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章在春爺的陪同下,走出客棧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了老高。在客棧門口,他刻意多看了幾眼,卻沒有看到老板娘的影子。在後來的幾天裡,李涵章有春爺安排的四名手下和一匹騾子,沿途減少了許多麻煩,趕路的速度也快了不少。按照李涵章事先設計好的路線,他要從成都經簡陽、資陽、資中、內江,然後轉道大足,去購買鐵貨。置辦好貨物後,再從大足經榮昌和隆昌,然後從瀘縣過江,再經敘永去貴州省的畢節縣。一路上,李涵章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和春爺萍水相逢,甚至連萍水相逢也說不上,最多是發現了一個衣著普通、但出手闊綽的人來住店,於是親自前來盤查,由此相識而已。至於同屬袍哥人家的那點兒淵源,在眼下這亂世,至多也隻能算是兩個人想扯關係時的借口……不過,想來想去,李涵章卻並沒發現春爺對自己有什麼不利。就是那四個手下,也的的確確在儘職儘責地照顧著他:白天牽著騾子引路,晚上沿途安排旅店,吃飯時還沒等李涵章坐穩,滿桌子菜肴就上齊了。還有這四個人對他那個背篼,更是讓李涵章放心,自己騎上騾子的時候,背篼馱在騾子身上;自己一跳下騾子,他們馬上就會很殷勤地從騾子背上取下背篼,遞到李涵章手裡。他們似乎很明白那個背篼裡裝的是些值錢東西,所以,按照江湖規矩,沒有主人許可,絕不染指。看來,春爺派來的這四名手下,也都是在道兒上混了多年的夥計。有了這四名臨時隨從,又加上春爺贈送的這匹騾子,李涵章覺得自己有了點兒唐僧西天取經的感覺,隻不過這四名隨從隻是默默地跟著他,雖然承擔著護衛的角色,但很少說話而已。這多少讓李涵章有點兒感到悶得慌。在龍泉驛那家客棧裡,春爺謹守“英雄不問出處”的江湖規矩,沒問李涵章的姓名。這一路上,春爺的四名手下也同樣默默地伺候李涵章,簡短客氣的言談間,不僅不問李涵章的姓名,連他們自己的姓名也沒透露一個。於是,李涵章閒來無事,便悄悄地給這四個隨從各取了一個名字:那個既瘦又高的夥計,叫“竹竿”;那個既黑又胖的夥計,叫“木墩”;那個嗓子沙啞,大著舌頭說話不利索的夥計,叫“啞炮”;那個似乎生過癩瘡,腦袋上一片一片沒毛的夥計,叫“花瓜”。在給他們取這些名字時,李涵章心裡想,其實,人生在世,姓名不就是個符號嗎?比如,我李涵章現在就不是李涵章了,更不是什麼中央黨部秘書特派員、軍事委員會政治部聯絡參謀,或者新編第一軍政治部主任,我現在是周耀祖,是從成都去昆明的小商販周耀祖。但不管是李涵章也好,周耀祖也好;李主任也好,周老板也好,我還是這個“我”,我的姓名、職位、生活、境遇等等都變了,但我依然還是“我”。雖然如此,但人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孤膽豪傑,李涵章就不得不在這四個臨時隨從麵前,天天繃著臉,端著架子。本來,他的目的就是逃命,一直從雲南逃出國境為止,買鐵貨什麼的,也就是做個幌子,或者是說掩護身份的。現在,有了這四名侍從兼保鏢,他樂得自在,也免去了很多麻煩,趕路的速度,比以前設想的快多了。隻是這四個人不愛說話,李涵章煩悶之餘,不免想起和江輝琦、周雲剛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和他倆分手多少天了?他們現在安全嗎?他們到哪裡了?這些天來,李涵章一直疲於奔命,對時間的流逝,已經有些不知魏晉了。而這一路經過的簡陽、資陽、資中都是一些小縣城,根本沒有機會看到報紙。下一站是內江,到了那裡應該有機會了解到一些情況吧?李涵章上一次去內江還是在抗戰期間。那時候,國民政府的國家總動員會議和幾個經濟監察大隊都剛成立不久,四川有三個大隊和一個直屬支隊,由中統、軍統、三清團三個特務單位混合組成,大隊長、大隊副和秘書三家各占一個,下麵的大小職務也是三家平分。因為經濟檢查大隊專門調查囤積居奇、高抬物價的案子,觸及的都是些平時在當地威風八麵的人,工作開展起來並不容易。特彆是第三經濟檢查大隊,所轄不僅有自貢的鹽,還有內江的糖、威遠的煤、榮縣的棉花、富順的糧食,全是後方民生必需品。但第三經濟大隊把事務所建在自貢市釜溪公園之後,卻根本沒法開展工作,彆的不說,就連布告都是貼出去就被撕掉。這個大隊的柳隊長是中統的人,萬般無奈之下回總部來訴苦。總部分析了原因,認為他的主要問題是沒有處理好與當地哥老會的關係。於是,李涵章作為專員到了內江,通過川中哥老會二十幾個公口的總舵把子,幫柳隊長打通了整個轄區哥老會的門戶。江湖人說事,離不開江湖。所以那次內江之行,讓李涵章對這個小城的地理形勢了若指掌。當然,李涵章那次內江之行,收獲最大的還是中統總部:雖然經濟檢查大隊由國家總動員會議直轄,但經濟檢查大隊報送情報和統計材料時,曆來是會分送一份到中統的,而有些重要材料,甚至隻給中統,不給國家總動員會議。李涵章因此大受總部賞識,抗戰後他能不隨總部遷回南京留在重慶,也得益於那次行動。比起以前在重慶的日子,李涵章覺得自己變成了瞎子、聾子。那個時候,全國這麼大的地方,每天都有大量的各種信息彙聚到重慶黨部,整個天下的時局變幻,他可以說都了如指掌。但現在,就連想得到江輝琦、周雲剛這兩個昔日下屬的一點消息,也變得十分困難了。李涵章並不擔心江輝琦。江輝琦表麵木訥、內心聰慧,躲避共黨的搜捕,不是什麼難事兒。李涵章擔心的是周雲剛,這個脾氣暴躁的四川漢子,從頭到腳隻有一根筋,隻要是他認準的道兒,從來不知道轉彎抹角,一路梗著脖子走下去,九頭牛都拉不會來……想到這一點,李涵章有些後悔了。當初應該讓周雲剛跟自己上路,或者讓周雲剛和江輝琦一起走,這樣也好有個照應。但是,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晚了。2“哥子,內江馬上就要到了。”李涵章正騎在騾子上想著江輝琦和周雲剛,既高又瘦的“竹竿”勒住韁繩對他說。“唔,還是老規矩,找一個僻靜些的地方住下吧。”李涵章回過神來,應了他一句話。他抬眼望了望,團在沱江懷抱裡的內江城,果真遙遙在望。李涵章原本想,春爺也就是一個小小的龍泉驛哥老會的舵把子,他說把自己送出自己的地盤,最多就到簡陽縣地界。哪知道,他竟低估了春爺的勢力範圍,一直走到這裡,四個隨從都還沒有要回去複命的意思。李涵章暗自有些汗顏:為了工作方便,他十多年前就加入了青幫和哥老會,自以為對這些組織非常了解。卻不想,江湖規矩畢竟是人定的,人在變,有些看不見的規矩也在變。自己了解的是那些不變的,而因時因事變化的,自己卻未必清楚。比如這一路經過的地方,當地哥老會就有自己獨特的一套聯絡方式,跟以前官家的驛站一樣,雖然出了龍泉驛的地盤,但每到另一個舵把子的“碼頭”,那個專門負責聯絡的竹竿就會提前去打前站。等他們這些“後續部隊”到達時,竹竿已經笑嘻嘻地等在路旁,把什麼都安頓妥當了。繼續往前走,果然沒有一點兒麻煩。一個江湖組織能綿延數百年,要是真的死守老規矩,一成不變,怎麼可能經曆那麼些朝代?這樣一想,李涵章就理解了,為什麼一個小嘍囉開道,就能讓他平平安安地過州串縣,從成都附近的龍泉驛,一路走到內江。他摸了摸貼身揣著的證明,暗自好笑:離開成都前,花了那麼大的心思才搞到這個“護身符”,居然一次都沒有派上用場!這位舵把子春爺的勢力範圍,究竟有多大呢?這四名臨時隨從,能跟隨自己多久呢?李涵章想,如果能過瀘縣、經敘永出川,然後再一直把自己送到昆明就好了。想歸想,但他不能說出口,更不能問竹竿他們。不就一把勃朗寧的交情嗎?春爺能這樣待自己,已經是仁至義儘了,如果再問,豈不顯得自己太沒胸襟?當晚,竹竿在內江城大東門內的東大街上找了一個客棧。客棧雖說窩在小巷子裡,但卻有一個極祥瑞的名字,叫“福禧順”。走了一天的路,人困騾子乏,幾個人還是像前幾天那樣,言語不多地吃了飯,就早早地休息了。李涵章也同樣多留了個心眼,在進客棧的路上仔細查看了周圍的地形,飯後,又在客棧周圍轉了一圈,才回了竹竿為他定的房間。客房的安排也和第一天同樣,依然是李涵章住個單間,他們四個人分成兩組住在李涵章的左右兩側。一路上,每到一個地方住下,竹竿都是這樣安排的,看來,竹竿是這四個人的小頭領。這麼想著,李涵章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過仍保持著和衣而眠、槍不離手的老習慣,仍絲毫沒有放鬆警惕。睡得正香,忽然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李涵章被驚醒了。他麻利地端起那支柯爾特手槍,翻身坐了起來。側耳聽了好一陣,四周沒有任何異常。李涵章點燃床頭桌上那盞油燈,赫然看見桌子上斜插著一支飛鏢。這種飛鏢李涵章並不陌生,那是練武的人經常用的三棱鏢,後尾上帶有一撮白纓。不過,讓李涵章吃驚的是,飛鏢上竟穿了一張胡亂疊著的紙。他急忙把飛鏢拔下來,打開那張紙——紙上,是用血寫的幾個字:“危險,立即離開!”李涵章就著燈火,又仔細看了一下,這張巴掌大的紙片,像是從哪兒隨便撕下來的,很不規則,上麵的字顯然是用手指蘸著血寫的,筆畫斷斷續續,歪歪斜斜。李涵章立即把那張紙放在油燈上燃著了,然後“呼”地吹滅了油燈。又等了一會兒,確信沒有什麼異常,這才背起背篼,拎著槍衝出了屋門。不管這消息是真是假,他都必須去喊住在自己房間左右兩側的竹竿他們趕緊起床,同自己一起連夜離開這裡。李涵章決定先去右側竹竿和花瓜住的房間,哪知道,剛出了自己的房門,側過身子,他就發現左右兩側的房門大開著。出了什麼事兒?李涵章意識到問題比自己想象得更嚴重,他打開柯爾特手槍的保險,平端著進了竹竿和花瓜的房間。可房間裡屋裡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見!“兄弟,兄弟,竹竿!”喊了兩聲沒人應,李涵章一著急,喊出了他自己為他們取的綽號。但房間裡仍沒動靜。李涵章心一橫,摸出了口袋裡的火柴。火光閃亮的瞬間,李涵章驚呆了:他看見竹竿躺在床上,花瓜趴在地上,兩人的身下全是血!李涵章隨即又去了左側木墩和啞炮住的房間。果然,那兩人跟竹竿和花瓜一樣,被人用刀抹了脖子。3那張血字紙條,看來是那個提醒自己身陷險境的殺手,隨手在哪兒扯下來的一張紙,然後用手指蘸著那四個隨從的汙血匆匆忙忙寫下的。憑直覺判斷,李涵章相信這個人是冒著巨大的風險來救自己的,自己應該相信他在紙條上說的“有危險,立即離開”的勸告!幾乎是在一瞬間,李涵章就調動了他的大腦裡對內江這座小城儲存的所有信息。進城的時候,李涵章就看出來了,幾年過去,內江城並沒有什麼變化。當然,以內江建城的格局,也不可能有多大的變化:沱江流到這裡,轉了一個“U”字形的彎兒,由江水繞成的那塊陸地,有如一個小半島,內江城被沱江環抱,就建在沱江西岸的“U”字裡側,這是內江城的得名,也注定了內江城不可能有太大的拓展餘地。竹竿安排他們住下的這家福禧順客棧,就在內江城東大街的一個拐角處。李涵章記得,東大街的儘頭,就是內江城的大東門;穿過這道城門,便到了江邊;由此過河,可以渡到沱江東岸。做出了決定之後,李涵章首先想到的,是栓在客棧院子最後邊馬棚裡的騾子。他疾步走過去,接著院子裡氣死風燈籠的微光,正要解騾子的韁繩時,忽然,從馬棚一角的草堆裡鑽出一個年輕人,揉著眼睛問:“客官,這三更半夜的,咋上路啊?牲口還沒吃飽呢。哎?客官您不是五個人一起住的店嗎?還有四個下人呢?”李涵章以為他是這家店裡喂牲口的馬倌,邊解韁繩,邊應付道:“哦,他們還在睡覺。我臨時去見一個朋友,不想攪了他們的好夢。就在城裡,不遠,一會兒就回來。”“內江城巴掌大個地方,客官要見的朋友既然在城裡,乾啥要騎騾子去呀?走路在內江城裡轉一圈子,也就是吃袋煙的工夫。客官,我看你還是走路去吧,讓這匹騾子好好吃草料,明天客官好趕路。”那馬倌說著,伸手來攔李涵章。時間緊急,李涵章顧不得和他囉嗦,一把將馬倌推了個趔趄,牽著騾子出了馬棚,飛身騎了上去。“客官,客官!”那馬倌還不死心,在後邊喊了兩聲,見李涵章不回頭,忽然把手指伸進嘴裡,“噓”地打了一個尖利而又響亮的口哨,喊道:“衝圍子(黑話:番強,逃跑)啦!舵把子要看得緊的那個人,跑啦……”隨即,客棧周圍響起震天的嘈雜聲,火光映紅了半邊天。而這聲喊也驚醒了李涵章,讓他回想起一路上竹竿聯係事情時,總要把他和另外三人撇得遠遠的,這才終於明白:原來這一路都是春爺設下的圈套!從他走出龍泉驛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在哥老會的監控之下了。李涵章滿心懊悔,騎著騾子,衝出福禧順客棧,沿著東大街,一直向東跑去。身後,有一群人打著火把,亂嚷嚷地追了上來。內江城的確很小,李涵章覺得胯下的騾子還沒撒開蹄子,東大街便到了儘頭,眼前,已是夜幕下的大東門了。奇怪的是,大東門的城門,卻大開著,在夜間並沒有關閉。李涵章沒有多想,緊抽了幾鞭子,騎在騾子上飛快地穿出了城門。眼前就是沱江江岸邊的碼頭了,但李涵章看不清楚碼頭有沒有渡船。追趕的人越來越近,李涵章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火把照耀下大東門城門樓。李涵章騎著騾子立在沱江碼頭,後麵是暗濤洶湧的沱江,前麵是蝗蟲一樣撲來的追兵。“難道此處就是我李涵章的葬身之地嗎?”就在李涵章以為自己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時,忽然,一陣槍聲響起,逼得那幫追趕李涵章的人邊往回跑邊扔掉了火把。那是卡賓槍猛烈掃射的聲音,李涵章非常熟悉。槍聲過後,深冬的沱江岸邊,霎時一片死寂,讓這個淒清的寒夜顯得更加蒼涼。一定是給自己報信的那個人,還在暗中保護自己。但這個人究竟是誰呢?李涵章顧不得多想,騎在騾子上,來來回回地在碼頭周邊尋找渡船:他必須儘快渡過沱江!隻有到了江對岸,才會安全。還好,天無絕人之路,他在碼頭上找到了一條小船。然而,還沒等他跳下騾子去接纜繩,身後突然想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李主任,哦,現在應該叫你李匪啦。毛竹林一彆,多日不見啦!”居然是苟培德的聲音!還沒等李涵章反應過來,一群人馬就像從地下冒出來一樣,把李涵章包圍了。就在苟培德的人將火把點燃的時候,李涵章已經鎮定了下來,迅速騎著騾子轉移到了江岸的最高處,閃電般抽出腰間那把柯爾特手槍,同時把另一支左輪也拎在了手裡。一個人和一群人,就這麼對峙上了。即使一人手裡隻有一杆槍,這江邊所有人的槍加在一起,也算得上一座小彈藥庫了。正是天乾物燥的時候,但寒風中卻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似乎一聲咳嗽都能成為火種,把一個彈藥庫點燃。然而,沒有人咳嗽,打破寂靜的,是舒緩的馬蹄聲。一個人騎著白馬走出人群,站在了李涵章麵前。在火把的映照下,李涵章首先看到的是兩撇八字胡,然後看清楚了一張倒掛葫蘆臉。暗想:春爺果然和苟培德是一夥的!李涵章看看春爺,再看看苟培德,突然想起了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坐在龍泉驛客棧門口的瘦女人,和坐在苟培德車裡的瘦女人。再想想店小二李轉運的話,李涵章知道,春爺完全清楚這女人的背景,知道她曾經是苟培德的老婆……想到這裡,李涵章“哼”了一聲。4春爺聽到李涵章“哼”了一聲,拱了拱手,對他說:“兄弟,彆怪哥子我不講道兒上的規矩。苟隊副昨天一到龍泉驛,就認出了那把勃朗寧。哥子我隻好帶他來,把您請回去。苟隊副說,軍管會的張振中張處長,還在成都恭候著您呢。”借春爺說話的機會,李涵章飛快地掃視了包圍他的那幫人。在火把的映照下,李涵章看到,圍著他的有近二十個人,雖然每個人都騎著一匹馬,但手裡端著的武器,有漢陽造、有老三八、有撅把子,還有老土銃;衣著也是五花八門,但都是川壩子上的漢子打扮。從他們使用的武器和穿著上,李涵章立刻判斷出,這些全是春爺的手下,不是苟培德帶來的共軍。“李涵章,你被包圍了,還不把家夥繳了,乖乖投降?!龍泉驛竹林裡的那筆賬,我們倆也該算算了。不過,好歹你曾經是我的上峰,隻要你現在乖乖地跟我回成都,我保證不會難為你。”苟培德儘管也騎著一匹馬,但他十分清楚李涵章的身手,即使立即開槍,李涵章也可能在臨時前一槍撂倒自己。更何況李涵章早已搶占了有利地形,真的交起手來,不但機動性強,而且還有居高臨下的優勢。因此,苟培德手裡拎著那把勃朗寧,一麵死死瞄著李涵章的腦袋,說著外強中乾的話兒,一麵攏了攏韁繩,往其他人身後躲藏。“姓苟的,老子跟你的賬,遲早會算清楚的!”李涵章回敬了苟培德一句,然後把目光轉向了舵把子春爺,“哥子,李某這幾天,承蒙你派出的弟兄關照,一直心存感激。但我實在沒想到,這一路上全是你布下了眼線。我的一舉一動,都沒逃出你的手心。也怪李某過分相信了袍哥人家‘與子同袍’的古訓,過分相信了袍哥人家講究的‘五倫八德’。想來春爺身為舵把子,不會把袍哥人家的堂口規矩都忘了吧?就不怕日後道上的兄弟‘三刀六個眼’地對付你?今天這是……”“兄弟,哥子這也是出於無奈。事兒都到了這份兒上了,哥子就實話實說了吧,從在龍泉驛第一次見麵起,兄弟身上那股子英雄豪傑的氣度,就把哥子我鎮住了。兄弟你往那兒一坐,一抬手、一揚眉,哥子我就看出來,你絕對是一個大人物,不然,咋會一出手就給小二甩出來一塊現大洋的跑路錢?要知道,軍管會早就禁止私人攜帶金銀了,買賣都要用人民幣。這個時候,還敢在生人麵前拍現大洋的,恐怕也隻有老蔣手下的達官顯貴才會這麼做。”春爺倒也痛快,一看李涵章用袍哥人家的道上規矩要挾他,乾脆實話實說,“……兄弟你自己也說了,你是‘避豪’的。所以,我當即就斷定,你絕非一般做小生意的袍哥人家,何況你出手就是一把勃朗寧。我當時就肯定是國軍那邊的‘大魚’,但你這條‘魚’有多大,我心裡還沒譜,隻得回贈你這匹騾子,然後派四個弟兄‘一路護送’,原本想等那四個弟兄摸清了你的底細再收網,哪知道你一路上居然沒有吐露半點兒有用的信息,我手下那幾個人看到你有軍管會開的往返成都、昆明的路條後,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但你身上帶的槍、帶的銀元現鈔,還是哥子我比較感興趣的,原本想出了四川地界再動手的,沒想到苟隊副這一來,我才終於明白,你居然是張振中張處長時時刻刻都惦記著要抓的‘大魚’,所以,沒等苟隊副調人來,我就立即不分白天黑夜,帶著兄弟們和苟隊副一塊兒,來請哥子回去了……”聽了春爺這番話,李涵章才知道,這一路,自己時刻都處在危險之中,而且竹竿他們四個,也早已把自己身上所有攜帶的東西,摸了個一清二楚。想到這些,他心裡不免有些懊惱,提高了嗓門對春爺說:“虧我還按照袍哥人家的禮數敬著你、信任你,原來,你身為舵把子,居然也是‘生毛子’,就不怕同道日後‘短利子’(黑話:割舌頭)、‘穿紅鞋’(黑話:殺無赦)?”春爺聽了這話,在馬上拱了拱手說:“兄弟,哥子仰慕你是袍哥人家的豪傑英雄,但哥子也得為手下著想。如今是新社會了,自從那回去成都聽了張振中張處長的訓話之後,哥子就決定服從軍管會領導,帶領手下接受軍管會改造。所以,兄弟,哥子對不住了,在怎麼對你的這檔子事兒上,哥子必須得和苟隊副合作。”苟培德這時候已經悄悄退到了安全處,大約不再想聽這些夾雜著袍哥人家切口的對話,不耐煩地揮著手裡的勃朗寧大吼:“少他媽的跟他廢話,兄弟們,還不動手把他給我拿下!”包圍著李涵章的那幫烏合之眾聽了苟培德的話,卻都把眼睛往春爺那兒瞅。他們是春爺的人,苟培德的話,對他們並不好使。春爺抹了抹他那兩撇八字胡,嗆了苟培德一句:“苟隊副,這是我的地盤,我的人。該咋個辦,是我們袍哥人家自己的事兒,外人還是不要胡亂插手的好。”“姓苟的,你怕是想迫不及待地捉了我,好去邀功吧?”李涵章雙手端著兩把手槍,又對春爺說,“哥子,不管你是出於啥心思,終歸這幾天是你送我的騾子省了我的腳力,你的四個弟兄一路上也讓我省了很多麻煩。都是袍哥人家,哪個兄弟沒有妻兒老小?我不想傷了自家弟兄的和氣。再說了,就你們這幫‘鬥板凳腳’(黑話:零星殘兵),居然也要想捉我?那就先問問我手裡的槍吧!”春爺一聽這話,似乎覺得受了侮辱,“嘿嘿”冷笑了一聲,拱了拱手說:“兄弟,你既然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那就莫怪哥子無情。”說完,也像剛才客棧裡那個馬倌一樣,把手指放在嘴裡,“噓”地打了個長長的呼哨。隨即,李涵章就聽見自己背後忽然響起一片嗚嗚啦啦的怪叫聲。李涵章用餘光一瞥,就知道他們是被剛才那兩梭子子彈壓下去的人,趁著這邊說話繞出城門,從背後包抄了自己。“嘿嘿……姓李的,這回彆說你騎著匹騾子,你就是騎條龍,恐怕也跑不掉啦!”看到李涵章已經是單槍匹馬、腹背受敵,苟培德立即像抽了鴉片煙一樣來了精神,一抖韁繩,就要往前衝。春爺大概是不想被人搶了頭功,也從腰裡拔出一把大肚盒子,打算撂倒李涵章。哪知道,還沒等他的手槍抽出槍套,“啪”的一聲槍響,黑暗中不知道從哪裡打來一槍,正中春爺的眉心。這一槍來得蹊蹺,人群霎時又安靜下來。火光中,隻聽“咕咚”一聲,春爺落下馬來,兩條腿亂蹬了幾下,就再也不動彈了。一看舵把子栽了,李涵章前麵的“騎兵”和後麵的“步兵”頓時失去了主心骨,有喊叫著要上來報仇的、也有吆喝著要逃跑的,頓時亂得沒了陣型。趁此機會,李涵章手持雙槍,左右開弓,一槍一個漂亮的點射,六七個嘍囉還沒迷瞪過來,就紛紛落了馬。正在李涵章集中精力對付正麵的那股“鬥板凳腳”時,身後忽然又有一梭子卡賓槍的子彈打過去,緊接著,想從後邊上來包抄他的那幫人,也亂了陣腳。慌亂中,苟培德喊了一聲:“兄弟們,彆怕,姓李的就一個人!衝上去,抓活的!”喊完這句話,他卻把韁繩一攏,順著江岸,一溜煙撤到了火把照不到的暗處。舵把子死了,一眨眼又有六七個兄弟見了閻王,那幫烏合之眾紛紛扔了火把,騎馬的策馬回韁,沒騎馬的撒腿就跑,各自逃命去了。李涵章一看這幫蝦兵蟹將隻顧逃命,便瞪大眼睛去尋找苟培德。但他騎著騾子來來回回狂奔了幾趟,卻沒有發現苟培德的影子。看來,這小子發現形勢不妙,也隨著那夥人溜了。此時,李涵章才顧得上去尋找那位暗中搭救了自己兩次的人。憑感覺和槍聲判斷,李涵章覺得這個人就是在龍泉驛救自己的那個人。但等他騎著騾子,拐進東大街時,卻隻發現城門口和街巷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十來具屍體,不但從後麵包抄自己的人逃得無影無蹤,那個暗中救了自己的人,也像是從這條街上蒸發了,任憑李涵章怎麼找,也找不到一點兒蹤跡。上次在竹林子裡,他還發現了幾個彈殼,但這次,他來來回回仔細地找了幾趟,連一個卡賓槍的彈殼也沒找到。這個好兄弟,究竟是躲在哪裡出手的呢?是在找不到了,李涵章頹然出城,準備過江。李涵章明白內江已不可久留,他必須趕緊離開這裡。根據眼下的情勢判斷,自己沿途經簡陽、資陽、資中,順沱江而下,現在要是再順著沱江經預定的瀘縣、敘永出川去畢節,顯然是非常危險的。苟培德、甚至遠在成都的那個張處長,隨時都有可能通知沿途的解放軍關卡,攔截自己。迅速分析了自己目前的處境之後,李涵章決定:先從這個碼頭過江,下一步怎麼走,過江後到了安全地帶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