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山的腹地,山高路險,溝深林密,野獸很多。從土匪窩出來後,李涵章不時聽到遠處傳來狼嚎豹嘯。像是真有野獸在後麵追著,李涵章一口氣跑出了二三十裡地,終於下山,出了密林。稍微安全了一些,他才發覺自己前心貼後背,已經餓得頭昏眼花。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周圍也沒有人家,到哪裡去找吃的?今晚又該住在哪裡?眼看著天色越來越黑,李涵章隻能摸索著繼續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模模糊糊看到遠處有燈光,李涵章心想,這下好了,有燈光就有人。忙鼓起勁兒,往那亮光處走去。好不容易到了一處山坡,下麵就是那戶人家了,李涵章探出身子去看路,結果眼前黑,栽下去,滾落到了一片竹林裡。就在他打算爬起來的時候,一條土狗從旁邊屋簷下竄了出來,卻並不叫,隻是用前爪不停地刨著竹林裡的筍殼。“大黃,莫要刨,隻有一個人,怕不是棒老二。”一個老漢走過來,手裡舉著火把,向下照著問,“是哪個?”李涵章聽到老人這樣說,哭笑不得:棒老二也是人嘛,這條狗居然怕人!李涵章看到狗搖著尾巴在老人身邊轉圈,估計沒有危險,便站起來說:“老大爺,我是過路人,走夜路不小心,從上麵摔下來,背篼也不見了。”“哦,我兒子被棒老二打慘了,胳臂斷掉了,差點兒丟了命。我急著救人,回來再幫你找。”老漢歎息一聲,舉著火把就要走。李涵章聽了這話,想起他背篼裡的那個急救包,忙說:“老大爺,我背篼裡有止血接骨的藥,你幫我找到。我去救你兒子。”“你是郎中?你那藥比這個還管用?”老大爺一隻手舉著火把,一隻舉了舉抓著的一捆柏樹枝。李涵章小時候跟家裡醫館的先生學過醫道,“側柏葉,散血敷瘡,同片糖捶敷,治跌打。”知道柏葉可止外傷出血,於是確信老大爺的話是真的,趕緊說,“我雖不是郎中,但我那包裡有白藥,治外傷,止血,肯定比你手裡的柏葉效果好。”老大爺一聽說李涵章的背篼裡有白藥,趕緊走下斜坡,和李涵章一起在竹林裡尋找背篼。還好,背篼就滾在離李涵章四五米遠的地方,被兩根粗大的竹子擋住了。李涵章把背篼拎起來,湊著老大爺手裡的火把看了看。好在他背的是小篾絲夾背兒,裡麵的東西又捆得牢實,所以,背篼完好,也沒有什麼東西落出來。兩人出了竹林,沒走多遠,就到了老大爺家。火光中,李涵章看到房子是用原木搭成的,屋門也是用藤條捆著一根一根木頭,再紮上草簾子做成的。“先進屋暖和暖和吧。”老大爺說著,很費勁地推開了屋門。屋中間生了一堆火,李涵章進了屋,立即覺得有一股暖意把自己圍了起來。他跺了跺被凍得麻木的腳,想活躍一下僵硬的身體,忽然聽到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主……哦,周老板?周老板——你咋也來這兒了?”李涵章大吃一驚:這說話的人竟是周雲剛!周雲剛撲到李涵章麵前時,右手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隨即又放下了,忙不迭地幫李涵章把背篼放到地上。“你們認識啊?我家咋個這麼好的造化啊,淨遇到好人了。”老大爺一看兩人如此親熱,趕忙地拉過一個木墩子,讓李涵章坐在了火堆旁。“先看看你兒子吧。”李涵章從老大爺剛才說的話裡,知道他兒子傷得不輕。救人要緊,他這時顧不得餓也顧不得冷。微弱的光線下,周雲剛往這座簡陋的木楞房的一角指了一下。李涵章這時已經適應了屋子裡微弱的光線,借著火光一看,這才發現那邊有一張床,床上鋪著乾草,草堆上躺著一個小夥子,旁邊坐著一個正在抹眼淚的老太太。李涵章走過去,借著火光一看,床上鋪的草,被血染紅了一大片,小夥子右胳膊小臂被兩片竹片夾緊用破布條捆紮著,左大腿根被一根草繩捆得勒進了肉裡,李涵章知道這是為了止血,因為在靠近他膝蓋的大腿外側有一個傷口,像是貫通傷。因為失血過多,小夥子緊閉雙眼,氣若遊絲。很顯然,小夥子的右胳膊小臂骨折了,左大腿是被槍刺穿的。目前這種施救方式,是戰地常規急救方法,隻不過所使用的搶救用品太簡陋了。李涵章想也不想就敢肯定,這是周雲剛乾的。李涵章指著小夥子左大腿上的傷口問:“為啥沒有包紮?”周雲剛說:“格老子的,有一根動脈被刺斷了,雖然實施了捆紮止血術,但還是不能完全止住血。再說了,這條腿,捆得時間久了,怕是要壞死。”老大爺和老太太一聽周雲剛的話,立即拽著李涵章和周雲剛哭起來:“我們倆是老來得子,就這麼一個兒子呀,喝口水指望他去挑。兩位恩人,聽你們的話,好像懂得治病治傷的,救救我兒子吧!”“彆著急,我先看看。”李涵章坐下來,拉過小夥子的手,閉著眼睛把了一會兒脈,見寸關尺已呈浮大而軟,弦急如按鼓皮的芤脈,這是典型的暴然失血過多的脈象,說明周雲剛判斷的“動脈被刺斷”的判斷是沒錯的。鬆開年輕人的手,李涵章吩咐老大爺說:“大爺,家裡有鹽巴嗎?快燒些熱水來,加進去鹽巴,給這兄弟灌下去再說。”隨後,他立即打開了背篼,拿出了那個綠色的急救包,先在床的一側扒拉出來一塊地方,把裡邊的醫用小剪刀、鑷子、醫用衛生棉、兩卷繃帶、四個裝雲南白藥的小瓷葫蘆、橡膠醫用酒精壺子、對付大出血的壓脈帶和止血帶等迅速擺開。老大爺和老太太一看這陣勢,“撲通”一聲齊齊地給李涵章跪下了:“你真是郎中啊!我兒命好,一天遇到兩個救命菩薩啊!”2李涵章顧不得和他們答話,先用一節繃帶,用酒精浸了浸,搓成撚子,一邊對周雲剛說:“按著他!”一邊小心地用鑷子夾著,穿進了小夥子那個傷口裡。劇烈的疼痛頓時讓小夥子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啊”地慘叫了一聲,就要坐起來。周雲剛見狀,趕緊死死地把他按住。“對不住了兄弟,沒有麻藥,你忍著點兒!”李涵章說著,一咬牙,把夾著紗布的鑷子捅進了傷口,從另一端扯出繃帶後,來回抽拉了幾下,這才把被血液染成紅色的繃帶撚子輕輕扯出來,扔掉,立即又用浸了酒精的藥棉,在大腿兩側的傷口周圍擦洗清創,之後,連著打開兩個白藥瓷葫蘆,把藥粉全撒在了兩邊的傷口上,然後打開另一卷繃帶,把傷口包紮起來。處理完貫通傷後,小夥子已經又暈過去了。李涵章指著那條纏在大腿根部的破布條問周雲剛:“紮住多久了?”“有一個多小時了。”“快解開,停一支煙的工夫,再紮上;以後每過個把鐘頭,就要解開放放血,不然,小夥子這條腿,就會缺血壞死!”李涵章說完這話,轉過頭問,“大爺,鹽水準備好了沒有?”“準備好了!”老大爺說著,側身讓老太太把一個破粗瓷碗端了過來。李涵章掐了一下小夥子的人中,把他從休克狀態激醒後,端著碗,一口氣給他灌下了三大碗鹽開水。眼看著小夥子慢慢地有點兒精神了,呻吟著,直喊疼,滿屋子的人都鬆了一口氣。這些急救措施做完後,李涵章指著年輕人對兩位老人說:“血止住了,命估計能保住。我現在看看他的胳膊。”李涵章小時候跟家裡醫館的先生學醫時,無意中從一部古籍中,看到了一種名為“骨診”的古老療法,據說杏林中能掌握這門功夫的人很少,便潛心鑽研了“骨診術”,後來一心想要從軍,還在前線靠這一手給程將軍治過病,在青幫靠著這一手結識了一些兄弟。現在,他輕輕在小夥子的肩膀上摸了摸,知道他的右臂不但骨折了,還脫臼了,心裡不覺一沉。儘管李涵章學過醫,又專門研習過“骨診術”,但要讓脫臼複位,就必須使勁兒用複位手法拽拉他的右臂。可現在他的右臂已經骨折了,如果強行複位的話,斷了的骨頭就會被扯成“骨不連”,斷骨的茬口再難長到一塊兒;而且,這一拉一合,說不定小臂的斷骨還會錯位,那就更麻煩了;再說,要是脫白不能複位,等骨折疫愈,時間久了,想複位也沒有辦法,那這條胳膊,還是要殘廢掉。怎麼辦呢?李涵章皺著眉頭,圍著那堆火,轉起了圈兒。老先生、老太太和周雲剛都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犯難,就連大黃也唧唧嗚嗚裡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好像在為主人著急,期待李涵章能早點兒想出辦法來。轉了一陣子之後,李涵章決定把具體情況和自己的疑慮告訴兩位老人:“這位老弟不僅小胳膊斷掉了,整支胳膊還脫臼了。現在,要治脫臼,就有可能骨頭長不好;要不治脫臼,即使骨頭長上,這條胳膊也會廢掉。”“老天爺啊,那咋辦啊?”老太太一聽這話,立即哭天搶地罵起來,“那些天殺的棒老二,下手這麼狠哦,天打五雷劈啊!我兒胳膊廢了,就乾不成活兒了,還咋給我們養老哦。”“兩位老人家彆著急啊,”周雲剛一邊勸著老太太,一邊問李涵章,“周老板,你再想想,看看有沒有彆的辦法?”李涵章沒有答話,仍在那裡轉圈兒。轉了一會兒後,忽然轉過頭來對周雲剛說:“你再去找四根和他手臂一樣長的竹片來,要比你用的這兩根稍微寬一些。”然後又扭頭對兩位老人說,“這個法子,我以前也沒用過,不曉得能不能把兄弟的胳膊治好。要是出了差錯,莫要怪我。”“不怪,不怪。能把我兒命保住,就燒了高香了。哪裡會怪你?周老板,你儘管試。治好了,是他的造化;治不好,也是他的命。”老大爺趕忙說。很快,周雲剛按照李涵章的要求,找來了四根竹片。李涵章先把周雲剛此前固定的那兩根很短的竹片解下來,接著讓周雲剛幫著,用那四根剛找來的竹片很小心地把小夥子的右臂包裹起來,接著就用繃帶一圈一圈地纏,用了很大的力氣,纏得很緊。小夥子疼得直流虛汗,但一直閉著眼,把下巴都咬出血了,硬是沒再喊一聲疼。“是條漢子!”直到把小夥子的整條右臂纏成了一根直蹦蹦的硬棍子,李涵章揩了一下頭上的汗,對小夥子說,“兄弟,挺住啊!”然後把自己的左胳膊放在小夥子的腋窩裡,右手抓著小夥子的右胳膊部肘,往裡側猛地一扳,再猛地往下一拽,隨手又攥著小夥子露在竹板外的手掌,猛地往上一推……隻聽“哢嘣”一聲響,小夥子隨之地慘叫了幾聲,又昏了過去。李涵章沒有理會小夥子是不是昏過去了,隻管把自己的左臂從小夥子的腋窩下拿開,然後用手摸了摸小夥子的右肩頭,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開始小心地解那些捆著四根竹片的繃帶。繃帶解完了,把四根竹片拿開,小夥子骨折的右小臂暴露出來。李涵章輕輕地摸了摸小夥子右小臂骨折的部位,然後,慢慢地捏、推、揉……好一陣過後,李涵章站了起來對周雲剛說:“按常規急救骨折包紮法,給他包紮好吧。斷骨已經複位了。這兄弟年輕,身體棒,底子好,要不了兩個月,胳膊就能提東西了。”“周老板啊,你的意思是說,你治好了我兒子的胳膊,是不是?”老漢聽李涵章這樣說,眼睛一下子亮了。看到李涵章點了一下頭,興奮地對著屋子的另一角喊,“老婆子,老婆子,周老板說,他把我們兒子的胳膊保住了!”大黃似乎也知道主人被救了,顛兒顛兒地跑到李涵章麵前,搖著尾巴在他腿上蹭來蹭去。李涵章看著周雲剛把小夥子的右臂包紮好,心裡一鬆勁兒,忽然腿一軟,倒在了地上。周雲剛一看李涵章癱坐在地上,麵如死灰,眼睛呆滯,連喘氣的力氣都沒了,著急得大喊道:“大爺,快,快,快!有沒有吃的,拿些來,周老板這是餓昏了。”李涵章昏沉沉地坐在火堆邊,迷迷糊糊中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有人在他耳朵邊上說:“周老板,大恩人啊,你將就些。”李涵章睜開眼,看見旁邊的小桌子上擺了一海碗玉米粥,一小碗泡菜葉子,顧不得回話,咽著口水,抓過筷子,就把玉米粥往嘴裡刨。伸下去筷子,他發現裡麵竟還有幾塊紅薯。“周老板,你慢慢吃,剛舀出來的飯,還燙。”老太太站在李涵章身後,輕聲說。李涵章哪裡聽得進去,連吹帶喝,風卷殘雲一般就把一碗粥灌進肚子裡了。此時,天已經快亮了。在毛栗坪獨闖土匪窩,又翻山越嶺走了一天的路,再加上剛才搶救小夥子,折騰了一天一夜後,李涵章吃飽了肚子,精神一下子鬆弛了下來。本來,很想問問周雲剛:你怎麼在這兒呢?小夥子是怎麼受傷的?你們又是怎麼相遇的?但現在,他的兩隻眼睛再怎麼用勁兒睜,也做不了自個兒的主,周雲剛和老大爺、老太太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他坐在火堆旁,睡著了。黎明前的木楞房裡,響著他均勻而又安寧的鼾聲。3李涵章醒來的時候,木愣房那一根根原木縫隙裡透過來的陽光,正好打在他的臉上,讓他感到一陣目眩。在“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裡平”的烏蒙山,能夠遇到這樣一個好天氣,真是太難得了。李涵章的心情隨著這陽光,和房子外麵樹林裡的鳥鳴舒展開來。他記不起昨晚是怎麼從火堆旁躺到這暖烘烘的蒿草堆上的,一定是周雲剛和老夫妻倆把自己挪到這裡的吧?這一覺,他睡得很香,比在上海、在南京、在重慶的家裡睡得都踏實——解人之危,解素不相識的人的危險,原來竟能讓人這麼愜意。深吸一口氣,李涵章聞到了濃烈的肉香。回想起昨晚看到的情況,這家人已經貧窮到了連飯都吃不起的地步,哪裡來的肉?李涵章眯著眼睛想。“主任,您醒了?”周雲剛聽到有動靜,還是像以前那樣,恭守在他麵前,向他問安。“我現在不是李涵章,更不是你的主任。我是成都販賣鐵器的小商販張世明!懂了嗎?”李涵章揉了揉眼,一臉嚴肅地對周雲剛說。“哦,格老子的,那我現在大部分時間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北野戰軍第十八兵團第六十一軍第一八二師三團二營一連戰士李四毛!但有時候是在這烏蒙山高山密林中打獵的獵戶周富山!”周雲剛一聽李涵章的話,立即明白了怎麼回事,一口氣報出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嗬嗬,你小子,一直在跟我躲貓貓,回頭再跟你算賬!”李涵章聽完周雲剛一本正經地“自報家門”,忽然笑了,問道,“哪兒來的肉香味兒?”周雲剛卻答非所問:“那……我現在是該叫你周老板,還是張老板?”“昨晚你不是‘周老板、周老板’的喊上了嗎?繼續!你呢?”“我現在是獵戶周富山!”“哦,周獵戶,打到啥好獵物了?這麼香?”李涵章跟周雲剛開起了玩笑,他還惦記著那股肉香味兒。周雲剛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了:“周老板,你昨晚來的時候,記得有一條柴狗嗎?黃毛的。”李涵章猛然醒悟過來:“這家人把那隻黃狗給宰了?”“光顧著救人了,沒打到獵物。人家要報答救命之恩,又沒有其它可以拿得出手的。等我早上醒來時,已經在剝皮了……”周雲剛站在那裡,說話的時候看著扔在牆角的一個皮袋子。那是四川當地獵人常用的一種皮口袋,看起來不大,但裝幾十隻兔子或者竹雞子一點兒都沒有。但顯然此刻裡麵裝的是武器。李涵章看著,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從那堆茸草上站了起來。兩個老人正從木楞房旁邊的一個小灶房裡往正屋的桌子上端飯,看到他們,哈著腰點著頭說:“周老板睡醒了?家裡窮,連多餘的被子都沒有,讓周老板受委屈了。”坐在桌子旁,盯著自己麵前的一大碗燉狗肉,李涵章想起了他的黑伯,想起了死在自己槍口下的黑伯……他背過臉去,抹了一把淚,回過頭,卻不敢正視眼前的那晚狗肉,低聲問:“沒有狗了,以後誰給你們看家護院?”“大黃是條好狗啊。上次土匪來搶糧食,攆在它後頭打槍。它倒是跑脫了,可從那以後見到生人就不敢叫,一天到晚隻敢圍著家裡的人轉,哪裡還能指望它看家護院啊?那些棒老二硬是凶哦,連狗都怕他們,造孽啊。”老太太撩起圍裙,邊擦眼淚邊說,“啥世道哦,把狗的膽子都嚇破了。”“沒事情的,聽說紅軍已經開進畢節城了,這些棒老二,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沒有土匪了,天下太平了,也就用不著養狗了。”老漢指著桌子中間的包穀饃饃,對李涵章說,“吃飯,我們吃飯。”大家於是邊吃邊聊天。周雲剛接著老大爺剛才的話說:“紅軍現在叫解放軍了。”老大爺不好意思地說:“早些年他們從這邊過的時候,就叫紅軍嘛,我一時改不了口。”“哦,”周雲剛笑道:“一樣的一樣的,反正都是那些人。”老大爺看見李涵章隻吃了兩個包穀饃饃,眼前的那碗狗肉一筷子沒動,以為他客氣,勸道:“周老板,家裡窮,沒啥好東西報答您。您多吃些肉啊。我兒要不是你和這位周兄弟,怕是早在黃泉路上走不回來了。你們多在這裡住幾天啊。土匪才來過,昨天聽到毛栗坪那兒有槍響,怕是又在爭山頭,火並,不會再來。”老漢隻顧感恩,想多留他住幾天,繼續給兒子療傷,但他哪裡知道李涵章的心事?周雲剛在一旁看著李涵章的神色,自然明白他這會兒想的什麼,便說:“大爺不要勸他吃肉了。我們這個周老板,信佛,吃素的,不動葷腥。”“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好人得善報!”老大娘聽了這話,忙放下筷子,雙手合十,念叨了一番。由於昨天天快亮了才睡覺,今天醒來晚,吃過了飯,已經是中午了。李涵章看到老漢的兒子正躺在床上昏睡,忽然想起來還有一個問題沒搞清楚,就問:“究竟是哪兒的棒老二,這麼凶,把人打成這樣?”“還能有哪兒?就是毛栗坪的那幫龜兒子。”老漢說這話時,牙齒咬得咯咯響。李涵章聽了,一愣:如果這樣,小夥子就是周雲剛在毛栗坪附近救回來的……難道,他一直暗中跟著自己?正這麼想著,老漢又接著上麵的話說:“以前他們仗著人多槍多,又有那個‘蔣該死’撐腰,征糧課稅,欺男霸女,壞事做儘;現如今紅軍打過來了,隻好蜷到山窩窩裡耍橫子,比以前還壞,動不動就說要找共軍探子、‘共匪’家屬,隨便安個罪名就抓人綁票,要錢要糧。可把這毛栗坪上上下下的莊戶人給禍害慘了。要不,我們會躲到這深山老林裡?就這,也沒能逃掉他們的禍害,我兒昨天去采冬筍,被張閻王手下那個大鼻頭給捉住了,要錢,我兒拿不出,他們就拿槍杆子砸,硬是把胳膊給砸斷了,又拿刺刀捅,差點兒把我兒給捅死。要不是這位周兄弟出手相救,恐怕這會兒我還得拿錢去收屍……”老漢一口氣把兒子受傷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聽得李涵章肚子脹得要爆。他從老漢的話裡斷定,那個“張閻王”肯定就是毛栗坪的張司令,那個“大鼻頭”肯定就是讓他收拾了一頓的大鼻子。年輕人醒來後,老太太給兒子喂了些狗肉湯。李涵章看到小夥子臉上有了些血色,就把急救包裡的消炎藥品、繃帶之類外傷包紮用的東西,給老漢留下了一些,交代了他們怎麼換藥、注意什麼後,又說:“大黃是條好狗,它不能白死。狗肉大補氣血,讓這位兄弟多喝些肉湯,能吃的話,就多吃些狗肉。興許把這條狗吃完,他的體力就恢複得差不多了。”老漢明白,李涵章說這話的意思就是要走了,心裡明白留不住人家,隻得說:“恩人啊,你倆這一走,山高路遠……也不曉得,老漢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救我兒的恩人呀?”“能見的,能見的,老人家您身體這麼硬朗,長命百歲。山不轉水轉,說不定,我倆哪天又要路過這兒。”李涵章說這話的時候,心裡一陣酸楚:前路茫茫,現在,他連自己究竟能漂到哪裡都不知道。看看周雲剛已經替李涵章背起那個背篼了,老漢忙朝床上的兒子說:“給恩人跪下,磕頭!”“要不得!小兄弟腿傷很重,絕對不能動!”李涵章忙攔著疼得咧著嘴卻硬撐著要起身的小夥子。“那……我和老婆子就替兒子謝兩位貴人了。”老漢說著,拉上老太太就要往地上跪。李涵章急忙一把攔住他們:“老人家,你們和我爹媽年齡一般大,這樣做,我怎麼承受得起?”“那……該咋個謝你們?”老太太抹著淚,急得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直轉圈兒。李涵章看看這個窮得連條被子都沒有的家,忽然想起了什麼,忙把周雲剛背著的背篼拿下來,從裡邊抓出一遝鈔票遞給老大爺說:“老人家,你兒子年輕,恢複得快,你們不要擔心。隻是斷了的手臂,沒有徹底長好之前,不要讓他做力氣活兒。”老漢捧著那一捆鈔票,手都是哆嗦的,一個勁兒地點頭:“周老板,我記住了,我記住了。等紅軍再打回來,把土匪抓住了,天下太平了,我就帶上你給的錢,領兒子到畢節城裡去看看。”老太太嘴裡則不停地念叨:“你們跟前一陣子從這兒過的紅軍一樣,都是大貴人啊。那幾個紅軍娃娃在我們家住了一晚,也給了錢,他們是好人。你們不但救了我兒的命,還給我們這麼多的錢,那就是活菩薩啊。我們祖上積了德,我兒一下子遇到了兩個活菩薩……”4離開了老漢家的那座木房,沿著山道往敘永方向一直走出了二裡地,李涵章都沒說一句話。周雲剛背著李涵章的背篼,拎著自己的皮袋子跟在後麵,也不敢坑聲。走了一陣,李涵章忽然回過頭來,對周雲剛說:“他們為啥不下大工夫研究研究中國的農民?”周雲剛似乎沒聽明白李涵章說的什麼,也不搭腔,繼續跟在後麵往前走。上了烏蒙山的盤山小道,李涵章和周雲剛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李涵章終於開口說了一句周雲剛能聽懂的話:“走累了,我們休息休息吧。”周雲剛看到李涵章在路邊坐下了,把手中的皮袋子和肩上的背篼放下,突然“啪”地立正,朝李涵章敬了個軍禮:“報告長官,國防部新編第一軍政治部少將李主任衛兵周雲剛,違抗軍令,未就地疏散,現向您報到!請主任處置!”李涵章一路沒說話,就是等著周雲剛給自己說他為什麼不聽命令,暗中跟著自己。沒有想到周雲剛會來這一手,愣怔了一下,乾脆把臉板起來,問:“說說吧,咋回事兒?”周雲剛自然明白李涵章所問的“咋回事兒”是哪回事兒,仍原地立正,繼續向他的長官報告:“報告主任,在成都錦江河邊,主任命令卑職和江輝琦江副官就地疏散,卑職當即服從命令,離開了主任。卑職雖然認為,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但恪儘職守更是一個軍人神聖的信仰。卑職身為主任衛兵,其職責就是保護主任的安全,所以……”“所以,你就一路在暗中跟著我?你這是在彙報,還是在為自己辯解?這麼說,突襲龍泉驛、大鬨內江城,還有奇襲銅鼓山,都是你乾的了?”“是!主任!”周雲剛麵無表情地回答,就像昔日在重慶李涵章的辦公室裡那樣。“好兄弟!”李涵章忽然一把將周雲剛拽了過去,兩條漢子在烏蒙山冷颼颼的寒風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主任,這一路,你瘦了,也黑了。你受了多少罪啊!我一直跟著你看著你呢。嗚嗚嗚……”周雲剛這個從沒在李涵章麵前落過淚的漢子,居然像個孩子一樣,渾身顫抖著伏在李涵章懷裡,大哭起來。等周雲剛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了,李涵章這才發現,自己的眼角也濕漉漉的。“度儘劫波兄弟在”啊,李涵章忽然想起了一句詩:此前他一直覺得這首詩的作者是個讓人頭疼的尖刻文人,但這時,他卻突然發現自己在開始慢慢地讀懂那人的詩文。成都一彆時,李涵章原以為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兩個屬下了,卻想不到周雲剛壓根兒就沒有離開過自己,一直在暗中保護著自己,每次都在自己最危險的時候,都會如神兵天降般地出現,解除自己的性命之危!“輝琦呢?有他的消息嗎?”李涵章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望著周雲剛問。“報告主任,你下達就地疏散的命令之後,我們不敢違抗,就離開了錦江河邊那座房子。原本,我是想勸說江副官一起違抗軍令,暗中保護你的。誰知道,出了那座房子之後,我趕上江副官,他卻說‘軍令如山!既然主任下了命令,我們就要執行。’我當時覺得他太薄情寡義了,剛把錢拿到手裡,就想以執行命令為借口,隻顧自己去逃命。我們倆因為這個,爭執起來,結果……結果……”“結果咋樣?快說!”李涵章急了,“呼”地站了起來。周雲剛低下頭說:“格老子的,我揍了他,一拳把他的那個大鼻子揍出了血。他站在那裡,居然不還口,也沒還手。我的火氣越來越大,正吵他,遠處走來了兩個巡邏的共軍。江輝琦揩了一下鼻子上的血,就從一條岔巷子裡跑了。我也趕緊背著背篼,往另一條道上跑了……”“後來呢?又見過他沒有?”李涵章繼續追問。“沒有。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江副官。主任,你說說,江副官是不是貪生怕死的人呢?”周雲剛一臉迷惑地問。“不會的。雲剛,輝琦不是那樣的人。這一點,我絕對信得過他。”望著午後冬陽下烏蒙山的峭壁和密林,李涵章在心裡想的,是江輝琦臨和他分手時,默默地替自己收拾行裝的樣子,是把他和可貞的合影小心裝起來的樣子……一隻鳥從林間飛過,孤單的身影把一片枯枝映襯得越發孤寂。李涵章歎息一聲,問周雲剛:“我這一路上走得千難萬險,你有啥法子,竟能像神仙一樣,想到哪就去哪兒呢?要不然,你咋總能一路在暗處跟著我,卻不被發現;偷襲了對手,卻能從容溜走呢?”“我是李涵章李主任的衛兵嘛,這點兒本事都沒有,那不是給長官臉上抹黑嗎?我丟人不算啥,給李主任丟麵子,那就罪過大了……”周雲剛得意地賣著關子。李涵章被他的得意勁兒搞得沒辦法,隻好板起臉說:“直接回答我,不準繞彎子!”“是!主任。我把江副官揍了一拳,怕他記我的仇,就想去找他道歉,勸他繼續和我一起暗中保護你。但找了兩天沒找到,就放棄了。那兩天,我在鹽市口遇到了陳蘭亭163師的‘雙槍兵’李四毛。他隨部投共後,因為共軍不準吸大煙,根本受不了,一犯煙癮就想開小差。我於是就跟他做了筆買賣,用兩塊銀元買了他的證件和全套行頭,然後搖身一變,成了共軍士兵李四毛。所以,我行動起來就比較方便,‘執行任務’啊,‘回鄉探親’啊,再加上我這一口地道的四川話,隨便找個啥理由,就可以來去自由。”周雲剛說著,回過頭去,從皮袋子裡拎出一套解放軍服裝,遞給了李涵章。5這套粗糙的製服,根本沒法和國軍的美式軍服相提並論。李涵章看了看,忽然問周雲剛:“我在畢節時,你也到了畢節?是不是還走在共軍的隊列裡?”“咋可能啊,主任!格老子的,這一路上,我是穿著解放軍軍裝跟著你,不過到了畢節,解放軍太多,我怕遇到李四毛的部隊,就花了些錢,搞了一套獵戶的行頭……”周雲剛說到這裡,大笑道,“主任,你是不是太想我,認錯人了?”“嗬嗬,可能那個解放軍和你長得太像吧?估計是我看錯了。好小子!既然這一路你都跟著我,為啥躲躲藏藏的不現身?搞得我每次死裡逃生,都以為真的是天兵天將從南天門跳下來了呢!”李涵章明白怎麼回事之後,擂了周雲剛一拳,接著問道:“那你咋會救了那個老漢的兒子?”“哎呀,彆提了,主任。你當時孤膽去闖那個狗屁張司令的山頭,可真讓我開了眼界。我就在廟門外的一斷牆外,端著槍,看著你威震毛栗坪呢。那膽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啊!”周雲剛一看李涵章的神色不那麼嚴肅了,還跟自己開玩笑,也趁機拍起了李涵章的馬屁。“少吹捧我。我問你咋救的那個小夥子?”李涵章的習慣還是那樣,總是揪著一個問題不放,一查到底。“嘿嘿……主任啊,這事兒說起來還得怪你啊。”周雲剛訕笑著,又賣起了關子。“咋怪到我頭上了?”李涵章瞪大眼睛問。周雲剛不緊不慢地說:“格老子的,那個大鼻子,不是被肥頭大耳的張司令舞著文明棍臭揍了一頓,給轟出去了嗎?一走出廟門就罵罵咧咧地找人撒氣。也活該那小夥子觸黴頭,剛從畢節城賣了草藥往家趕,就讓大鼻子看到了。帶了兩個家夥,上去就收買路錢,小夥子不給,大鼻子吃了槍藥一樣,正窩了一肚子邪火沒處撒,照著小夥子就是一悶棍,隨後一刀穿了他的腿肚子,還要接著下死手,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隻得跳出來三拳兩腳把那三個孫子放倒,扛起小夥子就跑了……”“把彆人救走了,就把我撂下不管了?”李涵章聽到這裡,算是聽出了個眉目,故意逗周雲剛。“你當時不是正和張司令稱兄道弟嘛,還有那個啥表妹……我還擔心你被勾得住在毛栗坪不走了呢,哈哈哈哈!”周雲剛很開心地笑著,沒發現李涵章正拿很專注的眼神兒看著他。“雲剛啊,你變了。都成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梁山好漢了。”李涵章感歎了一聲,把那身解放軍服裝還給了周雲剛,說,“穿上,讓我看看共軍士兵李四毛是個啥樣子!”周雲剛接過來,把身上的一身短打很麻利地脫下來,換上了那身解放軍士兵服。李涵章圍著他轉了一圈兒又轉了一圈兒,把周雲剛轉得心裡發毛,說:“主任,你彆轉了,我眼暈。不過,我說句實話……你彆生氣啊,主任……這身衣服往身上一穿,那感覺就是不一樣。”“咋不一樣啊?”李涵章不轉了,站在周雲剛麵前問。“格老子的,穿上這身衣服,我就不是國軍中尉周雲剛了,真的變成共軍李四毛了。你不知道啊主任,我穿著這身皺巴巴的破軍裝,除了我們的人,還有山裡的那些棒老二,不管走到哪兒,老百姓對我都好得很呢,渴了,隨便找戶人家,他們會拿出家裡最好的茶給你喝;餓了,隨便找戶人家,他們會拿出家裡最好的東西給你吃。困了,隨便敲開誰家的門,人家像待貴客一般,把最好的床鋪讓給你……”周雲剛說這話的時候,撫摸著身上的軍服。李涵章盯著周雲剛看了好一陣兒,問他:“雲剛,你記得剛才那位老大爺為啥到現在還把解放軍叫‘紅軍’嗎?”“為啥啊?我還真搞不懂。”周雲剛說。“不但畢節這一帶的老百姓,把解放軍叫‘紅軍’,雲貴川很多地方,都把解放軍叫‘紅軍’。就說這畢節吧,大概是民國二十五年吧,我在中央黨部沒有呆多久,就被調到中央軍事委員會總政治部任上校聯絡參謀,接觸過一些下麵報上來的剿共材料。那時候,就是這個把我們趕出成都的賀胡子,帶著他們所謂的紅二、紅六軍團進了烏蒙山區的畢節一帶,顧祝同以10個師的兵力尾追和側擊,都沒把他的部隊殲滅。還有,毛澤東指揮的‘四渡赤水’,也發生在這一帶。我來畢節這幾天,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為啥當時紅軍隻是一支狼狽不堪、倉皇奔逃的亡命之旅,卻能讓老百姓至今還把‘紅軍’兩個字兒記在心上呢?”李涵章說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又說,“當年,是賀胡子在畢節被追得亡命北逃;現在,是我們被賀胡子從成都追得亡命南逃,唉,僅僅十四五年的時間,滄海變桑田。一切看起來就像夢一樣,變了天地啊……”李涵章說完這些話,望著茫茫的烏蒙山,似乎在問這高山、河穀、密林要答案。但烏蒙山回答他的,卻隻有冬日午後的一片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