娘這會兒生意閒了,也過來跟他們一塊兒擺:“老商的話,還真不是吹牛。張兄弟,你就跟他乾,肯定不得吃虧。這龜兒子,能耐大得很,慢慢地你就知道了。”不管老商和老板娘怎麼說,李涵章心裡總有一絲疑慮:為什麼老商和解放軍那麼熟,有說有笑不說,還能連他的身份證明都免檢?他總是擔心,自己會不會再遇到陸大哥、胡二哥那樣的共軍便衣偵緝人員。所以,儘管表麵上和老商、老板娘嘻嘻哈哈,但心裡仍繃著一根弦,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小商販。當晚,李涵章和老商就住在飯館裡,不過,李涵章住在柴屋裡,老商住哪裡,李涵章沒問。但沒問並不意味著就不知道啊,從離開重慶後,李涵章這一晚,第一次想起了女人,想起他生命中那些如煙雲一般飄過的女人,其中有一些他還記得相貌和姓名,有一些他卻什麼都不記得了……李涵章正睡著,忽然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驚醒了。他翻身起床,剛打開柴屋的房門,就有四個解放軍士兵端著槍衝了進來,其中一個說:“穿好衣服,跟我們走!”李涵章驚愕了,隨即說:“解放軍同誌,我隻是做生意的小商販啊,就是在這兒吃了飯,借住一下,沒犯法啊。你們為啥抓我?”“這裡是敵特老窩,少廢話!所有在這裡過夜的人,都要檢查!”另一名解放軍士兵橫了一下手裡的長槍,吼道。敵特老窩?李涵章有點兒昏頭。那個胖胖的老板娘,不就是個寡婦嘛,怎麼成了“敵特老窩”了?不管怎麼說,聽這些解放軍士兵的口氣,不是衝自己來的,他這才鬆了一口氣,老老實實地穿上衣服,跟著解放軍走出了柴房。在往飯廳走的時候,李涵章聽到一名解放軍士兵對另一名解放軍士兵說:“成都張處長來電話,要求今晚突擊審訊一下,明天立刻連人帶繳獲的敵特活動器材,押到成都去。”李涵章立即猜出來,他們說的那個張處長,肯定就是張振中。進了飯廳,李涵章看見老商、胖老板娘,低著頭站在屋子中央,對麵一張桌子後麵,坐著一個解放軍首長模樣的人;另一張飯桌上,擺著一台手搖發電機、一部電台和一個密碼本。那個首長模樣的人正在審問他們:“說吧,你們受誰領導,跟誰聯係?”老商這時一點兒也不詼諧俏皮了,臉色發灰,雙腿微微地顫抖著,一言不發;那個胖老板娘撐不住了,不停地說:“共軍長官,我交代,我全都交代……”這下子,李涵章真的相信,老商、老板娘真是解放軍要抓的潛伏敵特了。因為有吳哥給他的“大竹專區居民外出證明”,李涵章一五一十地把如何遇到老商,老商如何在麻二嫂的布店外麵幫自己賣掉木梳的事兒很詳細地說了一遍。解放軍士兵又連夜敲開麻二嫂的門,把李涵章說的情況作了核實。確信李涵章沒有說謊後,那個乾部模樣的人教育他說:“這老商,是個潛藏得很深、偽裝得很徹底的老牌特務,我們已經注意他很久了,多次截獲了他在這一帶發送的電台信號。他之所以這麼熱心地幫你,是準備拉你入夥,成為他們搞敵特情報和破壞活動的傀儡和幫凶。你這個張同誌,以後,可要小心!”接受了一頓教育之後,李涵章被放出來時,天已經快亮了。挑著自己的擔子,走出“川菜香”飯館時,李涵章發覺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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