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金銀山後,李涵章和臧黃毛一路走得都很順利。李涵章背著背篼,手裡拎著周雲剛遺下的皮袋子。開始,臧黃毛想討好李涵章,對他說:“共軍老爺,這袋子我幫你背吧?”李涵章盯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說:“好好帶你的路,這個老子還拿得起!”臧黃毛聽了,抓抓頭皮,再不敢提這事兒了。當然,再往後走,他就算有這個心思,也沒這個力氣了。他有腿傷,拄著棍子越走越慢,走一陣疼得受不了,還得坐下來歇歇。儘管走得很艱難,但臧黃毛說他被抓壯丁之前,在古藺和畢節之間“跑碼頭”,為了安全常常走這條路。李涵章相信臧黃毛說的是真話:這條路由一段一段山路組成,每一段山路都像當地山民就近砍柴,然後沿路回家的路,走著走著,路就斷了。但臧黃毛卻能在樹叢裡找出一條小徑插到另一條路上去……這樣一來,雖然麻煩,但卻安全,既沒共軍,也沒棒老二。一路上,白天餓了,遇到有人家,李涵章就找上門去拿錢換些吃的;找不到人家,李涵章就拎上槍,打幾隻野雞,攏堆火,隨便烤烤,填飽肚子。夜裡困了,遇到有人家,李涵章就上門去說好話借住一宿;找不到人家,他們便找個山洞,隨便對付一晚上。結果一路走下來,李涵章反倒成了臧黃毛的衛生員兼勤務兵。李涵章和臧黃毛分手時,已經是六天後的中午了。李涵章要去敘永,然後過江到瀘縣,順原路返回成都。臧黃毛要回古藺老家,得往東走。坐在路邊話彆時,臧黃毛居然落了淚,翻來覆去地抹著腮幫子說:“共軍老爺,你是我長這麼大,遇到的最厚道的人。”“兄弟,能夠結伴兒經曆這場事兒,又一路走了這麼久,我們這輩子也算是有緣分,”李涵章從背篼裡抓出幾捆人民幣,拍到臧黃毛手裡,“給你,拿好了,回家去,戒了大煙,好好孝敬你老母親!”“共軍大爺,你叫我……叫我……‘兄弟’?”臧黃毛呆呆地望著李涵章,望了好一陣兒,忽然把那手裡的鈔票往地上一放,從懷裡摸出幾坨煙土,“唰”地扔出了老遠,“共軍大爺……”臧黃毛的話還沒出口,李涵章打斷了他。說:“要分手了,我也沒必要瞞你了。我不是共軍,你也彆叫我大爺了。隻要你把大煙戒了,好好走正道,用這些錢,回去娶房媳婦,好好孝敬老娘,好好過日子,你就是我的好兄弟。如果這輩子有緣分能再見麵,我還等著看你老娘抱孫子,吃你婆娘做的飯哩。”“哥子,我聽你的,我聽你的。我臧黃毛這輩子在哥老會受欺負、被抓了壯丁背上槍了還是受欺負,就你把我當個人,給我治傷,給我衣服穿,還給我錢……”臧黃毛說著說著,居然衝著李涵章跪下,“嗚嗚”地大哭起來。“好了好了,兄弟,就此彆過!哥子也謝謝你給我帶路,要不然,我就落到張司令手裡了。所以,你也是好人。”李涵章把臧黃毛拉起來,又把那幾捆鈔票塞到他懷裡,衝他擺了擺手,“趕緊回家吧,要過年了。”說完這番話,李涵章背上背篼,拎著皮袋子,往敘永方向走去。走出老遠,回頭一看,臧黃毛還站在那個岔道口,望著自己,便朝他揮了揮手。不管怎麼說,臧黃毛還有個老娘可以孝敬,有個家可回,能過個團圓年。而自己呢?自己該去哪裡?就這樣四處亡命,何處才是頭啊!李涵章順著去敘永的那條山道,又走了兩天,終於看見一個鎮子。鎮子上會不會有共軍的哨卡盤查?李涵章摸了摸貼身夾襖裡那張假路條。路條是他被劫上銅鼓山後,霍金壽給他開的,還一次都沒用過。真的遇到共軍哨卡,不知道能不能蒙混過關?李涵章心裡一點底都沒有。“聽天由命吧。”李涵章抬手摸了摸領口,素芬給他縫的幾枚戒指還在,心裡稍微踏實了些。戒指在,和妻兒團圓的希望就在,就能過上周雲剛說的那種安寧日子。隻管往前走吧。隱隱約約,鎮子上傳來爆竹聲。李涵章算了一下時間:臘月三十,該過年了!便跺跺腳,迎著爆竹聲走了過去。2進了鎮子,李涵章警惕地左右看了看,還好,沒有共軍設卡的跡象。看到鎮東頭有一大片青磚瓦房,像是一戶殷實人家,他想,過年了,這些人總不至於為難過路的人,至少用鈔票換頓飯吃,應該沒有問題吧?鎮子裡散散亂亂地響著爆竹聲,卻既沒有看到龍燈獅子,也沒有看到人來客往,相反,在屋子外麵玩的小孩一個個都穿著破舊的衣裳。路邊有兩個小孩撿啞炮,李涵章走過去問:“誰家的娃娃呀?能不能告訴叔叔,這是啥地方?”還沒等那撿啞炮的小孩子接話,李涵章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這是青杠坡呀。今天才大年三十,就有財神上門呀?”李涵章轉頭一看,說話的姑娘不過十五六歲模樣,也穿著一身補丁衣裳,端了個裝了花生米的小筲箕,正看著他。“小妹子,我是過路的人,就算是財神來早了吧。”李涵章知道,川人的習俗,在每年的正月初一,都有一些乞丐假扮成“財神”,專門到人家戶門口去討彩。姑娘走到李涵章身邊,轉著圈兒看他,故意問:“就算是提前來,也要把行頭準備好啊。你看你,背個背篼,提個破袋子,哪像財神呀,逃荒的還差不多。”姑娘的意思,李涵章很清楚,這是在挖苦他。按常理,那些“假財神”雖然平時穿得邋遢,可正月初一這天,卻會想辦法穿一件戲台子上的官袍,文官武官不論,鮮亮就好;戴一頂用彩紙糊的官帽,哪朝哪代不論,耐看就成;嘴邊掛一串玉米須,白的黃的不論,能飄起來就行;臉上抹點油彩,左邊右邊不論,能逗人笑就可以;右手舉一根金鞭,一定要是甘蔗做的,而且最好是甘蔗根部,這樣又甜又粗;左手捧個托盤,裝些金紙錫箔紙糊的元寶,大小沒關係,但看起來得像金山銀山;腳背上要用黑紙糊個靴桶子,至於腳底下穿的是草鞋還是沒穿鞋,那就沒人管了。就這樣往人家門口一站,揚鞭托盤,大瞪雙眼,不像財神倒像鐘馗。不過,不管是管錢的財神,還是管中進士的鐘馗,主人家都會高高興興地賞幾個喜錢。李涵章看看自己,這些天風餐露宿,再加上打了仗,身上泥呼呼的,確實跟個逃難的差不多,再看看姑娘,便回嘴道:“大哥莫說二哥,兩個差不多。我沒有置辦行頭,你也好不了多少嘛。”姑娘正要回嘴,院門裡出來一個老者,邊在柱子上磕煙鍋子邊對那姑娘說:“素珍,過年過節的,來了就是客,莫要為難人家。”李涵章看這老漢有些氣勢,雖然也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裳,但卻不像一般的土老財那樣委瑣,於是,便多了一個心眼,把手伸出袖籠子,做了一個小動作。老者看見,眼睛一亮,抱拳道:“既然是自家兄弟,請屋裡喝杯水酒。”李涵章也不客氣,把背篼和皮袋子放在院子裡,隨著老者進了堂屋。兩人坐定,李涵章取出那張“張世明”的假路條交給老者看,還是隻說自己是做小生意的,路遇土匪,跑了幾天,弄得灰頭土臉,經過這裡,來叨擾一晚上。老者瞄了一眼那張路條,笑道:“做派倒也真像生意人。哈哈……李主任啊,想來您已經認不得老朽了。”李涵章大吃一驚,趕忙站起,盯著對方問道:“您老認識我?”老者哈哈大笑:“李主任還記得在大足與王金鵬、薑生元結拜的事情嗎?”“你就是……”老者一提這兩個人的名字,李涵章忽然想起了,老人家就是當初自己奉楊森之命到大足縣組建“東、西山遊擊縱隊”和那個兩個“縱隊司令”結拜時,給他們宰雞準備血酒的舵把子就是眼前這位爺!於是站起來抱拳施禮,問道:“你不是在大足嗎?咋來了這青杠坡?”“兄弟,說來話長。我這個人,其它本事沒有,婆娘多娶了幾房。這裡是我二夫人的老家,剛才你碰見那個,是我的女兒。我這幾個婆娘裡,大的就曉得吃齋念佛,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吭一聲;其它幾個隻曉得花天酒地;就這個老二,是當家的好手。她早年也跟我在大足,我娶老三的時候,她就不高興;娶老四的時候,乾脆帶著女兒跑回了娘家。我過意不去,拿了銀子回來在這鎮上給她買了房子和鋪子。她帶著女兒,依傍娘家兄弟開了個雜貨鋪子,生意做得還不錯。大足那邊出事以後,我無路可走,就回這裡來了。”秦五爺說著,歎息一聲,“大勢已去啊,大勢已去……”說話間,姑娘和一個中年婦人端著酒菜進來了。秦五爺給李涵章介紹說:“這是我婆娘,娘家姓王;這是我女兒素珍,你剛才已經見過了。”李涵章見過嫂子和侄女,笑著問:“外麵那些小孩……”“那是我舅舅的兒子,我的表弟表妹。”秦素珍邊把酒菜擺上桌,邊搶著說。“家裡遣散了仆從,是我娘家兄弟媳婦下廚。貴客臨門,招呼不周到的地方還望海涵。”秦夫人從秦五爺的待客態度上看出李涵章不是一般的客人,也不多問,隻說了兩句客套話,就拉著女兒出去了。“難為嫂子了。”李涵章回身坐下,看看秦五爺,笑道,“你們穿成這樣,不是也和遣散仆從有關吧?”秦五爺苦笑道:“說來還不是一回事?這裡雖說山高皇帝遠,但共黨的厲害,我們又不是沒領教過。還是早做打算……這些麵子上的事情,早點做好啊!”“是,現在是共黨的天下啦。”李涵章歎著氣說。秦五爺沒接他的話,給李涵章倒了一碗酒,隻是說,“看你的這裝扮兒,想來你這一路也走得不順暢。”李涵章推開酒碗說:“秦五爺,不瞞你說,我現在滴酒不沾。”秦五爺愣了一下,哈話不說,撤下酒碗,給李涵章換上了茶碗。這頓飯,兩個人,幾乎沒說幾句話,李涵章吃得很憋悶。當初他奉楊森之命,去分封那兩個司令的時候,舵把子秦五爺的眼神,是仰視的;而現在,他分明從秦五爺的眼神裡,看出了一堵牆。晚上,秦五爺把李涵章安置在了西廂房裡。黑暗中,李涵章躺在床上,臉前一直晃動的是秦五爺那種避瘟神一樣的眼神兒。是除夕了。一直到子夜,李涵章還沒合上眼,在青杠坡的人送舊歲的爆竹聲中,撫摸著小夾祆裡的那三枚戒指,等待新年的第一天……3開了門,秦五爺站在門口了,給李涵章作揖打供:“給李主任拜早年!”李涵章沒有睡好,頭是昏的。猛然聽到“李主任”三個字,就像被誰念了緊箍咒,頭更疼了。“給五哥拜年!大吉大利,萬事如意!”李涵章作揖打供的時候,已經決定立即離開這裡了:秦五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再待下去難免出事兒,對誰都不好。吃了年初一的餃子,李涵章背著背篼,拎著皮袋子,準備出門了。臨走的時候,秦夫人要給李涵章包些熏雞臘肉,李涵章謝絕了,就帶了半口袋他們準備招待叫花子的玉米麵饃饃;秦五爺給李涵章準備了一些銀元,李涵章也謝絕了,不過最後還是接受了十萬塊人民幣——他不想讓秦五爺知道,他的背篼和周雲剛的皮袋子裡,多得是這些玩意兒。臨分手,秦五爺忽然說:“兄弟,多珍重!前邊兒三十多裡地,就是敘永城了,那裡解放軍查得嚴。還有,苟培德去大足找過我,對這個人,你得留神些。”這話,讓李涵章在年初一的寒風裡心裡熱乎乎的:昨晚,他看到了秦五爺眼裡的無奈,也看到了秦五爺眼裡的牆;現在,他看到了秦五爺心裡的無奈,也看到了秦五爺對自己的關心。走出青杠坡時,李涵章心裡一直都在想秦五爺的事兒。大足的青幫和中統的關係非同一般,和楊森的關係那就更不用說了。這些人去“渝舍”,那都是不需要通報的。因為誰都知道,楊森在四川的根基那麼深,就是因為有這些人支撐。現在,就連秦五爺這樣的人都隻能躲到深山裡提心吊膽過日子……唉,他在見識過共黨的厲害、苟培德兩邊當攪屎棍的手腕之後,還能這樣待自己,已經算是有情有義了。青杠坡坐落在一座小山的陽坡,就在去敘永的小山道上。順著穿鎮而過的山道走出青杠坡時,李涵章回頭望了一眼。已經半上午了,年初一的青杠坡,依然有斷斷續續爆竹聲,不時提醒著李涵章:這是新年的大年初一,是家家戶戶團圓的日子。彆人家都在團團圓圓吃著餃子,而自己卻要在淒冷的寒風中,走上不知何處是歸程的流亡路。轉過一個小緩坡,已經看不見青杠坡的炊煙了,李涵章仍不停地回頭,直到他看見路邊石頭上坐著的那個老人。老人蓬頭垢麵,正佝僂著身子,懷裡抱著個褡褳,坐在那裡抽旱煙,抽一口,頭就一栽一栽地咳上一陣。誰家的老人啊,大過年的,還出來逃荒?唉,這年月,連七八十歲的老人也不得安生。李涵章歎了一口氣,看了老人一眼。儘管老人的臉烏黑烏黑的,但那眼神卻讓李涵章覺得好熟悉!再仔細看了看他懷裡那條又舊又臟的長褡褳,李涵章忍不住問道:“老爹,您……姓黃嗎?”“嗯!”老人答應著,吐出了一口濃濃的煙霧。煙霧飄過李涵章的臉,嗆得他也想咳嗽。在這個孤單的年初一,李涵章忽然有了“他鄉遇故知”的欣喜,連忙放下背篼,坐到了黃老爹麵前問:“黃老爹!你怎麼……你看看我,還認識我嗎?”“你是哪個?”黃老爹抬起頭,左右打量著李涵章。“你忘了,黃老爹?我姓張啊。大概二十多天前吧,我,還有陸大哥、胡二哥,我們都是鐵貨客。我們一道走了好幾天呢。哎?你不是去看外孫了嗎?咋這麼塊就回來了?沒在你團長女婿那兒過年?”李涵章一口氣把黃老爹能夠想起來的事兒和自己的疑問全端了出來。“我?外孫?團長女婿?”黃老爹怔怔地看著李涵章,忽然把旱煙杆一扔,伏在大石頭上號啕痛哭,悲涼的嗚咽聲在冬天的曠野裡回蕩,冰渣子一樣刺著李涵章的心。“老爹,你莫哭,莫哭哦。出啥事了,你遇到啥事了?”李涵章一看老爹這樣,慌了手腳,不知道該怎麼勸他。“嗚嗚嗚……我女兒、我外孫……嗚嗚……那天殺的‘棒老二’、蔣匪幫啊……嗚嗚……我的女婿……他們……都沒了啊!”黃老爹一下子抱著李涵章,哭得震天動地。黃老爹邊哭邊數落,李涵章終於斷斷續續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黃老爹去了畢節才知道,他女兒所在的戰地醫院幾天前被“棒老二”突襲,土匪不但把醫院裡的十多個傷病員殺害了,連黃老爹那正坐月子的女兒和出生沒幾天的外孫也沒放過!“你不知道啊,嗚嗚……那麼大一點兒的娃娃,被那些遭天殺的‘棒老二’……嗚嗚……放到砧板上,硬是給剁了啊!嗚嗚……可憐我的女兒,也讓那些天打雷劈的龜兒子……給……給……”黃老爹說到這裡,一口氣沒上來,昏了過去。“老爹!老爹!”李涵章拍著黃老爹的胸口,又掐了他的人中,黃老爹這才悠過一口氣來,仍不住地“嗚嗚”地哭。更讓李涵章吃驚的是,黃老爹接下來告訴他,他的團長女婿也在追擊銅鼓山殘匪時,被一個土匪躲在暗處,打了黑槍,當場就陣亡了。黃老爹的哀號聲,在正月初一的冷風裡,刀子一樣剜著李涵章的心……4黃老爹哭了一會兒,看看天色,對李涵章說他要繼續趕路,早點穿過青杠坡回家去見老伴兒。“共……哦,你女兒一家人都犧牲了,解放軍沒有派個人送送你?”臨分手,李涵章問黃老爹。“我這把老骨頭,送啥子啊?那不是給政府、給部隊添麻煩嗎?再說了,把人留去打那些該遭千刀萬剮的‘棒老二’,不比送我好?我老咯,要是腿腳還利落,我也豁出老命,給女兒一家報仇去!”黃老爹情緒平靜下來後,對李涵章說,“你去瀘縣啊?這條路也不安生,聽說打死我女婿的那幫‘棒老二’,就逃到了這邊,你小心點兒哦。”黃老爹走遠了,李涵章還坐在路邊那塊石頭旁沒動。黃老爹的女兒、外孫是被哪夥國軍殘餘部隊殺掉的,他不清楚;但黃老爹的女婿,肯定是死在了朱彪那夥人手裡。黃老爹的哭訴,讓李涵章在這個大年初一的中午,對背篼裡和袖筒裡那兩把手槍,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殺傷兵、剁孺子、奸女俘,這是真正的國軍軍人乾的勾當嗎?武器,是軍人在戰場上打擊敵人的,用它來行凶作惡,那是軍人的恥辱!“那不是給政府、給部隊添麻煩嗎?”黃老爹的這句話,更讓李涵章震撼。此前共黨經常在他們的宣傳口號中,把自己和老百姓比作“魚和水”的關係,現在,他終於從黃老爹身上看到了這一點,也明白了共軍能從東北一路打到大西南、為什麼貌似強大的國軍會一敗塗地的根本原因。不管怎麼說,新的一年又開始了,周雲剛已經魂歸烏蒙山,再也不能跟他一起上路了。而他,依然有未卜的前路要走。李涵章抽了幾支煙,吃了秦五爺和秦夫人給他準備的乾糧,站起身來,又上路了。走了沒多遠,李涵章看見青杠坡的南邊有一座山神廟。他知道,山裡的人,都有初一、十五到廟裡燒香的習慣,但大年初一,人們要忙著四處拜年,就顧不得這些神仙了,廟裡一定很清靜。李涵章想了想,離開了小路,向山神廟走過去。進了廟,他果然看見,神像前的香爐裡一炷香都沒有。自己究竟下一步該怎麼辦呢?人啊,隻有在孤獨無助的時候,才會向這些泥塑的神仙們尋求寄托。所以,凡是去燒香的人,大多都有心事。李涵章從來不信這些泥塑能帶給人福祉,但現在,他茫然亡命、無處可去時,跪在了泥塑麵前——不過,他並沒有祈禱什麼,隻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嚴肅地做出一個決定:他要把身上的兩支槍以及子彈,還有從成都一直帶到現在的那些銀元,在這山神廟附近,埋掉!以前,遇到危難的事情,他也是這樣,隻要在蔣校長的戎裝照前肅立一會兒,就能下定決心斷然拍板。把山神廟的那個臉盆大的鎏金瓷香爐摔爛之後,他在香灰中撿起了一塊大瓷片,來到廟後的一棵大黃杉樹下,挖了一個半米多深的坑。挖好了坑,李涵章打開了周雲剛的皮袋子裡,看到除了兩套短打衣服,還有一百六十塊銀元和一千多萬元人民幣。隨後,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背篼,裡麵有一百多塊銀元和十幾萬元人民幣,還有那支周雲剛給他烤熟的竹雞……一切具有“李涵章”標誌的東西都被李涵章用自己的舊衣裳裹了起來,包括兩支手槍、子彈、銀元和那個急救包。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東西放進土坑後,李涵章把那隻烤雞放在上麵,看看四周沒人,便開始封土,用浮土、枯葉等把那些新土偽裝好後。忙完這一切之後,李涵章背靠那棵黃杉樹,坐在地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地把周雲剛那兩套衣服和皮袋子疊好,放進了背篼裡。李涵章背起背篼,走出山神廟,回頭望了一眼這個叫青杠坡的山野小鎮,匆匆地上了去敘永的路。5因為秦五爺說“敘永城的解放軍查得嚴”,李涵章便繞過敘永城,到了距離瀘縣不遠的一個小鎮。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在小鎮的入口處,仍有共軍的關卡,而且關卡前已經排了很長的隊。大概有一個排的解放軍帶著武器,在那裡一個一個地檢查過路的人。轉身顯然已經不可能。李涵章看到路邊有一個小茶棚,裡麵坐了一些人,估計是不想排隊的,便也走了過去,找一個空位置坐下,問老板要了一碗茶。他邊喝茶邊摸了摸身上的假路條,心裡重複了幾遍“我是鐵貨販子張世明”。“前麵出了啥事情?”趁著老板上茶的時候,李涵章試探著問。“你還不曉得啊?”店老板探下身子,悄聲說,“這些都是從瀘州那邊過來的解放軍,要抓四川和貴州邊界上的棒老二。”李涵章假裝吃驚地說:“從瀘州來的啊?不近喲。這樣子天天跑來檢查,不把人累死?”店老板擺擺手:“哪能天天從瀘州跑來?駐紮在鎮上的。”“哦。這下好了,把棒老二抓起來了,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人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上路了。”李涵章說著,慢慢地喝茶,觀察那邊關口處的動靜。這一路走來,那個“張世明”的假路條和假身份證明,他一次也沒使用過,能不能蒙混過關,他心裡實在沒底,所以,他不敢貿然過去。看了一會兒,李涵章發現了一個規律:雖然每一個人過關卡的時候手裡都拿得有證件,但守關卡的解放軍卻並不看證件,來的是老弱婦殘,就直接放過去;來的是青壯年男子,就一律攔住,站到路邊去等著。這一個排的人,除了幾個站在關卡邊,其餘的全都端著槍守看那些青壯年男子。李涵章看到這種情況,知道這些解放軍沒有特定的目標,並不是針對哪一個人而來的,心裡一下子有底了。喝了幾碗茶,眼看著茶水清了,這才結過賬,和茶棚老板告辭,背上背篼,往關卡處走去。果然,到了李涵章過關的時候,守卡的解放軍看都沒有看他手裡的路條和證件,直接就把他帶到了路邊。李涵章和其它青壯年男子一樣,排隊站著,一個個像是不知道什麼原因被先生罰站的小蒙童,弓著背,低著頭,不敢說話,也不敢東看西看。然而,就在這時,李涵章看見胡鳳也正朝關卡走過來!她怎麼會在這裡?店小二李轉運被自己在金銀山一槍斃掉了,想必她又沒了依靠?還是張司令被共軍剿了,她逃了出來,要從這裡回成都?但不管怎麼說,千萬不能讓胡鳳看到自己!李涵章這樣想著,趕緊側過臉去,讓背篼把自己遮住。李涵章用餘光看見,一身村婦打扮的胡鳳,順利過了關卡,匆忙地走遠了。天色暗下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走動了,解放軍整隊集合,帶著李涵章他們回到了鎮上。在鎮子邊上的一套大院子裡,李涵章一行人被移交給了另外一批解放軍。又是排隊,一個一個地進屋,再一個一個地出來。輪到李涵章了,他被兩個解放軍帶進去,迎麵看到兩個解放軍坐在一張桌子後麵,一個沒戴帽子,麵前擺得有紙筆;一個戴了帽子,麵前什麼都沒有。這個場麵讓李涵章想起了衣冠廟,想起了張處長,不由得暗自緊張。李涵章被帶到那個戴了帽子的解放軍麵前。對方問他:“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張世明。”李涵章說著,從衣兜裡拿出自己的證件和沿途賣東西的稅票。“你走的地方不少嘛。”對方看看稅票,又看看李涵章,好像在試探什麼。李涵章於是把自己一路上遇到了哪些人,和他們一起去了哪些地方,在哪裡遇到棒老二,怎麼樣逃脫,到路上的哪戶人家找東西吃的經過細細地講了一遍。戴了帽子的解放軍認真地聽他講完,然後把證件和路條給了沒戴帽子的解放軍。沒戴帽子的解放軍又看了一遍證件和路條,很認真地逐項做了登記,然後把兩樣東西還給李涵章,對他說:“你可以走了。”李涵章從院子裡出來,看見滿街都是解放軍,心裡想,要是這個時候連夜連晚就走,怕是要被懷疑,遭抓回來就太不劃算了。再說,天色已經黑麻麻的了,晚上趕路也不安全,既然這個“成都商販張世明”的路條和身份證明能夠保證他過去關卡,而且自己身上也沒有了銀元和武器,那就不如今天晚上在這裡住下,明天一早光明正大地走。打定主意之後,李涵章背著背篼沿街去找地方吃飯。轉了好幾個小巷子,才看見一個麵館,走進去坐下要了一碗麵條,也不管鹹淡,風卷殘雲般地就扒進了肚子,然後問麵館老板:“這裡有沒有歇腳的客棧?便宜些的。”“便宜的、貴的都沒有了,人都住滿了。”大概是因為今天生意好,飯館老板紅光滿臉,說起話來像打鐵,邦邦硬。“都住滿了呀?那咋辦?”李涵章有些著急。“哥子,看你也是個吃得苦的藏書網人,我給你指一處地方,不花錢,就是要受罪,你去不去?”店老板看李涵章這樣,於心不忍,給他建議道。“兄弟請講。”李涵章連忙站起來問。“你是剛剛在解放軍那裡登記過來的,是吧?就是那個大院對麵有一間房子,上個月被燒了,雖然上麵沒有瓦,四麵還是有牆,勉強可以遮風避雨。”店老板收了碗正要轉身,又說,“那家隔壁姓朱,你可以去要些乾草。”李涵章想,這倒是個好辦法,住在解放軍對麵,既安全又不會被懷疑。便謝過麵館老板原路返回,來到了那座破房子裡。進去看看,果然和麵館老板說得一模一樣,就選了一個角落,準備在那裡歇腳。選好了睡覺的地兒,李涵章出來找姓朱的人家借乾草,走到街上,正遇到那個沒戴帽子登記證件的解放軍。解放軍看他眼熟,問道:“老鄉,你咋在這裡?”“我沒錢住店,天黑也不敢走,怕遇到土匪,就想在這裡麵湊合一晚上。”李涵章指著破屋說。“那裡麵能住人嗎?”解放軍皺了皺眉頭。“能的,能的。出門人沒那麼多講究,隻要能躺下去就行。”“那你不在裡麵睡覺,現在要去哪裡?”解放軍警惕地問。“我去隔壁要捆乾草,地下有濕氣。”這裡既然是解放軍駐地,他們自然會懷疑有人來刺探情報,李涵章想到這一點,脊背上一陣發麻。“哦,這樣啊,那你跟我來吧,我們馬廄裡有乾草。”解放軍說著,往前走去。這句話卻是李涵章沒有想到的。他愣了一下,忙跟在解放軍後麵往馬廄走,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如果自己真的隻是一個小生意人,現在是不是會很感動呢?說是馬廄,其實就是鎮邊的一個打穀場。沒戴帽子的解放軍去找馬夫的時候,李涵章算了一下,估計駐紮在這裡的至少有一個營的兵力,因為這些馬足夠裝備一個騎兵連。從馬廄抱了一大捆乾草回來,李涵章在這個爛垮垮的房子裡蜷了一夜。一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裡想,現在開春了,越來越暖和,土匪也被抓了,儘管自己身上不缺錢,但客棧還是能不住就不住,解放軍總會半夜去查鋪,那樣會更危險,要是帶的有鋪蓋,就不擔心了,隨便在那裡都可以將就一晚上。第二天麻麻亮,李涵章就起身出了小鎮。走了不到兩個時辰,他看到公路邊有十幾具屍體。不用問,一看裝束就知道,那是被槍斃的土匪。他想起了昨天匆匆走過的胡鳳,被打死的是不是張司令他們?那個被他折騰得差點兒丟了小命的大鼻子在裡麵嗎?李涵章想著,但卻沒有走近去看:是不是他們又有什麼區彆呢?像他們那樣的人,最後的下場也隻有這一個。他們是這樣的下場,那自己呢?自己的下場最終又會是什麼呢?李涵章想著,加快了腳步,像是要逃避什麼,又像是要追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