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話,我有時真想痛痛快快教訓妻子一頓,為什麼總是到了關鍵時刻就把我支走?沒什麼每次到了緊要關頭她都是把我關在門外,而同林瑛或者小餘偷偷商量事情?難道我就沒有付出努力麼?我雖然不是案情的最終破解者,但如果少了我的博聞強識,少了我的溝通和調查,她能取得今天的成績麼?!我眼看著她們兩個走進屋子,笑嘻嘻地把我攔在門外,然後又毫無顧忌,毫不考慮我的感受地重重關上房門。當時我一股怒火便衝上頭來,真想撲過去一腳把門踹開,然後揪起妻子,厲聲嗬斥道:“趕快給我走!給我回家刷碗去!你要趕晃宕一秒鐘,立馬給我卷鋪蓋走人!”但是沒有辦法,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集善良、純樸、寬厚、仁慈為一身的好人。所以我隻好在門外從暴跳如雷到悵然若失,最後用各種阿Q主義的理由哄得自己開心之後,這才把剛剛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拋在腦後,決定不管他們在說什麼,我自己先到村子裡去走走。我從四樓走下去,忽然看見柏芽兒也扛著畫夾下樓,便跟她打聲招呼問:“怎麼陳光輝沒和你一起?”柏芽兒的臉頓時變得陰沉鐵青,她橫眉怒目地說:“言先生,請你注意一點,我同那個人沒有絲毫關係。”我暗罵自己剛才被氣昏了頭,怎麼問出如此沒有頭腦的問題來,便趕緊向柏芽兒道歉。柏芽兒倒也寬宏大量,或許也是看我慌頭呆腦的樣子可憐吧,她隻是向我笑了笑,露出兩顆顆愛的虎牙來。我剛想告辭他往,忽然想到柏芽兒的姓氏不正好和柏家坪的村名重合麼?難道她和這個村子有著某種聯係——如果阮家的女兒在世的話,不也跟她年紀仿佛麼?想到這裡我便又趕緊加快腳步追上她,裝作無所事事地問:“柏小姐,你這是去哪裡寫生麼?”柏芽兒點點頭說:“不錯,我去村子和山裡麵寫生,怎麼,言先生,你好像沒有什麼事情的樣子?”我趕緊說:“對呀,我正好一個人無聊,不如一起跟你去轉轉,也好散散心。”柏芽兒再度露出虎牙笑著說:“你們家那位母老虎不會吃了你吧?”我正為自己受的不公正待遇窩火,柏芽兒這話簡直就是火上澆油,我勃然變色罵道:“她敢?!看我抽不死她!”柏芽兒嘴角掀出一絲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既然你有當武鬆的勇氣,那好,一起去吧。畢竟我一個人去山裡還有些擔心呢,最近出了這麼多事情。”“陳光輝今天去哪裡了?”我還是有些好奇,形影不離的兩個人怎麼如今隻剩下一個了?“哦,我拒絕了他,他正傷心呢。”這次柏芽兒倒沒有為我的問題憤慨,而是輕描淡寫地說。我思索著樋口給她的比喻——“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仔細打量著這個穿著寬袍大袖Hip-Hop樣衣服的女孩子,難道她真的是一個表麵冷漠,內心狂熾的人麼?柏芽兒看到我在出神地望著她,冷笑一聲提醒道:“喂,乾嘛呢?”“哦哦,”我趕緊掩飾自己的失態,“我在想,陳光輝是一個既有錢又有貌的人,對你有那麼好,你為什麼還會拒絕他呢?”柏芽兒掏出一支煙點上,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來說:“怎麼說呢?你聽說過阿斯伯格綜合症麼?”我搖搖頭,她笑了一下說:“彆怕,我現在早就恢複了——AS-PER-GER(她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給我拚著),我小時候就是這種病的受害者。這種疾病是一種兒童心理疾病,它並不會帶來智力障礙或者認知障礙,而是缺乏交往技巧,不相信人和人能夠溝通,而且拘泥於某種特殊的興趣不能自拔。我那時的怪癖,就是每天拿著筆,把目所能及的一切都畫下來,每天都拚命的畫著,把彩筆畫爛了換蠟筆,蠟筆畫禿了換鉛筆。就這樣很少跟彆人來往,一直不停地畫下去……”“你現在也在一直不停地畫呀。”我開個玩笑說。“笑話我是不是?”她把煙頭丟到地上,用腳踩滅火星,“我要是還在犯病,你根本不可能跟我說話,我也不會領著你到處轉悠。你也許會懷疑我為什麼會得這種聞所未聞的怪病吧?”“確實是挺奇怪的,無論是名字還是病本身。”“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在上小學之前,一直是在孤兒院度過的——也就是說,我是一個不知道父母是誰的孤兒。”柏芽兒的“自白”令我目瞪口呆,刹那間有種“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激動驟地湧上心頭。我無法遏製住自己加速的心跳,甚至能聽到血液在耳鼓中撞擊的砰砰聲。天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妻子和餘以清辛苦半天沒有調查出來的凶手,如今就要在我的麵前承認了!我竭儘全力平抑住自己的急促的呼吸,使勁擠出一點微笑來顯示自己的鎮定,然後慢慢地控製住不至於激動的跑調的聲音說:“沒事,你儘管說吧。我知道一個從小飽受坎坷的人是容易做出偏激的事情的,但是,無論是多麼不人道的行為,隻要你認識到了自己的罪過,講出來總會得到解脫的。”柏芽兒像發現泥盆紀兩棲怪獸一般看著我說:“你在說什麼啊?搞得像神父似的?你放心,我沒犯下什麼重罪,不用跟人告解。”“你不是阮……不知道父母是誰?小時候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柏芽兒搖搖頭說:“我是個棄嬰嘛,被父母拋棄的時候連抗議的能力都沒有。到了好大才被人領養,國商還算正常的生活,小時候患上的心理障礙才逐漸恢複。”“喔……”我長出一口氣,那感覺就如同不得不從天堂再度返回人間一樣,但我還是不死心地問,“你有哥哥麼?”“不知道,但是我的生身父母家有個男孩子吧?”柏芽兒冷笑一聲。“哦?你怎麼知道?”我宛如在沙漠中踽踽獨行的行人發現了清透得泛藍的淡水湖一樣又重新激動起來。“肯定嘛,在那個時代,好多人都是為了要一個男孩才拋棄女嬰的嘛。”她語調依然乾巴巴的,聽不出一絲情意。“是這樣啊……”我又從雲端摔了下來,忽然想起,在沙漠中發現的遠方湖泊,大多數是屬於海市蜃樓的。“你好像情緒很不穩定嘛,小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柏芽兒進了村子之後,終於忍不住笑著說,“走吧,去看看我可愛的模特。”“模特?”“是啊,一個特彆可愛的小夥子。我正準備創作一幅肖像作品,就請了吳家的孩子做模特。”“吳、吳大器?他家的兒子吳建生?”我又激動地語無倫次地說。柏芽兒怔怔得看我一會兒,這才開口說:“你今天很不正常呀?被狗追了,還是被熊咬了?”我不得不再次挽救自己的失態,傻嗬嗬地笑著說:“我被狗熊追殺呢。”“我看你瘋了。”柏芽兒鄙夷地喃喃自語。當見到吳建生這個寧趙吳三家唯一遺留下來的孩子時,我不禁有些驚愕。吳建生是一個明顯有智障的人,十六七歲的他白白胖胖,五官還算端正,但臉上總浮現著遲鈍的笑容。他幾乎不能說出什麼像樣的句子來,依舊像嬰兒一樣,用幾個短促的語音來表示自己的感受。我們走進吳家的時候,吳嫂正在把橘子瓣撕去表皮,一點點塞進他的嘴裡。吳建生看到柏芽兒,臉上的笑容忽然誇張起來,他從凳子上站起身,雙手無節奏地拍擊著來表示歡迎。吳嫂也趕緊迎過來說:“柏姑娘,你又來了?你看建生看到你高興的樣子。嗬嗬,我家的這個傻兒子真是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大家看見他都喜歡。”柏芽兒指指我說:“這是言先生,就是那位沈小姐的丈夫。”吳嫂笑逐顏開地拉住我的手說:“哎呀,你就是言先生嗎?沈姑娘那孩子可好了,跟柏姑娘一樣,一點兒也不拘束,也不嫌棄我們莊戶人家,跟我們說話像熟人拉家常似的,我們可喜歡她了。”我心想跟各式各樣的人打成一片那還不是妻子的拿手好戲,不過她身上確實有種能讓人感到真誠的智慧,那種平易近人,不做作不浮華的智慧。柏芽兒拍拍吳建生的腦袋問:“建生,你想不想姐姐啊?”吳建生一蹦一跳,嘴裡迸出兩個音節說:“想、想。”柏芽兒回頭笑著問吳嫂:“建生吃過飯了麼?現在外麵陽光正好合適,不過彆累著他。”吳嫂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看你說的,建生這孩子特乖,特聽話,我能找到這麼一個好模特才是我的運氣呢!”柏芽兒在院子裡找好角度,支起那個巨大的畫夾來,然後再畫夾對麵擺好一把椅子。吳建生就像能看懂她意思一樣,自覺地笨重地蹦跳過來坐在上麵,擺好一個拙而可愛的姿態,臉上浮起笑容,一動不動。柏芽兒在畫夾這麵朝他豎起大拇指,回頭對我說:“你看看,多可愛的孩子。”我不得不承認,吳建生身上確實存在著一種惹人憐愛的東西,不僅僅是因為他乖巧聽話,更重要的是他的笑容,那是真正的笑,不摻雜情緒的笑,是麵對坎坷命運依舊淡然的微笑。或許我想得太多了,對於他來說,那隻不過是一種表情而已。可是,正常的人有誰能夠達到這種心境,能夠了無雜念的哭或者笑呢?吳嫂搬出一張木幾來放在院子裡,又遞給我一張小板凳,自己也拿了一張坐下,邊納著鞋底邊說:“我呀,就喜歡看著柏姑娘畫畫兒乾活,雖然我是個粗人,什麼都不懂。”我拿起茶來喝了一口,在這個暖融融的秋天,在天高雲淡的山村裡麵,沐浴在陽光底下,看著柏芽兒拿著畫筆舒脫瀟灑地塗抹著——這才是輞川的氣息呀,這才是輞川的生活呀。但是沒有辦法,謀殺的陰雲依舊沒有散去,我還要問一些影響氣氛的問題——“寧嫂,你記得以前的阮家麼?”“阮家?村裡麵沒有姓阮的戶啊——哦,你是說以前工廠裡麵那個姓阮的小夥子吧?記得記得,唉,多好的一家子,一場大火就全毀了。”我偷偷觀察著柏芽兒的表情——很冷靜,拿著畫筆的手也很平穩,似乎根本看不出情緒的悸動。吳嫂停下手中的針線,仰頭看看遠處的天空,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小阮可是個好人,聽說還是勞動標兵和先進分子呢!挺進步,挺積極的一個孩子,人家畢竟是念過學堂的,我們家老吳跟人沒法比——那時候我是個小姑娘,沒有嫁過來呢。村裡人那時候都去忙工廠建設了,經常留一些小孩子看村子。小阮的婆姨來的那天,我還瞥見過他們一眼呢。”“哦?”我顧不上觀察柏芽兒的表情了,趕緊問,“她是不是帶著兩個孩子來的?”“那肯定了。聽說還有一個抱著的小娃娃,要說一個女人家抱著牽著,從那麼遠的地方倒騰過來,彆說是她,我們這些莊稼人都受不了,尤其是還有行李。那天我正好在山頭上蹓躂,遠遠就看見兩輛大油布車進了村子,到了阮家新租的房子那邊,然後就看見一個女人抱著孩子走下車來。隔著遠也看不清楚,隻覺得是個苗條白淨的姑娘。這時候正巧山底下有人喊我,我就急急忙忙跑過去了,也沒有顧得上多看兩眼。小時候看見輛油布車是很新鮮的事兒,那時候從縣城來人才坐這種三輪車——雖然建廠子來了許多汽車,但是我們這些孩子還是覺得油布車才算車,你說逗不逗?”“不是還有一個十來歲的男孩麼?”我不解地問,“你沒有看到他?”“肯定在後麵那輛車裡麵嘛!要不租兩輛車乾什麼?”吳嫂笑著說,“我也是後來才聽說那是阮家媳婦。”“後來大火之後,不是沒找到兩個孩子麼?”“是啊,不過就算他們跑出去也活不了吧?那時候山上還有狼。”我猛然轉頭看一眼柏芽兒,她臉上的表情仍然風平浪靜,專注地揮動著畫筆——可是,聽到這麼離奇的故事後,還能保持如此鎮靜,不恰恰是不正常的表現麼?柏芽兒此時卻愜意地抹上一筆塗料,左右端詳了一下,如釋重負地說:“建生,今天的工作完成了,辛苦啦!”吳建生好像能聽懂她的話,他嗬嗬笑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柏芽兒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白蘭地夾心巧克力來遞給他說:“這是姐姐今天給你的禮物。”吳建生有點靦腆地把巧克力拿過來,塞進嘴裡慢慢咀嚼著,臉上露出甜蜜的微笑。“他呀,就喜歡吃糖,但是又不能讓他多吃,怕他發胖,對身體不好。”柏芽兒笑著說,“所以每次畫畫時我都給他帶著一塊巧克力,作為自己對他的謝意——吳嫂,這是給你的錢,辛苦建生了。”吳嫂臉上猶過意不去地說:“你看,你陪我們建生玩,還給我錢——柏姑娘,你真是好人。唉,老吳是個好吃懶做的人,也不爭氣……”吳建生聽到吳嫂說父親的名字,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嘴裡含著巧克力嗚嗚地說:“爹——土——老鼠——土……”吳嫂笑著拍著他說:“這傻孩子,你爹是個莊稼人,不跟土打交道還能行?”我們倆離開吳家出來,吳建生還有些依依不舍,柏芽兒拍拍他的頭說:“好孩子,姐姐還會過來的。”吳建生咧開嘴嗬嗬笑了,我們朝吳家母子揮揮手向村子外麵走去。“接下來去哪?”我問柏芽兒說。“來來來,幫我背著畫夾,一點眼力價都沒有!怪不得你老婆揍你!”柏芽兒把畫夾丟到我手裡說,“既然有你陪著,那就去趟天坑吧。早就想去那邊畫速寫,但一個人去又有些發怵,畢竟偏僻得很。”“陳光輝不是經常陪你麼?”我問。“對他不放心。”“對我就放心?”“你呀,沒什麼能耐,也沒什麼出息,這點最讓女人放心了,所以好多女人都願意跟你說話。”“喂,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侮辱我?”“好啦好啦,快點走吧!咱們還可以去那邊野餐,我帶著吃的呢——對了,那個寧嫂沒有大礙吧?她也夠不容易的,出了這麼大事,那個寧工程師都不過來問問。”是啊,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寧工在忙什麼呢?他難道真的就一點也不關心寧嫂麼?就算不關心她,他難道也不怕寧嫂把他們以前的所作所為揭穿麼?怎麼他最近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呢?“你知道寧嫂的兒子出意外的事情吧?村裡人都說是那個阮家的孩子回來報仇了。”柏芽兒忽然說。“怎麼,你也知道這件事?”“廢話,這在村裡麵是公開的秘密。”“你怎麼看呢?”我故意試探她。“我的意見?如果當初真是像傳言的那樣陷害阮家,那麼肇事者現在也算咎由自取。”“你不覺得這有些殘忍麼?”“殘忍?你覺得父母重男輕女,拋棄自己的親生骨肉就不殘忍麼?告訴你,在孤兒院中的生活讓我再也不相信彆人,尤其是那些自以為是、可以左右彆人命運的人!”她在山路上停住腳步,似乎有些激動起來,“你知道我為什麼拒絕陳光輝麼?就是因為他家出自那種能夠決定彆人命運的家庭!當他愛護你的時候,他可以幫你摘下天上的星星,或者不是星星,而是星星般的鑽石,但是當他覺得你可有可無的時候,他會像當初拋棄我的父母一樣甩開我。這就是結果,不用說也能預料到的結果。”“可是,你都沒有嘗試過,又怎麼知道結果呢?”“你認為我還要無緣無故經受第二次傷害麼?”柏芽兒恢複了慣常的冷靜,乾巴巴地說。“這個,我不知道。”我把那重重的畫夾摘下來換到另一個肩膀上,“但是,有一點我很明白,沒有哪個人的一生都不會遭受傷害的,即使你想逃避,你也逃不掉命運的坎坷。”“所以我想努力做到像建生那樣,寵辱不驚,每次畫完他,我都感到很輕鬆。”她歎口氣說,“不談這個了,說說你是來乾嘛的吧,我怎麼覺著你們三個人有點神神秘秘的?”“就是普通的遊客嘛,我要寫一本關於王維的書,我妻子和小姨子跟著來玩。”我撒謊說,“隻是沒想到遇到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妻子她們姐妹倆向來好奇心就重,難免不像大顯身手,所以就神秘兮兮啦。”柏芽兒信服地點點頭說:“有道理。”秋天是輞川最美的季節,走在山間路上,看著已漸泛黃或者呈紅的草木在眼前宛如錦緞般延展開去,真有“連山複秋色”的感覺。大略學美術的人對色彩都十分敏感吧,柏芽兒不停地指著說這一片紅葉漂亮,那幾棵柿樹有意境。我們看看已經日上中天的時刻,就找了個風景殊勝的地方,邊吃午餐便欣賞風景。我們正在吃東西,忽然聽見山下不遠的一片果林裡有沙沙的聲音。柏芽兒笑笑說:“肯定是老鄉在收果子,走,咱們要兩個嘗嘗鮮。”她領著我沿山路跑下去,鑽進果樹林裡邊望邊喊“有人麼”。我緊緊跟上她,不一會兒果然看見枝葉晃出現出一個黑瘦的村民來。他往這邊看看笑著喊:“是柏姑娘啊,在這邊呢!你們想吃蘋果還是梨子?”“一樣來一個吧!”柏芽兒在草叢中跳躍過去,一邊叫過我來說,“這是沈小姐的丈夫……”“喂,我有名字的!”我抗議道——第一次這麼介紹也就算了,想不到還有第二次。“怎麼,傷自尊了?”柏芽兒嘲諷似的冷笑著,“這是柳鴻圖,柳大哥,你的傷好了?”柳鴻圖?!這名字好生耳熟,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他就是那個發現古石板,並在看護中受傷的那位村民!“言兄弟吧?沈姑娘前兩天還到我家去過,好人啊,大大方方的,還送我一瓶祛痛的紅花油呢。來來來,吃蘋果,你們帶著削皮的刀子呢吧?帶著就好,柏姑娘,我這頭一累了還是有點暈,不過莊戶人沒那麼嬌氣,地裡的活不能放著對不對?”“柳大哥,你也是為了看護文物受傷的,村裡麵就沒有什麼補償麼?”“唉,什麼補償不補償的。我的醫藥費還不全是公家出的,還要這要那的,那不是沒完沒了了?不怕你們笑話,這也怪我心貪,當時挖到那石板的時候,還以為能靠它發一筆橫財呢!所以說貪心就沒有好報,你們看我現在的樣子,發財沒發成,頭倒一個勁兒發暈。”正在啃著蘋果的我和柏芽兒聽到這話,不禁失聲笑出來。“那天晚上襲擊你們的那兩個黑衣人是誰,你們知道麼?”“文物販子唄!這地方偏僻,離著那些個秦陵漢墓的又不近不遠。聽說好多走私文物的人現在都在這個地方交貨,交了貨就賣到國外去。馬所長你們知道吧?他抓了好幾回人都沒有逮到,後來聽說上麵都派來專員查這件事情了。”“對那兩個黑衣人,你還有印象麼?”柳鴻圖臉上閃過一絲驚恐的表情說:“一想起這個我就做噩夢,說實話我至今分不清他們是人還是鬼。不過想來想去,他們還是人,而且肯定是熟人。”“哦?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我當時還聽見那個人大口大口喘氣,還有他們走路也慢吞吞的,不像電視裡麵演的那樣,‘嗖’一下子就沒影了。隻是當時他們穿戴得太可怕,我立馬就嚇暈了。而且第二天那麼重的石板忽然消失了,還沒有一丁點兒痕跡,不能不心裡發毛啊。”“對那塊石板你還有什麼印象麼?你知道我就是一個王維迷,要是遇到這麼一件文物肯定幸福瘋了。”“可不是嘛,柏姑娘,你們團裡麵那個差點沒有丟掉性命的徐呆子不就是王維迷麼?那天可把他迷壞了,趴在石板上又看又記,那個熱乎勁兒——言兄弟,那上麵的字兒我是半個都不認識,不過刻的畫我倒認識,這幾天我細細琢磨一下,好像是一張地圖之類的東西,有山有水的——唉呀,我這腦袋,一想這事兒就頭疼……”我看他的樣子,不好再打擾他,便同他告辭。柳鴻圖又塞給了我們幾個水果,柏芽兒嘰哩咕嚕都揣進我的口袋裡叫我帶著,我於是隻好自歎走到哪裡也逃脫不了受氣的命。我和柏芽兒翻過一座小山,然後沿著山穀中一條羊腸小路跋涉前行。越往前走,林木越茂密,光線也就越黯淡起來,我衝著柏芽兒喊道:“喂!這種地方連光線都沒有,你怎麼畫速寫?”“彆急嘛,我都跟村裡的老鄉打聽過了,天坑邊上有一塊叫‘棋盤砬子’的大石頭,石頭上很平整。那個地方既可以眺望風景,又可以擱畫夾,不正好麼?”“我跟你說,你這畫夾太沉了。我又不是毛驢,往前再走不到,我就直接把它丟溝裡去。”“你敢!”柏芽兒似乎放鬆了許多,臉上刻意的冰冷也逐漸消融,“馬上就到了。好好走,乖驢,前頭有好草料……”我故意學驢叫了兩聲,把柏芽兒逗地哈哈大笑。“你這不是挺幽默的麼?怎麼老在老婆麵前裝傻呢?”“你這不是挺隨和的麼?怎麼老在彆人麵前裝酷呢?”我們倆同時大笑起來,驚地林裡的鳥兒紛紛飛去,柏芽兒指著前麵不遠處一塊巨大的青石說:“到了吧?是不是那個地方?”我背著畫夾向前緊跑兩步,果然看到一塊二十米見方的大青石拔地而起,石頭上麵被削過一樣平整,那樣子就像南非開普勒桌子山的微縮版。柏芽兒也跟了過去,朝我努努嘴說:“還等什麼?!快爬吧,爬上去你這頭小毛驢就解放了。”我聽了這話,一鼓作氣扶著石頭的斜麵朝上爬去,柏芽兒喊聲“等等我”,也咯咯笑著攆了上來。“石桌”上麵覆著一層厚厚的苔蘚,此外到處都是風吹來的落葉,鳥兒棲息時留下的羽毛和糞便,還有蜘蛛精心織造的絲網和昆蟲的屍體。柏芽兒細心地清理出一大片地方,從包裡麵掏出報紙仔細鋪好,然後拋下書包,一下子躺在上麵,仰望著天空喃喃地說:“這地方太美了!簡直是世外桃源啊!要是能早找到這樣的地方,我早就隱居了。”我小心翼翼地扒著石頭邊緣,伸著腦袋望了一眼下麵林草蔽沒的天坑,頓覺得頭昏眼花,趕緊抽身坐了回來。“哈哈,你有恐高症?喂,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有恐高症呢?哈哈……”我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說:“我有恐高症怎麼了?”“沒什麼,我隻是覺得,其實嫁給你這樣一個人才算幸福呢。第一不必擔驚受怕,心情不爽了還可以拉過來海扁一頓你也沒有怨言——你彆誤會,我隻是說說而已。”“陳光輝不也是事事隨你麼?你對他了解多少?”“他那個人就是在溫室裡撫育的幼苗,每天都像活在《聖經?創世紀》裡麵似的。”“這話怎麼講?”“他說:‘要有光’,於是他爸爸就給他光;他說:‘要有水’,於是他爸爸就給他水。所以他隻不過是一個相貌成熟的孩子而已,我不會把自己的命運托付給他的。況且,他跟我一樣,也曾有過童年心理障礙。”“那樣優渥的生活也會有心理障礙?”“這種東西跟生活的質量無關,跟生活的環境才有關呢!據說他生下來的時候,母親就因為難產死了,所以他根本就是沒有母愛的孩子……”沒有見過母親的孩子?那陳光輝家人會不會謊稱他母親產殞,從而隱瞞他的身世呢?畢竟他倒和阮家的兒子年齡相仿呢,憑他家的實力,他完全可以調查出自己真實的身世,然後想儘辦法為生身父母報仇雪恨的——對了,“維生素團”不就是陳家讚助的麼?陳光輝一個對王維毫無興趣的人,怎麼會這樣慷慨大方地讚助這個團體呢?難道真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隻是為了追求柏芽兒麼?我不停地反複思索著。“這裡有沒有一些‘仄徑蔭官槐,幽陰多綠苔’的味道?好喜歡這裡的色彩。”柏芽兒支起畫夾說。可是那個回來報仇的阮家孩子,殺害寧趙吳三家的後代也就算了,為什麼要潛進石屋不惜殺人來盜走石板呢?這到底是一宗案子,還有相互獨立的兩宗呢?柏芽兒吹著口哨拿起畫筆,站起身來手搭涼棚地遠望一眼,指著遠方。我也站起來踮腳望去,果然看見在遠方的崖上,隔著樹隱約露出信號站石屋的一角。這不禁令我想起自己那天勘查時扒著石屋窗戶向下探視百丈深淵的情景。柏芽兒看我望得出神,笑著說:“你是不是又聯想起那裡發生的命案了?假設我就是那個凶手,如今用美人計把你誆到這裡來。然後把你殺掉,屍體丟到天坑裡去,恐怕彆人一兩個月也不會找到你的蹤跡吧?”我驚了一下,轉身看著柏芽兒,她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表情。而她的右手已經放下畫筆,正向自己的背包裡伸去……我警惕地後退一步,她的眼睛緊盯著我,很放肆地迸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就在這時,石頭下麵的茅草和樹叢忽然一陣晃動,我聽到有腳步和咳嗽聲正從被荒草掩埋已久、通向天坑的小路上傳來——有人從天坑中上來了!柏芽兒也驚愕異常地衝過來,抓住我的手說:“那裡是什麼人?”我下意識地推她一把說:“你剛才是什麼意思?!”“我隻是開個玩笑!嚇唬嚇唬你嘛!”我感到她的手正在顫抖著,身體貼在我的身上。我雖然也心跳得厲害,但是沒有辦法,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我隻能挺身而出保護她了。晃動的茅草越來越近,腳步聲也越來越清晰。我和柏芽兒在光禿禿的懸空石板上根本不可能立刻躲藏,隻好緊緊靠在一起,隨時準備麵對突如其來的危險。隨著長長的籲氣和一聲清脆的慨歎,我看見茅草叢中終於露出兩個人來——那是兩個清秀的麵孔,兩個熟悉的麵孔——不是彆人,正是妻子和先嫵站在那裡,擦抹著頭上的汗水。我失聲大叫一聲:“你們兩個怎麼在這兒?!”她們兩個也吃了一驚,當抬頭看見我正和柏芽兒差點摟抱在一起的姿勢時,妻子終於怒目圓睜,回敬以獅子吼一般、震得山林嗡嗡作響的咆哮道:“你們兩個怎麼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