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瀘縣(1 / 1)

迷徒 何曉 4089 字 16天前

越走近瀘縣,沿途見到的解放軍就越多。年前,李涵章和陸大哥、胡二哥結伴賣鐵貨時,曾經在瀘縣住過一晚上。那個時候,這裡沒有這麼多解放軍,他早上起來,還有閒情逸致打拳。但現在情勢不一樣了,所以,當晚李涵章就在城郊找了一家偏陋小店裡住下了。說了幾句“切口”,店老板知道來的是袍哥兄弟,就把李涵章安排在後進的一個小單間裡。這間房有兩個床位,不過暫時隻有李涵章一個人住。幾百年的傳統,江湖義氣第一,關二爺最大,李涵章相信不管朝代如何變更,這一點是不會變的。晚上睡在床上,李涵章一閉眼,腦子裡全是從成都逃出後這一個多月的經曆。從畢節與陸大哥、胡二哥分手之後,李涵章經曆了他這一生中最痛苦的煎熬:與周雲剛重逢,在毛栗坪的孤身曆險,在金銀山的絕境重生,還有秦五爺的避之不及、苟培德的陰險狡詐,尤其是周雲剛的死和他一個人過年的孤獨與惶恐……不僅僅隻有這些,讓李涵章更恐懼的,還有那個《四川匪特調查》。李涵章覺得,在張處長、陸大哥、胡二哥這些共黨手裡,攥著一張看不見的天網,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裝進去。所有這一切,都讓李涵章不得不一再反省審視自己所處的環境,不得不想自己下一步究竟該往哪裡去,該怎麼生存下來。想到最後,李涵章眼前全是老婆王素芬的影子,還有臨走時,她往自己的夾祆領口裡縫戒指的神情……一想到領子裡的三枚戒指,李涵章又愣住了:共產黨不允許金銀私下交易,他一個孤身男人,帶三個戒指在身上,要是被發現,很有可能會以涉嫌非法從事金銀交易為由被沒收掉,甚至會因此被暴露身份。想到這兒,李涵章決定先拿出一個戒指出來,去瀘縣三星街找家銀樓試探一下,看能不能通過正當渠道,處理掉這些東西。於是,第二天,李涵章過了長江,到了瀘縣,在縣城裡找了一家小客店,把隨身帶的東西安置好後,便直奔三星街。李涵章選擇三星街,是因為他雖然沒有來過這裡,卻聽楊森談起過。楊森1920年4月率部脫離滇軍,加入川軍,任第二師第一混成旅旅長;10月攻破瀘縣後,被任命為瀘永鎮守使兼永寧道道尹。駐軍瀘縣時,楊森在這裡留下了好些風流韻事,也做了好些讓他自己後來常常在人麵前顯擺的“好事”,比如通令女子放腳,要是發現12歲以下的女孩纏腳,會狠狠地處罰女孩的父親,當地的纏腳陋習因此被逐漸革除;組織軍民在忠山種植樟木和楠木,後來樹林一直被保護得很好,成了瀘縣一處名勝;特彆是打通三星街通向銅碼頭和永豐橋的南門,都是楊森津津樂道的話題,李涵章聽他講過好多回,一直想來看看,卻不想真的來了,竟是這樣一種尷尬身份!李涵章原以為,解放軍來了,市麵上的人做生意會規矩一些,卻不想還是應了那句老話,“沒有殺爹心,不當生意人”,做生意的,但凡有一點空子,都會雁過拔毛,甚至要錢不要命。當然,強中自有強中手,敢摸老虎屁股的人也不是沒有,李涵章去的時候,街心的祥瑞銀樓裡,老板娘就正和一個女客吵著架。這家銀樓店麵不大,隻有老板和老板娘兩個人經管,老板娘管賣出,老板管收進。李涵章去的時候,銀樓裡已經有三個客人了,兩個要買戒指,一個要賣項鏈。但管收進的乾瘦老板正和肥胖的老板娘一起,要搜一個女客的身。李涵章一看那穿著學生裙裝的女客,大吃一驚——這個女人,竟是胡鳳!前天在瀘縣城外過解放軍關卡的時候,胡鳳還是一身村婦裝扮,怎麼一轉眼變成了一個女學生了?好在看熱鬨的人多,李涵章估計胡鳳正和店老板吵架,不會發現自己,便往下拉了拉頭上的鬥笠,躲進人堆裡,聽旁邊那些人的議論。原來,胡鳳說要買戒指,讓老板娘給她兩個挑選。在她挑選的時候,老板娘去應對另一個客人。胡鳳挑了一會兒,把一枚戒指還給老板娘,聲稱不合適,說著就要離開。老板娘伸手把她抓住,大喊:“抓賊!”老板於是趕緊跑過去,把胡鳳堵在店裡。胡鳳大叫冤枉,聲稱你來搜身,要是搜不到,把你告到公安那裡去吃官司。李涵章不動聲色地在一旁看著,這個朝秦暮楚的女人,不會已經落魄到做賊的地步了吧?老板站在一邊,老板娘把胡鳳從頭到腳摸了一個遍,都沒有摸到任何東西。她不甘心,還要摸一次,胡鳳委屈得大哭起來,對圍著店門口看熱鬨的二三十個人喊道:“你們不要在這裡買東西了,這是一家黑店!你們看,明明我啥都沒有拿,他們卻冤枉我。”然後她又對老板娘說,“你來搜,你來搜!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啥?隻是,你要是還搜不到,咋說?”看胡鳳嘴硬,老板娘當真又搜了一遍,卻還是沒有搜到。老板娘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但也隻能把胡鳳放走。胡鳳哭哭啼啼地走出銀樓,擠過看熱鬨的人群。李涵章確信胡鳳沒有發現自己,不由得暗自冷笑。李涵章常年和江湖上的人打交道,早就看出了那女人的破綻。胡鳳不過就是手眼快,趁著老板娘不注意,把戒指從後麵領口順了下去。這些人來做這樣的事,都是經過事先準備的,穿的衣裳就像魔術師的衣裳,全是道具。那戒指順著背心滑下去,到了尾巴骨,再慢慢地揉進女客的陰戶。老板娘就是把胡鳳的衣裳全部扒光,也檢查不出來。李涵章暗想,江湖上這種“黑吃黑”的事情,胡鳳怎麼也做得這麼熟絡?看來,這個女人不是個簡單的角色。眼看著一身學生裝的胡鳳搖搖擺擺地走遠後,李涵章趕緊把手裡那枚足足五錢的戒指給了銀樓的老板。這是他給妻子買的生日禮物,所以記得很清楚。乾瘦的店老板低著頭,眼光挨著上眼皮射出來,大聲喊道:“足金戒指一枚,四錢六。”李涵章心裡一寒,蔣校長曾經說,他留給毛澤東的是一個爛攤子。看來,共產黨要做的事情還真不少,單是這些蒼蠅一樣又小又多、趕不儘殺不絕的奸商和混子,就夠他們頭疼一陣子。李涵章沒有吱聲,他犯不著因小失大,為這點兒事兒與人爭執,於是,大票小票各要了一些,埋頭出了“祥瑞銀樓”,先買了幾包煙,然後才回到客棧。2店老板接過李涵章給他買的煙,喜笑顏開。李涵章和老板說了些客套話,正要轉身從左邊回自己的客房,卻看見有一男一女兩個人說說笑笑從右邊走廊出來,那女子正是在銀樓被老板娘捜身的胡鳳!隻不過,胡鳳這個時候不穿裙裝,換上了旗袍,看起來不像個新派學生,卻像個闊人家的少奶奶;而她身邊的男子,梳著油光的大背頭,穿一身藏青色西服。晃眼一看,李涵章以為自己到了上海的十裡洋場,他怎麼也想不到,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居然還有人敢像這樣招搖!李涵章沒等胡鳳發現自己,扭身走進了自己的客房,那店老板接了李涵章給的煙,正高興著,也跟腳進來,想和李涵章擺龍門陣。李涵章隻好借天冷,關上了房門。店老板坐下後,拿出李涵章給他的煙,在鼻子下嗅著,他大概看出了李涵章在注意那女人,等那兩人從門外走過,出去老遠了才對李涵章說:“今天祥瑞銀樓的事兒聽說了吧?你從重慶來,認得她嗎?浣花園的頭牌。最早就是乾那個的,後來失手被一個國軍高官救了。也算是眼雜眉毛動的機靈人物,這個舵把子的屋裡進、那個軍長屋裡出的角色。現在後台跨了,又重操舊業。”胡鳳的情況,李涵章以前一點兒也不了解,僅知道他是苟培德的小老婆而已,聽店老板這麼一說,立即來了興趣,“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人,哪裡見過這些人哦?連浣花園門朝東還是門朝西都不曉得。”李涵章“嘿嘿”笑著說。其實,他在重慶時,早就知道浣花園,隻不過不知道這個胡鳳居然跟浣花園有淵源。店老板看起來很有興趣要擺這些花邊龍門陣。他抽出一支煙來,燃上,眉飛色舞地給李涵章說:“這個女人啊,我認識。嗬嗬……我原來也在重慶跑過碼頭,那時候手裡闊,去過浣花園,會過她這個頭牌。曉得她會耍些‘黑吃黑’的本事,家在武漢,因為打仗,就從武漢沿長江到了重慶,走投無路,自己把自己賣進了浣花園,因為年齡不大,牌子又靚,很快就混成了頭牌。這人啊,真金白銀嘩嘩地進、好吃好喝伺候著,卻改不了手癢的毛病,結果乾上了癮,久走夜路,咋會不遇到鬼?被捉了。偏巧被捉以後,就遇到了一個姓苟的國軍高官,看她牌子靚,就出麵救了她,還到浣花園給她贖了身,收這女人坐了小老婆。但後來共軍打過來,姓苟的投了共,就把她給甩了……”原來,苟培德和胡鳳還有這樣一段豔史。李涵章聽著店老板擺談的龍門陣,暗自揣測:胡鳳既然能由盜而妓,能夠在國軍軍官苟培德、袍哥舵把子春爺、店小二李轉運這各路各道的男人之間活得遊刃有餘,自然不是平常女子。但現在,苟培德把她甩了,春爺、李轉運先後斃了命,連那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表哥張司令,估計也被共軍剿了……一個浣花園的頭牌妓女、國軍軍官的姨太太,現在卻要在街頭玩這樣的江湖把式,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不過,想想自己這幾個月的處境,李涵章還真是無話可說:一個中統少將都可以變成喪家犬,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事情不能發生?“哥子,這個婆娘不簡單哦,被人甩了才幾天,就又在這瀘縣城找了人家。那剛才跟她一起的那個漢子,想來哥子也認識吧?”這樣的問題,一般的男人都應該感興趣,為了不會讓對方懷疑,李涵章假裝很有興趣地問。“他啊?是我們瀘縣城有名的王鴨子,吃軟飯出了名,好吹牛也出了名。這樣兩個人搞在一起,啥樣的爛板眼搞不出來?要不是窮瘋了,會住我這樣的雞毛小店?哼!”李涵章聽店老板這樣說,想起了從重慶到成都的路上,自己的美式吉普被吳茂東搞出故障時,胡鳳坐在苟培德的車子裡的那副模樣,不由得搖了搖頭:人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店老板過足了擺龍門陣的癮,逍遙地出門走了。李涵章卻閉緊房門,開始想下一步的事情:自己的身份,胡鳳清清楚楚,現在居然跟她住在一個店裡,真是太危險了!無論如何,得趕緊離開這裡,免得被這個女人壞了大事!隨便找了個理由,李涵章趁著胡鳳和那男人還沒有回來,連夜搬到了靠近瀘縣城南門的一個偏僻小店裡。上次他和陸大哥、胡二哥路過瀘縣時,就住在這兒。他對這一帶的地形比較熟悉,萬一有什麼情況,可以馬上渡江走人。安頓好後,李涵章躺在床上,一閉上眼,胡鳳、苟培德、春爺、李轉運、王鴨子、解放軍、特務、小販……這些人和相關的事兒在他腦子裡打轉,讓他根本睡不著覺。天快亮時,他才迷瞪了一會兒。可還沒睡踏實,隔壁就傳來了吵架聲。聽了一陣,原來是兩個客人一起住,其中一個沒等另一個醒就走了。另一個醒來,發現自己的傘丟了,正扭著店老板鬨呢。李涵章懶得聽他們當爹罵娘,把手放在頭下枕著,眯起眼睛想心事:再往後,這一路怎麼樣才能走得安穩些呢?想來想去,李涵章決定還是得帶些東西上路,邊做生意邊走。販點什麼好呢?鐵器是一定不能再倒騰了,那東西太重,帶著太累贅,得另外想辦法。這瀘縣最有名的,當然是老窖酒,可酒這東西,帶著更不方便,況且自己現在滴酒不沾,怎麼賣酒?除了酒,還能再販賣什麼呢?3隔壁還在吵架,店老板不耐煩地吼道:“不就是一把油紙傘嗎?我賠你,我賠你還不行嗎?”李涵章一聽這話,拍了拍腦殼有主意了:就販賣雨傘!自己可以用,沿路可以賣,關鍵的問題是,這瀘縣的油紙傘和瀘縣老窖一樣有好幾百年的曆史,用著實惠,擺著好看,家家缺不得。再說了,自己也就是拿它打個掩護,好走下邊的路,不指望靠它賺錢。於是,李涵章趕緊翻身下床,找地方買了三十把大紅傘。背篼上麵寬下麵窄,把周雲剛的那個皮袋子,裝上所有的鈔票和他的兩件衣服,放進背篼底,把三十把大紅傘捆成一捆,橫在背篼上麵綁好。雨傘和皮袋子之間還有很大的空間,裝些什麼好呢?李涵章正想著,看見旁邊有人賣梳子,便靈機一動,買了五百把梳子放在皮袋子上麵,梳子就把皮袋子裡的鈔票和周雲剛的衣服,蓋得嚴嚴實實。李涵章又把自己的兩套短打衣服蓋上去,再將捆好的雨傘橫著,壓到背篼最上麵,這樣一來,鈔票藏嚴實了,背篼背起來也很方便。李涵章收拾好後,天已經快黑了,他準備出去吃點東西,然後回來好好睡一覺,天明了才有力氣趕路。李涵章出了客棧,左右看看,街上竟難得見到一個人影:畢竟是戰亂剛過,人心不穩,誰會黑燈瞎火地出來轉悠?轉過一個街口,上了大街,偶爾有人從兩邊的鋪子裡進進出出,也都是腳步匆匆。李涵章進了一家小酒館,才坐下還沒點菜,就聽到旁邊有人說:“南門外抓了個潛伏特務,聽說是成都來的大官,直接點的名。”另一個人接著說:“不就是那個王鴨子嘛。以前光知道這家夥是個傍女人吃軟飯的,哪知道還是個國民黨特務啊?看來這敵特分子真不是好東西。”一聽說“王鴨子”三個字,李涵章頓時想起了胡鳳身邊那個梳著大背頭、穿著藏青色西服的家夥。怎麼這麼快就抓了?還是“成都來的大官直接點的名”?成都方麵的網都撒到這裡了?李涵章心裡有些緊張,胡亂吃了些東西填飽肚子,返身就往回走。哪知道,他剛過轉彎處,被人從背後拍了一下左肩膀,接著便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李主任,內江一分手,彆來無恙啊。”是苟培德!李涵章下意識地一個反身擒拿,順著被拍的左邊肩膀摸過去,轉手就把苟培德的胳膊翻擰到後背上,將他摁翻在地了!“哎喲,哎喲,李涵章,你這個在逃的敵特戰犯,還敢這麼囂張!放開我,老子正協助人民解放軍、人民公安,到處緝拿你呢!你要知道,鄙人現在是川西行政公署工商廳稽查大隊秘書!我馬上就可以通知瀘縣公安機關,拘捕你!”苟培德一邊扯著嗓子喊,一邊威脅李涵章。“哈哈哈哈……”李涵章一陣大笑,笑得苟培德開始發抖,“苟秘書,以前是中統訓練委員會秘書,現在投了共,還乾秘書,老本行沒變啊。從一個小副隊長這麼快就升成秘書了,沒少賣過去的弟兄們吧?乾得不錯嘛!怪不得龍泉驛那個店小二能開出跑遍雲貴川的路條,往毛栗坪販大煙,原來你龜兒子給他撐腰啊!無利不起早,你也分了不少份子錢吧?你去喊公安吧,老子不怕!”“李涵章,你……你造謠!”苟培德一聽李涵章說出這番話,身子一軟,聲音也低了八度。“怎麼?你的老相好胡鳳沒告訴你,老子曾經去毛栗坪他表哥那兒做過客嗎?老實說,抓王鴨子的事兒,是不是你乾的?”事情至此,李涵章對王鴨子被抓,心裡已經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李主任,李長官。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說話,要得不?”苟培德一聽“胡鳳、王鴨子”這兩個名字,立即像泄了氣的皮球,軟了。“放開你可以,你要敢給老子使壞,我馬上把你扔到江裡去喂王八!”李涵章擰著苟培德的胳膊又一使勁兒,苟培德哇哇大叫著求饒。看他真的老實了,李涵章這才鬆了手。“這個臭婆娘,淨他娘壞老子的大事兒,要知道是這樣,我根本就不該來接她!”在一個小飯館的角落裡坐下後,苟培德鼓著一雙金魚眼,氣呼呼地罵起了胡鳳。從苟培德嘴裡,李涵章這才知道,毛栗坪張司令的那夥“棒老二”,春節前就被解放軍剿滅了。胡鳳沒了依靠,托人捎信給苟培德,要他接她回成都,不然就要告發他跟自己和李轉運合夥倒賣煙土的事兒。苟培德害怕了,答應她去成都,還趕緊動身從成都來接她。“誰知道,這個臭婆娘,一邊在瀘縣等我來接她,一邊居然跟王鴨子攪到一塊兒,乾起了下三爛的老本行!好在王鴨子還不知道老子的底細,我就提前下了手!”在李涵章的逼問下,苟培德這才咬牙切齒地說了個明白。“那好,姓苟的,老子知道你一直很‘關心’我。想必我離開成都後的事情你也都知道。老子現在啥也不想,隻想安安心心地做點兒小生意,養活自己。老子一個堂堂中統少將,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你要是連這樣苦日子都不想讓老子過,那就彆怪老子不仗義!”李涵章瞪著苟培德,把手裡的茶碗,往桌子上猛地一放,茶水濺出了一大片。“我哪敢啊,再咋說,你李主任也曾是我的長官嘛。”苟培德說這話時,笑得比哭都難看。“識相就好。胡鳳、李轉運,還有春爺、張司令,可是把你的底細全告訴我了。彆以為你現在國共兩邊都玩兒得滴溜轉,老子要是被抓了,頭一個過不去的,就是你!”李涵章一看苟培德徹底服軟了,開始威脅他。“好好好,你放心,李長官,從今以後,我們兩個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認識誰,要得不?”苟培德開始講和,這也是李涵章要的結果。“好!既然你已經說了這話,老子就信你這一回。從今天開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當你的共黨高官,我做我的小商小販。你小子不要翻臉不認人、轉臉不認賬,我們相安無事最好!”李涵章說完這話,站起來,看都沒再看苟培德一眼,抬腿就走,身後傳來苟培德咬牙切齒的罵聲:“這個臭婆娘!把老子害慘了!”4天已經很晚了,李涵章在他住的店門口周圍轉悠了半天,確信周圍沒有異常,這才回到客棧,先去房間裡看了看,發現自己的東西原封沒動,這才出來和店老板擺龍門陣。店老板問他:“張老板,看你背這麼多雨傘,是不是要去成都?這瀘縣城販雨傘的,大多都去成都,大地方,很好賺錢的。”李涵章說:“是,哥子還有啥發財的路子嗎?”“我們這邊的乾龍眼肉價格疲(方言:價格低),你帶些回去,肯定有賺頭。”李涵章一聽,心裡暗想,這個東西好,中藥鋪子要,人家戶也要,還是曬乾的,也不怕放得時間久,於是,第二天就去買了10斤。有了這些桂圓,背篼就裝.99lib?不下了,李涵章隻得扔了背篼,買了兩隻羅蔸,雨傘和木梳放一隻羅蔸,桂圓和裝鈔票、衣服的皮袋子放一隻羅蔸,用繩子一栓,擔起來很方便。李涵章把羅蔸收拾好,出去上了一趟茅廁,再回來,嚇了一跳:居然發現屋裡多了一個人。店老板過來說:“吳哥是賣根根(江湖話:一枝蒿,中藥,有毒)的本堂兄弟夥,人很落教(江湖話:懂規矩),和你住一屋,也好有個伴兒。”晚上,吳哥約李涵章和店老板去對門館子消夜喝酒,三個人越說越對脾氣,很快就不把對方當外人了。吳哥聽店老板說李涵章是成都方向的人,就說:“我從成都來的,經過重慶,這兩處的情況都不丁對(江湖話:不好),聽說要搞大清查,我這才來的瀘縣,準備去貴州的畢節、大定做生意,又聽說那邊也在剿匪,就隻好在這裡住下了。”李涵章說:“我是小生意人,有身份證明和路條,不怕的。”他兩個聽了,相互看一眼,笑了笑,沒說什麼。晚上回到客棧,李涵章躺九九藏書在床上想吳哥剛才說的成都和重慶都不太平的話,心裡有點兒發怵:成都不太平,瀘縣不但有胡鳳這個婆娘在,連對自己威脅最大的苟培德也來了,更不能久呆,該怎麼辦呢?或許是剛才和吳哥、店老板吃飯吃壞了肚子,李涵章肚子不舒服,半晚上醒來,見吳哥還沒睡,正拿了一顆印往一摞信箋紙上蓋。李涵章看見那個印是肥皂刻的,心裡便有底了,知道吳哥是搞“龍票”(江湖話:官府文件)的裡手。吳哥見李涵章醒了,來不及躲閃,乾脆對李涵章揮揮手,抽出兩張空白“龍票”給他,說:“張哥,送你兩張,帶在身邊,會有用處的。這個地方偏遠得很,沒人有工夫去調查。”李涵章接過來一看,是油印的“居民外出證”,上麵寫著“川東行政公署大竹專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用箋”,有行署主任的簽名和私章。他一看“大竹”兩個字,立馬覺得吳哥想得周到,那裡是四川、湖北和陝西的交界處,山高林密水深,就算是有什麼事情,來來往往跑一趟要好幾十天,調查起來很費勁。但他卻假裝不在乎地說:“我有證件的,你留下拋出去換方(江湖話:換錢)。”吳哥笑著說:“你哥子莫要裝,啥子來路,兄弟我心裡明白得很。還記得春爺不?在龍泉驛?你那時不叫張世明,是周耀祖周老板。”李涵章嚇了一跳,立即站起來問:“你是春爺手下的?”“算不得,隻是和春爺搭過手(江湖話:合作過),但我們不丁對。你和春爺的事,我聽說過,但你莫怕。兄弟我敬仰道上的好漢。”吳哥衝他拱了拱手,又眨了眨眼睛。李涵章知道江湖人重義氣,這個時候要是還瞞著,會讓對方多心,便做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勢,硬著脖子說:“真神麵前不燒假香,我是‘冷子’,跨杆了,跑點小生意求生活。”吳哥聽了,便說:“張哥,你是懂家子(內行),這樣跑來跑去總歸不是辦法,要找個地方落腳才是長久之計。”李涵章聽了,想到自己那些證明都是在銅鼓山時霍金壽給做的,沒一樣是真的,要是被抓住,喊交代祖宗三代,不是就露餡了嗎?於是,便把“大竹專區”的空白證明接了過來。躺到床上,李涵章繼續想這個問題,尤其是想到在衣冠廟和瀘縣城被解放軍拉去登記的事情,越想越睡不著……第二天一早醒來,李涵章發現吳哥已經走了。江湖上的人,都是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李涵章也不去多想,便找來筆墨,在那證明上麵填寫一番,把自己的姓名由“張世明”改為張子強,籍貫改為大竹,職業還是小商販,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拿著這個介紹信在四川全省到處走了。填寫完之後,他找到店老板,結了店錢,擔著大紅傘、木梳和龍眼,過了南岸南田壩,沿江往合川方向走去。過江的時候,李涵章把那張寫著“成都商販張世明”的假路條和假身份證明,撕成碎片,扔進了江水裡。看著碎紙屑飄飄搖搖地落下去,然後順水漂散,李涵章覺得自己現在也和那些碎紙片一樣,想去哪裡,由不得自己。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從現在開始,我李涵章既不叫“周耀祖”,也不叫“張世明”,叫“張子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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