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千年殺 言桄 5920 字 16天前

庾養和麹、夏兩人信馬由韁,沿太白山麓和渭水河濱馳奔西行。途中經過雍州、岐州兩地,靠著庾養老爸的臉麵,三人在驛站中都受到不少優待,庾養更加放肆地足吃足喝,吃飽喝足後立刻上馬趕路。就這樣奔波五天,終於進入號稱“羲皇故裡”的秦州地界。麥積山是因為“望之團團,如農家積麥之狀”而得名的。既然是麥堆,就不可能有多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從姚秦時代開始,曆代統治者和信眾便在此開山辟土,或塑或描出一尊尊一幅幅莊嚴的佛佗、慈祥的菩薩與優逸的飛天來。如果我們今天來到麥積山,映入眼簾的恐怕皆是黃褐色的沙礫和稀樹高草。佛像曆儘千年滄桑,早已脫儘鉛華、素身矗立,似乎更能讓人體味到佛教中“苦集滅道”的義理,感悟到無論是紅塵世界還是極樂世界,都脫離不了“眾生平等”的思想。但是在庾養的時代,麥積山卻是一座流光溢彩的峰巒。前幾年秦州都督李允信的爸爸駕鶴西遊之後,他傾儘財力在山上剛剛開塑一座華麗的七佛閣,再加上近年來新塑的佛像,遠遠望去,赫然在早春的林木微青中懸浮出一座五光十色的須彌聖境來。庾養遙指著那座龐大的畫廊吹噓說:“我老爹前兩年就應秦州都督的請求,給為他老爹造的供養閣樓寫了一篇銘呢?我不來行麼?你們倆一路上還不是全靠我這張臉混飯吃?”麹昭嗤笑道:“你那張臉確實能混飯吃,不過你也不虧,每次都把飯吃的滿臉都是。”“我這叫風度,風度!你懂麼?你看,夏小姐就懂,對不對?”夏青君捂嘴偷笑,庾養特意跟她湊近,兩匹馬似乎比主人還要著急,早彼此對著噴氣蹭臉,耳鬢廝磨起來。麹昭看著憤慨但又不好發作,這兩匹馬的曖昧簡直是給她火上澆油。她催馬上前,抵在庾夏兩人中間。她的坐騎倒是肯替主人出頭,為她不好為之事,直接上去隔開那兩匹正在唧咕的馬,還怒氣衝衝地咬了夏青君的馬一口。夏青君的馬受了驚嚇,忍不住跳躍起來,它的主人起初並沒料想到有此變故,所以未曾防備,一把沒有牽緊韁繩,直接從馬背上滾落下來。麹昭沒想到自己的泄憤會帶來如此後果,趕緊和庾養慌慌張張跳下馬來,扶起夏青君連問“如何”。夏青君撣撣沾惹在裙襦上的塵土,笑道:“小事一樁,麹姑娘,你的馬妒心好強啊!”她的這句有弦外之音的話叫麹昭頓時臉如火燒,她無地自容地賠罪道:“夏姐姐,都是我不好。”她再想想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便立刻遷怒於庾養,指著他罵道:“都是你這個混蛋不爭氣,夏姐姐要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宰了你!”庾養沒有理她,因為他正拿著一塊玉佩看的出神。“喂!庾瘋子,你在做什麼,你聽沒有聽到我說話呢!”麹昭沒麵子地補上一句,然後跑到他身邊說,“你看什麼寶貝呢?”庾養拿著那枚玉佩說“這是一枚鵷雛玉章,我以前曾經見過一次,隻有……”“隻有什麼?”麹昭想從他手中奪下那枚玉章來仔細瞧瞧,卻被庾養直接把手撥開,隻見他徑直朝夏青君走去,雙手捧著玉佩說:“夏姑娘,這是你剛才掉落的東西麼?”夏青君驚呼一聲,一把將那塊玉抓過來藏在袖裡,再看看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的庾養,趕緊匆匆致謝。麹昭在後麵氣地直跺腳,她的馬也跟著憤怒地前蹶後躍,搞得塵土飛揚。庾養不禁下意識把手朝衣袖中摸去,那裡還靜靜躺著一封信,一封父親交待他轉交夏家主人的書信。“喂!你倆走不走啊?”麹昭終於忍不住扯著嗓子嘶喊起來。麥積山雖然不高,但是因為山體直圓,所以路陡峻卻是聞名遐邇。現在都說“華山一條路”,可當時麥積山簡直是無路可尋。兩百年後這裡還要經曆一場地震,整座山峰會一分為二,裂出一道深崖峭壁來。二百年來,工匠們在開鑿佛龕時,在山壁上用鐵鏈和木板搭出了一條細如蜂腰的棧道來。居住在山上的僧道隱士,就靠這條路上山下坡。庾養在山下一番打聽,得知那位氐巫居然住在七佛閣下麵的洞窟之中。他仰望一眼那宛如蛛絲粘在懸崖峭壁上的蜂道,不禁一陣頭暈目眩。“還愣什麼,趕緊上山啊!”麹昭見他害怕,心中暗中得意,自忖這樣就能在上山的時候好好羞辱他了。庾養腿抖著對夏青君說:“夏姑娘,要不你倆先上去問問,我有恐高症,實在走不了這種棧道。”“恐什麼症?”麹昭蹙著眉頭盯著他問。“恐高症,就是到了高處往下一看就頭暈眼花,還激動。”“沒事兒,那你蹲著走就行了。你要是頭昏眼花暈倒,我可以把你當條死狗一樣拉著走。”“不行不行,我不是會昏倒,而是從高處一看就有種想往下跳的欲望……”“那更好了,你跳下去,人世間就少了一個惡心的人。”庾養還想狡辯,看到麹昭橫眉立目的樣子不免有些畏縮。“是啊,庾公子,你不上去,難道讓我們兩個摸不著頭腦的人去詢問不成?”夏青君也及時表態。“你們這是把我逼上絕路啊。”庾養咬咬牙說,“好,我跟你們上去,萬一我不敢睜眼下看,你們要牽著我走。”“好好,我牽著你!”麹昭心想這次機會可不能讓夏家小姐占了去,趕緊表態說。“我怕你毛毛骨骨的不穩當……”庾養故意逗她。“廢什麼話,趕緊快走!”麹昭飛起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庾養被趕鴨子上架,自然是心中不平,再加上那棧道的木板實在有種踩上去搖搖欲墜的感覺,往下看怕瞧見淩崖深淵,不往下看又怕一腳踩空跌了下去。他隻好把眼睛半睜半閉,罵罵咧咧地牽著麹昭的手往前挪移。麹昭回頭看看夏青君跟在他後麵亦步亦趨,趕緊喊道:“夏姐姐,你不要在他身後,萬一他一失足滾下去,那牛馬身軀豈不把你砸飛?還是到我們前麵來吧!”夏青君微微一笑,拍拍腿腳亂顫的庾養說:“那你先讓開。”庾養很聽話地側過身去,夏青君快走兩步越過他倆,回頭招手說:“行了,Let's go吧。”麹昭見庾養在夏青君麵前如此之乖,對自己卻總是若有若無,她剛剛平息的心情再度憤懣起來,便伸手狠狠掐了庾養一把,疼得庾養抱著崖石嗷嗷直叫。三個人就這樣走走打打,終於來到了七佛閣下。這是一處曾動用四十萬人工修建的宏廓建築,夏青君仰望著歎息道:“我在南蠻就聽過‘砍儘南山柴,修起麥積崖’的民謠,今日一見,果然所言不虛。可惜這樣一來,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庾養嘿嘿笑道:“不過有這麼輝煌的地標,就能吸引我的注意力,不會往下麵眺望了。”麹昭照著他的頭給了一拳說:“囉嗦什麼,趕緊著,你看前麵那個洞窟,是不是就是那個氐巫修行的地方呢?”庾養被兩個女生脅迫著走過那架搖搖欲墜的鐵索橋,終於攀到了對麵七佛閣下麵的洞窟中。這個洞窟實際上是一個鑽山而建的窯洞,門窗一應俱全,楣上甚至還有雕鏤的木花。庾養終於看到了一個立足之地,急忙跳過去,把住門環,忙不迭地拍打起來。“甚人?做甚?”裡麵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彆管什麼人,你快開門就行了!快快!要死人了!”庾養剛一不小心往下麵望了一眼,頓時感覺像進了台風風眼一樣。“急甚,急甚?”裡麵的人好像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門還是如期打開,一個衣衫襤褸,胡子拉碴,打著嗬欠,頹廢到極點的男人露出身子來問,“你們來這裡做甚?”庾養乍一看那男人以為他已經四十歲開外了,可一聽聲音,再仔細一瞧,分明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隻不過由於他的穿著打扮太有藝術氣息了,搞不得很難讓人一眼看出真實年齡來。“喂,小夥子!”夏青君倒善於察顏觀色,毫不猶豫地開口問道,“這裡是不是隱居著一個氐族巫師呢?”“啊,你說額師傅啊?他老仍家已經下山多半年了,師兄弟們也都散了,就剩額一仍,也麼地方去。額叫張裕,你們是甚仍,找額師傅做甚?”庾養不由分說硬往前跨一步,直接走到屋裡——這裡總算看不到懸崖峭壁,終於放心了。“張裕?你以為你是蒲桃酒啊?”庾養剛脫離危險就開始得瑟起來,“你師傅去哪裡了?你知道麼?”庾養的張狂反而引起了張裕的厭惡,他很強很暴力地怒視庾養一眼,直接坐在胡床上擺弄起什麼小玩意兒來。“張公子,你很心靈手巧吧?”夏青君早看出這個張裕雖然地位卑微,但絕對是個有些傲骨,吃軟不吃硬的主人。她看庾養想以氣勢逼人受挫,趕緊換張笑臉,盈盈地彎腰對他說道。張裕聽了這話,果然眉開眼笑,抬起頭對夏青君說:“這位姑娘說話中聽,我在做一個觀天儀。”“觀天儀,就是看星星的那玩意兒?”庾養不由得對張裕刮目相看,“宇文愷也喜歡這玩意兒。”張裕對他不理不睬,隻是對夏青君說話。麹昭看庾養狼狽,不禁心中得意。“小張公子,我們都是你師傅的朋友,想請他下山驅邪的,能告訴我他去什麼地方了麼?”“他半年前說要閉關修行,給額們分發了些財物,叫額們散夥,然後他就無影無蹤了。”“哦?是不是從藍田郡回來之後的事情?”“對啊,咦,你們怎麼知道?”“啊,這個呀,因為我們是他朋友——他回來之後,舉動有什麼不正常麼?”“好像發了橫財的樣子,動不動就灑錢。還有,激動地連路都不會走了,以前上山下山如履平地,可回來之後就小心翼翼。”“他樣子有什麼變化沒有?”“太多了!留了長胡子長頭發,像額現在這樣,要知道額師傅可是個乾淨仍來著。”“他回來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沒有?除了灑錢啦,閉關啦之類的。”“寡言少語!以前額師傅跟話癆似的!”“你有沒有發現他是另一個人呢?”夏青君問。“長相麼變嘛!分明是一個仍!”“那你師傅教你們散了,你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呢?”庾養忽然發問。“這個,額當初拿了一筆錢財,被師傅趕下山去自謀生路。結果額老捉摸這些觀天儀之類的物件兒,很快就把錢花光了,隻好再溜回來,好歹也有個住的地方不是?”“你還記得藍田縣請你師傅出山的人是誰麼?”麹昭急忙問。“是一個姓王的仍……”“姓王?不是姓苻麼?”麹昭激動地大叫道。“什麼苻,分明就是姓王。師傅回來還說,這個姓王的真大方……”庾養把還在思索的麹昭推到一邊說:“這位小師傅,我看你也是個聰明伶俐的人,窩在這高崗上麵,委實屈才。秦州都督是我父親的舊交,我看你還不如去投靠他,我給你寫封薦書,他總要買我老爹的麵子的。”張裕半信半疑地抬頭看看夏青君,見她微笑著點點頭,便趕緊站起來對庾養行禮道:“若是那樣,額就謝謝公子了。”庾養嗬嗬笑道:“這倒沒什麼,你隻要不嫌我大嘴,就把我攙下山去吧,畢竟路熟,你辦事,我放心。”“你居然敢嫌棄我!”麹昭跳起來一把揪住他耳朵說。“哎喲喲,不敢不敢,現在我更怕變成驢耳朵……”從麥積山下來之後,雖然思鄉城的詭異的鬨劇真相在庾養心中已是昭然若揭,但他仍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絲毫也不有所顯露。他覺得隻有這樣才有當年謝太傅淝水之戰中安然對弈的風姿,所以心裡難免飄飄然。總之心中難掩的興奮和外表做作出來的平靜搞得他幾欲精神分裂,一千年後,有些個寫拳來腳去功夫的作家,給這種狀態安上了一個貼切的詞語——“走火入魔”。他不禁想到了宇文愷,不知道他現在把事情辦到什麼地步了?他們兩人臨行前曾互敘案情,發現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把矛頭指向了同一個人,倘若宇文愷那裡一切順利的話,等他回到望南莊時,就是揭開真相,緝捕真凶的時候了。可是,現在,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落實妥貼。所以他才故意疏離麹昭,同夏青君並轡而行,任憑麹昭在後麵或者前麵忽嗔忽怒,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照這麼走幾時能趕回去?不如我們賽馬吧。”庾養自知麹昭的馬比他們兩人的駑鈍,故意如此提議說,“麹姑娘,你敢不敢比?”大概世界上所有的激將法都能在麹昭身上奏效,她毫不客氣地回言道:“比就比,誰怕誰啊?!”夏青君剛想提醒她這有些不公,但麹昭早高喊一聲,縱馬而去。庾養朝夏青君努努嘴說:“還等什麼,追吧?”夏青君笑道:“若是這樣輕易超過她,那麹姑娘還不得發瘋?”“那好,”庾養看看已經一騎絕塵的麹昭說,“那我們就在後麵慢慢邊聊邊走,讓她甩下個十幾裡,給足她麵子。”“庾公子,你有什麼話就說吧,彆鬼頭鬼腦地支開彆人。”夏青君一眼就看頭了他的詭計。“嘿嘿,夏姑娘,我因為是小老婆生的,所以從小就呆頭呆腦,連本朝的掌故也不知曉,所以有些事情想請教一下。”“這……我家久在南陲,恐怕還不如公子家居京城消息來得靈便吧?”“哈哈,這件事情姑娘肯定知曉,我想問一下,本朝世宗明皇帝是不是在太祖北征統萬城時龍誕的呢?”庾養窺見夏青君臉上泰然自若的微笑刹那間無影無蹤,臉色頓時紅潤全無,難看得像死灰一樣。她抖抖韁繩,掩飾一下自己的惶愕,冷笑一聲說:“既然庾公子知道得如此清楚,何必又來問我?”庾養不管她如何反詰,隻是繼續道:“統萬城是赫連夏國之都城,世宗皇帝龍誕於彼地,所以字諱中帶有城名。如今小姐家也姓夏……”“天下姓夏之人夥矣,與這個有什麼關係?”夏青君的聲線明顯尖細了許多。“公主,你就不要否認了!”庾養突然喝了一聲。夏青君被震得側歪一下,差點掉下馬來,庾養不依不饒地兀自說道:“當年世宗皇帝暴崩,京城裡便沸沸揚揚,或傳言是晉公辣手捭闔之變,或傳言是世宗金蟬脫殼之計……”“我家祖輩寧州南陲,與此無關。”夏青君氣息不寧地打斷說。“這樣說來,姑娘既從未到過京城,也從未認識過寧州之外的人了?”“那是自然。”“可我久與王孫弟子交遊,你身上那塊玉佩,分明是公主才能攜帶的信物,請問夏姑娘,它究竟是怎麼來的?”“這……”夏青君滿臉通紅,一是語塞。“現在有兩條路擺在夏姑娘,毋寧說是公主麵前,任你擇選,一是乖乖承認你的身份,此事在這裡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二是你矢口否認,我就近找個衙門告你佩戴僭越之物,到時候衙門派人查你個七葷八素,你不承認就隻有死路一條。哈哈哈哈哈哈……”夏青君定睛細看放肆大笑的庾養,這個人雖然麵貌不端,言行無稽,但跟他這些天相處之後,倒不覺得他是什麼卑鄙小人。何況在此人的身上,還真能窺見一斑她在書上讀到的魏晉群賢的影子,就連天資明睿的父親都對他頗有好感,自己也難免有些傾心與之……庾養看夏青君的臉忽青忽紅,忽綠忽紫,不禁有些沉不住氣地逼問道:“公主大人,你就趕緊招了吧。我庾某你還信不過麼?”他哪裡知道自己的急躁冒進已經鑄成大錯,夏青君方才還對他能否這麼決絕有所猶豫,孰料聽他這麼一求,正證明自己是個五害之人。所以夏青君心裡完全踏實下來,臉色也紅潤了許多,她“哼”一聲冷笑道:“那庾大人,庾捕快,你儘管去告發我吧,到時候隻怕你吃不了兜著走呢。”庾養這才了悟自己那句話給了她放虎歸山的機會,索性退一步道:“夏姑娘你不必著急,前麵進了雍州地界我自然會去衙門領賞錢。不過看在你這麼青春美貌,死了實在可惜,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退一萬步來說,我想知道令尊夏大是否就是思鄉城真正的城主夏逋?”庾養摸摸袖子裡的書信,一拍大腿說:“哎呀,你差點誤了我的大事!廢話不說了,快點回到思鄉城見過你的父親為好!”夏青君疑惑地問:“你莫非有什麼事情非見他不成?”“我的公主殿下,你既然信不過我,我也信不過你,彆閒扯了,趕緊快馬加鞭追昭姑娘吧?否則她總是回頭不見你我,非追回來殺我不可!”夏青君聽他話裡眷戀麹昭,心中一陣苦澀,還沒開口,就見庾養縱馬而去。她隻好使勁一並馬鐙,喊聲“以後不準叫我公主”,然後急追過去。正如庾養所期望的那樣,宇文愷這邊倒也進行得一切順利。苻茂雖然受了傷,但是並無大礙;範品郢雖然在行凶之後逃之夭夭,郭衛已經上報郡縣,發了牒文捕他,而且荒山野嶺諒他也跑不了太遠。大家所怕的就是此人還會回來報複苻茂,宇文愷便安排郭衛務必守在苻家看護他。對範濟來說,這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知道兒子一向粗躁,於是不禁後悔那天跟苻茂坦白自己上山是按照王義給的線索挖尋晉軍寶物的時候,居然大意地把他留在屋裡。範品郢必定是怕苻茂知曉此事後,不是自尋寶貝,就是報官查究。眼看自己和父親的數年之功毀於一旦,性情急烈的他決不會像父親那樣為保住自身安危乖乖招供,難免會鋌而走險,為不可為之事。如今大兒子不知道竄逃何處,養女也幾乎是被他逼出家門,範濟發現當自己悵然回首的時候,當初汲汲追逐的財寶已經開始不名一文。是啊,如果搞得家破人亡的話,總是財寶滿山又有什麼用呢?要不是有什麼晉軍寶藏的傳說,這山清水秀的幽穀,本該是化外之地,隱逸之鄉。但如今像他這樣的尋寶人各懷鬼胎紛至遝來,人性的惡劣已經玷染了這塊淨土,安靜的山穀居然籠罩在魍魎鬼影和血雨腥風之中。他抬頭望望那座在朝霧中若隱若現的小城,那裡麵究竟還有沒有害人的鬼蜮呢?想到這裡他心裡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因為,畢竟現在兒子不在身邊,如果那害人的鬼蜮出現的話,他一個老頭子又能怎樣麵對呢?他長歎一聲,繼續朝小城走去。昨天那個王鼎的朋友宇文愷四下邀集眾人去城裡的鐘樓下彙合,說有大事要商榷。自從聽到這個消息後,他心裡麵不知怎麼就湧起了一種怪異的感覺,畢竟這與當年麹徹召集夜宴的事情太像了,隻不過一個在晚上,一個在白天而已。範濟懷著忐忑的心情推開城門,遠遠看見莊上的許多人都圍在鐘樓之下,樓上的柱軒上也似乎有幾個壯漢在吆喝著什麼,他緊走兩步趕了過去。鐘樓旁邊早已搭起了一座簡單的木台,木台旁邊挖出了一個半人深淺的圓坑。宇文愷正指揮著一些莊民從閣樓上層拆移那口大鐘。鐘樓外麵,麹敏在外麵頻頻招著手,示意著撬棍和鐵索擺放的位置;夏大(或許將來應該稱作夏城主)手把美髯,仰望著頷首微笑;王鼎拉著範品湘,正在竊竊私語絮叨什麼;苻茵推著一輛四輪車,苻茂坐在上麵,兄妹兩人好奇地觀望著宇文愷;一向裝神弄鬼的王櫓,這次穿了一身黑乎乎的祭服樣的衣服,正雙手合十,搖頭晃腦地默念什麼;郭衛腰挎樸刀,大搖大擺地在樓四周巡視,那樣子就像“四大名捕”之一一般;範濟眉毛擰成一團,不時地看看範品湘;高醜兒和高當牛照樣畏畏縮縮呆在一個不為人矚目的角落裡,一會兒看看鐘樓,一會兒窺窺人群,顯得有些賊眉鼠眼。幾個壯漢把銅鐘慢慢卸到地麵,又把鐘樓底層的大門四敞打開,喊著號子或撬或拉把銅鐘移到圓坑旁邊放平,然後慢慢往坑中推去,大鐘鐘口朝上一頭紮進土坑裡麵。“宇文公子,你究竟意欲何為呢?”王櫓尖叫著問道。“哈哈,王先生,不要急嘛,到了正午給你看出好戲。趁著現在還有一點時間,我想請教諸位幾件事情。”王櫓閉上眼睛,搖著頭,嘴裡繼續咕噥著什麼,苻茵鄙夷地蔑他一眼。“諸位還可否記得,當年蔣城主死在這口大鐘之下的那天究竟是什麼天氣?”“蔣城主死的時候是秋後吧?”王櫓忽然睜開眼睛說。“對,秋後,記得那天天氣冷得異常,還下了一場小雪。”範濟也說。“範老先生,那天分明很熱吧?我給夏家去山上收秋葵,忙得渾身出汗。”高醜兒想了想說,他確實記得那天,因為他那個中午曾經趁人不備,把一些秋葵偷偷摸摸摘回家去。“胡說,分明很冷!”範濟還記得那天淩晨的小雪,秋夜下雪本來就屬異常,何況他那時同兒子在山上挖寶差點沒被凍死。“很熱!”高當牛絕不可能記錯,因為那天他中午回家,又急又怕的滿頭大汗,不得不連喝三大瓢水來解渴。“很冷!”範濟也不示弱地回應道——一個小奴才敢跟自己頂嘴了,那天他和兒子打著寒戰往家走的情形他畢生難忘。不知道此時範品郢又在哪裡,山風凜冽,不知道他冷不冷……宇文愷及時製止了兩人的再次爭吵,他嗬嗬笑道:“實不相瞞,在下於郭壯士那裡已經審閱了蔣鯨之死的案卷,發現那天的天氣我也有所印象。“我這個人天生趣好雜糅,因此對曆法之類也略有留意,有什麼怪誕不稽的事情都一一記下。當在下看到蔣城主死的那天的日子後,我忽然想到了那日的天氣。那日剛過中秋不久,但是不知何故,晚上卻連夜下場小雪,加上北風一吹,早上真是天寒地凍,所以,範老先生所言不虛。”範濟臉上毫無喜色,因為跟他所關心的事情相比,這根本不算什麼。“而那天等日頭出來,北風驟停,忽然就返熱起來。我那天早上本來穿上襖襦,結果時至中午,便熱得渾身是汗,這樣看來,高當牛所說也是真的。”“所以那天就是驟冷驟熱?”苻茵皺著眉頭問。“正是。”“可這同蔣城主之死又有何乾?”眾人齊聲問道。“諸位莫急,到了中午你們就會知道了。”宇文愷笑道。一乾人等,除了麹敏、夏大同宇文愷信心滿滿地站在一起,就連王鼎最後都心裡打鼓起來。他瞄瞄正往中天移去的日頭,實在沉不住氣上前偷偷問宇文愷道:“安樂,你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意思大概如是,但那個時代大抵還沒有這句諺語,權且以今寫古,隻保留曆史大環境的正確,不考證這些具體的出入,全文同。)?今天搞得動靜也有點未免過大了吧?”宇文愷微微一笑說:“王兄,你就放心吧!我們幾個人昨天都試過了。我雖然不才,但是名工巧匠的書也看過不少,玩砸不了的。”王櫓此時也在人群中耐不住性子喊道:“你一個小毛孩子究竟搗得什麼鬼?亂移鐘鼓,會壞了城裡的風水的,到時候天難降臨,你們難道不怕麼?”夏大撫髯笑道:“現在我家主人是城主,在下被授全權理置此城,我都不怕天譴,王大人又何必多此顧慮?”“你們隻是賃下此城罷了!這城的還是在苻公子家的啊,退一萬步講,你們也就是買下了一個小產權的地產,現在都出規定了,小產權的房產不許買賣!是吧苻公子,是吧苻姑娘?”王櫓一副色迷迷的樣子朝著苻茵奸笑。“王先生此言差矣!想當初我家主人賃下此城的時候,曾同苻公子簽字立據,上麵明明寫著賃期之內,此城事務由我處置。其實望風而來想租此城的人多矣,苻公子既然能從熙熙攘攘的租城者中選定我家主人,想必也是信任我家無疑。王先生如今跳出來說三道四,煽風點火,豈不有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意味?”王櫓本來聲音就半男不女,所以平日最忌諱彆人罵他太監,今天夏大當著這麼多人辱罵他,頓覺得顏麵掃地,臉脹通紅的,一時說不出話來。坐在四輪車上的苻茂見狀趕緊開口道:“夏大所說沒錯,這座小城凝結著我們苻家許多辛酸,自然不放心交給一個貪婪荒唐的手中——不過夏大,從你越俎代庖,做主買下這座城池之後,你家主人就從未出現過,這未免大有蹊蹺吧?莫非你的主人有什麼不測不成?若是如此推算起來,你也難逃藏奸納垢的嫌疑呢。”夏大嗬嗬一笑,拱手朝眾人簡單行了個禮說:“實不相瞞,我便是這一城之主夏逋。在下之所以隱姓埋名,實在是因為這座城主以往的城主多有慘死,為安穩起見,所以才未敢張揚。如今苻公子既然又問起這個,而且昨日宇文公子已然安置停當,所以老夫自然不當隱瞞,希望苻公子和諸位鄉鄰洪宥。”夏逋此言一出,人群中不禁嘩然,有說“我早看夏老先生氣宇不凡,果然其中自有情由”的,有說“夏老先生,你雖情有可原,但居然隱瞞我們如許日子,實在是讓人略略心寒”的。苻茂聽後,赧顏作揖道:“夏老先生,以前我居然拿你當仆皂看待,多有冒犯之處,還希望老先生海涵。”眾人還在為此事聒噪,宇文愷仰頭看看天日,急忙喊道:“諸位稍稍靜靜,正午時分馬上便到了,還請諸位登到這木台上來,一會兒有好戲給大家看。”夏逋既然表明了城主身份,自然要作出主人的樣子。他風度儼然地伸手請諸位客人上台,苻茂也被妹妹推上台去,眾人圍成一個弧形,看看天空中燦豔的日頭,又看看底下被翻過來的大鐘,不知道宇文愷究竟要搗什麼鬼。宇文愷也不停地上仰下俯,此時日頭正朝中天不緊不慢地翩然移去,眾人的身影也逐漸縮減為圓圓的一厾兒。這時,一直盯著鐘內壁的麹敏忽然大喊一聲道:“安樂,快看!果然像你畫的那樣,藏寶圖顯形了!”眾人急忙俯身下看,隻見被日光照亮的鐘內壁隱隱約約現出一些平滑的線條來,竟似一幅山水圖畫般赫然呈在圓轉的銅壁上。圍觀的人一個個瞠目結舌,可惜這景象稍縱即逝,待日光稍稍往西挪移一點,那幅圖畫便倏爾暗淡下去。鐘壁上也恢複了以往的斠然一概的古銅顏色。宇文愷掃視一眼目瞪口呆的人群說:“諸位鄉鄰也都看到了,所謂城中的晉軍藏寶圖,不在彆處,就在這裡。大家恐怕都記得鐘樓裡麵那句‘鐘生銘,在亭亭’的話,誠然,這座城裡亭台樓榭眾多,倘若一一查檢去尋,那麼照著前任戚城主‘以破壞文化遺產為主,以尋財探寶為輔’的挖掘大法,就是晉軍把它藏在黃泉之下想必他也掘到了。所以亭亭二字,必然不是指的某個城中的地點。”“那是什麼呢?難道是亭亭玉立?”王鼎打量一眼身邊範品郢的腰身問道。宇文愷氣得兩眼直翻,差點沒跳到鐘兜中去,他實在不明白大儒王褒為什麼能生出這樣鈍笨的兒子來。他好不容易才咽口氣說:“定九兄,難道這幅圖要藏在女人身上不成?從義熙年間到今,一百五十年來,哪個女人能活這樣久,而且哪個女人又會一直住在這座城中?方才的事情你也見到了,所謂的‘亭亭’,不是指亭台樓榭,不是指女人的身姿,而是說的是‘亭午’之義。而發現這件事情的人,不是我,而是麹姑娘的兄長,這座城池以前的城主麹徹。”他從從袖口中摸出一塊絹布來,輕輕抖開示道:“諸位想必都還記得當初受麹公子之邀時他曾說過要揭露兩件事情,一是苻老爺子的死因,二就是這城中藏寶的秘密吧?我不知道前一樁他究竟是否得知了真相,不過後一樁他確實找到答案,這張他按鐘上的圖形描摹下來的輿圖便是。”“可是,這張圖是哪裡來的?”苻茵吃驚地開口問道。“苻姑娘,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發現的這幅地圖,也不知道他是否破解了鐘銘的秘密。但是他卻把這幅描摹下來的地圖藏在了城裡的一個地方。我便是從那個地方找到它的——高當牛和高醜兒,你們或許還記得,當初麹徹換上黑衣之後去了哪裡?”“後堂啊!”高醜兒馬上說道。“穿過後堂之後,他又去了哪裡呢?”“這……後來他又出來,然後穿過便道去了義熙堂。”“不錯,這張地圖,就是從那條便道的一個暗龕中,被夏老先生發現的。”人群中一陣喧嘩,王櫓忽然喊道:“既然地圖已經發現,那為什麼不帶我們一起找尋那份寶藏呢?”宇文愷忽然仰天長笑,夏逋同麹敏成竹在胸地笑看眾人。王鼎雖然為朋友發現藏寶之處而高興,但宇文愷的笑依然令他摸不著頭腦。範濟則因為辛苦半生,終於知曉了藏寶的消息。激動得滿臉紅彤彤的。苻家兄妹默然不語,似乎在追念著當年為尋寶而終的父親。“記得麹公子說過,但凡他找到有關寶藏的消息,必不私吞,而願意與諸君共享。今天我們不妨就秉承他的遺誌,按照這份地圖的線索去山上找尋看看。實不相瞞,我這些日子同夏老先生和麹姑娘已經去那個地方看了。範老先生,其實它離你家上次挖掘的地方不遠。”“什麼?!”範濟激動地說。“你們在此處這麼多年,毫不懈怠地每日上山掘寶,就算瞎貓,也大概能碰到死耗子了。這樣,不妨這次你就權且作為向導,領我們去看看,如何?”範濟點點頭,悵然道:“我現在才明白,萬物不可強求,否則雖在眼前,也緣慳一麵啊!”範品湘此時忽然皺眉對王鼎說:“王兄,我對此了無興趣——父親大人,你同哥哥這麼多年來為此耗儘心血,拋棄家山,遠徙他鄉,如今究竟得到了什麼?那些財寶對我來說,非但一文不值,而且我對之憎惡異常,不願跟它有絲毫關係,所以我寧願留在這裡,不同它沾染絲毫關係。王兄,你如果願意陪我,便同我一起留下來。若是你對財寶更有興趣,便儘管去吧。”王鼎雖然對財寶這種東西興趣不大,但究竟是有好奇心想去看看。可聽範品湘一說,由不得不表態道:“我願意陪範姑娘。”範品湘的語聲雖輕,但字字卻如利刃一樣紮進範濟心中,想想自己和兒子如今的境地,他不禁心如刀割地揾把老淚說:“湘兒,以往的事情都是父親的不是。我現在才明白,縱然金山銀山,也是身外之物。放心,我此去領他們尋寶,不會分取絲毫,我隻希望你不要忘記我這個父親……”範家父女的對話淒淒惻惻,卻依然擋不住其他眾人對藏寶的渴望歡欣,即使宇文愷、麹敏和夏逋依然能麵露恬淡,苻氏兄妹對此漠然不屑,其他人倒都是蠢蠢欲動。王櫓急催範濟快走,一行人便騎車乘車上路,直往深林中去。王鼎陪範品湘回到城中的秣陵房中,範品湘終究是個弱女子,方才她父親的一席話,早已把她感慨地哭成淚人兒。王鼎自然不免細細安慰,範品湘拭乾淚水道:“想想以前父親的所作所為,除了利令智昏,強迫我嫁給王義那個狗奴才之外,倒也並沒有不是。如今他翻然悔悟,還說出那樣一番真心話來,怎不令人慨歎!”王鼎拿過她沾滿淚水的帕兒道:“也是,畢竟他隻有你這樣一個女兒,當時肯定是昏了頭,既然他已經認錯,你也不必傷感,畢竟是件好事。”範品湘搖搖頭說:“我不是他唯一的女兒,他有個親生女兒,名叫品桂,隻不過又聾又啞,還天生怕光怕水,故而一向被圈禁在廂房裡麵,此事隻有我們家人和幾個奴仆知道。”王鼎驚訝道:“也是。我在你家住過都不知曉此事。”範品湘破涕為笑說:“你才住了一天而已,怎會曉得?就連那些時常去訪的鄉鄰們都不知道的,何況我們家的仆人都是忠心耿耿,嘴巴嚴實得緊。其實父親在麹公子死後,原本打算租下這座城池的,可是苻公子不肯。”“哦?這又是何故?”“我也不曉得,但我自己想想,大略是嫌棄我家仆人眾多。”“這有何相乾麼?”“我也不知道有何相乾,但是你細細想想,這裡的城主,除了第一位蔣鯨家眷眾多外,哪一位不是孑然一身的外來人?算了,不要再想這些了,在日頭下站了許久,我有些累了,想小憩一下,王兄能否先出去轉轉,或許能幫咱倆找些吃的?”王鼎聽這正是表現的大好機會,豈能輕易放過,便趕緊扶品湘躺下,開門出來。他在城裡雖然已經住了幾天,但幾乎每日都同品湘耳鬢廝磨,哪裡知道廚俎在何處。好不容易尋了半天找到廚灶,又為掌刀切肉、溜油下菜這些事情撓頭許久,折騰半天,糟蹋無數東西,才弄出一兩盤像樣的小菜來。他端上自己親自下廚做的饌肴,拎著一壺燙熱的酒高高興興地朝秣陵房跑去,心想這次範品湘必然更會對自己青眼相加了。可走到秣陵房前,他忽然發現正房門不知什麼時候大敞搖開著,在漸漸偏斜的陽光下顯得格外不尋常。心慮簡單的王鼎雖然覺得不對勁兒,但畢竟不會思索太多,他端著菜進門就喊:“品湘,你是不是到院裡去了,怎麼進屋也不關門?被風吹冷了怎麼辦?”屋裡麵沒有回應,王鼎終於滋生出一絲疑慮,他皺著眉頭,剛邁進門檻去,就覺得什麼東西重重砸到了腦後。他忍住劇痛轉過身去,看到門外的陽光明粲的閃耀著,一張熟悉的臉,背著陽光在向他獰笑著。“哈哈哈哈,那些人已經被我關在寶藏地宮裡了,沒有人會來救你了……”王鼎竭儘全力想站穩,想摸到什麼東西來還手反擊,但是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沒有那個氣力了。在亮晃晃令人頭暈目眩的陽光中,那個人再度舉起了手中的木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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