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殺機(1 / 1)

迷徒 何曉 5385 字 16天前

李涵章當然知道,他此刻看到的成都城牆,要比張懋畿看到的成都城牆殘破百倍。抗戰八年,重慶雖是戰時首都,但成都卻是離得最近的一座省府,所以,李涵章每年都斷不了要來成都走幾趟。那個時候他看到的成都城牆,早已經是殘垣斷壁了。日機空襲時,為了方便市民疏散、逃命,國民政府不僅全都拆除了城門樓,還在城廓四周新扒開了很多“口子”,正是寒冬時節,“蜀王城”頭還沒有“春草生”。但此時,“蜀王城”內外卻已是“炊煙橫”的早飯時分。解放軍進駐成都後,軍管會打了一係列穩定時局的“組合拳”後,成都的早上,已經有了幾分太平世道的安然與寧靜。李涵章是在亂哄哄的大潰退時,抱著亡命台灣的希望來成都的,那時候,他對自己的去向非常明確。哪知道,一個月不到,一切就已經天翻地覆了。現在,他離開成都,同樣還是亡命出走,但卻不知道雲南那邊的緬甸,是不是自己去台灣的驛站。儘管這樣,李涵章仍然巴不得明天就能到達雲南,然後過了邊境線去緬甸。所以,出了“口子”,他悶頭急速走在去往龍泉驛的官道上。口袋裡有了那張蓋著軍管會大印的“護身符”,李涵章不必再像前些日子那樣東躲西藏了。此時,他包著白頭帕,一身短打,看起來的確像個商販,正踏踏實實地走在官道上,去做那些再正當不過的營生。但他畢竟不是在川滇販賣鐵器和白藥的商販,而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所以,到了沒人的時候,他也會用讀書人的眼光,看看周圍的風景,在心裡默默地吟唱幾句竹枝詞,借物感懷。去往龍泉驛的官道,在戰亂時被炸出來的彈坑已經被修好了,填那些坑坑窪窪的沙石還是新的、蓬鬆的,很多都還沒有被路人的腳壓實。路中間有兩道很深的車轍,李涵章推測,那是解放軍部隊往來的戰車留下的。望著這些模糊的車轍,李涵章心裡莫名地湧起一陣悲涼:一個多月之前,自己還有專車,有專用的司機和侍衛,但現在他隻能靠兩隻腳走路了,而且還是去亡命。孤獨地行走在路上,李涵章想起了他的家世。他的祖父,不僅是前清進士出身,還是欽點的翰林院庶吉士,維新變法後就從北京回重慶辦學堂和醫館。而李涵章的父親,在李涵章還不怎麼記事時,就被祖父送去日本留學,因此,李涵章就一直和爺爺生活在一起。那個時候,他不是泡在學堂裡,就是泡在醫館裡。從小時候開始,他就以為自己長大以後不是當教書的先生,就是當治病的先生。誰知道人這一生,並不是都像小時候那樣可以隨便在宣紙上為自己以後的路,畫出一條直線的,如果是那樣,李涵章或許不會去上政法學堂,去上黃埔軍校,更不會加入中統,自然,也不會有現在這樣四處逃亡的日子。以前沒有時間、更沒有心情去梳理這些宿命般的糾葛,但現在,在上午濃霧籠罩的官道上,一個人孤單地走著,李涵章終於有時間去像抽絲剝筍一樣,來想這些問題了。然而,他越想越覺得沮喪和孤單。從成都到龍泉驛之間,一路上大多是茂密的原生態樹林,連年的戰火,並沒有讓這些植被遭到大的破壞。道路穿過樹林,又進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毛竹林子。空氣中彌漫著竹葉的清香,李涵章深吸一口氣,繼續推磨一樣轉著那些陳年往事。剛走到毛竹林子中間,一個矮個子年輕人推了輛雞公車趕上來,經過李涵章身邊時,側過頭說:“哥子,有火沒得?”也許行路的人,都想有個同路的,這樣一路說說笑笑,才不累人。李涵章知道他也是路上寂寞,想找自己說話,便把火借給他,兩人歇下了腳,靠在矮個子年輕人的雞公車上抽煙。雞公車是一種獨輪車,形狀像雞公,前麵一個輪子,後麵兩個把手,推起來輪子“嘰咕嘰咕”地叫。李涵章抽了一鍋子旱煙,把煙灰在雞公車的車把子上磕出來,一邊繼續往旱煙鍋子裡裝煙絲兒,一邊看著雞公車上左右兩邊各放的一個脹鼓鼓的麻布口袋問:“兄弟做的啥好生意?”矮個子蹲在地上,抬眼看著自己的車說:“哥子自己是做生意的,就把天下漢子都看成是做生意的。這大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哪能都是做生意的呀?”李涵章一怔,問他:“那……兄弟你是乾啥的?”“我前些天才從監獄裡出來,現在要回家去咯。”矮個子年輕人看了看李涵章說,“四月份我去四川大學給我們家少爺送錢糧,那些龜兒子國民黨特務,把少爺他們宿舍包圍了,宿舍裡的人全部遭抓,我也沒能跑脫。”聽了矮個子年輕人的話,李涵章一怔,但神色立刻又恢複了自然。他知道,從民國六十年年初開始,無論是軍統還是中統,都把主要精力放到了抓共黨分子上,而且又重新張起了蔣校長當初清黨時“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放過一個”的大網,所以,這個矮個子年輕人被抓,在那時,是很正常不過的事兒。李涵章心裡雖然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但仍滿臉詫異地問:“那些龜兒子把你們抓去哪裡了?”“那時候根本不曉得被關在哪裡的,現在出來了才曉得,老子被關的地方,是將軍衙門省特委會監獄。”矮個子年輕人還真像是才從監獄裡出來的,迫不及待地過著煙癮。李涵章看他抽起旱煙來沒完沒了,知道自己暫時還不能走,隻好繼續和矮個子討論這個問題,接著問:“格老子,這不是濫抓無辜嘛,他們為啥抓你們呀?”矮個子年輕人笑道:“被抓進去的時候不曉得,出來就曉得了。審問我的,是特務,有的問,有的寫,門口還站著拿槍的憲兵。特務要我交代‘奸匪活動’,我哪裡知道啥是奸匪?任他們咋問,隻說不曉得。他們又問我,‘你參加過尊師運動沒?’我想,尊師有啥錯?可惜我大字不識一個,沒有老師。他們還不相信抓錯了人,又說‘你要是不交代組織關係,就把你押到荷花池去槍斃’。不怕哥子笑話,我一聽說要槍斃,就嚇得要死,又哭又鬨,說我真是來給少爺送錢糧的。後來,沒人問我了,一直把我關著,也不放。放風的時候,少爺看到我還被關著,就去找人,給他們講情。可龜兒子們說,我不是大學生,那就是是送信的。這樣一來,我莫名其妙地一直被關著。好在解放軍打過來了,龜兒子們被趕跑了,我終於可以回家了。要不然,還不知道腦殼保不保得住。哥子你哪裡曉得啊,那些龜兒子,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眨,還沒得道理講……”矮個子年輕人後邊都說了些什麼話,李涵章聽不進去也聽不下去了,他覺得那個年輕人咬牙切齒罵的人,就是他自己。聽著聽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腦門子上滲出了汗,腿肚子也像要抽筋……矮個子年輕人和李涵章擺著龍門陣,好像他被關的時間太長,憋壞了,現在有了說話的機會,逮住一個人,說起話來就收不住口。眼看著太陽忽隱忽現地已經滑到了西南方向,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辰,李涵章的肚子也咕咕直響,但那年輕人卻依然沒完沒了抽著旱煙鍋子,沒完沒了地和李涵章擺龍門陣。李涵章急著趕路,卻又沒法駁了這個小兄弟的麵子,隻得那麼硬撐著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2冬天的竹葉經過嚴霜,早已變成了深綠色。一根根高大的毛竹,在上半腰就往路上斜過去,兩邊兒往中間一搭,竹枝與竹葉就攏在了一起,讓這條狹長的小路,成了一個涵洞樣的通道。剛走進這叢竹林時,這條由竹林子搭起來的“綠色涵洞”,還讓李涵章覺得有詩情畫意,但此刻,他卻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絲不安。矮個子年輕人還在興致勃勃地說著他那些被抓被放的事兒,就好像這一次牢獄之苦,是他的輝煌經曆。李涵章聽著聽著,開始厭倦,再加上肚子早空了,他逐漸覺得精神有點兒恍惚,犯困。但推雞公車的矮個子年輕人仍在自顧自地說著他那些事兒。終於,李涵章支撐不住了,眼皮子開始打架,他索性把身子歪在那輛雞公車上,打算在年輕人的絮叨聲中小憩一會兒。很快,矮個子年輕人的聲音就變得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遙遠……“李主任!我們又見麵了!”李涵章正打著瞌睡,冷不防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抬眼一看,頓時驚得跳了起來:眼前站著的人,竟是苟培德!就在這一瞬間,那個矮個子年輕人也沒有那麼多囉嗦話了,順手從雞公車上的麻袋下邊抽出了一支手槍,頂住了李涵章的後腰!“主任,屬下猜你就會離開成都,遠走高飛,特地來請主任回去。共黨那邊,我已經替主任打點好了。人家答應我,隻要把主任請回去,他們既往不咎。你隻要乖乖地跟我回去,保證沒有虧吃。有兄弟我照應著,更不會有牢獄之禍……”苟培德並沒有拿武器指著李涵章,他依然像以前那樣,哈著腰跟李涵章說話,甚至還掏出一包煙來,遞給李涵章。直到此時,李涵章才終於斷定,苟培德不但投了共,而且還把自己供了出來。因為矮個子年輕人的槍口頂在後腰上,李涵章暫時還不敢有所動作,他若無其事地接過煙,對苟培德說:“姓苟的,你就是這樣對待長官的?還不讓這龜兒子把槍收起來!”說完,忽然轉過頭去,又把那個矮個子年輕人罵了一頓,“虧得剛才老子信了你的話,陪你擺了老半天龍門陣。原來,你小子是在給我擺迷魂陣,拖延時間!”“兄弟以前在軍統混飯吃。剛才說那麼多廢話,也是沒辦法,我是奉命拖著你,等苟隊長過來,親自把你請回去。”矮個子年輕人這時像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是剛才那個罵罵咧咧的冤主了。“對主任這麼沒分寸,像啥話?把槍收了!”苟培德轉臉訓了那個矮個子年輕人一頓,然後鼻子眼睛一擠,又換上了一種小人得誌般的獻媚嘴臉,對李涵章說:“共黨立足未穩,隻好采取‘以匪製匪’的權宜之計,兄弟也是瞅準了這個時機,為以前的弟兄們找條出路。我這也就是在共黨那兒混口飯吃,共黨待我不薄,給弄了個協防隊副隊長的位子……”“嘿嘿……怕你這頂副隊長的烏紗,是把兄弟們一個個出賣了之後,邀功邀來的吧?”李涵章實在聽不下去了,嗆了苟培德一句。苟培德的臉色,沒有一絲羞怯。既然畢竟李涵章已經把話說破,他也沒什麼可遮掩的了,乾脆竹筒子倒豆子,說了個痛快:“主任,您彆這麼寒磣我。誰不知主任您是中統要員,又是新編第一軍少將政治部主任,整個西南片區潛伏了一些什麼人,還不都在你腦子裡裝著?到了共黨手裡,這可是一張王牌啊。我被共黨抓了之後,完全想通了,媽的,這條命,賣給誰不是賣啊。主任,不瞞你說,當時剛被抓那會兒,看到你在街上刷標語,我就想把你捎帶了。哪知道你一摸腰裡,我被嚇了一跳,當時沒敢輕舉妄動。不過,從那以後,我可就瞄著你了,費了老大的勁兒,終於找到了你在小通巷落腳的客棧,正準備直接帶上共黨請你過去呢,哪想到你天不亮就走人了。兄弟我當下請示了上級,就近安排人手在幾條官道上候著。還好,一網撒下去,沒有落空,在這裡把你等到了。主任,隻要你跟我回去,對你對我,都有好處哇……”“恐怕是你邀功心切,想把我這條魚放到共黨的砧板上吧。”李涵章冷眼朝天,看完了苟培德的表演,一語道破了他心裡的小九九。“主任,兄弟我沒有害你的意思,不然,也不會先讓這兄弟拖著你,然後再單刀赴會了。主任你這一身的功夫,我又不是不清楚。我要真的鐵了心抓你回去,一聽到他們傳回來的消息,還不立刻上報?不說解放軍直接開車過來,我自己也會多帶幾個人吧?我沒有這樣做,就是念著舊情,還把你當長官敬著啊!”苟培德這番話,李涵章相信有幾分是出於真心。因為他剛被驚醒時,就立刻憑著多年血裡火裡摸爬滾打過來的經驗和直覺觀察了一下,知道苟培德沒有帶其他人過來。但他依然蔑視了苟培德一眼,衝他說道:“培德,哦,現在該叫你苟隊副了。不錯,你發現了我,沒有通知共黨,這裡麵有舊情,但也不排除你有親手抓了我去邀功請賞的貪心吧?以前你吃著黨國的俸祿打自己的小算盤,現在你吃著共黨的俸祿,還在打自己的小算盤,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共黨給了你個副隊長的烏紗,那是你的造化。可惜兄弟我命賤福薄,沒那個造化。你要是還念以前的舊情,我們就各走各的道……”“少他媽的廢話,你就說走還是不走吧?”那個軍統出來的矮個子年輕人顯然不耐煩了,又把槍對準了李涵章,而且這一次,直接把槍頂在了李涵章的腦門上!當時,李涵章身上也帶著槍,一把是他的那支標準型的美製柯爾特M1911A1式手槍,就藏在隨身背著的背篼裡,這會兒放在那輛雞公車旁;一把是藏在左邊袖籠子裡的左輪,隨時就可以拎出來,讓這個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的家夥腦袋開花。這一點,苟培德自然也很明白,因此,才那麼苦口婆心地勸降。李涵章雖然明白,憑自己的身手,要想製服這兩個草包,幾乎是翻翻手腕的事兒,但此刻,迫在眉睫的事情不是收拾苟培德,而是要遠離成都,直奔雲南那邊的緬甸。李涵章不想因小失大,但短時間內,卻又一時想不出擺脫困境的辦法。正這麼僵持著,忽然,“啪”的一聲槍響,那個矮個子年輕人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腦門上就開了天窗,仰麵倒了過去,汙血汩汩地往外冒。苟培德瞪眼看著李涵章,他倆都一動沒動:很顯然,這一槍是從竹林子裡打來的!附近埋伏的有人,而且是李涵章的人!苟培德愣了一下神,左右瞟了瞟小道兩旁濃密得不見天日的竹林,頓時覺得大事不妙,來不及再多說一句話,就飛快地轉過身,撒丫子便逃。可還沒等他抬腳,不知道從哪裡又打出一梭子子彈,追著他的腳後跟。路麵被打過來的子彈擊起了一溜兒煙塵,苟培德嚇得臉色大變,雙腳亂跳,很快就往成都方向,兔子一樣逃得沒了蹤影。李涵章一時也愣住了。他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想弄清楚槍聲的來源。但事發突然,他站在原地冷靜地觀察了半天,也沒搞明白,這幾槍是從哪片竹林子的縫隙裡射過來的。憑著自己對子彈射出方位的大致判斷,李涵章鑽進竹林子找了一會兒,果然發現了幾個卡賓槍彈殼,厚厚的枯葉上隱隱約約可以看出來的幾個腳印。但再仔細尋找,便再也沒有發現什麼了。深冬的竹林裡,一陣風吹過去,沙沙地響。究竟是誰救了自己呢?經過剛才那一番突然的變故,李涵章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非常危險。他顧不得多想,趕緊鑽出竹林子,彎腰在那輛雞公車上的兩個袋子裡翻了翻。見袋子裡除了稻草,什麼都沒有,李涵章隻好瞥了一眼仰麵朝天倒在路邊的矮個子,順手拎起他那支剛才還頂著自己腦門的手槍,往腰裡一揣,背上背篼,邁開兩條長腿,往龍泉驛方向奔去……3以李涵章的速度,徒步從成都去龍泉驛,不過隻需要半天功夫,但被那個丟了性命的矮個子年輕人和苟培德那麼一耽誤,特彆是剛才的那一場虛驚,李涵章隻得繞開官道,走那些幾乎沒有人跡的小道。因此,他趕到了龍泉驛的時候,天色已經一團漆黑了。此刻,李涵章明白,不僅苟培德急於邀功,時刻盯著自己;如果苟培德真的把自己的身份出賣給了共產黨,那麼無疑,解放軍也會到處捉拿自己。因此,趕到龍泉驛時,李涵章轉悠了半天,才在一家偏僻的小巷裡,找到了一家不顯眼的小客棧住了下來。客棧老板娘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人,瘦高個兒,長臉,穿一套褪了色的真絲夾襖,滿臉搽的都是脂粉,像是才拍完月份牌廣告還沒來得及卸妝。李涵章瞄了她一眼,說不明白她像幾月小姐,隻覺得眼熟。看到李涵章進來,年輕老板娘左右打量了他兩眼,“哼”了一聲,撇撇嘴叫道:“李轉運,把他領到後麵去。”說完,自己繼續抱著個烘籠子坐在櫃台後麵喝茶。李涵章看了一眼,小店後麵黑漆漆一團。那個叫李轉運的小二拎著一盞馬燈過來,對李涵章說:“跟我來。”走了幾步,李涵章有些不放心,想了想,故作悠閒地和李轉運搭訕:“沒想到,店裡有這麼妖豔的老板娘,嗬嗬,還做其他營生嗎?”“客官莫要往歪處想,我們這裡做的可是正當生意。”小二回過頭來大聲說,邊說邊盯了櫃台方向一眼。說完,嘟了嘟嘴,又回過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轉了兩個彎,把李涵章領進一個黑洞洞的小房間,看李涵章把背篼放在地上了,這才悄聲說:“那個婆娘,是個國軍要員的小老婆,也不曉得男人死了還是跑了,生活沒著落,來傍春爺。”李涵章“哦”了一聲,他曉得小二說的那個“春爺”,是龍泉驛哥老會的舵把子,卻不曉得他說的“國軍要員”指的誰。小二把馬燈放在桌子上,湊近李涵章,瞪著眼睛說,“死婆娘,無緣無故來搶老子的飯吃。要不是看在春爺的麵子上,老子早就去告發她了。”李涵章聽明白了,原來之前這家店是小二幫舵把子春爺經管,這女人傍上舵把子以後,當了這裡的老板娘。小二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隻好說幾句狠話發泄發泄。李涵章隨便要了點兒吃的,草草地填飽了肚子,然後拍到那個店小二手裡一塊現大洋說:“兄弟,哥子走路走得腳杆都要斷了,你夜裡替哥子照看著點兒。再有客官住店,儘量往離得遠些的客房裡帶,不要打擾我睡覺。我睡好了,明天還要走遠路……你五更天來喊我一聲,要不要得?”“要得,要得,哥子儘管放心,我一定幫你照看好,準時來喊你!”叫李轉運的小二雙手捧著接過銀元,“撲”地吹了一口,放耳朵上聽聽,歡喜得鼻子眼睛都擠在了一堆兒。有了白天在竹林子裡遇到苟培德那檔子事兒,晚上躺在床上,李涵章翻來覆去都睡不著覺。以他對苟培德的了解,完全可以判斷出這種見風使舵、貪財好色的勢利小人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從苟培德白天的那番話看來,自己無疑是一條掛了號的“大魚”,因此,邀功心切的苟培德既然投了共,肯定希望能夠釣出更多更大的“魚”來,以求他在共黨那裡撈得更多的資本。想到這些,李涵章在這家不起眼的偏僻小店裡依然不敢脫衣服,不敢合眼。說老實話,有了證明,再加上原來的身份證,李涵章已經不怕被盤查了。他現在最擔心的,反而是那些曾經的自己人,尤其是和自己共過事、認識自己的舊同僚。以前,他們對付共黨,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嚴刑拷打、威逼利誘,先把抓來的共黨打服,讓他投降,然後利用他們去抓其他共黨。那個時候,他們把這叫做“以匪製匪”。從衣冠廟遇到的那個王新發和今天遇到的苟培德口中,李涵章已經知道了,共產黨現在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正用這一招來對付他們。這樣看來,在自己去雲南的路途上,最可怕的人不僅僅是共黨,還有那些像苟培德一樣的“兄弟”,他們正到處找機會立功請賞,是絕對不會放過自己的。另一個讓他難以入眠的原因是,在槍口抵住自己的危急關頭,究竟是誰開槍救了自己呢?從竹林子裡發現的彈殼看來,那是當時在國軍各係統都司空見慣的卡賓槍子彈。因此,他想爛了腦袋,也沒有想出來救自己的人究竟是誰。如果是在重慶,有人這樣暗中搭救自己,李涵章不會奇怪,因為那是他經營了很多年人脈的地盤;但現在是在成都,而且是在距離成都城那麼遠的荒郊野外,究竟是誰導演了這一出《野豬林》,誰又是出手救了他這個“林衝”的“花和尚”呢?李涵章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不管怎麼說,在那種關頭能夠出手相救的人,一定具有非常的膽略。李涵章想,大恩不言謝,無論是誰救了自己,日後萬一遇到了,再說怎麼報答吧。把這個問題想明白了之後,李涵章算了算,自己今天不過才走了七十多裡路,以這樣的速度,什麼時候能到雲南?他開始還有些喪氣,後來轉念又想,去大足,到雲南,那麼遠的路,不曉得要走多少天,更不曉得路上要遇到什麼更棘手的麻煩,還是穩當些好,不要龍頭蛇尾,開始走得快把體力耗儘了,後麵走不動,豈不是更糟糕?於是,為了明天好有精力上路,他強迫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先睡個好覺。想到這裡,他吹熄了小二留下的那盞油燈,把柯爾特手槍放在枕下,六發左輪手槍插在綁腿裡,白天繳來的勃朗寧手槍放在隨手可以抓到的右邊床裡側,然後閉上眼睛,準備好好地休息。多年的複雜經曆,讓李涵章練就了隻要想睡覺,走著路也照樣做夢的功夫,因此,他這個念頭一閃出來,隨即就關閉了所有的雜念,開始入定,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砰砰!”李涵章覺得自己剛剛閉上眼睛,就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他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一直放在右手邊的那支勃朗寧,翻身坐了起來!“哥子,五更了。”店小二聽到動靜,在門外喊。李涵章這才想起,昨晚他吩咐過那個叫李轉運的店小二,五更時來喊他起床,他要早些趕路。李涵章在客房裡把那三把槍分彆藏好,收拾了一下,背上背篼,拉開房門——就在拉開房門的那一瞬間,他呆住了!4在幾盞氣死風燈籠的照耀下,李涵章看到至少有二十條漢子分兩邊站在屋門外,中間站著的一位六十歲上下的老漢,穿一件真絲棉袍,帶一頂狐皮帽子,麵相黑裡透紅,寡瘦寡瘦的一張倒掛葫蘆臉;眼睛不大,卻像是獨養著一條蝌蚪的魚缸,一左一右地掛在額頭下麵;嘴唇上留著左右兩撇八字胡,又濃又長還彎著鉤兒,像是專門在等那對魚缸裡的蝌蚪。李涵章立即斷定,這個倒掛葫蘆臉,無疑就是他們的頭領,也就是客棧老板娘傍的春爺。見春爺一邊用賊亮的眼睛死盯著自己,一邊慢悠悠地抹著兩撇胡子,絲毫沒有先開口的意思,李涵章不得不用袍哥人家的切口跟他們套近乎:“喲嗬,各位早啊。想必這位就是這龍泉驛的舵把子春爺?小弟也是‘海了的’(黑話:具有袍哥身份),今天闖了春爺的‘碼頭’(黑話:地盤),因急著趕腳,沒顧得上去拜春爺的堂口,還勞春爺帶這麼多人‘紮口子’(黑話:警戒守衛),實在擔當不起。兄弟不過是一個‘討口子’(黑話:乞丐),竟勞春爺親自駕臨,敢問有啥吩咐?”倒掛葫蘆臉聽了李涵章的這番話,吃了一驚。不僅僅是他吃了一驚,一旁的二十幾個漢子也頓時慌亂起來,直到倒掛葫蘆臉扭過頭去瞪了他們一眼,這才安靜下來。“兄弟好眼力。既然認出我來了,那就屋裡說話,屋裡說話。”倒掛葫蘆臉這番話,不僅承認了自己是龍泉驛哥老會的舵把子,還緩和了當場的氣氛。李涵章也沒再客套,轉身進了房間。隨李涵章進屋的,除了春爺,還有兩個又高又壯的漢子,一左一右地跟在春爺身邊。進了屋之後坐下來,還沒有說一句話,春爺就揮了一下手。一眨眼的工夫,剛才喊門的店小二就端著一個托盤進來,把一壇子老酒、四盤菜、兩隻粗瓷碗、兩雙筷子放到了桌子上。“兄弟一開金口,我就曉得兄弟不是‘空子’(黑話:非本幫中人),更不是‘生毛子’(黑話:不懂袍哥規矩的人)。既然我們都是燒過‘三把半香’(黑話:袍哥組織的幫規、準則的代詞)的人,那就是自家人兄弟。哥子得知兄弟要起早趕路,特地來為兄弟送行。”把一切吃食都安頓好了,春爺抹了抹他那兩撇八字胡,把兩隻碗斟滿酒,這才開口說話,“兄弟急著趕路,一定有要緊事,哥子來得不是時候,委屈哥子了。”李涵章搞不明白春爺為什麼以袍哥人家如此隆重的禮儀接待他,隻好跟春爺繞圈子:“兄弟不過是一個‘討口子’,勞舵把子您抬舉,實在擔當不起。”“兄弟,哥子我可是誠心待客。袍哥人家講的是結仁結義,不結怨結仇。兄弟,哥子隻問你一句話:有一出手就給小二一塊現洋的‘討口子’嗎?兄弟要是再跟哥子‘涮壇子’(黑話:開玩笑),就等於堵兄弟的‘瓢兒’(黑話:嘴巴)。”春爺一聽李涵章還在跟他打馬虎眼兒,有點兒不高興了,話裡帶出了一股子要挾的味道。李涵章想,如果他們要存心害自己,這大長一夜,什麼活兒不都能做完了?看起來春爺這幫人暫時對自己還沒有惡意。哥老會各堂口舵把子的能耐有多大,李涵章心裡還是有數的。因此,也就索性不再兜圈子了,豪氣地說:“天下袍哥是一家,既然春爺這麼看得起兄弟,兄弟也就實話實說了。我這次出門,是‘避豪’(黑話:袍哥犯案外逃)的,要去雲南。路過春爺的‘碼頭’,還望多多照應。”“哈哈哈哈……這下子就對頭了嘛。不管是因為國民黨‘避豪’,還是因為共產黨‘避豪’,終歸都是袍哥人家自己人的事兒。說實話,我一看兄弟的氣度就知道,不管你‘姓共’還是‘姓蔣’,肯定是吃官飯的袍哥。不像前兩天來的那個叫……”他說著,看了一眼左邊站著的人。那人彎下腰說:“苟培德。”“對,是這個名字。這個叫苟培德的‘海翅子’,居然敢在春爺我麵前‘穿黑袍’(黑話:冒充袍哥)。兩句話一搭,我就知道他是‘空子’。但人家是官府的人,我們袍哥人家,犯不著和他作對。再說了,這個啥苟副隊長,也就是來打聽幾個人是不是在這兒住過,不是來找麻煩的,好吃好喝招待著,完事了笑臉送人。我們不結怨不結仇嘛……”春爺一看李涵章說了實話,哈哈大笑了一陣。然後,端起酒碗,就開始敬李涵章。李涵章一聽春爺說苟培德前兩天也來過這裡,暗自吃了一驚,但表麵上仍不動聲色,一邊和春爺喝酒,一邊附和著春爺的話:“袍哥能結萬人緣。春爺不愧是袍哥人家的地脈龍神,有這樣子的大智慧,人脈能通天哦,想必在川康一帶,一定贏翻了山。”“也是沒得法子,袍哥人家,有袍哥人家的規矩,‘海翅子’上門,禮數周全些,終歸不得惹禍事。”春爺喝下一碗酒後,說話就隨便多了。但江湖上講的是“英雄不問出處”,所以,他也就不管李涵章是因為哪路神仙“避豪”,甚至自始至終,連李涵章的姓名都沒問,隻管熱情地按照袍哥人家的規矩,招呼李涵章喝酒。在兩個人推杯換盞的過程中,李涵章從春爺嘴裡倒是聽到了不少的消息,知道解放軍控製成都之後沒幾天,就把成都附近哥老會各個堂口的舵把子召集在一起,說是學習新社會的新政策,其實是了解成都附近各幫會組織的情況,並借機警告這些“地頭蛇”們,要他們認清形勢,配合軍管會,清除國民黨特務以及殘餘的抵抗勢力。而且,李涵章從春爺口中還了解到,召集他們開會的那個解放軍“海翅子”,就是曾經跟自己有過一麵之交的成都軍管會公安處副處長張振中。並且,在張振中宣布的一大串春爺能夠記得住的“重要敵特分子”名單中,就有他“李涵章”三個字。這些消息,越發讓李涵章覺得,此地距成都太近,張振中、苟培德他們隨時都有可能跟腳而來,所以,絕對不能久留。等一壇子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春爺已經把李涵章誇成了《水滸》裡的梁山好漢,因為同屬袍哥人家,他又知道李涵章是“避豪”而走的,但他恪守江湖規矩,李涵章不說,他也不多問,隻是拍著胸脯保證:在他的“碼頭”,絕不會讓李涵章少一根毫毛。酒喝得差不多了,太陽也躍上了山頭。李涵章準備告彆春爺上路,他掂量了一下,順手把昨天繳獲的勃朗寧拿了出來。李涵章剛把槍抽出來,春爺和他左右站著的兩個漢子“唰”地也各自把腰裡的家夥亮出來,對準了李涵章。“哈哈哈哈……”李涵章一看這陣勢,仰天大笑幾聲,說,“兄弟承蒙舵把子看得起,臨走想留下一份見麵禮。這把槍還算拿得出手,萬望舵把子不要嫌棄!”春爺一聽這話,隨即把自己那把老舊的大肚盒子收了起來,尷尬地笑著說:“讓兄弟見笑哦。哥子我也是遭人算計太多,不得不隨時都提防著點兒。”然後,目光發亮地盯著桌子上的那把勃朗寧,接著說,“我是仰慕哥子孤膽英豪,特來見麵一敘。可沒有一點兒貪圖哥子啥東西的心思哦。”“舵把子這話,就更見外了。你不是說了,天下袍哥是一家嗎?像這種東西,對兄弟來說,也隻是個玩意兒。這種家夥,舵把子日後若是需要再搞個十支、二十支,以兄弟我的條件,還是可以辦到的。”李涵章趁著在氣勢上壓倒了春爺,順口胡謅了幾句,吹起了牛皮。哪想到,春爺居然還真被這幾句話鎮住了,忙不迭地把槍拎在手裡,再三道謝。作為回報,送李涵章出門時,春爺叫人牽來了一匹棕紅色的騾子,送給李涵章,還一路陪著走了二三裡地。路上,春爺怕李涵章嫌棄他送的騾子,解釋說,驢子有耐力,但跑不快;馬呢,跑得雖然快,但是耐力不行。騾子是驢和馬配出來的畜牲,有驢和馬的特性,跑得快,又有耐力。而且,這匹騾子是“馬騾”,也就是說,它的父親是驢,它的母親是馬。“馬騾”要比“驢騾”體格更矯健,外形更像馬,也比“驢騾”更聰明、更善解人意。春爺還說,這匹騾子,是他的坐騎,有靈性,關鍵時刻,能像三國裡的的盧靈馬救劉備一樣,護主。都說好馬贈英雄,現在他用好騾子贈英雄,雖說寒磣了些,但對於一個要走遠路的人來說,卻非常實用!和李涵章說完這些,春爺又專門叫來四名手下,交待他們:“把我兄弟送出龍泉驛堂口的地盤,如果他少了半根毫毛,小心你們的腦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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