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銀元(1 / 1)

迷徒 何曉 4314 字 16天前

安樂寺裡,幾百個身上攜帶有銀元的人都被集中在一起,押上卡車,被帶到城南的衣冠廟。這座廟在成都當地很出名,是專門紀念關羽的。據當地民間傳說,關二爺死後,蜀軍找不到他的屍首,劉備隻好帶著他穿過的戰袍回到成都,建了這座廟來祭祀他。抗戰時,這裡曾經是國民政府設立的戒毒所,專門關押那些吸食鴉片的癮君子,相當於一座現成的監獄。下車後,銀元販子們排著隊,挨個兒登記。李涵章排在那一溜兒蜈蚣一樣的長隊裡,一邊隨著隊列往前挪著,一邊留意前麵的人被盤問時是怎麼回答的。看了幾個之後,這才放下心來。漸漸排到前麵了,他看見一張桌子後麵,坐著兩個穿軍裝的解放軍,一個負責詢問,一個負責記錄。負責詢問的是一名看不出職務有多大、一臉書生相的解放軍軍官。在剛才觀察其他人被盤問的時候,李涵章不時看到有解放軍士兵跑過來,伏在這個人的耳朵上,向他報告什麼。儘管那些士兵的聲音很小,但李涵章還是斷斷續續地聽出來,那些士兵喊他“張處長”,同時還恍恍惚惚地聽到“大魚落網”、“學習班”、“計劃五天”什麼的。李涵章伸著耳朵試圖聽到更多的信息,以便想辦法蒙混過關。可還沒有想到怎麼脫身,那位張處長已經盯著他,開始問話了:“你叫什麼名字?”“周耀祖。”“有證件嗎?”“有的。在這裡。”李涵章趕緊把證件遞上去。“你是乾什麼的?”“做小買賣。”“做什麼小買賣?一下子帶了五十塊銀元。這是小買賣嗎?”文質彬彬的張處長說這話時,眼鏡片後麵的眼睛裡忽然射出一道讓李涵章如墜冰窖的寒光來。李涵章幾乎一點兒都沒遲疑,立即裝出一副害怕得要死的樣子說:“長官,我把親戚朋友全借光了,才湊了這些……”“知道今天為什麼抓你嗎?”張處長看看李涵章身後一大溜等著登記的人,打斷了他的話,問道。“曉得,曉得。長官,我販賣銀元,我該死,我有罪。”李涵章做出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忙不迭地認罪認錯。“你們這是擾亂金融秩序!按照軍管會的規定,攜帶的銀元一律沒收,人民幣可以留下。從明天開始,每天參加學習!”“是!是!”李涵章一聽“明天開始參加學習”的話,心裡“咯噔”一下,無可奈何地想: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以後的事情吧。全部人員登記完之後,所有被搜出銀元的人在院子裡集合。那名戴著眼鏡的張處長隨後宣布,他們犯了擾亂金融秩序罪,從明天開始集中學習新政策,學習好了並保證以後不再犯,就可以回去。學習期間每個人每天交五千元的夥食費。然後,這些人便每十人一組,關進了不同的房間。李涵章他們這一組的組長是個年輕人,一坐到草鋪上,就連聲歎氣,說自己冤枉得很,一下被沒收了二十塊銀元。李涵章聽了,湊過去勸他說:“我才是冤枉哦,我是來換人民幣的,頭一遭來,就撞到槍口上了,被沒收了五十塊銀元。”年輕組長一聽李涵章這麼說,敢情還有比自己更倒黴的,心理就平衡了些,不再歎氣了,坐在那裡跟李涵章擺了幾句龍門陣之後,便站起身來,開始按照剛才張處長宣布的要求,履行他的學習小組組長的職責,開始給這些倒黴蛋子分配鋪位。第二天,銀元販子周耀祖就在衣冠廟裡開始了“新生活”。在解放軍戰士的看管下,他每天上午和其他銀元販子一起掃大街、通水溝、除雜草、刷標語;下午在那個年輕組長的組織下,學習軍管會關於取締金銀市場的布告。對李涵章而言,他要想不動聲色地接觸一個人,幾乎是心想事成。因此,一天不到,他就取得了那個年輕組長的信任,並且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王新發。第二天,王新發便利用組長的權力,把銀元販子周耀祖的鋪位,搬到了與自己相鄰的、靠東牆的好位置上。夜裡,銀元販子們睡不著,全都悄悄地和旁邊的人擺龍門陣。李涵章和王新發閒聊時,知道他竟是成都警察局第二分局供給科管物資的小警員,平時就靠著從倉庫裡倒騰點兒緊俏東西出來,換點兒小錢花花,所以,安樂寺那個地方,他常來常往,之前從沒有失手過,沒想到這一次還沒出手就“栽”了。一聽說王新發是成都警察局的,李涵章警覺起來。因為他知道,成都警察局下轄的十三個分局當中,安插有不少軍統特務。中統和軍統,曆來矛盾重重。所以,他和王新發說話,也就更加小心。不過,借著擺龍門陣,他還是從王新發口中套出了不少關於成都警察局的情況:從新年開始的第一天,也就是成都軍管會成立的當天,那個盤問他們這批銀元販子的張處長,就帶著一批解放軍代表,來到了華興街的國民政府成都市警察局,宣布警察局自當天開始,由解放軍接管。王新發還告訴李涵章,他被召去開會學習時,見過那個戴眼鏡的“張處長”。那人名叫張振中,是軍管會公安處的副處長,專門負責接管警察局的全麵工作,同時負責重點清查潛伏下來的軍統、中統漏網特務分子。說到張振中,王金發躺在鋪位上興奮起來,“彆看跟個秀才一樣,槍法好得很!保警大隊的一夥兒人,往崇寧山裡倒賣槍支,被軍代表查到了,剛一問話就動武。聽說還沒等那幫不識時務的龜兒子摸到腰裡的槍把子,隔著四五丈遠,張處長一耍大肚盒子,就把四個人的帽子打飛了。子彈硬是個個擦著頭皮鑽過去的哦,燒焦了頭發。四個人,硬是沒有一個傷到皮肉,把那幫龜兒子嚇得尿了褲子。”李涵章聽著這些話,想起那個書生模樣、麵容和善、文質彬彬的張處長盤問自己的過程,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關於公安處接管警察局的情況,王新發還告訴他,接管工作開始後,隻抓了那些平時欺壓百姓、背有人命的家夥,和被確證是中統、軍統特務的家夥。剩下的一般的警員、職員,願意繼續乾的,就留下來各安其事,各司其職;不願意乾的,就發點兒遣散費,放你回家。王新發就是屬於不願意乾的那一撥兒。第一,他覺得自己這麼多年撈夠了,不如回大邑老家購置點兒房產,再娶房媳婦,安安然然過自己的小日子;第二,他覺得自己在舊警局撈錢兒的那點兒爛事兒,早晚會被軍代表查出來,要不就會被同僚供出來,因為那個關口,連平時喝酒喝成過命弟兄的,都有可能為了邀功,去找軍代表揭發檢舉。所以,王新發索性領了遣散費,打算把不準流通的銀元兌成人民幣之後,就回老家大邑。誰知道最後這個算盤沒打好,居然雞飛蛋打了。李涵章一邊小心翼翼地從王新發那裡打探情況,一邊像個飽經世故的老大哥,坦誠地勸慰他“錢財是身外之物,隻要過了這一關,兄弟你一臉福相,發達的機會多得是”。這樣一來,王新發很快就把李涵章當成了“自己人”。2剛進學習班的頭兩天,李涵章還有些擔心自己放在客棧裡的包裹。後來想到袍哥人家一向重義氣,自己住進去的時候又是提前交了錢的,估計店老板和小二不會把房子租給彆人;就是租給彆人了,新房客和店老板也未必就能找到自己藏的東西。想到這些之後,李涵章心裡就寬慰了些,開始本本分分地在衣冠廟裡當他的銀元販子周耀祖。為了不顯山露水,李涵章儘量跟其他銀元販子混在一起,人家怎麼做,他就怎麼做;人家說什麼,他就跟著附和。因為王新發對李涵章的印象特彆好,喜歡和他說話,所以,上街刷標語的時候,他總是讓李涵章跟自己在一起。一肚子墨水的李涵章假裝不認字,故意裝傻充愣,每刷一幅標語,都問王新發:“這上麵寫的啥?”“擁護共產黨,擁護人民政府!”“這上麵寫的啥?”“打到一切反革命!”“這上麵寫的啥?”“全民團結,防匪防特!”“這上麵寫的啥?”“歡慶內江解放!”“這上麵寫的啥?”“對於那些搗亂金融、投機倒把、倒販金銀的特務分子、壞分子,我們要給予嚴厲的鎮壓!”“這個是說的我們哦。”李涵章顛來倒去地看著這幅標語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口氣硬是厲害喲!鎮壓,還是‘嚴厲的’,那就是砍腦殼哦。好在這一趟我們帶的是大洋,而且不多,要是帶的大黃魚,保不準這腦殼,就搬了家咯。”王新發看了一眼在不遠處端著槍、看管他們的解放軍士兵,小聲地對李涵章說。說完,他有點兒誇張地撫著胸口,長長地吐了口氣。李涵章正要接他的話,忽然聽到幾十米外的街口傳來了一陣鬨哄哄的聲音。隨即,看管他們的兩個解放軍士兵,“嘩啦”一聲拉了一下槍栓,衝王新發和李涵章吼道:“停止工作,麵向牆壁,老老實實站好!”倆人一聽,趕緊把刷子、漿糊桶和一卷標語扔在地上,規規矩矩地按照要求麵朝牆站好。王新發還下意識地舉起兩隻手,護住了腦袋。隨後,七八個士兵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走了過來。有一個嚴厲的聲音正吼道:“倒賣金條的賬還沒算清楚,身上藏了子彈居然不交代!進了學習班還想對抗政府!說,槍扔到哪裡了?還藏了什麼?有沒有電台,有沒有其他武器?”“長官饒命,長官饒命。我說,我都說……”這聲音怎麼這麼耳熟?李涵章不由得把頭扭過去看,正好和那個被綁著求饒的家夥打了個照麵——讓李涵章沒有想到的是,那求饒的人居然是苟培德!李涵章這一扭頭,苟培德顯然也認出了他,立即不顧身邊兩個解放軍士兵的束縛,一邊掙紮,一邊往李涵章這邊看,扯著嗓門喊:“解放軍長官,解放軍長官,我有重大情況報告,我要立功贖罪!”李涵章立即意識到了麵臨的危險。他來不及多想,隨即轉身衝著身邊的王新發猛地扇了一耳光,扯足了嗓門喝道:“龜兒子,老子給你說過的話,全忘了?老子已經登過記了,登過記了!聽到了沒有?”王新發被李涵章這一耳光抽暈了,捂著臉站在那兒發傻。被押解著的、馬上就走到他們麵前的苟培德,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李涵章的這句話,並看到了李涵章冒著殺氣的眼睛,還看到李涵章往腰間平時配槍的位置按了按,聲音立即低了八度:“解放軍長官,我都坦白,都交代……”這邊,看押李涵章和王新發的兩名解放軍士兵一看李涵章居然動手揍起了小組長,沒等王新發還手,就把他倆拽開了,隨後,押著他們回了衣冠廟。下午組織學習的時候,李涵章和王新發自然挨了一頓訓。不過,那兩天學習班裡經常發生打架鬥毆的事兒,所以,李涵章甩了王新發一耳光,也算不上什麼大問題,隻是被教育了一頓。但李涵章雖然臉上沒有表情,心裡卻一直在打鼓:苟培德居然也跟自己一起被抓了?他分在了哪個組?這兩天怎麼一直沒看到他呢?他已經認出自己了,而且上午他大呼小叫地“要立功贖罪”,是不是要出賣自己?如果萬一苟培德被抓後供出了自己,該怎麼辦?整整一下午,李涵章的耳朵雖然豎著,但訓話的人講的什麼,他一句也沒聽進去。等到要吃晚飯的時候,他已經打定了主意隻要能脫身離開學習班,立即想辦法離開這裡:成都,決不能再呆下去了。因為那一耳光,王新發徹底跟李涵章翻臉了,當晚就利用組長的權力,把李涵章的鋪位調到門口靠近尿桶的位置,說是讓他“醒醒發神經的腦殼”。李涵章苦笑了一下,乖乖地聽從了王新發的安排,倒下去,卻怎麼也睡不著。就這樣,李涵章又跟著那些銀元販子們學習了兩天,通過解放軍軍官們講的課,他也逐漸了解了一些最新政策。同時,李涵章還聽其他的銀元販子說,他們這些小蝦小蟹小販子,不過是被逮來“賠綁”的,就連那個被搜出大黃魚、又私藏子彈,妄想蒙混過關再賣大錢的苟培德,也算不上大角色。解放軍這次突襲行動,真正要抓的大魚,是號稱“朱財神”的朱君昌,他的罪名是“操控金融黑市,炒賣銀元”。李涵章想起抗戰打到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國民政府也打過這條“大魚”:餘中英當成都市市長時,曾經以“囤積居奇,操控糧價”為由,就抓過這位“朱財神”。於是,他心裡不由得一陣感慨:這樣的人,不僅在春熙路和城守街上有幾十個商鋪,還有私人銀行,可謂是富甲一方了,可是,現在這些財富又有什麼用呢?想到這裡,李涵章的脊背一陣發冷。五天後,銀元販子周耀祖被解放軍從衣冠廟裡放了出來。3因為在安樂寺換銀元,李涵章被抓去衣冠廟,進了軍管會搞的學習班。五天後,他學習期滿,被放出來,回到了小通巷的客棧。李涵章一進門,小二就忙不迭地迎上來問:“周老板,幾天都沒見你回來住,去哪裡發財了?”李涵章瞟了店小二一眼,沒立刻答話。他徑直走到櫃台邊,自己倒了一碗茶水,邊喝邊假裝神神秘秘地說:“兄弟去了一趟那邊兒。”“哦……”小二張開的嘴巴半天合不攏。至於“那邊兒”是哪邊兒,小二不敢問,李涵章也不再多說,心想:就讓他自己慢慢去瞎琢磨吧。“哥子,這一趟是鏟鏟生意(臨時發生的交易),走得實在匆忙,沒來得及給你們打招呼。好在我早就交過店錢,老板有沒有趁我不在,又租給彆人,再收一次店錢呀?”李涵章一邊喝著茶,一邊借著和小二開玩笑打探虛實。“周老板,袍哥人家是講規矩的哦!你給了店錢,又有賬本算盤在裡麵,哪個敢喊人進去住嘛!再說了,你人不在,我們進去了,你回來說丟了金子銀子,要和我們打官司,我們又咋說得清楚?為幾個小錢惹場大禍事,不劃算嘛!”店小二脖子一梗,把手裡的土棉布長巾往肩上一甩,很生氣地挺起背回答。“是啊,是啊!袍哥人家,哪得乾這些沒良心的事情?兄弟,那就感謝了哈。”李涵章聽小二這麼一說,就放心了,再沒心情和他擺龍門陣,放下茶碗,拿起鑰匙往自己的住處走。到了自己的房間門前,李涵章沒有立刻進去,他站在門口先四處看了看,發現沒有什麼異樣,這才把注意力放在房門上。儘管屋子裡很暗,但透過木門和門框之間的縫隙,他還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床上揉成一團的鋪蓋,心裡安然了一些,掏出鑰匙開了門。進了房間之後,李涵章立刻反手把門拴上,站在床前仔細地四下打望,看看他不在店裡這五天,有沒有人動他的東西。看到算盤還是壓在鋪蓋的那隻角上,一切都和他離開的時候完全一樣,李涵章掀開毯子和草卷,看到自己藏的東西原封不動,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雖說是在客棧,但畢竟是暫時屬於自己的空間,不會有人來打擾,李涵章一頭倒在了床上。經過了五天的煎熬,終於又可以自由自在地一個人獨處了,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疲憊得像要閉攏。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李涵章出去吃了碗擔擔麵,又胡亂轉了一圈兒,這才回到客棧。他故意做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坐在櫃台旁邊,隔一會兒歎息一聲,隔一會兒又歎息一聲。店老板斜著眼兒看了李涵章好一會兒,明白他是有事情要和自己說,就主動先開口問道:“周老板,是不是遇到啥為難事了?說出來,哥子們幫你想想辦法嘛。”李涵章又歎了一口氣,低聲說:“兄弟,生意不好做哦。”“我聽小二說,你不是跑了‘那邊兒’一趟嗎?沒掙到錢呀?”店老板還惦記著他五天都沒回來的事兒。李涵章也不看店老板,悶頭倒了一碗茶水喝了,抹著嘴說:“跑一趟,也就是掙幾個腳力錢,哪裡發得了財?兄弟,你說這該咋辦呢?年根臘月的,咋回去跟婆娘娃兒交代哦?”“是哦,是哦!娃兒盼過年,大人盼掙錢,不容易啊。”店老板把自己的旱煙鍋子遞給李涵章,寬慰他說,“想開些,財運不來,攆都攆不上;財運來了,跑都跑不脫。”李涵章接過煙鍋子,邊抽邊看著店門外來來往往的人。這時候,正有幾十個穿著國軍破爛軍裝的散兵從店前走過,還有幾個好像受了傷,被夥伴左右攙扶著。李涵章估計這是些家夥被解放軍抓了俘虜,又不願意參加共軍繼續打仗,剛領了遣散費還沒顧得上回家……正琢磨著,扭頭一看見店老板也死盯著那些人,李涵章明白他是生怕那些人進來生事兒:這些人要是進來了,白住不說,還要找麻煩,搞的其他客人也住不下去。解放軍優待俘虜,你就是告到軍管會,也不起啥作用,最多派來幾個人,把他們教育一頓,遣散了事。好在那幫人亂哄哄地從店門口走過去了,並沒有要進來住店的意思,店老板這才長出一口氣。李涵章聽到他歎氣,看著那幾個傷兵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自己離開重慶時領的那個急救包一直帶在身邊的;又想起來成都路上,周雲剛的腳受傷後,還用了急救包裡的雲南白藥,心裡頓時有了主意,拉過店老板,悄聲說:“兄弟,你說這兵荒馬亂的,一不留神就會傷胳膊斷腿的,我們要是去整點兒雲南白藥回來賣,是不是能賺錢呢?”“好主意,好主意!周老板,你去嘛,整些回來,肯定能發財。不過,周老板啊,你整了白藥回來,要記得住在我這裡哦。”店老板邊誇他的想法好,邊站起來,彎著腰對李涵章打包票說,“袍哥人家,不說二話。看看你出門那五天我是咋做的?我這個小店,周老板儘管放心。”李涵章連連點頭,連聲說:“放心,當然放心,一百個放心。我要是對兄弟你不放心的話,哪能一走五天還不把房子退掉?”隨後,他又做出一副財迷的樣子說,“袍哥人家,都是自己兄弟。我對兄弟你直話直說,跑一趟雲南,山高水遠,不能走空路,我要從這邊帶點啥子過去,賤買貴賣,一來一回,都有賺頭才好。”“周老板,你硬是會做生意哦!我這裡前些時候住過一個來買鐵器的雲南人,說那邊的人喜歡大足鐵器,你買些過去,一定會大賺的哦!”店老板聽到李涵章向他討主意,覺得自己幫人找到了發財的路子,也沒顧上看李涵章的反應,自己先高興得笑起來。“太好了!兄弟,我們搭夥來做這個生意,”李涵章看到店老板在慢慢地順著自己的話往下溜,就繼續和店老板套近乎,走過去扳著店老板的肩膀,伏在他的耳朵上小聲說,“發財路子是兄弟你指的,我不能讓兄弟白出主意。這樣子,本錢我出,路子我跑,兄弟你在成都坐鎮,打探行情。一來一回,掙了錢我們三七開,你三我七,要得不?”店老板一聽,不出本錢就可以得好處,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歡喜得手發抖,竟忘記了手上沒有抹布,一邊用掌心摩挲著櫃台一邊忙不贏地說:“要得!要得!”4李涵章和他磨了半天的嘴皮子,終於覺得火候到了,這個時候才為難地看著店老板說:“兄弟啊,隻是……”“哥子,還有啥子為難的?你隻管說嘛。”一看李涵章吞吞吐吐的樣子,店老板生怕這種不出錢就可以獲利的好事兒打了水漂,心急火燎地問。李涵章一看店老板猴急的樣子,覺得火候到了,這才接著說:“隻是……現在軍管會卡的嚴,不比以前民國時候,想往哪裡跑就往哪裡跑。四川解放了,西康、雲南起義了,到處都成立了軍管會,出門不方便啊。”李涵章終於把自己一早上繞來繞去想解決的問題拋了出來。店老板發財心切,一聽這話,立即說道:“你不是有軍管會的身份證明嗎?路上那些事兒,我幫你去找街公所的人開個川、康、雲南的往來證明,不就妥了?你放心,兄弟沒有路子,敢在這裡開店嗎?不瞞哥子說,我們家在這條街住了幾輩子,街公所的人,熟得很,都是轉彎抹角的親戚。開個證明,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包在兄弟手上。”這一點兒,李涵章當然早就清楚: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沒有點兒根基,敢在街口開客棧?在國軍沒走時,不要說來收稅的、納捐的各路衙門吃罪不起,光是街頭收“保護費”的小混混就能把人纏死。所以,這樣的人多少都背景和靠山。一看店老板被自己繞進了套子答應幫忙,李涵章趕忙乘熱打鐵,出門去買了兩條煙、兩瓶酒、兩袋白糖,裝在一個口袋裡給了店老板。這個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李涵章把置辦的禮品遞給店老板後,又加了一把火說:“兄弟,那就麻煩你去街公所辛苦一趟了。路條拿到,我立馬就上路。隻要生意開張,就穩賺錢。”“要得,要得!隻是,你也必須跟著去一下,人家見了人,才給開證明。”店老板樂顛顛地招呼小二來守門,自己帶著李涵章走過幾條靜僻小街,進了一戶大院。不過一個多小時,從大院出來的時候,李涵章手裡已經拿著他想要的證明了。證明上的字,他瞄了一眼就記在了心理:“茲有成都市民周耀祖,從成都出發到雲南經營鐵貨,從昆明百寶堂大藥房購買白藥,服務新社會,望沿途給予放行。”把這張蓋了成都軍管會大紅方印章的“護身符”揣在懷裡後,李涵章一刻也不想再在這家客棧待下去了,他對店老板說:“兄弟,做生意講究個順風順水,更得把握時機。既然我們已經把這來回的買賣路數理透了,就得早下手才好。我的意思是時辰不等人,趁著年關沒過,先跑一趟雲南,賺一筆過年的小錢,順便也踩踩路子,看看咱兄弟倆這財運有沒有做大的把握。你先回客棧,我這就去置辦些行頭好上路。等我忙完回來,我們晚上再坐會兒,把生意上的事兒再仔細商量商量。”店老板一聽這話,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忙拱手道:“你的店錢還沒有用完,我等你回來結賬。”李涵章一聽就明白,店老板是擔心生意做不成,店錢也沒得賺,忙給他吃了顆定心丸:“兄弟這樣說就見外了,店錢要是不夠,哥子我添上;要是還有剩餘,就留在你這裡。哥子從雲南買了白藥回來,接著住。兄弟是兄弟,生意是生意,各算各的賬,大丈夫一言九鼎,該你得的份子錢,還是三七開。我住你的店,店錢還照以前的算。”店老板一聽這話,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對方看穿了,有些難為情,忙拱拱手說:“哥子,你這是打我的臉哦。”李涵章也拱了一下手說:“兄弟這話說重了。不是你出主意往雲南販鐵貨,不是你有路子開得來證明,我就是有三頭六臂,這錢也賺不到嘛。”兩人說得投機,便在街頭高高興興地分了手,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李涵章到了街頭,他仔細地把揣在懷裡的證明藏好,大搖大擺地進了一家雜貨鋪子,先買了一個背篼,背上背篼轉了幾圈,買了一把雨傘和一雙膠鞋,把能想得到的路上必須的東西購置齊整了,又在回客棧的路上買了一瓶散白酒、一大包鹵牛肉和燒餅,天快黑的時候才回到店裡,請來店老板和小二,圍在一起宵夜。那天晚上,李涵章藏著一肚子的心事,和店老板、小二邊吃邊喝邊聊,直到後半夜。想想第二天就要離開這裡了,他心裡有些愧疚,畢竟自己利用袍哥人家的義氣和信任,繞著圈子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夜裡解放軍士兵巡夜的口令和腳步聲,很快就讓他心底裡升起的一絲愧疚煙消雲散了。在這樣的環境裡,他要是不這樣使心計,就隨時都有可能暴露身份,成為解放軍的階下囚。喝著散白酒,吃著鹵牛肉,聽著店老板一句接一句的酒後真心話,李涵章在心裡對眼前這兩位萍水相逢的兄弟說:哥子這是迫不得已,對不住了!第二天一早,李涵章背了行李,告彆店主人,離開了成都。當他穿街過巷出了市區,走近一個裸露著青灰色磚塊的城牆“口子”時,忽然想起清人張懋畿的兩句《竹枝詩》:“蜀王城上春草生,蜀王城下炊煙橫。”刺骨的晨風似乎穿越曆史的寒冰迎麵而來,讓李涵章陡然間覺得自己行走在一條辨不清方向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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