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足獲得援助的願望落空了,三個人隻得繼續徒步往成都方向急行軍,想要追上二十軍和第一軍。好在江輝琦的腹瀉,在吃了藥和那位店家給的老薑之後,病好了,體力也基本恢複了;周雲剛的腳傷雖然還在疼,但對於走路,並無大礙。於是,為了趕上部隊,也為了避免和共軍地下黨策動的地方組織遭遇,他們專選偏遠的捷徑走。雖然山高坡陡,路況不好,但卻安全得多。一路上沒有阻力,進展得自然也很迅速,他們很快就把大足縣城甩在了身後。原來以為,店家賣給他們的十多斤炒米和鹹菜,足以讓他們支撐到大足,然後再得到補給,甚至能夠再弄輛汽車,但現在,情況已經發生突變,乾糧眼看就被消耗完了,他們必須在中午十分,趕到安嶽境內的一個小場鎮補充給養。然而,就在他們緊趕慢趕,在黃昏時疲憊不堪地接近那個名叫清油鋪的小場鎮時,卻迎麵碰到了兩個全副武裝的軍人。李涵章他們是在一處山窪裡看到對方的。他們走在低處,對方正從山北麵爬上來,所以先暴露了。“注意隱蔽!”李涵章一聲令下,江輝琦和周雲剛迅速匍匐在了路邊的草叢裡。對方毫無戒備地大踏步走來,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等他們逐漸走近了,李涵章看見了對方的帽徽和武器,基本斷定是自己人,便從路邊的草叢裡站起來,走向對方。那兩個人冷不丁看見眼前忽然鑽出了三條漢子,嚇了一跳,“嘩啦”一聲,飛快地抽出武器,子彈上膛,對準了李涵章他們。等那兩人看清楚對方的裝束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格老子,自己人!”然後收了家夥。互相問了一下,李涵章他們才知道對方是軍統的遣散人員,一個姓董,一個姓徐,都是成都人,現在正打算回家。“很好,”李涵章把自己這邊的人介紹了一番之後說,“我們也要往這個方向轉移,去找二十軍和第一軍,大家可以一起走。”畢竟是生死關頭,多一個人多一條槍,就意味著安全係數更大一些。況且,人多勢眾,五個裝備精良的人在一起,即使遇到共軍的小股正規軍,也有得一拚。那兩人高興都來不及,哪有不答應的理由?於是,一行五人進了清油鋪,找到一家稍微像樣點兒的飯館,由李涵章做東,吃了一頓飽飯。不過,戰事頻繁,民不聊生,所謂的飽飯,無非就是每人一大碗加了臘油青菜的手擀麵而已。和在虎溪河的時候一樣,周雲剛以同樣的方式“要求”店家準備了一些乾糧。不過這次不是炒米而是炒麵;不是三份,而是五份。吃過飯,把水壺和乾糧袋裝滿,五個人便迅速離開了清油鋪,動身繼續往成都方向趕。出了重慶一路走來,李涵章他們都儘量選擇小路,為的就是避免和共軍發生遭遇戰,耽誤行程。不過,正應了川人一句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五個人剛走進遂寧地界,便遇到了麻煩。翻過一個埡口,正要進入一片開闊地,他們便遇到了一群不速之客。這群人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一邊擠擠挨挨站成一排,一邊高聲喊:“站住!繳槍不殺!”李涵章瞄了一眼,對方大概有五十多人,有的穿著長衫,有的穿著短襖,有的端著中正式,有的舉著漢陽造,一看就不是正規軍。“你們是哪部分的?”周雲剛站到李涵章麵前,問道。“你管我們是那部分的?闖進了老子的地盤,就乖乖地放下武器,老子高興了,就放你們過去;要是把老子惹急了,哼哼……”站在對方中間的一個大高個兒手裡拎著一個大肚盒子,頂了頂腦袋上戴著的破氈帽,外強中乾地回答道。江輝琦低聲對李涵章說:“真沒想到,這樣的人居然也敢出來搶武器!要是有人一梭子打過去,還不倒下一片?”李涵章笑笑,點點頭。周雲剛還在戲耍對方:“各位大哥,槍咋個繳法,說來聽聽?”大高個說:“把你們身上所有的東西全部放在地上,衣裳也敞開,一個一個到我們麵前來。我們檢查完了就放你們過去。”軍統姓董、姓徐的那兩位脾氣暴躁,而且從沒受過這種窩囊氣,早就忍不住了。姓董的跨前一步,問:“你說的倒是好聽,要是有人不答應咋辦?”對麵的高個子毫無戒備,還揚了揚手裡的大肚盒子,憨憨地問:“哪個?哪個敢不答應?”姓徐的沒等他話音落,抬起手槍就是一個連發,當即把那人打矮了——子彈全打在那人的腿上了。畢竟是訓練有素的軍人,姓徐的子彈才出膛,李涵章他們四個也已經出手了,每人一梭子子彈掃出去,在撂倒對方的同時,已經迅速跳開,各自選擇有利地形,分散匍匐在了兩邊的地溝裡。對方沒有想到十比一的情況下,李涵章他們居然都敢先開槍,一下子懵了,邊四散跑遠,邊回頭胡亂開槍,子彈全飛到天上去了,根本打不著人。拖著死傷的同伴退到稍遠處,對方又集結在了一起,仗著人多勢眾,哇哇亂叫,邊罵娘邊和李涵章他們對峙。“犯不著和他們浪費時間,我們速戰速決。大家聽我的指揮!”李涵章看了看風向,小聲向對匍匐在他兩邊的人說,“我扔出催淚彈後,你們一起朝他們上方開槍,壓住他們。”幾個人點了點頭。李涵章掏出一枚催淚彈扔了過去。“轟”的一聲巨響之後,一陣白煙順風遮蓋了那群嗷嗷亂叫的家夥。催淚劑立即散發了,對方似乎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一時間鬼哭狼嚎,捂眼睛的捂眼睛,抱腦袋的抱腦袋,亂成一團。而與此同時,四支衝鋒槍正對著他們的上方一陣掃射,樹葉、斷枝下雨般地紛紛落下來。看到對方已經完全失去戰鬥力了,李涵章擺擺手,等身邊的人停止射擊後,高聲喊道:“我們是中央軍,去金堂執行任務,情況緊急,借條路走。否則……”李涵章說著,手一抬,幾個人又端起衝鋒槍一陣對空掃射。這幫山賊這時候才明白眼前的這根骨頭是啃不動了,李涵章見狀,吩咐大家多加小心: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小心他們回去再糾集人來,被打了伏擊。就這樣,他們一路高度警惕地向成都走去。2共軍占領重慶以後,下一個目標無疑就是成都。李涵章心裡清楚得很,儘管中央黨部軍事指揮機關和西南長官公署目前名義上還在成都,但恐怕就是張群長官和校長本人也不知道,下一刻那些牌子會掛在哪裡。成都的混亂是可想而知的,自己和楊森司令走散,跟他一起登機的希望非常渺茫……然而,此刻他還能做什麼呢?想來想去,唯一能做的,隻能是懷著僥幸心理,繼續趕往新津機場。出了遂寧地界後,他們攔下一輛運送物資的軍用貨車。李涵章掏出證件,讓押車的一名中尉看了一下,中尉立即把李涵章請進了駕駛室的副駕駛位置上,其他人坐進了貨車車廂裡,隨即直奔新津機場。新津機場是抗戰時期國軍的空軍基地,1940年擴建過一次,1943年又擴建了一次,因此規模僅次於浙江金華機場,但卻是國民政府修建的國內第二大機場、亞洲最大的轟炸機機場。抗戰時期,美軍最新式重型轟炸機B-29可以從這裡起飛,轟炸日本本土。趕到新津機場時,周雲剛因為腳傷仍未徹底痊愈,便留在貨車駕駛室裡看著司機,李涵章和江輝琦去機場打探情況。兩人下了車,跑步進了機場,遠遠地看見一群中下級的中統軍政人員正圍在一起聲嘶力竭地吼叫。那些人都是川渝兩地調查處的人,李涵章在重慶和成都兩地常來常往,基本上都臉熟。他們圍在一起吵吵什麼?李涵章想著走了過去,竟看到中統四川調查處的副處長周春生被圍在中心,正一邊拿已經看不清顏色的手巾胡亂擦著臉上的汗,一邊聲音嘶啞地喊:“大家不要這樣激動,冷靜些!袁副處長已經去和航空站交涉飛機座位了,很快就會有結果。”“那幾個處長哪裡去了?今天咋沒有看到章慶恩、朱林芸、李金生他們?他們去哪裡了?”人群中有人尖聲喝問。“龜兒子一早就跑了!”一個四川口音的人吼道。“跑了?咋跑的?周春生,你說,你說啊!他們咋跑的?”“他咋會知道?他要是知道,還不和他們一起跑了?”那個四川口音陰陽怪氣地說,“章慶恩、朱林芸、李金生幾個處長有的是錢,他們早就暗地裡把航空站的龜兒子們買通了!格老子,三兩黃金,一張黑市票哇!”人群裡頓時罵聲一片。站在一旁的李涵章看到這情形,心裡清楚,上麵撥的遣散黃金大都被處長們私吞了,真正發下去的很少很少。“這樣兵荒馬亂的,人人都自顧不暇,誰還會去考慮彆人的生死?主任,我們還是離開這裡吧。”江輝琦看了這亂哄哄的場麵,輕聲對李涵章說。兩人正打算轉身,被周春生看見了,立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揮著手高叫:“你們看,你們看,李主任還沒有走!李主任還沒有走!”其他的中統特務一聽這話,都齊刷刷地轉過頭,看到李涵章,立刻像蝗蟲一樣撲過來。李涵章看著這些曾經趾高氣揚的同僚,想他們以前走到哪裡不是見官高一級,要多威風有多威風!可現在,不要說威風了,一個個如喪家之犬,連衣帽都不周正,就像一群碼頭上跑攤的地痞。一種樹倒猢猻撒的悲哀,讓他打了個寒顫。在和周春生簡短地交流過後,李涵章咳嗽了一聲,等圍在身邊的中統特務們都安靜下來後,這才大聲說:“周副處長的話不錯,大家先不要慌,等袁副處長回來,我們再商量下一步咋辦。”看到李涵章如此冷靜,剛才還亂成一鍋粥的特務們迅速安靜下來,圍著李涵章和周春生找地方坐下,有的喝水,有的抽煙。周雲剛在車上遠遠地看到剛才的情況後,深怕李涵章出什麼意外,撇下汽車,快步走過來,和江輝琦一左一右地站在李涵章身後,警惕地四下張望著。一會兒,中統重慶調查處的副處長袁庚大步走了過來,見到李涵章,有些吃驚,但來不及多問,就先把他們遇到的情況簡單說了說。李涵章和周春生聽了他的話,頓時愣了一下,隨後認真分析了他帶回來的消息,決定把真實情況告訴大家。於是,周春生轉身麵朝那幫躺著的、坐著的中統人員,清了清嗓子,大聲喊道:“各位請安靜,各位請安靜。現在,我要告訴大家一個準確的消息,希望各位聽了不要緊張,更不要有情緒。重慶調查處袁庚副處長,剛剛去打探過了,因為共軍迫近新津,飛機已無法在新津機場降落。也就是說,我們已經不可能從新津去台灣了。”眾人一聽,立刻又亂了:“我們不去台灣,留下來被共軍抓住,那不是死路一條嗎?!”“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周春生嘶啞著嗓子,趕緊說,“剛才,我和李涵章主任、袁庚副處長商量了一下,我們認為,如果大家繼續留在新津,是不會有出路的,所以,我們不如去鳳凰山機場,也許還能在那裡趕上胡宗南空運軍隊去台灣的飛機。諸位覺得這樣可以嗎?”這些人此時已經完全亂了方寸,一聽還有路走,也不問消息可靠不可靠,馬上像剛抽了鴉片一樣,來了精神:機靈些的,也不管誰的車,搶著就上;沒上了的,持了槍四散跑開另外想辦法去了。大概是早就預料到了這種狀況,周春生、袁庚兩個副處長想也沒想就把車讓給了下屬,跑到李涵章他們半道攔下的那輛貨車上,和李涵章、江輝琦擠在一起:李涵章和袁庚坐一邊,江輝琦和周春生坐另一邊,周雲剛則坐在駕駛室,負責監視司機。車子開動了,周春生踢了袁庚一腳,問他:“剛才到底咋回事?”袁庚白了他一眼,愛搭不理地說:“你們那位鮮大齊鮮處長做的事情,你這個副處長會不清楚?反過來問我,啥意思?”周春生一聽這話,有點兒惱了,搖搖晃晃地想站起來,但路況太糟糕了,不時還要和迎麵而來的車輛錯車,他試了幾次,都還沒等站穩就摔倒了。最後,他終於不再做無用功,下決心坐了下來,喘著粗氣說:“就你小子狡猾,一天見不到人影,把我扔下和那幫孫子周旋。老子嗓子都喊出血了,嘴皮子都磨破了。你聽聽,你聽聽,老子的聲音都嘶啞成啥樣了?”袁庚想說什麼,可才把嘴張開,一看李涵章冷眼盯著他,就把眼睛往上一斜,隨後閉上了,坐在那裡隨著車子搖搖晃晃地養起了精神。3難道和自己有關?或者是不方便讓自己知道?李涵章想了想,對袁庚說:“袁處長,如果有啥不方便,那就等到了新都,你再和周副處長單獨交流。”“李主任,您多心了,哪有啥不方便的?不過……我知道您和章慶恩章代局長的私交一向很好,我也是追隨他多年的老部下……”“看樣子,是和章代局長有關了?如果真是,你就說吧,無論有啥變故,都但說無妨。”其實此時,李涵章心裡已經猜到袁庚下麵要說什麼話了。“您也許知道,章代局長從閻錫山那裡領了一筆疏散費,全是金條。本來,內調局本部和我們重慶內調處的兄弟都有份兒的,最少的也能領到一兩。可我們來成都後,一直待在川調處的地盤上,這事做得再機密,還是讓鮮大齊知道了,他就糾集了一幫人,在章代局長臨上飛機前鳴槍要錢。結果,兩人硬是在機場把賬算清楚了,才上飛機飛走。”李涵章當然知道,袁庚話裡的“內調局”就是內政部調查局的簡稱。此刻,車廂裡坐的人對中統的沿革都非常清楚:1938年8月設立的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早在1947年就改名為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黨員通訊局。但無論是“中統局”還是“黨通局”,都屬於黨的機關。“憲政”開始實行之後,黨務經費不能再從國庫開支,蔣校長提出“黨員從政”,號召黨的機關儘可能向行政部門轉移,於是,幾經周折,1949年2月,經立法院通過,內政部調查局才得以在廣州成立。而這時,李涵章早已經不在中統總部,被滲透到了重慶黨部。自中統成立以來,派遣特務滲入國民政府的各個行政機關,利用公開名義擴展特務組織、開展特務活動,已經成了中統高層獲取情報的主要渠道。不過,儘管因為身處重慶黨部,一向和中統總部、各辦事處聯係密切,李涵章還是沒想到內部會發生這樣的鬨劇,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慨歎道:“有這樣的事情嗎?閻錫山給章代局長金條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但鮮大齊和他之間發生的事情,兄弟倒真是第一次聽說。”一直坐在一旁沒吱聲的江輝琦“哼”了一聲,摸摸他的大鼻子插話說:“主任,隻有在這種時候,人的本性才會露出來。”“真沒想到啊,這些平時滿口總理遺訓、校長教導的人,臨逃命都不忘自己撈上一筆,一點不顧及留下來這些兄弟的生死……想想過去,咱們拎著腦袋給黨國賣命,真叫人寒心啊!”周春生直直地伸著兩條腿,就像那兩條腿不是他的,而是那些隻顧自己飛去了台灣的人的。袁庚不想接著說那些讓人難堪的事情,轉頭問李涵章怎麼這時候才趕到新津。李涵章臉色一寒,沒有答話。江輝琦於是便接過話茬,把路上車子突然出了故障的事情說了一遍。袁庚聽了,長歎一口氣說:“唉,這個吳茂東,壞了主任的大事。不過……也許,這就跟眼下的時局一樣,都是天意啊。”大家聽袁庚說起“眼下的時局”,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把一線希望寄托在了胡宗南身上。然而,正應了那句老話,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當他們那幾輛車連夜穿過成都,趕到北郊的鳳凰山機場時,天已經亮了,遠遠地就能看到機場上空空蕩蕩,根本不像是在運送士兵的樣子。但有人還不死心,把車開了過去,從車上跳下來,到處跑著找著,怎麼都不願意相信:等待他們的竟是一個空機場!“天意啊!”站在空蕩蕩的飛機跑道上,周春生重複著袁庚路上說過的話。李涵章看著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機場上絕望地瘋跑狂喊的同僚,低聲對袁庚說:“大家都跑了一夜,太累了,先在附近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再作打算吧。”當天晚上,圍著一堆篝火,周春生和袁庚在唉聲歎氣一番之後,又和李涵章談起了目前的局勢。“潘文華叛變已經是事實。我們在10月下旬就截獲了他發給他兒子的電報。”周春生是四川調查處的負責人,截獲進出川以及川內各部之間的電報,是他的本職工作。潘文華是西南長官公署副長官,他的大兒子潘清洲是二三五師師長,當時正由巫山沿大巴山撤向川北。潘文華親共,是眾所周知的。早在朱毛紅軍北上期間,他的二十一軍就與那些人有過接觸。那時,潘文華不僅主動借道給朱毛紅軍,雙方居然還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袁庚此時的心態,想必和李涵章一樣。那些大權在握的人,伸出袖口的手拿著黨國的軍餉俸祿,縮在袖口裡的手卻在扒拉自己的小算盤。結果,人家永遠有路可走;唯有他們,死心踏地伸出雙手,而且沾滿了鮮血,到頭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前麵是懸崖後麵是追兵,末了就隻有死路一條。一旦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總有一些人和事,會讓那些頑冥的腦袋轟然醒悟,頓時開竅。4李涵章他們心有不甘地在鳳凰山機場又等了幾天,因為人生地不熟,一行人吃喝都難以為繼。幾天後,這些中統特務終於確信已經不可能乘飛機去台灣了,隻得乘車回到成都市區,在春熙路西邊的一個小旅店裡暫時安下身來。此時的成都,和前些天的重慶一樣,不時傳來解放軍就要進城的消息,一幅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到處是罵罵咧咧、哭爹叫娘的國軍殘兵敗將和趁機打家劫舍的地痞流氓。這批中統特務此時駐紮的地方叫悅來客棧,此前是中統四川調查處的一個聯絡點,川渝兩地的中統特務都對這裡非常熟悉。晚上,李涵章才安排了周雲剛出去打探消息,周春生和袁庚就趁著下屬都去找樂子了,不約而同來到李涵章的房間,要和他商量下一步怎麼辦。可是,話沒說到三句,周春生和袁庚就開始責罵對方。“要不是你們帶著十幾個人跑來攪局,我這裡何至於如此混亂?”話題是周春生先挑起的,他憤憤不平地說,“我們原本已經實行了戰時體製,打算在川西、川北、川中、川南成立辦事處……”“兄弟是跟隨章慶恩局長來的,計劃配合行政院閻院長在川西平原阻擊共軍。誰知道你們川調處一點鬥誌都沒有,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做那些花樣文章給誰看?”袁庚覺得周春生在李涵章麵前駁了自己的麵子,心有不甘地反擊。真是狗咬狗一嘴毛!李涵章在心裡罵著。他實在聽不下去了,便有意岔開了話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左右看看他倆,問道:“你們這些天見過徐政沒有?”徐政原本是中統局西南負責人,內政部調查局局長季源溥去台灣之前,親自提拔他當了內政部調查局研究處長,全麵主持重慶方麵的工作。但幾天前,徐政卻突然沒了蹤影,李涵章懷疑他悄悄來了成都。果然,見李涵章提起徐政,周春生吐了一口唾沫,罵道:“我加入中統這麼些年,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恥的家夥!”聽他這樣說,江輝琦摸摸自己的大鼻子,笑著問:“他已經去台灣了嗎?”周春生點點頭,告訴他們,徐政是中共公開點名的戰犯,當然不敢留在大陸。他一到成都,就帶上四川調查處的處長鮮大齊去見陳立夫,表示無論如何都要離開大陸。陳立夫這個時候也沒有同意誰去台灣的權力,隻好沒話找話地安慰他說,“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爆發,黨國可望複興。”徐政當然明白這些話很不靠譜,又帶著川調處派給他的保衛人員去求穀正綱。穀正綱是蔣介石的侍從室主任。徐政見了他的麵,開始是再三請求,後來見穀正綱不鬆口,也不顧保衛人員跟在後麵,竟然猛然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穀正綱開恩。穀正綱沒有料到徐政會來這一手,連聲說:“這成什麼體統!這成什麼體統!”無奈之下,隻好哭笑不得地同意他去台灣。“哦,他這樣做,倒是不叫人覺得奇怪。”李涵章聽完這些新鮮事兒,點了點頭,說,“川渝兩個調查處的處長都已經去了台灣,你們兩個副處長也算是同病相憐,就不要再爭執了,想想以後咋辦吧。”還沒等周春生、袁庚答話,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他們不約而同地判斷出,那是美式山炮炮彈爆炸的聲音。李涵章皺了一下眉頭,低聲說:“看來,共軍已經兵臨城下了。弟兄們,你們現在有啥打算?”周春生看看袁庚,咬咬牙,說:“和軍統一樣,我們留下來潛伏的人也是有安排的。現在四麵八方都靠不住了,我打算帶著兄弟們跟著成都警備司令盛文,去越南、緬甸找條活路。”袁庚抬眼翻了翻李涵章,半天沒吭聲。李涵章見了,知道他的心思,說:“兄弟我得先去見過一位遠親,然後再做打算。”袁庚聽出了李涵章言下之意,以為他和自己的想法一樣,這才說:“你我兄弟,哪一個身上沒有幾條共黨的人命債?哪一個的名字沒有進共黨的《四川匪特調查》?當初沒有被劃到潛伏人員名單裡去,還不就是因為目標太大?被抓住了,肯定隻有死路一條。我手下有個兄弟的姐夫在範紹增手下當副官,我打算帶人去投奔他。然後改名換姓,參加這個團,起義!”李涵章暗想他這個主意倒是不錯,但嘴裡卻隻是說:“就此一彆,可能就要天各一方,再難有見麵的機會了。弟兄們,各自珍重!”說完,衝周春生和袁庚抱了抱拳,算是送客。周春生和袁庚離開房間不久,李涵章就聽到原本遙遠的槍炮聲竟越來越近了。外麵發生了什麼事兒?他原本有些著急,可看了看江輝琦,卻發現這個副官一副神情自若的樣子。他想了想,暗自笑了:也許在江輝琦的眼裡,自己也是一副神情自若的樣子呢。過了一會兒,周雲剛打探消息回來,報告李涵章說:“主任,第五兵團司令以下官兵五萬餘人被共軍包了餃子,全部當了俘虜。第十五、第二十、第七、第十八兵團,近兩三天先後在什邡、彭縣、德陽,和本市東南防區臨陣倒戈。成都城破之日,怕是就在今夜了……”這個消息讓李涵章半信半疑。三人休息了一會兒,李涵章實在放心不下,對周雲剛說:“你留在房間裡,我和輝琦出去轉轉。”然後,兩人換上便裝,出了客棧。結果,沒等他們走遠,就在悅來客棧附近的街道上,他們便看到了全副武裝、為數眾多的解放軍士兵,他們有的在街頭警戒,有的在街邊休息,整個部隊既不嘈雜也不混亂。這一切,完全證實了周雲剛所言不虛。兩人隨即退回悅來客棧,卻發現原來紮堆躲在這裡的中統特務正陸續換上客棧老板準備的便裝,分散著從後門和側門離開了。一直等候在房間裡的周雲剛看到李涵章他們進了門,猛地站起來,一把抓住李涵章的胳膊說:“主任,那些龜兒子都溜完了,我們咋辦?”5李涵章在解放軍進駐成都的當夜,就帶著江輝琦和周雲剛離開悅來客棧,轉移到了錦江河邊的一處宅子裡。正所謂狡兔三窟,對外,這處宅子是一個姓周的買賣人的私家房產,他往來成渝兩地做生意,要在這裡落腳;實際上,這裡卻是李涵章往來於川渝各個調查處和青幫碼頭的秘密落腳點。為了安全起見,這個地方李涵章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江輝琦和周雲剛都不知道。但現在,他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對他倆隱瞞了。李涵章當年在成都置辦這套宅子,既是往來聯絡的需要,也是他為家人留的一條後路。最初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多個藏身的地點。畢竟乾他們這一行的,欠下的血債多,得罪的人更多,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被人給賣了。後來隨著局勢的發展,華北丟了,華東丟了,政府東搬西遷,隻有西南還抓在手裡,李涵章更是覺得成都要比其他城市都牢靠得多。畢竟辛亥革命始於四川的保路運動,二次革命、護國、護法戰爭之後,四川軍閥多如牛毛,抗日戰爭時期政府入川,在這裡苦心經營多年……所以,在他眼裡,對於整個大西南來說,除了重慶,成都的政治、經濟、軍事核心地位是最牢固的。即使不出現“三分天下”的局勢,成都也可能成為黨國最後的根據地。李涵章置辦的這處宅子隔壁,住著一戶姓於的人家,老兩口、三個兒子、四個孫子、三個孫女,一家十一口。平常李涵章不來成都的時候,一直委托於老爹來幫他看房子。於老爹因為家裡孩子多,住得擠,也樂於幫忙,就把自家的房子留給兒子們住,他和老伴兒搬來李涵章的宅子裡住。更重要的是,於老爹也是袍哥人家,為人仗義,在外麵比較吃得開,李涵章還能通過他搞到情報。於老爹是老江湖了,閱人無數,眼裡揉不下沙子,自然早就看出這位“周先生”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但他卻從不多問,樂得從周先生手上落幾個小錢。這天,於老爹正在街沿上喝茶,看到周先生帶著兩個夥計走進來,有些意外,忙站起來,衝著裡屋喊:“老婆子,快去燒水,周先生回來了。”李涵章從兜裡掏出四塊銀元遞給於老爹,說:“老爹,兵荒馬亂的,生意不好做,這幾個錢你先拿著。等我這幾天把賬收回來了,再多給你些。”“要得!要得!”於老爹在圍腰要翻來覆去地把手擦乾淨了,接過錢,捏在手裡,不住地點著頭說,“你們先上樓去坐一會兒,我這就去泡茶。”在宅子裡把身上帶的東西藏好以後,三個人喝過於老爹泡的茶,就各自選了一個方向,分散出去找理發店、買日用品。李涵章另外買了一瓶酒、一刀肉和一些蔬菜帶回家,就著當天中午和於家父子在一起吃飯之機,又打聽了一些成都時下的情況。午飯後,三個人就分頭出門去“收賬”去了。李涵章並沒有對周春生和袁庚撒謊,他真的要去見一位遠親。這位遠親叫王世奇,是他一位遠房姑婆的兒子,住在成都比較繁華的八寶街,在川軍裡當師長。這樣的時候,上門找王世奇做什麼呢?看看他是不是會拉著隊伍去山裡繼續打仗?看看他能不能想辦法幫自己去台灣或者香港?看看他能不能想辦法把自己改名換姓安插在他的部隊裡?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李涵章一路上翻來覆去揉搓著這些問題。問題越想越多,卻找不出來一個清爽的答案。因為他清楚地知道:此時,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見機行事。成都地處川西壩子,整座城市的地勢西北高,東南低。西麵有龍門山脈、邛崍山脈為屏障,東邊則是低矮的龍泉山和一些坡緩土肥、草豐樹茂的大大小小的丘陵,豐饒的物產,滋養著這座“天府”中的所有生命。不說青城山、都江堰,就是武侯祠、杜甫草堂,也足以讓人感受到這座城市背後長長的曆史背影。平時來成都時,李涵章有了閒心,總愛換上便服,戴上墨鏡,甚至連隨從也不帶,一個人在大街小巷裡溜達,嘗嘗小吃,看看把戲,但現在,他揣著那一大串問題,急著趕去八寶街,再也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了。成都的12月底,並不太冷。李涵章出門時,在藍色夾襖外罩了一件舊外套,換上一條黑色大襠夾褲,光腳穿了一雙毛了邊口的黑布鞋——這種打扮,是成都此時最常見、最普通的市民衣著。路上,時不時就會遇到一隊隊共軍的士兵在盤查上街的人。多年的曆練,已經使李涵章練就了“隨境而化”的本事。這種“化”,不僅僅是神態衣著,更重要的是心態和精神的“化”。也許是基於這些原因吧,儘管李涵章一路上不時遇到巡城的解放軍士兵,但還是很順利地來到了八寶街。此時,按照事先的約定,分開繞道而來的江輝琦和周雲剛,也先後到了八寶街口。他們先轉了一圈兒,借著看街道兩邊商鋪的機會,勘察了地形,然後進了十字路口的一個古玩店。乘著江輝琦和周雲剛跟老板討價還價,李涵章隨著來來往往的人流,在八寶街上又轉了一圈兒。這裡是居民比較密集的街區,李涵章置身其中才真的相信“共軍不擾民”的傳言。在這條街上,根本沒有這座城市即將全麵改變顏色的任何跡象,也沒有看到一名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士兵,人們像往常一樣買進賣出,過著安閒的小日子。路過一個糕點鋪子時,李涵章看裡麵客人不少,也拐進去買了幾盒高級點心,這才朝王府走去。王府是一座川西常見的院子,大門進來有照壁,前後各有一個寬大的天井。以往李涵章來時,門口都有衛兵,但今天,不僅門口沒有衛兵把守,前院居然也是空蕩蕩的。李涵章心裡隱隱覺得有些異樣,但還是小心翼翼地繼續往裡走。卻沒想進了後院,他居然迎麵看到王世奇的母親掀開簾子從堂屋出來。抬眼看到李涵章,老太太並沒有吃驚,而是滿臉堆笑地高聲打招呼:“是涵章啊?好久沒有看到你了,今天咋有空來看姑婆呢?快,快,快,屋裡請。”李涵章進了屋,雙手把點心輕輕放在八仙桌上,然後退回來,在右排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老太太坐在主人位置上,看了看手邊的點心,笑著說:“你每次來都要買些東西,好見外喲。”“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做小輩的,孝敬您老人家,是應該的。”李涵章一邊應答著,一邊四下裡看。“小翠,上茶。”老太太麵朝門外喊了一聲,又對李涵章說,“你爸爸媽媽最近有信回來沒有?在香港那邊還安生吧?”“還好!”李涵章收回目光,看著老太太,問,“姑婆,我表叔呢?”“他啊,去寶光寺學習了。哎呀,涵章,你起義沒有?起義了好啊,成都就太平了,不得到處去逃難了。”老太太說話的時候紅光滿麵。李涵章一聽這話,就知道王世奇已經投共了。他心裡一下子空了,不想再坐下去,寒暄了幾句後,站起來對老太太說:“我也是來學習的,路過這裡,順便來看看姑婆。您老人家多保重,我就不等表叔了。”“茶都沒喝一口,就走嗎?”老太太站起來,還想挽留。“下次來喝。”李涵章說著,轉身出了王府,左右看看沒有什麼可疑的人,疾步經過了十字路口的古玩店。江輝琦和周雲剛隨即跟了出來,一聲不吭地走出了這條繁華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