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看看,李涵章發現,從龍泉驛到內江、從遇到春爺到甩掉解放軍騎兵,他一路都是踩著地雷走過來的。現在,他已經暫時出了雷區,於是,便開始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因為苟培德,他的身份已經暴露,那張“成都商販周耀祖”的路條一下子從護身符變成了催命符,再拿出來用等於是自投羅網。那麼,借著做鐵貨生意從四川去雲南再逃到緬甸的計劃,還能不能繼續執行呢?李涵章想,苟培德手上唯一的線索,就是自己現在叫“周耀祖”,隻要自己不用這個證明,他就等於斷了線索。然而,不是“周耀祖”了,身上沒證明了,不要說通過解放軍的關卡了,就是住客棧都成問題:一進客棧,店老板就要你出示軍管會開的身份證明,要是沒有,住不成店事小,被當成敵特分子報告上去,麻煩可就大了。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李涵章決定暫時不想了,先走出大山再說。半下午的時候,李涵章背著背篼出了山。他不敢走大路,憑著感覺沿小路往東北方向,在太陽快要落山時,進了一個小鎮子。緊張了這麼多天,李涵章最渴望的事情就是找一個地方,好好吃點東西、好好洗個澡、好好睡一覺。進了鎮子口,李涵章遠遠地看到,沿街最闊氣的一間鋪麵門口掛著“張記裁縫鋪”的牌匾,大門旁還掛著一個幌子。他看著幌子上“神剪張”三個字,笑了笑,快步走了過去。推開門,李涵章迎麵看到一個裁縫師傅正彎著腰,在收拾碎布頭。老師傅帶著一個銅腿兒老花鏡,他大概沒有料到這個時候還有客人上門,把眼鏡扒到鼻尖上,上下打量著李涵章。“哥子,我是去大足做鐵貨生意的,路上遇到歹人了,逃命的時候鑽山,弄成了這副樣子。想在哥子這兒買套衣裳,不知道有沒有現成的?”李涵章一看裁縫師傅的臉色,趕緊把背篼放下,先開口說道。“哦,現在世道亂得很,官家發布告說,特務、山賊,到處搞破壞。前兩天,聽說北山上躲得也有國民黨特務,解放軍搜了一天,硬是沒抓到。你遇到的歹人,說不定就是他們。衣裳嘛,看客官這身材,不肥不瘦,很好搭配。我這裡有現成的,你等等,我進去你找找,你先喝茶。”裁縫師傅一聽李涵章這麼說,知道生意來了,趕忙請李涵章坐。一個老太太從裡屋出來,先給李涵章倒上一碗茶,又拎了一個烘籠子給他,尖著嗓音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大冷的天兒,還在外麵跑,不容易哦。”李涵章一聽這話,知道老太太是個吃齋念佛的人,手裡還冰涼著,心裡卻暖了。不一會兒,掌櫃從裡間出來,手裡捧著三套新衣服。走到李涵章身邊,放在桌子上,一件一件地抖開,在李涵章身上比試著,一會兒說:“這件大小還合適,就是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這顏色。”一會兒又說:“這件長短正好,就是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這種款式。”李涵章裝作很認真的樣子,一件一件地看著,直到把掌櫃抱出的這三套衣服全看了一遍,才開口說:“想必哥子就是店門外掛著的‘神剪張’吧?這衣服,活兒做得真是沒得說,不愧您‘神剪張’的名頭。隻是,這大冬天的,哥子給我抱出一堆單衣,看來是不想做買賣了。”“哎呀!我真是昏了頭。光記著拿上好料子的衣服給客官看,把這事兒給忘了。客官,對不住,對不住。您先請坐,我把這些衣服收了,再拿現成的夾衣來。”神剪張拍了拍腦門兒,趕緊收拾那些攤開了的衣服。“不用收了,掌櫃的,這些衣服活兒做的好巴適,我在川西壩子上就沒見過這麼好的手藝!這樣吧,你說個價錢,我都要了。眼下穿不著,轉眼到夏天,不就可以穿了嗎?隻是……”說到這裡,李涵章停住了話,看著神剪張。神剪張一聽李涵章要把這幾套衣服全買了,立即笑得鼻梁上的眼鏡都差點兒掉下來。一看李涵章吞吞吐吐的,生怕這樁生意黃了,趕緊問:“客官,您有啥難處,隻要我能幫忙,一定儘力,一定儘力!”“哥子,不瞞您說。這次出門時間久了,帶的錢不多……”李涵章這句話還沒說完,就看到神剪張的神色變得有些不自在,心裡暗暗笑了笑,接著說,“哥子,我離家都十幾天了,出門的時候,上頭還讓花這個……”他用手比了個圓,接著又說,“我就沒顧上兌換人民幣。錢我不是沒有,隻是身上帶的人民幣不多,不知道我們這生意,還做不做得成?”神剪張一聽這話,趕緊往店門外看了看,不放心,又走過去,把店門關上,這才返回來對李涵章說:“哥子,不是兄弟不信你的話。這年頭……”李涵章明白,他是不相信自己身上有銀元,於是,轉過身去,從背篼裡抓出三塊現洋,往神剪張手裡一拍,說:“買你那幾套衣裳,夠不夠?不夠,我再給哥子添!”神剪張一看到手裡那三塊白花花的現洋,“啪”,鼻梁上的眼鏡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兒。“哎呀,都怪我,都怪我!”李涵章轉身又從背篼裡拿出一塊銀元,放在神剪張手裡說,“這塊現洋,算是兄弟賠哥子的眼鏡錢。”神剪張這時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兩隻手捧著那四塊銀元,激動得直哆嗦。2當晚,神剪死活不讓李涵章走,非要讓他住在自己家裡,好好擺擺龍門陣,說是要和闖過大碼頭、見過大世麵的“周老板”交個朋友。他專門置辦了一桌豐盛的酒席,還吩咐老太婆燒了熱水,讓李涵章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安安逸逸地睡了個舒服覺。李涵章從神剪張這裡,換了一些他在成都冒了那麼大的險也沒能換到的人民幣。換錢的時候,李涵章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借口到官家兌換人民幣,還要問這問那,太麻煩,故意跟神剪張討價還價了半天,最後才商定,他拿二十塊銀元,換神剪張的三萬元人民幣。按當時軍管會的規定,一塊銀元是可以兌換兩千元人民幣的,這樣一來,神剪張如果拿著這二十塊銀元去官家兌換,一轉手,就可以賺到十萬元人民幣。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讓神剪張樂瘋了,直到這時他這才覺得,眼前的“周老板”怪不得被劫道的追得那樣狼狽,原來他身上藏有這麼多現大洋,是個做大買賣的“鐵貨客”。但是,一聽說要換這麼多人民幣,神剪張當即麵露難色:“周老板,你曉得,雖說在這條街上,我算得上個人物,可畢竟鎮子小,我手頭……沒有這麼多現錢。要不,我出去給你湊湊?”李涵章愣了,擔心神剪張是不是在找借口,出門去打什麼歪主意。於是,便漫不經心地說:“算了算了,我到了大足,再找官家兌換吧。哥子既然不想幫小弟這個忙,兄弟也不難為哥子。”神剪張一聽這話,臉都急腫了,看那架勢,恨不得跪到地上給李涵章磕頭,“周老板,周老板,我咋個能不幫你的忙嘛?小店實在是生意太小,沒有這麼多的家底兒。滿打滿算也就有七八萬現錢。我出去找親戚一起湊湊,一定讓周老板滿意,一定讓周老板滿意!要是這點事兒都幫不了周老板,也顯得哥子我混得太窩囊了!”看看神剪張急得淚都要淌出來了,李涵章才確信他說的話是真的,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哥子莫著急。我隻是覺著,讓哥子幫忙,已經很麻煩了,再讓哥子去求人借錢,心裡過意不去。既然哥子真心幫我跑腿兒,兄弟就隔河作揖——承情不過啦。”“哪裡話嘛!周老板這是沒有把我當兄弟看。好了,你稍等,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神剪張樂嗬嗬地轉身就往外跑。臨出門,又回頭對屋裡他老婆子說,“我出去耽擱一會兒,你給周老板燒洗澡水,把烘籠子也給周老板,他洗了澡,烤烤火,就不冷。”老太太尖聲答應著,一開口,就是一串“阿彌陀佛”。李涵章洗了澡,換上老太太給的一件真絲長棉袍,抱著脫下的藍色棉布夾襖發呆:這是和妻子素芬臨分手時,她特意給自己縫製的。離開重慶時,他小心珍藏著;在成都和江輝琦、周雲剛分手後,他就一直穿著沒離過身。這幾天騎著騾子逃命時,雖然那些荊條把外罩掛壞了,但藏在裡邊的夾襖卻還算完好,隻是穿了這麼多天沒離身,已經臟得不像樣子了。李涵章把夾襖拿起來,還沒放到鼻子下麵,就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他看了看烘籠子,找老太太要了些皂角粉,親手把夾襖洗了洗,在神剪張給他安排的廂房的裡放倒一張凳子,將烘籠子擱在中間,把擰乾的夾襖搭在上麵烘烤著。因為素芬在這件夾襖的領子裡給他縫了三枚戒指,所以,儘管老太太十分熱心地非要幫著洗,李涵章還是很堅決地拒絕了。沒多久,神剪張回來了,兩人完成了銀元兌換人民幣的交易,又吃過酒,各自回房休息。臨上床,李涵章盯著那件藍色的小夾襖想:我還有機會見到素芬和可貞他們母子嗎?從確定上不了去台灣的飛機那一刻開始,他就沒有組織了;現在,經過了這些驚心動魄的逃亡的日子,李涵章的心裡像被誰掏空了一樣難受。他想弄明白自己這些年是依仗什麼活著,又是在為什麼活著。他的眼前晃著可貞的臉,可貞拉著媽媽的衣角仰著小臉哭……這張小臉,讓他一想起來,就肝腸寸斷。隻要活下去,總有機會見到他們母子倆,一家人一定會團圓。李涵章這樣想著,漸漸地進入了夢鄉……第二天天不亮,李涵章草草地吃了早飯,忽然把頭天晚上神剪張幫他打好包的那幾件夏裝,推到神剪張麵前說:“哥子,承蒙盛情款待,兄弟非常感激!說實話,這衣服,我家裡多得是。不是看不起哥子的手藝,是我要去大足辦貨,路上帶著不方便;再說了,路上我已經被追殺了一次,如果再穿著新衣服上路,不更惹眼?哥子如果真心幫兄弟的忙,麻煩給兄弟找幾件舊衣服穿吧,越舊越好。”神剪張一聽這話,馬上把他買衣服和賠眼鏡的那四塊銀元拿了出來,說:“兄弟說得有道理。舊衣服,我這就給你準備去,隻是這個……”李涵章把那四塊銀元又推回去說:“哥子收留了兄弟一夜,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論年庚,哥子長我幾歲,這點兒小意思,就算是兄弟給哥子和嫂子的見麵禮吧。哥子千萬不要推辭!”然後,他又指著神剪張手裡捧著的那四塊銀元說,“說實在的,這東西,我並不缺。”“哎呀,這個……這個……”神剪張又撿了個大便宜,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哥子彆多慮。如果找舊衣服不方便,我也不難為哥子。”李涵章拍了拍神剪張的肩頭說。“方便,方便。兄弟你這麼大一個大老板,看得起我這個小地方的小裁縫,已經讓我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你放心,這點兒小事,哥子我一定幫你辦巴適!”神剪張說完這話,滿臉放光地收起了那些新衣服,不一會兒,就抱來一大堆棉的、單的舊衣服,讓李涵章挑選。離開“張記裁縫鋪”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李涵章出門的時候,穿著一件半舊的灰色長棉袍,一雙半舊的棉布鞋,頭上包著一條半舊的白帕子,背著背篼,看起來,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莊稼漢。天色正一點一點地亮起來,李涵章的腳步聲,引出了幾聲狗吠。他再一次望了望這個小鎮子寂靜的街道,穩了穩背上的背篼,摸了摸貼在身上暖烘烘的藍布夾襖,大步向鎮外走去……3李涵章現在手裡有了人民幣,可以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了,再也不用膽戰心驚地使用禁止流通的銀元了。因此,他去大足買鐵貨的信心也就更堅定了:這一路去雲南,有一個商販的身份作掩護,至少不會叫人起疑心。至於那張“成都市民周耀祖”的證明,李涵章也還是好好地收揀起來了,管它還能不能派上用場,隻要不在關卡、客棧亮出來,應付像神剪張這樣的人,終歸還是有用的。在騎著騾子發現那塊“禮泉寺”的路碑時候,李涵章就明白自己夜裡逃命走錯了路,同時也明白了,這一迷路,反而陰差陽錯地把他與大足縣的距離拉得更近了。他曾經在軍事地圖上預測過,從此地到大足,也就是七八十裡地的路程。如果他折身向南,直接去榮昌縣城,然後再順著榮昌到大足的官道,也就是一兩天的路程,輕輕鬆鬆地就能趕到。但現在,李涵章已經不是當年的中統要員了,他現在是四處緝拿的敵特要犯,而且行蹤已經暴露。所以,他不敢取道榮昌北上大足,隻能走鄉間小道。在這隆冬時節,隻有人跡罕至的蠻荒地帶,才最有可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已經趕了將近半個時辰的路了,李涵章憑著平時訓練時對方位的判斷能力,大致抄高高低低丘陵間的小山道,朝北方走。太陽還沒有出來,寒冬的冷風刮在李涵章臉上,讓他格外清醒。再往北走,就是銅鼓山了。李涵章下意識地覺得,隻要進了銅鼓山,就會安全得多。確定了下一步要去的地方,李涵章就以平時訓練時急行軍的速度,背著背篼,急匆匆地往前趕。又走了一會兒,天已亮了,這天的早上居然沒有霧,四周緩緩的土山包上,不時飄來一陣陣山歌,鬨得李涵章搞不清楚周圍樹林裡、山坡上是不是有人在盯著自己。好不容易到了一處平壩,卻又有兩個也背著背篼的人不緊不慢地跟在自己後麵。難道自己的行蹤暴露、被人盯上了?要麼就是那個神剪張賺了銀元,又想賺功勞,向解放軍告了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李涵章在前麵走著,越走越覺得彆扭,索性假裝坐在路邊休息,暗地裡把左輪手槍攏在了袖子裡。等那兩個人走近,李涵章主動和他們打招呼說:“哥子,有火沒的?抽一袋。”說著,從背篼裡抽出了自己的旱煙鍋子。那兩個人聽了李涵章的話,愣了一下,隨即走過來,其中一個個頭很高,精瘦精瘦,一身黑色短打的漢子接話說:“有的,有的。”邊答話,邊從腰裡摸出火鐮和火絨子,遞給了李涵章。另一個同樣一身黑色短打的矮胖子,也從背篼裡拿出了一杆銅煙袋。李涵章道了聲謝,接過了火鐮,打著了火絨子,抽了一口煙之後,招呼道:“兩位哥子,這麼早趕路,做啥營生?”“哦,我們挖藥材。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嘛,起得早,爬得山高,才能挖到好藥材。”高個子接上了話,在離李涵章三四米遠的地方坐下來,往竹根旱煙袋裡裝煙。“兄弟這是到哪裡去?你做啥營生?”黑矮胖子端著一個銅煙袋鍋子,裝好了煙絲,向李涵章走來。李涵章警惕地站了起來,一邊給黑胖子遞已經燃著了的火絨子,一邊說:“我不做啥營生,去銅鼓山裡串親戚。”“銅鼓山?兄弟,哥子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那裡的銅鼓寨有個霍司令,占山為王起了事兒,和解放軍打得很凶。槍子兒大炮不長眼,鬨不好就要丟腦殼。”瘦高個兒磕了磕竹根旱煙袋裡的煙灰,站起來勸李涵章。李涵章一聽瘦高個兒的話,立即打消了疑慮,覺得自己有點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來,這兩個老兄也就是當地上山采藥換點兒小錢養家的平常百姓,自己是這些天被追得緊,有些草木皆兵了。想到這些,他便跟兩個漢子說:“打得再凶,我也得去哦。舅舅有病,快要落氣了,我媽還在那兒住著,我不放心,一定要去的。”“哦,百善孝為先。兄弟是個孝子。正好,我們也正捉摸去哪兒挖藥材。銅鼓山是這榮昌縣北邊最高的山了,麥冬、白芷,遍山都是,川芎、當歸也不少,運氣好了,還能挖到老黨參,那就能發大財。要不,我們就做個伴兒,一起去銅鼓山?遇到啥麻煩,也好有個照應。”瘦高個兒看來是過足了煙癮,把旱煙杆兒收起來,放進了背篼。於是,三個人便一路擺著龍門陣,向銅鼓山方向走去。一路上,李涵章在和他們閒聊時得知,瘦高個兒名叫陳家財,矮胖子名叫王大福。他們家都是榮昌縣城裡的。如此算來,他們出門時,比自己還早。李涵章不由得暗自感歎,這年月,連縣城裡的人也要為了生計,在這大臘月裡,起早走這麼遠的路去討生活。日本人被趕走了,蔣校長又要打內戰,如果不是這三年的戰爭,他們的日子怕是不會這麼艱辛吧?奇怪的是,李涵章問了他們倆的姓名和住址,但陳家財和王大福卻似乎對李涵章的來曆不感興趣,居然一句沒問。李涵章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就主動告訴他們說,自己姓張,叫張子強。儘管李涵章相信他們就是地地道道的當地百姓,但“周耀祖”這個名字,因為苟培德已經暴露了,所以,他還是多了一份戒心。他說出自己叫“張子強”的時候,陳家財和王大福很明顯地愣了一下。李涵章見了,忙問:“咋了?我這個名字嚇著兩位哥子了?”“沒得,沒得。張子強……哦哦……你這個名字,和我的一個老表,名字一字不差。”高個子兒陳家財正發著愣,聽李涵章這麼一問,忙回答道。“嗬嗬……那太巧了,我們兄弟,有緣分哦。”李涵章一聽,自己這麼隨口編出來的名字,居然撞到了人家親戚頭上,也覺得可真是緣分。“有緣分,有緣分……”矮胖子王大福,也附和著,不停地點頭。4城市裡大仗三六九、小仗天天有,這邊遠山鄉卻還算平靜。老百姓不管是治世還是亂世,隻要戰火不燒到家門口,就會照常繼續他們延續了幾千年的循規蹈矩的老日子啊。走在路上,李涵章一邊和他們擺著龍門陣,一邊在心裡神遊八荒地亂想。想到這場打了三年多的戰爭,李涵章突然又想起了一個問題,於是,他停下來,故作驚慌地對陳家財和王大福說:“哎呀,壞事兒了。我從家裡出來的時候,走得慌張,急昏了頭,忘了帶證明。路上要是遇到解放軍盤查,咋個辦哦?”“沒得關係。我們這一帶,不是過兵的地盤,解放軍顧不上管;國軍呢,都撒腿跑了。沒有人盤查的。再說了,我們路熟,走小路去銅鼓山,讓他們想查也查不著。”陳家財一聽李涵章沒帶證明,趕緊給他解釋。李涵章聽了這話,懸著的一顆心,才算放了下來。從陳家財和王大福的口中,李涵章得知,他們現在已經走到了一個名叫騎龍廟的地方,翻過麵前的這個土山壩子,就是銅鼓山了。既然自己謊稱是去外公家探望舅舅的,李涵章儘管對路途不熟,但也不能在他們兩人麵前露出來。因此,隻能裝出一副很木訥的樣子,儘量少說話。爬上那個不是很高的土山包時,天已中午。看樣子,陳家財和王大福累了,也餓了。尤其是那個黑矮胖子王大福,已經一步一喘,三步一歇了。李涵章見了,對他們兩個人說:“以前我去外公家,都是走的大路,這次跟著兩位哥子走小路,我不認得道。太陽都正南了,從家裡出來時,走得急,沒得帶乾糧。也不知道下了坡,有沒有鎮子?要是有的話,我們好好吃點東西,填填肚子。我身上有點兒小錢,請兩位哥子的客。”聽了這話,正喘著氣的王大福口水都淌出來了,趕緊說:“要得,要得!周老板請客……”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被陳家財打斷了:“也沒見你帶酒葫蘆,咋就喝醉了?這位兄弟姓張,張子強,哪個是周老板哦?”王大福一愣,立即改口說:“哎呀,哎呀,我……我這是餓昏腦殼了,咋個……咋個把張大哥說成周老板了?”邊解釋,還邊揩腦門子上的汗。我剛才明明亂說了一個名字“張子強”,陳家財還說和他的老表同名同姓,一字不差。這個王大福,為什麼忽然稱我“周老板”?又為什麼慌慌張張地在大冬天急出了一腦門子汗來?李涵章在心裡想了一遍他遇到這兩個人前後的整個過程,發現自己的確沒有露出一點兒自己曾經是“周耀祖周老板”的口風,王大福怎麼會脫口而出,稱我“周老板”呢?雖然肚子裡這麼揣測著,但李涵章表麵上依然不動聲色地說:“想必是大福大哥真的餓昏頭了。我要真的是個闊氣的老板,就是改姓周,也值得。”“那是,那是……哪個不想發財當老板啊!”陳家財接過話去,又返身瞪了王大福一眼。“我們快些走,好到前邊找個館子吃飯。”李涵章不想再和他們廢話了,摸了摸左臂,那把左輪還好好地藏在袖口裡的掛帶上,於是,加快了腳步。這下子,瘦高身輕的陳家財還好些,勉強能跟得上;黑矮胖子王大福就有點兒慘了,趔趔趄趄地跟著往前奔,遇到不好走的土坡,狗熊一樣地手腳並用著往前爬。爬一個高一些的土坡時,他一腳蹬空,滾了下去,連背上的背篼也隨著人一起滾到了溝底。李涵章站在高處回頭一看,王大福的背篼裡居然跌出來一個撅把子,而且,除了這個一塊破布包著的撅把子之外,根本沒有采藥用的繩子、钁頭、鏟子之類的必備工具!李涵章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取笑王大福:“王大哥看來不常出門,走這麼一段坡路,就這麼費力氣,咋去又高又險的銅鼓山上采藥哦?”陳家財則趕忙下到溝底,手忙腳亂地幫王大福把背篼收拾好,順便踹了他一腳,罵道:“白吃了一身肥肉,路都走不得了。回家去餓你三個月,讓你餓成竹竿兒。”不遠處,兩個放羊的老漢,端著煙袋鍋子走過來,邊走邊喊:“兄弟咋個跌跤了?摔得重不重?”“不要緊,不要緊。他這身肥肉,經得起摔。”陳家財一邊答話,一邊趕緊把王大福拽上坡,跟上了李涵章。走下了土坡,果然就有一個小鎮子。三個人進了鎮上一個小飯館,各人要了一大碗麵,王大福不夠,就又加了兩個燒餅,才把肚子填飽。付賬的時候,陳家財執意要和李涵章搶著給錢,被李涵章一把推到了一邊。出了這個小鎮子,前麵就是拔地而起的銅鼓山了。他們一路沿小道走來,這七八十裡路全是上坡緩、下坡緩的土丘地帶,唯有這銅鼓山,就像遠看一馬平川的緩坡上,突兀起的一座高山峻嶺。快進山口了,陳家財拉住李涵章說:“哥子,現在李司令的解放軍和霍司令的棒老二正打得緊,對來往的百姓,兩方麵都查得緊。你沒帶路條,我們走不得大路。我常來這裡采藥,走的都是這邊山溝溝裡的一條小路,官家、匪家都不曉得。要不,我們就走那山溝裡的小路,繞進山裡吧。”“要得,要得。隨哥子的意,隻要不被查到就好。還是哥子想得周全。”李涵章應付著陳家財,三個人便向銅鼓山口右側走過去。走了沒幾步遠,果然有一條被荒草掩著的山口,三人鑽進去,頓時豁然開朗,卻見一個峽穀豁然就在眼前,兩邊雖然陡峭得仰起頭也看不到頂,但穀底除了一些嶙峋怪石和山洪衝下來的鵝卵石外,還有一條小溪嘩嘩地流淌著,風景倒是挺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