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兄弟(1 / 1)

迷徒 何曉 4882 字 16天前

三人在外麵的小飯館裡吃了飯,回到錦江河邊的老宅子時,天已經黑了,於大爺老夫妻倆還在偏房裡掌著燈等他們吃飯。李涵章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掏出幾塊銀元放在桌子上,說:“還好,收了一些老賬。我們在外麵吃了,這就上去休息。你們也吃了早點兒睡。”白天過於緊張,三人上了樓,沒有多說什麼,就安排好放哨時段,各就各位了。江輝琦半夜起來換周雲剛的哨,聽到李涵章不住翻身的聲音,悄聲問:“主任,睡不著啊?”李涵章翻身坐起來,低聲說:“王世奇居然已經投共了,我有些接受不了。”周雲剛從樓梯口的哨位上走過來,坐在李涵章身邊,說:“主任,老實話,我是你的衛士,你走哪裡我就跟哪裡,你投共我就投共,你進山打遊擊,我就進山打遊擊。”“你自己沒有主意嗎?”“主任,我們啥時候能有自己的主意?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江輝琦坐在樓梯口,把手放在大鼻子上,歎口氣說,“現在,大家都不過是喪家犬。”江輝琦的話,讓李涵章想起了他的杜賓犬黑伯。他看了看跟在身邊的副官和衛士,命令說:“你們休息吧,我來放哨。明天還有任務。”李涵章所謂的“任務”,就是帶著江輝琦和周雲剛去找中統在成都的聯絡點。李涵章知道,川調室的情報網包括黨網和通訊員,黨網的全稱是“中國國民黨黨員調查網工作人員”,通訊員也是同步從1940年川調室成立那天起就開始發展的。根據他離開重慶前的最後一次統計數據,四川的黨網是六千多人,通訊員有四千多人。這些人當中的大多數,都像在新津機場遇到的那些人一樣,成了無頭蒼蠅,但還有一些,卻接受命令潛伏了下來。李涵章非常清楚地知道,川西辦事處的劉情懷就沒有離開成都,因為四川省黨部書記漆中權臨去台灣之前,已經任命他為省黨部留守處主任。這些被安排留守的特務,都是經過培訓的骨乾,李涵章相信他們和全國其他的留守特務是有聯係的,而且,整個留守特務就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可以隨時收攏、隨時放開。滿街紅紅綠綠的標語,讓一向沉穩的李涵章,從一個嶄新的角度領教了共軍政治宣傳的厲害。他帶著江輝琦和周雲剛從一個聯絡點趕到另一個聯絡點,期間,不時遇到荷槍實彈的共軍士兵從他們身邊跑過,要麼急行軍一般處於戰備狀態,要麼押著被抓獲的身著國軍軍裝的官兵或身著各式普通衣裳的特務遊街而過。李涵章每看到一張他熟悉的麵孔,心裡就會抽搐一下,然後,彆過臉去,裝作很隨意的樣子,把扣在腦袋上的禮帽拉一拉。忐忑不安中,李涵章一行三人來到了純化街。這條街上有個關帝廟,川調處的中統特務之間要是有什麼公私糾葛,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跑來這裡焚香磕頭。劉情懷接受命令要留下來之後,就曾帶著幾十個特務來這裡歃血為盟,發誓要反抗到底。但是,也不知道李涵章是該慶幸還是該失望,正是在他們趕來的時候,這個特務窩子被解放軍搗毀了:沿街兩邊每隔幾步就是一個端著槍的解放軍戰士,潛伏在這裡的中統人員被反綁著雙手,一路押了過來。他們中間有的穿著青布長衫,有的一身短打,但都把頭埋在胸前,眼睛看著路,被推推搡搡著往前走。李涵章今天是一身闊商人的裝束:咖啡色的銅腿兒水晶石眼鏡,藏青色的夾層長衫,黑色的呢子禮帽,黑色的皮鞋。跟在他身後的周雲剛裝扮成李涵章的隨從,一身短打;江輝琦則裝扮成李涵章的賬房先生,一襲布衣長衫。但他們每個人的腰間,都揣著一把相對小巧、易於隱藏的六發左輪手槍,以防不測。看著那一張張從關帝廟裡被押出來的熟悉臉孔,他們非常明白,雖然自己化了妝,但即使關二爺也無法保佑他們不被這些昔日的同僚認出,再來個當場“揭發有功”。如果真那樣,可就徹底栽了。因此,李涵章給兩個下屬遞了一個眼色,三人心有靈犀,慢悠悠地踱到了牆角,先阻斷那些被陸續押出來的中統特務們的視線,然後左右看看,確信沒有什麼危險了,這才慢慢地退出了純化街。誰知道,他們剛剛走到純化街街口,忽然從旁邊冒出來一高一矮兩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士兵,端著中正步槍,把他們攔住了。“你們給俺站住!你們是哪兒的人?做啥的?”也許是李涵章那身闊打扮太惹眼,高個子解放軍操著一口山東話,上來就很不客氣地盯住了李涵章。李涵章扶了扶眼鏡腿兒,正尋思著怎麼答話,跟在後麵的江輝琦趕緊擠到李涵章前麵,從口袋裡摸出一盒“哈德門”,一邊往外抽煙卷,一邊點頭哈腰地操著一口地道的四川話對那兩名解放軍說:“長官辛苦,長官辛苦,這是我們周耀祖周老板,在雲南思茅和這川西壩子一路,做點兒茶葉生意。”說完,邊迎著那兩個解放軍的槍口往前走,邊把手裡的兩支煙往上遞。李涵章不動聲色地看著兩名解放軍士兵的反應,而站在他右側的周雲剛卻故意哈了口氣,裝作很冷的樣子,把兩隻手互相插進了袖口裡。李涵章知道他的意思,因為在他們三個人寬大的衣袖裡,都藏著一支左輪手槍。“站住!彆再往前走了。告訴三位,咱們不興叫長官,咱們得叫同誌!明白了嗎?現在是新社會了,以後三位記好了,要叫‘同誌’!好了好了,他是老板,你倆是乾嗎的?”矮個子解放軍晃了晃手裡的槍,操著一口天津話,阻止了試圖向他靠近的江輝琦。聽了這話,李涵章明白,這兩名解放軍士兵已經相信自己的身份了,忙掏出早就準備好的證件遞了過去。這是一個貼著自己的照片、名為“周耀祖”的“國民身份證”。等高個子解放軍士兵收了槍接過證件後,李涵章又把江輝琦扒到一邊,笑著對矮個子解放軍說:“兩位同誌,下人不懂貴軍的新規矩,說話不當,請彆見怪。”高個子解放軍左右上下很仔細地看了看證件,又看了看李涵章,把證件還給他說:“沒瞧見街上貼的通告嗎?咱們成立軍管會了。這老蔣偽政府的身份證要作廢。你們記著,趕緊去換發新證件。知道地兒嗎?不知道的話……”“曉得了曉得了,長官辛苦。我們曉得了,這就去換,這就去換。”江輝琦摸了一下鼻子,一邊哈著腰答話,一邊把那兩支煙繼續往那兩名解放軍戰士手裡遞。“你拉倒吧!俺們人民解放軍,不興這個。裝起來自個兒抽吧。好了好了,你們走吧。”操山東口音的高個子解放軍邊說話邊揮了一下手。三人虛驚一場,回到錦江河邊的宅子裡時,懸著的心才放下來。2李涵章帶著江輝琦和周雲剛進了宅子之後,看到於大媽坐在房簷下一邊補衣裳一邊照看孫子,隨口問:“於老爹出去了?”“他哦?忙得很,又去槐樹井吃講茶了。”於大媽抬起頭,笑著回答。“他老人家是個能乾的人哦。”李涵章說著,給江輝琦和周雲剛使了個眼色,三個人便徑直上了樓。四川茶館多,倒不是因為川人不能在家安靜地喝茶,而是因為川人喝茶隻是個手段,在茶館裡解決大大小小的問題才是目的。無論是鄰裡之間、兄弟之間,還是賣藝跑碼頭的、耍錢賭博的,黑道白道,有了糾紛都是在茶館裡解決:當事雙方找幾個彼此都信得過的人,聚到茶館裡,一人麵前一碗茶,雙方各講各的理,誰是誰非,一番龍門陣擺完,總會有一個解決方法讓雙方都滿意,然後輸理的一方付了茶錢,大家互相拱拱手,各自散去,再不計較。李涵章每次來這裡,總是碰到於老爹被人請去吃講茶,可見他在當地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是個神通廣大的人。上了樓,關上門,三個人圍在一起,悄悄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剛才在純化街口你們也都看到了,要不是輝琦隨機應變,我們可能就全部暴露了。所以,我想了想,你們以後不能再跟著我。對共黨而言,我身上背的有血債,他們絕對不會輕饒我;對黨國而言,我知道得太多,所以才被點名必須去台灣。也就是說,現在,我很有可能是兩邊都要找到的人。好在我的家人都去了香港,自己兩個肩膀扛一顆腦袋,沒什麼牽掛,哪裡黑哪裡歇,能找個地方藏身就可以了,但你們不一樣。一來你們兩個都年輕,沒有成家,還要回去續香火;二來你們身上沒有背血債,就是被抓了,也不會被殺頭。”李涵章說完,看看江輝琦,又看看周雲剛。他自己都覺得剛才的話不像自己說的,太羅嗦了,可他偏偏就這麼說了,而且,還覺得有話壓在舌頭底下,很想說,卻說不出來。江輝琦低著頭擺弄手裡的左輪,一言沒發。周雲剛畢竟性子急,捏緊拳頭、壓低嗓子說:“主任,你要是進山,我就跟著你打遊擊;你要是找路子去台灣,我一路給當護衛。”“不行!你們兩個必須離開我,這樣才安全。剛才上樓的時候,你們有沒有聽到於大媽說的話?”李涵章看見兩人茫然地看著自己,隻好自問自答,“我看最好的辦法,是請於老爹幫忙把我們一路帶來的那兩支衝鋒槍和這幾支好手槍都賣了,大家拿著錢才好走路。我這裡有兩支槍,你們都隻留一支手槍防身就可以了……另外,國民身份證要帶好,那是護身符。”周雲剛還想說什麼,李涵章伸手製止他,說:“就這樣吧!我已經決定了。”於老爹這頓講茶一直吃到晚上才回來。李涵章讓周雲剛在門口等著,一見於老爹回來,忙將他請上樓,說:“於老爹,兵荒馬亂的,生意不好做。我們搞了些槍,想換成錢,你看能不能幫幫忙?”他們剛來的時候,於老爹就看出來了他們背上的口袋裡裝的是真家夥,現在聽他們這樣說,也不戳破,連忙答應:“這些東西現在是搶手貨,好出手得很,包在我身上。”李涵章說:“我們是外鄉人,不敢在這裡拋頭露麵做這些生意,煩勞老爹跑路,不管啥價,都一定給老爹抽頭。不過,價格可以講,但隻要銀元和川板,其他的不要。”於老爹見有利可圖,就連夜帶著兒子上山去找人聯係。天不亮,父子二人回來,一進屋就對李涵章說:“周先生,兩支衝鋒槍帶子彈六百大洋,兩支手槍帶子彈四百大洋;手榴彈、催淚彈加在一起兩百大洋,他們出一千塊銀元、一千萬元人民幣,你看可以不可以?”這個價格比李涵章預計得要高很多。李涵章知道於老爹沒有在中間吃雷,暗暗佩服老人家信守江湖道義。見李涵章沒有意見,於老爹的兒子轉身出門去了。一會兒,帶來六個人,一身川西壩子男人常見的裝束,但行走間背脊梁筆直,而且衣袖帶風,一看就不是尋常莊稼人。大家見麵,也不吭聲,把錢和武器全都擺在地上,互相把對方打量了幾眼後,彎下身去,各拿各的,然後抬腿走人。一場交易,就這樣簡簡單單地結束了。等來人扛著武器走了之後,李涵章拿過一個小口袋裝了三百塊銀元,對於老爹說:“煩勞了,莫要嫌少。”於老爹是江湖人,也不推辭,道過謝之後,拿起三百塊大洋就走了。於老爹走了之後,李涵章坐在那裡,一直低著頭,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煙。扔了六七個煙頭之後,李涵章從房間裡翻出一個方鐵盒。周雲剛和江輝琦一看,竟是二十支裝“龍馬”牌香煙盒,而且還沒啟封。兩人吃驚地看了對方一眼,因為這種香煙盒當時非常少見,隻有國軍高官才能享受到,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倆之前都沒有見過這個東西!李涵章撫摸著那盒煙,自言自語地說:“這盒煙,跟了我十多年了……”隨後,他站起來對周雲剛和江輝琦說:“你們倆在家守著,我出去一下。”“主任,你去哪兒?”周雲剛隨即問道,江輝琦也跟著站了起來。“這個你們彆管!”李涵章穿好外罩,戴上了那副茶色的水晶石眼鏡,拿起了那頂禮帽,還是一身闊商的裝扮,就要出門。“那不行!主任,我是你的衛士!保護你的安全是我的職責。我必須跟著你,不然就是失職!”周雲剛跟李涵章較上了勁兒。江輝琦隨後說道:“主任,純化街口那場遭遇,說明共軍現在盤查得很嚴,你如果不是有特彆要緊的事兒,最好還是彆出去!如果非要出去不可,那就還得讓我和雲剛跟著你,這樣也好有個照應。”“我必須得出去一趟。在這種時候,這事兒對彆人來說,也許不算個事兒;但對我來說,很重要!”李涵章聽了他倆的話,沉吟了一下,最後拍板說,“這樣吧,輝琦你在家裡待著,看好我們的東西,”他用手指了指剛才賣槍所得的那些銀元和人民幣,“雲剛,你跟我走一趟吧。”周雲剛還是一身短打,裝成闊商周耀祖的隨從。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下了樓。走到一樓時,於老爹兩口子正在準備晚飯,看到李涵章和周雲剛又要出門,招呼了一聲:“晚飯馬上就好了,咋個又要出門?”“老爹,你招呼樓上我那個兄弟一起吃吧。我們倆有點兒急事出趟門,馬上就回來。”李涵章邊和於老爹說話,邊遞了一支煙給於老爹。“早些回來哦,解放軍搞啥子宵禁,晚了就回不來了。”於老爹接了煙,叮囑了一句。“曉得了。”李涵章邊答應邊帶著周雲剛加快了腳步,離開了錦江河邊那套宅子。然後,直奔春熙路方向而去。3江輝琦和周雲剛根本不知道,李涵章這次到成都,還有一樁心事,就是去祭奠他的恩師戴季陶。10個多月之前,戴季陶的靈柩從廣州乘飛機運抵成都,成都各界在文殊院設下靈堂,舉行公祭,之後,便安葬在棗子巷的戴家花園。正巧那段時間,李涵章從楊森司令那裡領受了一項秘密任務,帶著手下到西康調查劉文輝與共黨之間的聯絡情況。這一去就是近兩個月。戴先生的靈柩在文殊院停放了59天,他沒能趕回成都,沒能去靈前祭奠,也沒有趕上安葬先生之前成都各界舉行的一場場公祭,更沒能在戴先生下葬時,去送他最後一程。執行完任務返回重慶後,已經是5月份了,全國各個戰場,國軍節節敗退,西康、雲南兩省,不時有各種臨戰倒戈的跡象。因此,這期間,楊森司令不停地安排給他這樣那樣的臨時任務。儘管他因為執行公務,不停地往返於重慶和成都之間,但每次都來去匆匆,去戴家花園祭奠戴季陶的願望,也一直擱置著,依然隻是一種願望。這件事情,成了他這幾個月來,一直沒法和人說起的一塊兒心病。但現在,李涵章預感到,此次離開成都,這輩子再想返回,幾乎是不可能了。所以,他必須趁著人還在成都,了此心願。不然,他將來就是死了,也無顏再去見戴先生。剛才他翻出的那盒“龍馬”香煙,是戴季陶在李涵章“高考”取得好成績、順利進入國民政府司法院時,特地賞給他的。一直保存著這盒煙,是因為李涵章知道,戴先生這樣做,不僅僅因為他和李涵章的父親是世交,更主要的是因為他賞識李涵章的才華。這麼多年了,從中央黨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中央社,再回到中統總部、調到重慶黨部,職務在不斷變化、身份在不斷變化,但李涵章感念戴先生的知遇之恩,對戴先生的感情一直沒有變化。他珍藏著這盒煙,從來舍不得打開來看一眼,儘管他估計裡邊裝的那二十支香煙早就發黴了,但他仍完好地保存著。國民政府在1948年年底遷往廣州後,李涵章便聽說了戴先生身體有病的消息。當時,他就想抽時間去探望一下這位影響了他大半輩子的恩師。但國軍一路敗退,戰事日益吃緊,直到1949年2月,他才得知,戴先生已經於11日在廣州家中服安眠藥自殺了。當時的報章上以《元老戴季陶昨晨病逝廣州於院長行前病榻執手訣彆》的標題報道的此事,但後來李涵章得到的消息是,蔣校長力勸戴季陶同去台灣,但對時局已經絕望的他,數次拒絕,而且,自抗戰期間就開始一心向佛的戴院長,臨去世前幾天,還拖著病體,專程去了一趟廣州的六榕寺,將十一個平時拜的千手觀音親自放在六榕寺的覺皇殿中,並和寺中的高僧談禪,說自己不久便會脫離這個惡世……這些屬於“內幕”的事情,都是李涵章後來才陸續聽說的。他很懊悔,自己這麼多天,為什麼沒抽出時間去看望先生。李涵章的這些心事,跟在後邊的周雲剛當然不知道。有了上次在純化街街口的教訓,一路上,他始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探視著沿途的動靜,手從沒有離開藏在腰間的槍把子。還好,天色尚早,這次出門,他們一路上看到的,基本上都是一派大亂之後初現大治的跡象,街巷兩旁人家的院門大多關閉著,各種鋪子卻大開店門,照常營業。路過一家酒店時,李涵章想了想,進去買了一小壇瀘州老窖。沿途的這些情景,讓李涵章心裡如五味瓶倒。經春熙路,過東大街、西禦街,出新西門,至棗子巷的戴家花園,是當時戴先生出殯時所經過的路線。李涵章之所以沿著這條線路走去戴家花園,是想借此彌補他當時沒能去送戴先生最後一程的遺憾,更是為了不給自己後半生留下愧疚。好在,儘管這一路遇到了兩次解放軍士兵的盤問,但有了上次在純化街街口的經驗,李涵章和周雲剛都天衣無縫地憑著軍管會發的那張新的身份證明,安全坦然地混了過去了。終於進入棗子巷了。戴家花園就在不遠處。儘管去祭奠戴先生心切,但李涵章做了這麼多年的特務工作,情形再緊急,他也不會亂了方寸,依然下意識地保持著最起碼的警惕。已經看到戴家花園的院牆了,李涵章停下腳步。他遠遠地看到,正有一隊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士兵在戴家花園門前的棗子巷裡,來來回回地巡邏。李涵章立刻判斷出,軍管會派來這麼多的兵力,恐怕不僅僅是為了保護戴家花園,而是在張網以待,等著前來這裡探訪的人自投羅網。畢竟,戴先生從國父孫中山先生的隨從秘書,一直做到國民政府委員、考試院院長之職,並在這個職位上乾了長達20年凡是在這個時候出入戴家花園,或者來祭拜戴先生的,在國民政府裡自然非顯即貴,肯定都是要釣的“大魚”。果然,李涵章才往前走了幾步,立刻就有四名解放軍士兵迎了上來,厲聲喝道:“站住,乾什麼的?”“同誌,我們回家,路過這裡。”李涵章經曆了解放軍的幾次盤查之後,“同誌”這兩個字,在他嘴裡,已經像“長官”那樣可以順口而出了。他回答著,沒等那四名士兵開口索要,就十分及時地把身份證明拿出來,遞了上去。一名士兵把長槍豎在地上,接過證件來看了幾眼,然後又把眼睛瞄向了緊跟著李涵章的周雲剛。“同誌,這是我的夥計,跟著照應我的。”李涵章說著,衝周雲剛使了個眼色,然後突然開口訓他,“見了解放軍同誌,咋連句話都沒有?平時我是咋教育你的?都就著酒肉吃到肚子裡了?人家解放軍同誌,為了保護我們成都的社會治安,天天這麼辛苦,你咋木頭似的,連句感激的話都沒有?”周雲剛趕緊哈起腰,衝那四名士兵打躬作揖:“解放軍長官辛苦,解放……”“叫‘同誌’!教了你多少遍?這點兒事兒都記不住!”李涵章煞有介事地訓了周雲剛之後,就又把臉轉向還拿著他那身份證明的解放軍士兵,彎下腰說,“同誌,您彆和下人一般見識,他是個粗魯人,不懂事兒,腦瓜子又笨……”李涵章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名解放軍士兵打斷了:“好了好了。現在是新社會了,人人平等。你的舊思想也要改一改,不要開口閉口下人老爺的,那都是舊社會的陳規陋習!天不早了,你們趕緊回家去吧,一會兒關了城門,你們就得住店。”說完,就把身份證明還給了李涵章。“要得!我們這就趕緊走。”李涵章把身份證明接過來,小心揣好,趕緊帶著周雲剛往棗子巷的深處走去。路過戴家花園的大門口時,李涵章放慢了腳步。大門兩邊各站著兩名解放軍士兵,豎著槍,站得筆直。他知道,想去花園祭奠恩師的願望,此時已經完全成為一種永遠的願望了。他暗自歎了口氣,伸長了脖子,儘可能地往大門裡望了一眼。戴家花園臨門的那堵照壁和照壁牆上探出來的冬天的樹冠,遮掩著花園裡的一切。李涵章什麼都沒看到,也把什麼都看進了心裡。急匆匆地走出棗子巷,繞回成都城的新西門之後,李涵章找了城牆下一個遍地枯草瓦礫的僻靜地兒,從口袋裡掏出一方白色的絲綢手帕,鋪在地上,把那盒十多年都沒有啟封的“龍馬”牌香煙,一支一支地拿出來,擺在了手帕上。十多年過去了,那二十隻煙已經黴成了一坨,李涵章十分小心仔細地把它們一支支摘開擺好,又拎出剛才在路邊買的瀘州老窖,慢慢地澆在了那一支支香煙上,隨後,摸出火柴,點燃。先是一叢酒精燃起的藍色火苗,接著就是香煙和絲綢手帕燃燒後騰起的黑色煙霧……想起戴先生一輩子好煙好酒,李涵章在煙霧酒香中,淚流滿麵,緩緩地跪了下來。一直不明就裡的周雲剛,從未見到過自己的長官這樣悲哀地落過淚。他很想知道李涵章這麼做的意思是什麼,但多年的習慣,長官的事不多問,更不能亂問,因此,他在默默地關注李涵章的同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手伸進衣襟,緊緊地按著槍把子,警惕地打望著四周。把該做的一切都做完了,李涵章站起來,長長地歎息一聲之後,隨即吩咐周雲剛:“天不早了,你去找家肉鋪買些吃的,再買一壇子酒。我去喊一輛黃包車。”4李涵章和周雲剛坐著黃包車回到錦江河邊的那處宅子裡時,江輝琦正焦急得像掉了眼鏡兒的老教授,在屋子裡亂轉。一看他們倆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忙迎上來。李涵章和周雲剛都沒說他們這一趟出去乾什麼了,江輝琦也不多問,隻是摸了摸他的大鼻子,說:“不是說宵禁嗎?天這麼晚了,你們咋回來的?”“宵禁,也就是把守著城門和那些‘口子’,禁止市民出城進城,在城裡,還是可以到處走的。”周雲剛說完這話,把懷裡抱著的一包鹵肉、一包夫妻肺片和一壇子酒放到了屋子裡那張花梨木桌子上。李涵章自從進了屋,就一句話不說,坐在花梨木桌子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屋裡隻有他們三個人,靜得彼此能聽得見對方的呼吸。抽了幾支煙之後,李涵章猛地站了起來,把酒壇子上的木塞子拔掉,一字擺開三隻茶碗,把酒倒滿,然後端起一隻茶碗說:“兩位兄弟跟著涵章出生入死這麼多年,涵章無以為謝,這碗酒,就算是兄弟此時的心意!”說完,他把手裡的那碗酒一口氣灌了下去。剛才做那筆生意之前,李涵章已經把話說透了。現在,他又說出這番話,江輝琦和周雲剛當然明白是什麼意思。“我知道了,這酒是主任安排的分手酒,我不喝!”周雲剛猛地一伸手,把端起自己麵前的那隻茶碗推開。碗裡的酒晃著,灑出了一大半兒。江輝琦沒說什麼,隻是不停地摸自己的大鼻子,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倆。李涵章也不搭話,隨後把給過於老爹之後剩下的七百塊銀元和一千萬元人民幣,全部攤在了那張花梨木方桌上,默默地開始扒堆兒。李涵章沒有一塊一塊地數銀元,也沒有一捆一捆地數人民幣,就那麼大致扒拉開來,分成了差不多大小的三份兒,然後抬起頭來低聲說:“千裡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兄弟,各自珍重!”周雲剛“嘩啦”一聲,把離自己最近的那堆錢推回到李涵章麵前,一拳砸在方桌上。一股鮮紅的血順著方桌的一角,慢慢淌下。周雲剛死死地盯著李涵章,咬咬牙說:“主任,讓我跟著你。”“不行,你沒看到當前的陣勢嗎?我們三個人窩到一起,目標太大,早晚都會完蛋。再這樣下去,我們誰都活不了。雲剛啊,你性子直,以後單獨行動,凡事一定要三思。”李涵章說著,把錢又推到周雲剛麵前,眼睛也頂著周雲剛的目光盯過去,那神情,不容置疑!“主任,這麼多年了……我們分開後,誰再照顧保護你?我就是死,也想跟你死到一起。不管以後是個啥結果,我都不後悔!”周雲剛說這些話時,李涵章和江輝琦看到他眼睛紅了,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自從他跟了李涵章之後,這是他們頭一次看見暴躁耿直的周雲剛的眼淚。“不要再說啥了。雲剛,你要真的還把我當你的長官的話……”李涵章說到這裡,突然臉色一寒,站了起來:“命令:根據目前局勢,李涵章、周雲剛、江輝琦就地疏散!違令者,按軍法處置!”掃視了周雲剛和江輝琦一圈兒,李涵章又坐下來,用低沉的聲音說,“這很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們下命令了……”周雲剛一看李涵章的這些舉動,知道三個人分手的事實已無法改變,隻好抹了一把湧出的淚水,端起半碗酒,一飲而儘。從李涵章說出三個人要“分頭行動”的意思後,江輝琦就一直沒有做聲。他隻是一邊默默地看著李涵章和周雲剛爭執,一邊把自己身上的子彈分出一大半兒,放到了屬於李涵章的那堆錢幣旁邊,然後,又把自己帶的兩套便裝,打到了李涵章的包裹裡。李涵章推給他屬於自己的一份銀元和人民幣時,他沒有推辭,等李涵章以“長官命令”的形式,逼著周雲剛同意分頭疏散的方案後,他這才把自己跟可貞的合影照片拿出來,放在銀元上。等周雲剛把酒喝了以後,他看了李涵章一眼,又盯著那張照片說:“隻要我活著,我就會找到小公子。主任,我們絕對會有見麵那一天的!”說完,他才把照片和銀元抓到了自己麵前。為了防止走路時銀元相磕碰發出響聲,他把那些用黃表紙包成一個個圓柱子的銀元,放進縫在內衣上的兩個口袋裡,緊緊地捆在腰間,再穿上小襖長衫。這樣一來,從外邊根本看不出他身上帶的有那麼多銀元。然後,他也把李涵章的銀元用兩個袋子紮好了。把屬於自己的幾捆人民幣放在一個大褡褳裡後,江輝琦端起桌子上的茶一口氣喝乾,然後又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雙腳一並,“啪”地朝李涵章行了個軍禮,緊閉著嘴巴,一扭身下樓去了。李涵章看到江輝琦轉身而去的那一刹那,眼睛是紅的。李涵章歎息了一聲,又看了一眼仍站在一旁一動不動的周雲剛。那眼神,刀子一樣逼人,讓周雲剛不敢正視。周雲剛“砰”地踹了一腳花梨木方桌桌腿,嘴唇哆嗦著,手也哆嗦著。他抓過銀元,大致按照江輝琦剛才藏銀元的方式,亂七八糟地裝進了縫在內衣上的口袋裡,然後,把人民幣胡亂塞進背在肩上的布袋子裡,猛地站起來,轉過身,下樓去了。兩人走後,李涵章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這座他親手置下的宅子裡,望著桌子上的銀元、鈔票和武器,直到大半夜了,仍那樣坐著……第二天早上,於老爹去喊“周先生”他們吃早飯時,這才發現他們一早就都出門去了。從此,於老爹夫妻倆再沒見過這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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