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冬天,暗得早。才下午五點多鐘,太陽光就被山擋住了,雖然還能看清眼前的林木和小路,但遠處卻如同一幅大寫意的水墨畫。結束了關於“紅軍”的談話後,李涵章和周雲剛的情緒都很落寞。兩人一前一後行走在荒涼的深山老林和懸崖之間的小路上,誰都沒有再說話。眼看天色越來越暗,李涵章想和周雲剛商量商量在哪裡宿營,回頭看到周雲剛背著背篼,拎著大皮袋子,仍穿著他那套解放軍軍服,便勸他換身衣裳。周雲剛笑笑說:“格老子的,這深山老林的,連個鬼都沒有,脫脫穿穿的,多麻煩啊。”李涵章想想也是,就沒再堅持。說是“連個鬼都沒有”,可兩個人走了沒多遠,卻偏偏撞上鬼了!槍聲響起的時候,李涵章和周雲剛已經走出密林,正要經過“狼頭”。這裡距離毛栗坪大約有十多裡,是一處盤山小路的急轉彎處,路旁突兀著一塊青灰色的巨石,逆著光看過去,活脫脫地就像一匹狼頭,窄窄的山路正好從狼頭下繞過,僅容一個人通過,再往下看,.99lib.就是深不見底的山淵。那一槍不知道是從哪裡打過來,子彈貼著周雲剛的耳朵飛過去,打在了“狼頭”上。“立即隱蔽!”李涵章下意識喊了一聲,隨手從周雲剛背著的背篼裡把柯爾特手槍拽了出來,同時,左袖筒裡的左輪也滑到了手上。周雲剛則迅速判斷出,子彈是從“狼頭”對麵的一座低矮小山包上打來的。周雲剛一把將李涵章拉到“狼頭”一側,正好被那塊突出的“狼頭”擋住可能飛來的子彈。然後,他把背篼和皮袋子往地上一摜,順手從皮袋子裡抄出了一支卡賓槍,迅速裝上彈匣,擋在了李涵章麵前。“是‘漢陽造’!”李涵章一邊飛快地左右看了一下,一邊提醒周雲剛。話音剛落,一陣密集的子彈炒豆般地射過來,打在“狼頭”的那一側。憑經驗判斷,除了“漢陽造”,還有中正式、三八大蓋和大肚盒子。攻擊他們的人數,大約有六七個人。向上,是陡峭得幾乎呈直線的石壁;向後,是沒有任何遮擋的懸在蛸壁上的山道。李涵章和周雲剛被對麵飛來的子彈封鎖在“狼頭”的背麵,隻要槍聲不停,他們就不能移動一步。“暫時不要采取任何行動,先觀察一下情況再說。看看除了這夥人之外,其它地方還有沒有埋伏。”李涵章對周雲剛說。於是,兩個人暫時躲在“狼頭”一側,屏住呼吸,觀察對方的動靜。槍聲一直朝著他們藏身的地方集中射擊。“狼頭”的另一側,被打得碎石亂飛。儘管隔著一條深澗,但攻擊他們的那夥人,已經逐漸從對麵的小山上向他們走過來。然而,對麵的那座小山上,長滿了茂密的樹木,儘管是冬天,枝丫間的樹葉很稀疏,但因為天已薄暮,能見度太低,李涵章和周雲剛隻能看到子彈從樹叢中射出來,隻能看到那夥人慢慢向前移動時碰到的樹木在搖晃,卻看不清一個人影。但這就足夠了!周雲剛沒等李涵章下命令,趁著槍聲稍微稀落了一點兒,迅捷地探出身子,端著卡賓槍,朝樹木搖晃的地方,一口氣把彈匣裡的子彈全掃了過去。隨即,一陣慘叫之後,對麵的槍聲停息了。李涵章看著穿一身解放軍軍服、身手敏捷的周雲剛,恍如夢中。“格老子的,共軍用的是卡賓槍,比我們的家夥好多了!給我往上衝,誰打死他,槍是誰的!”李涵章聽到這聲音,覺得非常耳熟:那不是張司令的妹夫、龍泉驛的店小二李轉運嗎?真是山水有相逢啊,昨天才在破廟裡分手,今天就在這“狼頭”下見麵了!李涵章心裡有底了,一把將周雲剛拽回來,命令道:“停止射擊,等他們走近再說。”“為啥?”周雲剛側過頭來,不解地問。“看情況,我們遭遇的就隻有這一夥人,沒有埋伏。隻要他們翻不過這道深溝,我們就暫時沒危險。剛才有一個家夥在喊話督戰,你聽清楚沒?那家夥是我的‘老朋友’了,等他們走近了,我自有辦法。”李涵章乾脆把槍全收起來,掏出一盒“哈德門”,慢悠悠地彈出一支,抽起煙來。周雲剛聽李涵章這麼一說,知道他已經想出了退敵之策,但他仍不敢大意,把卡賓槍挎在脖子上,平端著,槍口衝向對麵的山上,護衛著李涵章。“哈哈,龜兒子共軍沒子彈了,弟兄們,給我麻利點兒。抓活的。誰先抓到,大煙二兩!”李轉運又在督戰了。“隊長,臭嘴那個龜兒子,被共軍一梭子打得翹辮子了,咋個辦?”一個公鴨嗓子問。“咋個辦?不辦!回頭再來收屍,抓共軍要緊!”李轉運吼道。聽他們說話,剛才那一梭子,已經乾掉一個了。而且,他們以為自己沒有子彈,放鬆了警惕。此時出擊,這是多好的機會啊!周雲剛氣得臉色鐵青,但有李涵章的命令在,卻不敢貿然行動。李涵章則像什麼都沒聽到一樣,依然在那裡慢悠悠地吞雲吐霧。“隊長,你說,那個共軍真的沒子彈了?共軍狡猾得很,我在國軍的時候可沒少吃他們的虧,還是小心著點兒好。”看來,公鴨嗓子是個老兵油子。李轉運十分得意地說:“嘿嘿,老子管他有沒有子彈,他反正已經被困在石頭後邊了。看到了嗎?這個共軍,又是背又是提,東西不少,說不定都是真金白銀,藥品、子彈啥的。就是我們運氣不好,撈不到這些好處,能抓獲一名共軍,再繳獲一堆破爛,也能讓老子在姓張的麵前伸直腰杆。格老子的,自從跟那個臭婆娘投了她這個表哥,老子賠了錢財又受氣,當個伺候人的警衛隊隊長,眼看著那姓張的龜兒子花老子弄來的錢,還天天不給老子好臉色看。這趟活,弟兄們一定給老子做漂亮了,要不然,老子就讓你們也跟大鼻頭那樣,扒了褲子,拴在柱子上,凍你個半死不活!”“是,隊長!等把這個共軍抓回去,老子也要好好出口惡氣,收拾收拾這個龜兒子。格老子的,這些年沒少受共軍的窩囊氣!”公鴨嗓子此時居然也壯起膽來,要抓住周雲剛這個“共軍”報仇雪恥。周雲剛氣得咬牙切齒,但李涵章抽完了一支煙,又燃上一支,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2那幫家夥已經從樹林裡鑽出來了。在暮色中,能清楚地看到他們一個個彎著腰,端著槍,一步一挪地往溝底移動。“隊長,這趟去金銀山,朱司令待我們可不薄啊,比張司令強多了。每人一兩大煙不說,還酒肉管夠。你說說,要是我們跟他把這筆生意做成了,他能分給我們多少好處?”公鴨嗓子邊往前摸,嘴巴還閒不住。“你他媽的給老子把嘴巴閉嚴實了!這趟差,要是你吐出半個字,老子立馬敲了你的砂罐兒!姓張的正找老子的茬,想獨吞那臭婆娘裹來的錢。他要是知道老子去金銀山,我他媽的還能在毛栗坪混嗎?”“是是是,隊長!您說得對,您運氣好,臨回去,還能捎帶個共軍俘虜,多露臉兒!”李涵章聽到這兒,抽完了第二支煙,站起來小聲問周雲剛:“那幫龜兒子走到哪兒了?”“已經到溝底了,現在往下看,格老子的,正看到他們球一樣的腦殼。”周雲剛沒好氣地說。“好!這就好辦了。”李涵章“噌”地拔出插在腰間的那兩把手槍,扭身就往外衝。“主任!”周雲剛一把將李涵章死死拽住,說,“咋打,你指揮!我手裡的家夥,比你的厲害。我要讓這幫龜兒子嘗嘗開天靈蓋的滋味兒。”“那好!領頭的那小子,畢竟是我見過兩次麵的‘老朋友’了,在龍泉驛,他還給老子端過洗腳水。看在伺候過老子的份兒上,給他留條小命吧。現在,你先往他們腳下來一梭子。剩下的事兒,交給我!”李涵章這樣吩咐周雲剛。周雲剛也不知道李涵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看他處亂不驚、胸有成竹的樣子,就明白他已經有了退兵之策,隨即匍匐下來,端著槍,悄悄往“狼頭”下、山徑對側的崖邊移動。那幫家夥,此時已經三五米遠一個地分散開,正好走到了山溝最深的地方,再往前走幾步,就能往上攀岩衝擊了。周雲剛看準李涵章所說的那個“領頭的”,突然間伸出卡賓槍管,“突突突突”一梭子掃過去,李轉運的腳前就有一片火星在暮色中亂閃,隨後,隻聽見“撲通”、“撲通”一陣亂響,六七個家夥全都趴在地上,沒誰再敢吱聲了。“哈哈哈哈……老朋友,我們又見麵了!看清楚我是誰了嗎?”李涵章此時已經拎著雙槍,挺立在“狼頭”下的懸崖邊,對撅著屁股,拚命往石頭後邊藏的李轉運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連張司令的客人都暗算?虧得從龍泉驛開始,我就把你當兄弟待。我算是交錯朋友了。現在你也看到了,就憑你們手裡這幾杆破槍,又趴在我和我兄弟的腳底下,那不是活靶子嗎?要是再玩兒邪的,可彆怪我周某不夠朋友。”“哎喲……周老板,周老板……咋個會是你哦?天快黑了,看不清楚,小的瞎了狗眼,以為遇到共軍了呢。”說著,往周雲剛帽子上的那顆紅五星指了指,“小的沒看出這位共軍長官跟您老人家是一夥的。周老板饒命,彆跟小的一般見識。”李轉運一聽聲音,立即明白自己遇到的是誰了,趕緊把手裡的盒子炮一扔,趴在地上一邊磕頭,還一邊不甘心地抱怨,“您……您這個……這個咋跟共軍……”“哦?你問這個啊?”李涵章瞄了一眼,戲弄他說,“老子走南闖北跑江湖,那條道兒上都得有個朋友照應著,你說是不是?老子是生意人,不摻和你們兵家的爛事兒。照你這麼說,我就不能和解放軍交朋友了?”“豈敢豈敢。周老板,您路子寬,身手好。自然四麵八方、黑道白道都耍得開。”李轉運一聽這話,趕緊溜著杆子拍馬屁。“哈,不知者不怪嘛。要不是你們走攏來,我也看不清是兄弟你啊。這下好了,沒事兒了。要不然,自家兄弟誤打誤撞的,傷了人,傳出去,我周耀祖丟不起這個人啊!都起來吧,都起來吧,沒事兒了。”李涵章嘴裡這麼說著,槍卻仍然端著,並沒有收起來。那幫家夥一聽,這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昨天孤身獨闖毛栗坪的雙槍大俠。一聽李涵章說“沒事兒了”,趕緊爬起來,扭頭就想逃。“慢著!”李涵章突然吼道,“說!你們剛才嘀咕的‘金銀山’、‘朱司令’、‘做生意’是咋回事?不說實話,我兄弟手裡的卡賓槍可不會答應!”李轉運一聽李涵章問這個,趕緊又趴下磕頭:“周老板,您聽小的說……我這是……我這是……您在毛栗坪也看出來了,我在姓張的手下,受的淨是窩囊氣。事到如今,小的也不敢瞞你了,我這是背著他和金銀山的朱司令做筆小買賣,賺小錢兒花花……”“哦?金銀山在哪兒?離這兒有多遠?那個朱司令,叫啥?是乾啥的?快說!”“周老板饒命,周老板饒命。我全說……我一點兒也不敢瞞您老人家。金銀山……金銀山離這兒遠著呢,我們一大早起來趕路,趕到現在才走到這兒,你想想,離這兒少說也得有七八十裡地吧。那個……那個朱司令,我也是前天才在道兒上認識的,叫啥名字,人家不說,我也不方便問。他那兒有煙土,小的就是想去弄點兒煙土回毛栗坪,抬點兒價,從那幫‘雙槍’弟兄們手上賺點兒小錢……”李涵章聽到這裡,相信李轉運的話是真的。當初,自己和陸大哥、胡二哥一路走了那麼久,不也互相不知道姓名嗎?看來,這“道兒”上的事兒,都大同小異而已。看看天色已經快黑透了,他把槍收了,對山溝下的那幫人說:“對不起兄弟了,讓你們受驚了。毛栗坪還遠著呢,你們趕緊趕路吧。”“謝謝周老板,謝謝周老板!”李轉運聽了這話,趕緊爬起來,正準備抬腳走人,忽然又仰著頭問,“周老板,天已經黑了,你們今晚住哪兒啊?”“老子自然有住的地方,你們趕緊走人吧,彆忘了把剛才丟在樹林子裡的哪位兄弟抬走。他是替你做了枉死鬼。回到廟裡,上支香,替我超度超度他。”李涵章不耐煩地衝山澗下揮揮手,像是要趕走一群蒼蠅。“是是是,小的照辦!小的一定照辦!”李轉運這才領著那六七個嘍囉,跌跌撞撞地往對麵小山上那片樹林子裡竄去,不過會兒,就消失在了暮色中。烏蒙山的夜,說來就來。隨著夜色一起來的,還有寒冷的山風。寒氣夾著枯葉和腐土的味道,撲麵而來。李涵章在那塊“狼頭”下站了一會兒,扭頭對仍端著卡賓槍的周雲剛說:“那小子說得沒錯,我們真得想想今晚咋過夜了。”3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盤山的小路上,四周沒有一點兒光亮,李涵章和周雲剛離開那座“狼頭”一樣突兀的巨石,摸索著山道裡側的石壁,憑著感覺繼續往前走。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李涵章和周雲剛早已經餓了,但懸在半山腰的這條小山道,仍像雞腸子一樣,在山腰間繞來繞去。山風越來越大。暗夜的寒風中,李涵章帶著周雲剛像上了發條般地一直往前走。似乎到那裡並不重要,“走”就是終極目的。到了一個山勢變緩、樹木茂密的地方,周雲剛似乎耐不住性子了,放慢了腳步,自言自語道:“格老子的,我們不能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怎麼著也得先搞點吃的,把肚子填飽。”李涵章被李轉運那幫家夥纏了半天,又空著肚子走了這麼久,確實有些累了,聽到周雲剛這話,乾脆停下來說:“好的,我們找個背風的地方,歇歇吧。”“是,主任!”周雲剛高興地放下背篼和皮袋子,指著小路右側,對李涵章說,“您休息一會兒,我上去看看。”李涵章順著周雲剛手指的方向看去,隱約竟發現那裡有一條鑿出腳窩的小徑!周雲剛沿著小徑攀緣上去,隻瞬間就隱沒在了樹林裡。過了大概半個小時,周雲剛原路返回,興奮地對李涵章說:“報告主任,我爬上去看了一下,小路的儘頭是一個石洞,太黑,看不見石洞有多深。可能是獵人們在山上過夜的地方。我們今晚是否可以在那個石洞宿營?請訓示!”“都啥時候了,還來這一套。好吧,我們過去。”李涵章話音沒落,周雲剛已經背上背篼,一手提起了皮袋子,一手扶著李涵章,一邊叮囑他小心腳下,一邊一個腳窩一個腳窩地指給李涵章看,慢慢地往山坡上爬。山上的風越刮越大,大風在山石樹木間遊走,發出“嗚嗚”的呼嘯聲。沿著山民們留下的石蹬往上爬時,李涵章感覺到了山風的威力,一個風頭旋過來,就會讓他打個趔趄,如果不是周雲剛扶著他,說不定就一失足滾下去、跌進山路下的深淵裡。在攀爬那個斜坡的過程中,李涵章第一次從心裡對周雲剛湧上了一種感激的心情。這種心情,就是他獲知自成都一路走來,周雲剛連續搭救自己脫離險境時,都未曾有過……終於到了周雲剛說的那個山洞口,由於不知道山洞深處的情況,他倆不敢再貿然往裡摸,就在洞口選了一個背風的角落,把背篼和皮袋子放下了。周雲剛出去了一會兒,抱回來一堆枯樹枝,邊點火邊對李涵章說:“主任,你先烤烤火,暖暖身子,休息著,我打著鬆明火把,去搞吃的。”李涵章確實有些累了,他靠在背篼上,閉著眼睛,隻是抬起手來指了一下周雲剛身上的解放軍軍服,說:“脫了吧。不然,一個人夜裡出去,再……”沒等李涵章說完,周雲剛就說:“沒有關係,這三更半夜的,荒山野嶺,哪會有人?誰能看到我穿的啥衣裳?”李涵章“嘿嘿”一笑,依然沒睜眼睛,隻說:“你怕是,穿著它心裡舒坦,舍不得脫吧?”李涵章正閉目養神,忽然聽到“砰砰”兩聲槍響。他立即睜開眼睛,抄出左輪手槍,跳起來就往洞口奔去。李涵章看到大概二百米左右的樹叢裡,有一點亮光,在緩緩向這邊移動著,這才意識到:那是周雲剛手裡的鬆明子。李涵章鬆了口氣,估計是這小子開槍打什麼獵物了吧。果然,不大一會兒,周雲剛就拎著三隻竹雞子進了山洞,高聲喊著:“主任,前麵不遠的地方是一片林子,樹上臥著的這些傻竹雞,人都到跟前了,還一動不動。就是臥得太高,我隻好用槍把它們揍下來。這下子,我們有烤雞吃囉。”借著篝火的光,李涵章看見周雲剛身上有零零星星的雨滴,便問道:“外麵下雨了?”“好像在下吧。淨顧著找吃的了,沒注意。”周雲剛邊說邊打開了李涵章背篼裡的那個急救包,找出了小剪子,開始扒竹雞皮……不一會兒,山洞裡就升騰起一股烤肉的香味兒來。這時,山洞外的雨也越下越大了。借著火光,李涵章看了一下山洞裡的情況,這個山洞呈葫蘆狀,洞口本來就不大,右邊還有一塊小型吉普一般的巨石,左邊半腰懸空處,有一個可以容納三四個人的小石窟。不過,洞口雖小,裡邊卻很大,洞頂懸著各種形狀的鐘乳石,在篝火的映照下,彆有一番風味;洞頂雖然是犬牙交錯的懸吊的石筍,但洞底卻平平坦坦的,仔細看,有人工削鑿的痕跡,雖然不深,但住個百八十人,還是沒問題的。很顯然,這裡曾經有山民生活過。既然有山民生活過的痕跡,就應該留下點兒什麼東西吧,於是,他打起一個鬆明子火把,在山洞裡轉了起來,一邊看洞頂垂下來的石筍,一邊留意著洞裡的情況。轉到洞裡側一塊從洞頂垂到洞底的石柱子後麵時,李涵章驚喜地發現,那裡有一處用石塊砌起來的平台,上邊還鋪著乾草。他用手摸了摸,雖然有些發潮,還有一股黴味兒,但總算是有了個可以躺的地方,比坐著睡一夜要舒服多了。李涵章正打算著往裡走,聽到周雲剛在洞口喊:“主任,雞子烤熟嘍,可惜沒有鹽,隻能吃淡的。將就著填填肚子吧。”於是,趕緊回到火堆旁,接過穿在樹枝上的烤雞,咬了一口:噴香噴香的,滿嘴流油。一口氣吃掉了兩隻烤雞,李涵章才總算感覺到肚子裡有東西了。當周雲剛把第三隻烤雞遞過來的時候,他才忽然想起,周雲剛一共就捉了三隻雞回來,自己已經吃掉兩隻了……這麼說,周雲剛一口雞肉還沒吃呢!真是好兄弟啊!李涵章把那隻烤雞推了回去,說:“雲剛,平時,你飯量比我大得多。我們同樣都餓了一天,我全吃了,你咋辦?”周雲剛硬把烤雞塞到李涵章手裡,說:“這東西好找得很。你吃飽了,睡著了,我再去打幾隻回來……”“那你現在就去抓竹雞,我吃完了,就睡覺。”李涵章接過了那隻山雞,對周雲剛說。“是,主任!”周雲剛一看李涵章把那隻山雞接過去了,轉身就往外走,但走到洞口又轉回來了。“咋回事?咋又返回來了?”李涵章手裡拿著烤雞,驚訝地問。周雲剛一臉沮喪地說:“主任,出不去了,格老子的,雨太大了。”“我吃了兩隻,早就飽了。你把這隻吃了吧。”李涵章把那隻烤雞塞進周雲剛手裡,說:“我看看雨勢……如果一直這麼下,明天我們咋趕路?還好,我正發愁沒水喝呢,接些雨水,解解渴。”周雲剛接過來那隻烤雞,卻並沒有吃。趁李涵章轉過身去接水的時候,他把烤雞偷偷藏在了背篼裡,然後,坐在火堆旁,把李涵章剛才吃剩下的雞骨頭仔細地撿起來,攥在了手裡,吹了吹上麵的泥土,嚼了起來……李涵章早就知道,貴州這地方“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裡平。”但從成都逃出來之後,雖然一路上不是霧蒙蒙的,就是雨蒙蒙的,但遇到這麼暴烈的大雨,還是頭一次。站在洞口,李涵章望著被火光映著的雨幕,腦子裡忽然冒出了一首詩,不由得喃喃自語道:“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鎊礴走泥丸。”這是他在收集共黨資料時,從美國人埃德加·斯諾所寫的《西行漫記》中讀到的一首詩,作者是毛澤東。那個時候,他還很是奇怪,這個人在被幾百萬國軍一路圍追堵截的情況下,怎麼還有心情吟詩作對?在這個雨夜,李涵章又把這首詩反複地吟誦了幾遍,忽然品出了裡邊蘊含的一種讓他感到顫栗的東西……風停了,雨卻還在下著。於是,在這深山中,雨聲便顯得單調而悠遠。李涵章聽著,覺得這場雨把自己與這個世界徹底隔絕了。“主任,你看!”周雲剛忽然在李涵章身後喊了一聲。順著周雲剛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李涵章發現有幾點火光,在遠處晃動!“把火移到山洞最裡邊,找個從洞外看不到火光的地方燃上。如果實在找不到,就弄滅它!”李涵章立即對周雲剛說,然後,側身閃到洞口處一塊巨石後邊,仔細觀察著那幾點火光。仔細看了一會兒,李涵章判斷出,有四團亮光,就在山洞的右前方有規律地左右移動著。因為雨太大,他一時無法判斷對方距離自己的準確位置。下這麼大的雨,即使舉著火把,也會被澆滅,怎麼會有火光如此有規律地移動呢?很顯然對麵有人,但那會是些什麼人呢?李涵章非常疑惑。4李涵章把手伸出洞外,接了幾捧雨水喝下後,繼續躲在那塊石頭後,觀察對麵的動靜。不要說貴州高原,就是整個西南,冬天也極少有這麼大的雨。山洞外的一切,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被雨幕遮擋著,隻有那四團隱隱約約的亮光,清楚地提醒著李涵章:大雨營造不出世外桃源,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危機四伏。山洞的下邊,也就是李涵章和周雲剛幾個小時前爬上來的地方,正由小到大,漸漸地傳來“嘩嘩”的激流咆哮聲。李涵章聽到水聲,想起昨天走的那條山道,是沿著峽穀的西側在半山道上辟出的一條小徑。這雨引發的山洪把峽穀變成了河流,那條小道也極有可能會斷掉。李涵章預感到,如果大雨持續下去,他們極有可能會被困在這個山洞裡,隻有等雨停了,山洪退了,才可以繼續上路。想到這兒,他笑著對周雲剛說:“雲剛,你剛才應該多抓幾隻竹雞子來的。”“主任,我……”周雲剛窘迫地搓著手說,“我剛才打竹雞時,隻想著早些讓主任吃上飯,沒考慮那麼多。”“好了,下著這麼大的雨,即使有人想來找我們的麻煩也過不來了。你聽聽這流水聲,白天我們看到的峽穀,現在肯定已經成了一條河。”李涵章本來已經很困了,但被這暴雨一驚,再加上山洞口因為下雨,寒氣襲人,他反而沒有了睡意。周雲剛卻勸他:“主任,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我剛才看到,洞裡那個石柱子後邊,有一個石頭砌起來的平台,上邊還鋪有乾草。”此時,周雲剛已經按照李涵章的吩咐,把篝火移到了山洞深處平台旁凹進去的一個盆洞裡。他站在山洞口看了看,又判斷了一下,從洞外根本看不到洞內的亮光。“哦,你才發現啊。我早已經把這個山洞巡查了一遍。”李涵章說著,伸了一下懶、腰,打了個哈欠,“走,我們去那個平台上坐一會兒。”“不,主任,你休息去吧。我守在這洞口,給你站崗!”周雲剛似乎時刻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走吧。天都快亮了,又下著這麼大的雨,有啥崗可站的。走!休息去!”李涵章不由分說,拉著周雲剛回到了洞裡。李涵章從背篼裡拿出來在龍水鎮買的棕皮蓑衣,鋪在散發著一股黴味兒的石台上。兩個人盤腿坐上去以後,李涵章問周雲剛:“雲剛,我們從成都出來多少天了?過不了幾天,就該過年了吧?”“報告主任,天亮後就是民國三十九年2月9日,農曆庚寅年臘月二十三,離春節,還有九天時間!”周雲剛雖然坐著,回這句話時,上半身仍下意識地挺直了,右手動了動,但沒有抬起來。“哦,雲剛啊,我們現在是四處亡命的患難弟兄了,官場上的那一套,以後就免了吧。這樣我也不自在。雖然在成都的時候,我是以軍令的方式要求你們就地疏散的,但那時,我也是萬不得已啊!你不知道啊,這一路走來,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兄弟,你既然一路都跟蹤著我,為啥不早些現身,我們兄弟也好早些在一起啊?”李涵章說這些話時,沒有看著周雲剛,盯著平台旁岔洞的火堆。“主任,我也想早些和你在一起,也好照應你。但是,你既然下了軍令,我擅自現身找你,那就是違抗軍令啊。再說了,你和那兩個鐵貨客一路往南走的時候,我觀察了幾天,發現他們沒有為難你,便沒有現身。後來,知道他們是共軍……”說到這裡,周雲剛長出了一口氣,又接著說,“主任,我鬥膽跟你說句心裡話,從我買了李四毛這身衣服、成了共軍戰士李四毛之後,我經受了很多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事情,也感受到了共軍與國軍的區彆,尤其是在老百姓眼裡……”“彆說了,兄弟,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們不說這個話題了。現在這種處境,說這些還有啥意義啊?”李涵章擺了擺手,打斷了周雲剛的話,“兄弟啊,你跟了我有五六年了吧?”“報告主任,卑職從民國三十四年9月抗戰勝利後,奉調中統局三處,從那時起,追隨主任,直到現在!”周雲剛仍穿著那身解放軍軍服,但說這話時,又下意識地挺了一下身子。“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們現在是一起逃命的兄弟,不存在啥上下級關係了,那些官場虛禮,免了吧!”李涵章一看周雲剛穿著解放軍軍服,卻一副國軍士兵的做派,感覺有點兒滑稽。“習慣了,格老子的,嘿嘿……”周雲剛低下頭,搓著手回答。李涵章看著眼前這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漢子,說:“兄弟,我現在不是你的長官,你也不是我的衛兵,我們現在是生死與共的兄弟。我們就掏掏心窩子裡的話,要得不?”“要得,主任!”周雲剛忙不地點點頭。“不要再叫我主任了,好不好?從現在開始,叫我大哥,要得不?”李涵章往前探著脖子,盯住周雲剛的眼睛問。“要得,主任……哦,大哥!”周雲剛還是挺了一下身子,發覺說錯了,趕緊改口。李涵章笑笑,伸手去拿煙。可摸出煙來,卻發現剛才在洞口觀察情況時沒有注意,煙和火柴全被雨水打濕了。周雲剛見了,趕緊跳下石台,先往火堆上加了幾根木柴,又從李涵章的背篼裡拿出一包“哈德門”和一盒火柴,遞給了李涵章。李涵章燃上一支煙,深深地抽了一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兄弟啊,你說說,就這樣一路逃下去,我們要往哪兒逃?逃到啥時候是個頭?台灣那邊兒,我們怕是永遠也指望不上了。滇緬邊境李橖司令那兒,更沒指望。在銅鼓山上,我無意中得知,李橖居然下命令說,要麼我留在山上繼續跟共黨對抗;要麼就把我乾掉。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他們絕不會讓我活著落到共黨手裡。兄弟啊,你想想,我為黨國儘忠這麼多年,到頭來,竟成了一坨垃圾——不跟共黨對抗,無疑是死路一條;跟共黨繼續對抗,更是死路一條啊……”周雲剛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的長官說這樣的話,愣住了。李涵章似乎也沒想讓周雲剛插話,他又抽了一口煙,繼續說:“共黨那邊,就更不用說了。苟培德那樣的人,哪怕砍了我的腦殼,我也做不來。而且,你還記得共軍印發的《四川匪特調查》吧?我是在冊的。我能感覺出來,陸大哥和胡二哥的長官,也就是那個張振中,每天都在抓冊子上的人。如果被共黨抓到,想想我們過去是咋對他們的?想坐牢,估計人家都不會給你機會,公審大會一開,布告一貼,拉出去斃掉!所以啊,兄弟,我們要想活命,現在就隻能逃……”李涵章說完那個“逃”字之後,在石台的邊上,狠狠地撚滅了煙蒂,三十九歲的他,就像撚滅了遺留在身後那三十九年的一切。5周雲剛盤腿端坐著,安靜地聽李涵章說話。他背對著凹進去的那個岔洞,洞裡的篝火映過來的光很暗,李涵章看不出他的表情。一時間,山洞裡靜寂得隻能聽到兩個人的心跳。沉默了很久之後,李涵章望著周雲剛說:“兄弟,我剛才說了,想和你掏掏心窩子。你呢?你是咋想的?”“報告……哦,大……哥,我任何時候,都聽你的。你說咋做,我就咋做!”周雲剛說這話時,李涵章知道,他幾乎沒過大腦。“兄弟啊,你還是沒有把我當大哥看。我相信兄弟你對我的忠誠。到這步田地了,我李某還是覺得這輩子很幸運,遇到了你這麼一位好兄弟。我很感激你!但是,我相信你不是機器,不是一個甘願供人驅使的奴隸。你也是個男人,是個響當當的漢子!難道你真的就沒想過自己的事兒?哥子我是真的想聽聽你的心裡話啊……”李涵章說這話的時候,直直地盯著周雲剛的眼睛。周雲剛躲過李涵章的目光,猶豫了一下,忽然低下頭抽泣著喊了一聲:“大哥!”“好兄弟!”李涵章拍拍周雲剛的肩膀。周雲剛仰起頭,擦了一把淚水,拿過李涵章麵前的“哈德門”,抽出一支,燃上,猛地抽了一口。周雲剛此前從沒抽過煙,這深吸的第一口煙,嗆得他猛咳了好一陣。終於把氣兒喘勻了,周雲剛看著手裡的煙說:“大哥,你說得不錯,我也是個男人,是條漢子,但我首先是個軍人。而你呢,在我眼裡,你更是條漢子!兄弟我就是敬仰你是條漢子,才死心塌地追隨你,而不是因為你那些專員、主任、少將的頭銜,才對你這麼忠心耿耿。說實話,抗戰結束後,我就想回重慶鄉下老家,置幾畝薄田,娶個婆娘,生幾個娃,守著爹娘妻兒,安安穩穩地過我小時候就過慣了的日子。哪曉得,奉調到三處後,遇到了你,遇到了一個好長官。接著,蔣委員長開始剿共,這內戰一打就是三年多,我那個‘娃娃婆娘三畝田’的小日子夢,也就一直隻是夢。唉,這輩子,也不曉得還有沒有這個機會了……”“是嗎?這麼些年,我還真不知道,你肚子裡還揣著這麼一個小算盤呢。哈哈……”李涵章覺得他倆談話時的氣氛太壓抑了,就故意跟他開玩笑,想讓氣氛輕鬆一些。隨後又問道,“當初在成都,我下了‘就地疏散’的命令之後,你懷裡揣著那麼多現大洋,為啥不回老家去?那筆錢,可不止買三畝地,買座山都夠了。”“大哥,你這樣說,就是不把你兄弟當男人看了。我剛才說了,就因為你是條漢子,是個大丈夫,更是個好大哥,我才死心塌地地跟著你的。我要是揣上錢就跑了,那不成了江輝琦嗎?我實話告訴你,我以前還覺得江輝琦挺不錯的,也是條漢子,誰知道,識人要在厄難時,這一下子,格老子的,我算明白了,江輝琦以前裝得太他媽的像個正人君子了!”周雲剛一提到江輝琦,脾氣火暴了,嗓門也高了。“或許,你是誤解了輝琦。我咋一直覺得,他並沒有離開我呢?”李涵章笑著對周雲剛說。“沒離開你?那咋一直像個縮頭烏龜似的,沒見他露過頭呢?肯定早卷著錢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他要像你說的,那就罷了;要是隻顧自己逃命,不管以前的交情,將來萬一我們都能活下來,千萬彆他媽的讓我撞見他!”周雲剛把話說到這裡,“噌”地把那支隻抽了一口的煙把子,扔了出去!李涵章知道再跟他說江輝琦的事兒,也沒什麼用了,他開始把話引到另一個問題上:“兄弟啊,你既然三年前就有這麼個打算了,我這當大哥的,一定得成全你!明天,要是雨停了,我們就趕緊走出這烏蒙山,然後,你趕緊回重慶老家去。大哥背篼裡的那些大洋,用了沒多少,你再帶上些,也好闊闊氣氣地衣錦還鄉嘛。”“大哥,共黨到處在肅特、剿匪,我咋能‘闊闊氣氣地衣錦還鄉’?”說完這話,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那身解放軍軍服,歎了一口氣,說,“我要真的是解放軍戰士李四毛就好了。大哥啊,這一路上,我也看到了,共黨,真的想讓老百姓過安穩日子啊。”“雲剛,你聽好了。不管咋說,你的名字並沒有在那個《四川匪特調查》上,你隻是個普通的國軍士兵,在成都時,你沒看嗎?那麼多國軍士兵,都被共黨放回家了,還給發遣散費。所以說,不管你想啥辦法,都要回重慶家裡,共黨不會為難你的。”說著說著,李涵章聲音越來越大,“就這樣啊。等雨停了,你就立即回重慶去,趕得快,說不定還能在年三十前,回去和家人一起過個團圓年呢!你聽大哥的嗎?是不是還要我給你下一道命令?”李涵章把話說到最後,板起了臉,語氣也嚴厲起來。“主任,我聽你的。你是個好大哥,你是個好大哥……”周雲剛答應了李涵章之後,忽然又問,“我回重慶,那……你準備咋辦?”李涵章低下頭,靜默了一會兒,抬起頭望著洞口的方向說:“我嘛,唉,我何嘗不想過你想過的那種日子啊?哪怕和素芬、可貞在一起,種地種菜,養雞養鴨,做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可是……現在想啥都晚了。你走你的吧,好好安心在家過你想過的日子,就彆惦記我了。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共黨緝拿的要犯,下一步,也隻能想辦法先到處躲,然後混到廣東那邊,看看有沒有機會去香港和素芬他們母子團聚……這是我目前唯一的念想了。”“大哥,要不你和我也一起回重慶吧?我真的不想離開你!”周雲剛說的是實話,李涵章相信這一點。但是,他覺得自己這個衛兵,實在太可愛了:“一起回重慶?嗬嗬,兄弟啊,你的心情,大哥很理解,也很感激。但是你想過沒有,真那樣,你不但不能讓我安身,反而會把你一家都牽連進去,到最後一起完蛋。”話說到這一步,李涵章乾脆直接對周雲剛說,“天亮以後,不管雨停不停,你都必須開始做回重慶的準備!”“是,大哥,我答應。”周雲剛看了看李涵章,低下頭說,“我走了,你……你要多保重啊!”見周雲剛已經被自己說服,李涵章踏實了,隨即便有了倦意,迷迷糊糊地答應著,倒在了棕皮蓑衣上。他實在太累,沒多大一會兒就睡著了——但他卻不知道,一個將要置他們於死地的危險,已經在黎明前的夜雨中,悄然向他們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