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漸聽狄郊和王之渙說完經過,將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道:“那我們還等什麼,趕緊去縣衙接王翰出來吧。”四人便立即趕來河東縣衙,還不等諸人開口,門前差役已然笑道:“幾位也是來瞧王翰王公子的麼?明府特彆有交代,允準各位探監一次。”辛漸等人大奇,卻也不多問,跟隨差役進來縣廨。縣獄即在縣衙西麵,差役使勁叩了叩獄門的鐵環,漆黑的大門上拉開一扇小窗,一人露出頭來,朝外查看。差役叫道:“張典獄,這幾人是來探視王翰。”那姓張的典獄伸頭看了一眼,不耐煩地命道:“開門!”獄門笨重異常,等了好一會兒才拉開一條縫,僅容一人側身通過。辛漸領頭鑽了進去,一股又酸又臭的黴氣撲麵而來,不禁皺起了眉頭。那典獄瞧在眼中,冷冷道:“這裡就是這個樣子,郎君少不得多擔待些。”辛漸道:“有勞。”張典獄領著二人依次穿過獄廳、輕監、女監,最後才是囚禁死犯的重監。一路所見犯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粗大的柵欄後儘是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雙眼無神的人,實在讓人難以將他們與“罪犯”二字聯係起來。王翰的囚室位於最裡麵,倒是清靜,他正席坐在地上,似在閉目養神,又似在凝思。雖然並沒有鎖鏈纏身,可如此境遇,對於一貫舒適享受慣了的富貴公子而言,也實在太難為他了。辛漸叫道:“阿翰!”王翰倏忽睜開眼睛,見同伴到來,卻並無驚喜意外,隻皺了皺眉頭。張典獄命獄卒打開牢門,放二人進去,再將牢門鎖上,道:“給你們一刻時間。”王之渙見王翰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笑道:“怎麼,你不想見到我們?”王翰道:“我眼下是殺人凶手,你們得跟我劃清界線。”狄郊道:“我們找到了關鍵證據,能證明指證你是凶手的證人說了謊,一會兒我們去找河東縣令,請他先放你出來。”王翰意甚堅決地道:“不行,我已經認下殺人罪,你們不能那麼做。”王之渙道:“眼下我們幾個都沒事,知府放了我們,武延秀也離開了蒲州,你為什麼還要堅持扛下這莫名其妙的殺人罪?”王翰道:“武延秀既然挑起了梁子,哪有這麼輕易放過你們?還有,我聽獄卒說是一個叫謝瑤環的女人下令放了你們,你們不覺得事情太過容易了麼?”辛漸道:“既是如此,我們更要設法救你出去,你跟我們一起來查個清楚。”王翰道:“不行!武延秀很快就會回來蒲州,我們隻能棄卒保車,我就是那個卒子。”他出身望族,更是天下首富,自小不受約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成人後龍章鳳姿,才氣高逸,是幾人當之無愧的首領,然而他卻將自己比成了小卒子,話裡平添了幾分蒼涼意味。辛漸、王之渙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如何相勸。狄郊道:“那好,你願意呆在這裡也由得你。不過你得告訴我們你昨晚去了哪裡,你衣服的血跡到底是怎麼回事?”辛漸道:“還有那位紫衣娘子李弄玉來獄中向你逼問什麼?”王翰若有所思,道:“原來她叫李弄玉。”王之渙道:“你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又如何結下了梁子?”王翰道:“這事說來話長,我也懶得多說。”辛漸上前一步,低聲問道:“莫非你當真跟刺客有關係?”王翰道:“我不想提這件事。老狄,你帶他們幾個走吧,趕快離開蒲州,暫時彆回晉陽,去神都找你伯父,告訴他武延秀的陰謀,讓他早有提防。”他生性驕傲,即使身陷囹圄,也不願意為莫須有的罪名辯駁,倒是對幾位好友的安危很是在意。李蒙道:“那好,你自己留在這裡等死,我們幾個這就趕回晉陽告訴羽仙,說王翰在蒲州因為奸殺一個平民女子被判了死罪,也許她聽了還願意趕來見你最後一麵。”使了個眼色,辛漸、王之渙、狄郊會意,一齊站了起來。王翰道:“站住!我叫你們去洛陽,不是讓你們回晉陽。”李蒙道:“你眼下是殺人凶手,我們得跟你劃清界線,隻是不知道羽仙願不願意跟你劃清界線。”王翰聽他們左一個“羽仙”,右一個“羽仙”,分明是要拿羽仙來挾製他,長歎一聲,道:“好啦,我怕了你們啦,快些回來。”壓低聲音道:“我昨晚確實在驛站外牆遇到一名受傷的刺客,糊裡糊塗地救了他,結果對方有一大群同夥趕來接應,反而將我劫了去,領頭的就是李弄玉。”狄郊道:“可據說李弄玉手中有朝廷的金牌令箭,她若是刺客首領,如何能騙過那精明的河東縣令,混進大獄見你?”王翰道:“她什麼來曆我也不清楚,但她手下能人不少,許多胡人都聽她號令。聽說他們有一位親人被擠下浮橋,就是咱們昨日在鸛雀樓見到羽林軍馳過浮橋時發生的事,所以派了兩個人去驛站行刺。唉,這件事換到咱們身上,也是一定會設法報仇。”李蒙道:“如此說來,你是決意不會指證李弄玉、宮延這一乾人了。”王翰道:“當然不會。我已經立下重誓,絕不將他們的事泄露半句。”辛漸沉吟半晌,問道:“那李弄玉專程來大獄找你做什麼?”王翰道:“她丟了一件重要東西,因為昨晚隻有我一個外人到過她那裡,所以她懷疑是我拿的。哼,笑話。”王之渙道:“為一件失物不惜冒著危險追到大獄來,還差點害你性命,看來這件東西非同小可。”狄郊問道:“你身上的血是受傷刺客的血?”王翰道:“是。一共有兩人前去行刺,一人去殺永年縣主武靈覺,另一人去刺淮陽王武延秀,我救的是刺武靈覺的那個,聽他們叫他阿獻,是個突厥人,非但沒能得手,還受了重傷。行刺武延秀的那人據說叫裴昭先,一直沒有回來,但也沒有聽到被捕或是被殺的消息,仿若平空消失了一般。”狄郊道:“果真是有兩名刺客。”辛漸道:“呀,莫非另一名刺客就是袁華?”王翰問道:“誰是袁華?”狄郊道:“這個回頭再細說。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得先告訴你……”忽聽見背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典獄奔過來道:“時間到了。”不由分說地指揮獄卒將狄郊四人趕了出去。狄郊等人隻得順勢來求見河東縣令竇懷貞,言明錦娘一案有重大發現。這竇懷貞倒也認真,立即換上官服,正兒八經地坐到公堂上。狄郊問道:“九九藏書請教明府,不知道證人看到王翰自秦家翻牆而出時具體站在什麼位置?”竇懷貞重新翻閱了卷宗筆錄,這才道:“大門東麵柴垛後。”狄郊暗道:“這位縣令很是認真,一切遵守製度流程,倒也難得。筆錄中既然記錄有如此精準的證人位置,看來證人確有其人不說,而且他確實看到有人從秦家翻出,隻是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誣陷王翰。還有王翰那塊玉佩又是如何到了秦錦房中?”一時不及詢問更多,大致說了昨晚月亮對應時辰的位置,以及翻牆凶手的麵孔朝向,說明證人無論如何是看不清凶手的臉麵的。竇懷貞聽了沉吟許久,大概在心中反複盤算狄郊的話。他如此鄭重其事,旁人也不忍打斷他。過了許久,竇懷貞才歎道:“當真後生可畏,狄公子精細機敏,本縣十分佩服。”狄郊幾人一聽,心中大石頭立即放下,正要順勢提出釋放王翰。竇懷貞又道:“不過,我想要問公子一個問題,如果是你本人躲在秦家柴垛外,看到王翰翻牆而出,無論是麵向你還是背向,你隻要看到他的身形,一定能認出是他,對麼?”狄郊道:“不錯,我能認出他來。可這個答案的前提是因為我們五個從小一起長大,彼此十分熟悉,也隻有我們四個能做到這點,我不相信蒲州還有第五個人。”竇懷貞道:“有時候未必如此。王翰玉樹臨風,風姿瀟灑,任誰見到他都會留下深刻印象,況且他隨身玉佩遺留凶案現場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他自己也已主動認罪。狄公子,在你沒有找到更多證據之前,本縣不能釋放王翰,也不準取保,不然律法尊嚴何在?為防你們幾個串供,也不準你們再進監探視。退堂!”他一直和顏悅色,語氣也並不嚴厲,說完“退堂”二字,便迅疾起身轉入後堂。辛漸等人這才回過神來,叫道:“明府,請等一等!”還待追上前去,卻被差役攔住,客氣地請出公堂去。狄郊本以為找到能洗脫王翰殺人罪名的鐵證,卻被竇懷貞輕鬆擊敗,頗感沮喪。李蒙也道:“這縣令是個精明的老官僚,老謀深算,咱們鬥不過他。”辛漸道:“彆灰心。這次其實是咱們自己魯莽了些,下次等咱們抓到真凶,帶到他麵前,看他再怎麼說!”他說得慷慨激昂,眾人很受鼓舞。狄郊道:“好,咱們這就去捉拿真凶99lib.。”李蒙問道:“去哪裡?”狄郊道:“當然是去案發現場秦家。”再到秦家時,院門大開,蔣素素正在院子中來回徘徊,顯是心中焦慮異常。忽然見到四人進來,臉色為之一變,問道:“郎君們又來做什麼?”李蒙正色道:“現在外麵風傳是娘子夥同情夫害死了小姑……”蔣素素道:“什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可沒有殺人……”李蒙道:“我們也深信娘子毫不知情,絕無害死錦娘的心意,不過娘子的情夫就難說了,也許他是嫌錦娘礙眼,除掉小姑好跟娘子更方便來往。”蔣素素止住哭聲,驚疑地望著幾人,抽抽搭搭地問道:“郎君說的可是真的?”言下之意,竟是對情夫殺死小姑一說半信半疑。王之渙道:“還請娘子將情夫的名字一一告知,我們好去一一調查清楚。”蔣素素哼哼唧唧了半天,隻用腳尖撥動地上的石頭,卻始終不肯說話。李蒙道:“娘子莫非不相信我麼?這位狄郊……”狄郊一聽話頭,就知道又要拿伯父狄仁傑說事,忙使眼色製止李蒙。李蒙卻是佯作不見,續道:“……狄公子的伯父就是有神探之稱的狄仁傑狄相公?他自己也是個小神探呢。”狄仁傑大名震爍海內,蔣素素“啊”了一聲,驚訝地望著狄郊,半晌合不攏嘴來。眾目睽睽下,最終無可推托,才低下頭道:“錦娘總在勸我,所以最近我收斂多了,隻跟傅臘和堂弟有來往。”王之渙問道:“傅臘是什麼人?堂弟又是誰?”蔣素素道:“傅臘是個水手火長,堂弟……幾位郎君應該也認識。”辛漸恍然大悟道:“啊,是蔣翁的兒子蔣會。”蔣素素低聲道:“是他。”王之渙這才知道為何隨口問“莫非是跟令郎蔣會有關”時蔣大會顏色大變,而狄郊詢問與蔣素素相好的男子有哪些時他也露出了不願意提及的模樣,原來他早知道兒子跟蔣素素有私情。也難怪他會諱忌莫深,這本已經是一件醜事,又加上通奸雙方同姓有親屬關係,傳揚開去會被官府追究定罪。又聽見蔣素素哭道:“我自知不守婦道,聲名狼藉,還望郎君可憐我一個年輕寡婦,不要將這些事張揚出去。”狄郊道:“娘子放心,我們隻是一心要找出真凶,好營救王翰出獄,其餘的事一概不多問。多謝告知,我們這就告辭了。”王之渙見蔣素素眼珠漣漣,風韻楚楚,頗為同情,問道:“娘子一人留在這裡能行麼?”蔣素素道:“我伯父去凶肆訂棺木了,請了行人,一會兒他們就該到了。”王之渙聽說,便跟著眾人辭彆出來。辛漸道:“你們先走,我去看一下錦娘屍首。”狄郊等人出來巷口,竟然又見到不久見過的水手,見他轉身要逃,大叫道:“傅臘,站住!”傅臘見對方已知自己姓名,料到是從蔣素素口中得知,隻得停下來,轉身問道:“郎君是誰?找我何事?”狄郊報了姓名,問道:“傅水手昨晚人在哪裡?”傅臘不悅地道:“你們又不是官府的人,憑什麼盤問我?”李蒙道:“那好,我們這就一道去河東縣衙,向竇縣令道出你和蔣素素的奸情。你敢說縣令不會懷疑是你和蔣素素同謀害死錦娘麼?”傅臘早聽到此類風聲,忙道:“郎君千萬彆胡說,我昨晚人可不在秦家……”王之渙問道:“那麼你人在哪裡?可有人為你作證?”傅臘猶豫半晌,才道:“我去了貞娘家。”回頭朝“河津胡餅”努了一下嘴,道,“她就住在餅鋪的後院。”狄郊問道:“貞娘可是租住的秦家的房子,男主人姓韋?”傅臘悻悻道:“是。反正我已經告訴你們實情了,不信你們可以去問貞娘本人。我今晚還要當班,得趕緊走了。”狄郊、李蒙、王之渙便來到“河津胡餅”店鋪,買了幾張胡餅,一邊吃著一邊閒扯。李蒙道:“胡餅味道不錯。店裡就店主一人麼?”胡餅商容貌看起來跟漢人無異,不過一雙眼睛卻是綠色,漢話說得極是流利,答道:“原先雇有一個打雜的夥計,而今春耕,他暫時回鄉幫忙去了,等農閒了再來。”王之渙道:“店鋪後院可有一戶姓韋的人家?”胡餅商一聽就笑道:“三位郎君其實是為貞娘而來吧?”王之渙大是好奇,問道:“是啊,店家如何能猜到?”胡餅商道:“那貞娘長得跟仙女似的,嘖嘖,好多男人都想打她主意,可不止你們兩位。”原來後院租戶男主人名叫韋月將,在城外給有錢人家當教書先生,一個月難得回來一次,家裡隻留下一個妻子,名叫蘇貞,生得極是美貌,是這一帶有名的美人。胡餅商又道:“不過我勸你們幾位還是死了心吧,貞娘溫柔嫻靜,斯文有禮,看上去像是大家閨秀,很少出來拋頭露麵,也不會跟陌生男子搭話。”狄郊幾人交換一下眼色起身繞到“河津胡餅”後,果見店鋪後有一處小小的院子。狄郊拍了拍門,聽見一陣細碎腳步聲響,一名白皙美麗的年青婦人開了門,問道:“二位郎君找誰?”狄郊道:“娘子是叫蘇貞吧?我也不想繞彎子,昨晚水手傅臘是睡在你這裡麼?”蘇貞“啊”了一聲,露出驚恐的表情,隨即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看,似乎屋內還有什麼人在。王之渙忙道:“娘子彆怕,昨晚錦娘被人殺死,我們隻想查驗傅臘行蹤……”屋裡忽傳出一個深沉渾厚的男子聲音道:“是誰在外麵?”蘇貞回頭應道:“是來問路的。”壓低聲音道,“傅臘昨晚確實在我這裡……”聽到屋裡男子走了出來,不及多說,慌忙關了門。離開韋家,幾人站在普救寺門前等到辛漸,告知水手傅臘的嫌疑已經可以排除。辛漸問道:“適才屋裡講話的人該是蘇貞丈夫吧,不然她何以怕得如此厲害?”狄郊道:“嗯,我想也是。”李蒙道:“既然,眼下就隻剩下蔣會了。我們直接去找他,蔣翁麵子上會不會很難堪?”王之渙道:“既然凶手一定是陌生人,並非蔣素素情夫中的一個,蔣會跟這件事不是沒關係麼?”狄郊知道他有心不張揚此事,以免蔣大難以自處,正色道:“這件案子,蔣會嫌疑最重。因為到目前為止,隻發現他一人能將秦錦、蔣素素姑嫂與王翰聯係起來——也許他當真有妙手空空的神偷絕技,出雅室時順手從王翰身上摘走了玉佩,而我們所有人因為注意力在趙曼身上,根本沒有發現。抑或他是出門後在逍遙樓裡其它地方撿到,猜到是王翰之物,於是據為己有。當晚他來到秦家,不知道什麼緣故沒有找老情人蔣素素,反而摸進了秦錦房中,逼奸未遂才殺人滅口,慌亂中又遺失了玉佩,乾脆趁機誣陷到王翰身上。”李蒙道:“緣故有!蔣翁不是說蔣素素做媒要將秦錦嫁給蔣會麼?可秦錦不同意,昨晚還來逍遙樓找蔣翁拒婚。她出來撞到我時,正因為這件事哭泣,不是我撞疼了她。”王之渙道:“大有道理!蔣會肯定是聽說秦錦拒婚後氣壞了,也許懷疑秦錦向蔣翁揭破了他跟蔣素素也說不準,他惱羞成怒下,決定晚上悄悄摸進秦錦房間,好將生米煮成熟飯,哪知道秦錦反抗,導致另一房中的蔣素素聽見動靜,不得已隻好殺了錦娘逃之夭夭。”這確實是到目前為止最合理的解釋,動機、過程以及與王翰的關聯通通能剖析得清清楚楚。李蒙道:“那咱們還等什麼?趕緊去捉了蔣會問清楚,再捆送縣衙換王翰回來。”辛漸忽道:“等一等!蔣會昨晚確實人在秦家,但他卻不是凶手!”眾人聞言愕然。狄郊問道:“你如何能蔣會不是凶手?”辛漸道:“我適才檢視過秦錦屍首,發現她隻有胸口一道傷口,且是一條細縫,長不過一寸,凶手下手既狠,入刀又深,一刀致命。但傷口邊緣微有皮肉外卷,證明他用的刀並不是什麼利刃。”他出身鐵匠世家,對鐵器兵刃自小耳聞目睹,自是行家。狄郊一經提醒,頓時醒悟,道:“是了,我怎麼忽視了這一點。凶手能有這樣的手勁和氣度,絕對是個老辣冷靜的人,且已謀劃多時。蔣會不像是這樣的人。”辛漸道:“我也是這樣想,而且他一定是蓄意殺人,無論能不能逼奸得手,最後都會殺了秦錦。”狄郊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能肯定殺人當晚蔣會一定在蔣素素房中了。”正如辛漸所言,凶手是蓄意殺人,蔣素素是聽到動靜後才來到西廂房外,他既殺了秦錦,何不乾脆一並殺死蔣素素滅口,而是要像落水狗一樣翻牆逃走呢?隻有可能當時蔣素素身邊還有其他男人——也就是她的情夫,那凶手揣度難以悄無聲息地同時料理二人,隻得選擇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而據蔣素素所言,她近來隻與水手傅臘和堂弟蔣會來往,既然傅臘昨晚在另一個情婦蘇貞家裡,那麼剩下的隻有蔣會了。王翰的玉佩確實是蔣會所拿,大約是在他和蔣素素進秦錦房中查看究竟時不慎遺失。至於那所謂指證王翰的證人,十之八、九就是蔣會本人。王之渙道:“啊,你既然已經看破這一點,為何適才不直接問蔣素素昨晚睡在她房中的男人是誰?”辛漸道:“這女人很精明,識得輕重,問她她也不會說實話。況且她一個婦道人家,小姑慘死,還未入棺,她要獨自麵對一大攤事,也令人同情,還不如回逍遙樓直接問蔣會更好。蔣素素既見到凶手背影,他也應該同時見到。蔣素素畢竟是女子,遇事恐慌,不能自已,但男子應該有所不同,蔣會或許留意到凶手的什麼特質,能提供一些線索。”李蒙道:“辛漸總是替人考慮,你這樣心軟,將來怎麼當將軍帶兵打仗?蔣會這小子肯定就是竇縣令所稱的證人,他成心想害王翰,還會好心告訴咱們凶手的線索麼?”辛漸道:“嗯,確實如此,看來還是得靠咱們自己找出真凶才行。”王之渙道:“既然凶手有備而來,我們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一直追查蔣素素情夫的線索不放,而是要從秦家的仇人入手。”幾人回來逍遙樓,還是不見蔣會蹤影,蔣大也去了蔣素素家協辦喪事。忙碌一天,剛要坐下來歇口氣,蒲州刺史明珪忽然又率一群兵士趕來。辛漸見他穿著便服,上前問道:“使君有何貴乾?”明珪道:“嗯,本使到河東驛站巡視,順道來你們這裡看看。”辛漸心道:“這位刺史倒是提醒了我,我們幾個怎麼都沒有想到去驛站打聽昨夜的行刺情形?嗯,都是因為秦錦一案分了心。”當即試探問道,“使君可發現驛站有什麼特彆之處?”明珪道:“沒有。”狄郊道:“昨晚羽林軍取到一柄帶血匕首,說是刺殺淮陽王的凶器,既然沾了那麼多血,驛站裡定然有人受傷,不知道是誰?”王之渙也問道:“還有昨晚那個歌妓趙曼,她和她父兄又去了哪裡?”明珪道:“呀,你們幾個刺客的嫌疑還未洗清,倒盤問起本使來了。”言下之意,竟也不相信辛漸他們幾個是行刺淮陽王的刺客。李蒙忙道:“我們也是一心要弄清真相才有所失禮,請使君見諒。”明珪指著道:“嗯,宗驛長人不就在這裡麼,你們何不問他自己?”李蒙這才知道一直站在逍遙樓門前窺探的閒漢就是河東驛站驛長宗大亮,一時驚懼不已。那宗大亮嘻嘻一笑,轉身自去了。辛漸正待追上前問幾句話,明珪叫道:“站住,謝製使不是放你們幾個去尋找刺客麼?可有什麼線索?”王之渙道:“製使?是謝瑤環麼?”明珪道:“是她。哎呀,她說你們不是刺客,放你們去追查真正的刺客,她自己人卻跑了,這不是又將難題丟給本使了麼?”一時急得滿頭大汗,又道,“你們四個不論找不找得到刺客,在淮陽王回來之前,都不可以離開蒲州,知道麼?”辛漸幾人交換一下眼色,王之渙試探問道:“莫非真有刺客行刺?”明珪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是淮陽王自己編造出遇刺的假話。驛站裡麵可是血跡斑斑……”忽有兵士飛奔而來,躬身稟告道:“朝廷製使到了州司,說有要事要調兵出城,請使君速速回去。”明珪愕然道:“她不是走了麼,怎麼又回來了?竟然還要調兵。”兵士道:“是,製使說事情緊急。”辛漸問道:“製使可是一姓謝的女子?”兵士道:“是,她自稱名叫謝瑤環。”明珪揮手道:“回去,快些回去!來人,帶上他們四個!”李蒙道:“為什麼又要抓我們?”明珪道:“你們人是謝製使背著本使放走的,我得當麵向她討要一句話,日後才好向淮陽王交代。放心,她既然能放你們一次,就能再放你們一次。快些帶走。”兵士上前擁了辛漸、狄郊四人,跟在明珪身後,一路疾跑趕來州廨。蒲州衙門是昔日北周權臣宇文護的舊宅邸,規模氣派可比河東縣衙大多了。未到大門,便見一黃一藍兩名陌生女子牽馬站在旗杆下——黃衫女子二十來歲,甚是英氣;藍衣女子年紀輕些,斜背著一個行囊。隻是這二人均不是謝瑤環,明珪不由得一愣,回頭問道:“謝製使人呢?”兵士不及回答,那黃衫女子上前道:“我就是謝瑤環。”隻見那自稱是謝瑤環的女子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卷軸,雙手奉給蒲州刺史明珪道:“這是女皇陛下親自頒發的製書,請使君過目驗證。”一乾人無不目瞪口呆。這女子既自稱是朝廷製使謝瑤環,又有製書為憑,那之前的謝瑤環就是假的了,這未免太過匪夷所思,簡直比有證人指控王翰奸殺婦女還要離奇。明珪呆了半晌,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當真朝廷製使?”藍衣女子搶過來喝道:“明刺史這是什麼話?朝廷製使在此,還不快些見禮?”明珪見她語氣凶惡,不由得一愣,問道:“你是哪位?”謝瑤環道:“她是我心腹侍女青鸞。明刺史,事情緊急,請你速速調派五百兵馬給我,我要趕出城去捉拿反賊。”這女子才是真的謝瑤環,她奉武則天之命微服巡視河東一帶,適才入城時正遇到一夥人出城,發現領頭的竟然是李俊,也就是她的殺父仇人——曹王李明之子。二十餘年前,她父親黔州都督謝佑暗奉皇後武則天之命殺死貶置黔州的曹王李明,為高宗皇帝所不能容忍,被罷去官職。幾天後,曹王李明之子李俊率兩名門客潛入謝家,殺死謝佑。謝瑤環時年三歲,躲在一旁,親眼看到李俊割走父親的首級,隻不過她雖記住了他的樣子,卻不知道他的身份。後來武則天稱帝,派人抄斬李明滿門,在李府中發現一個人頭做成的尿壺,嚴刑下有人供出是謝佑人頭,她才得知殺死她父親的人是李明之子李俊。本以為仇人早已經被女皇處死,適才當麵遇到,李俊雖然容顏蒼老了許多,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才知道他當年竟僥幸逃脫了羅網。然則對方人多勢眾,己方卻隻有三人,她和侍女青鸞又都不會武藝,因而不敢輕易動手,隻得派隨身侍衛蒙疆暗中跟蹤,自己帶了青鸞匆忙入城到州廨,表明身份,請明珪調兵相助。明珪卻尚未從真假製使的震撼中清醒過來,又問道:“娘子當真是謝製使麼?”謝瑤環見他身為大州刺史,卻幾次質疑自己製使身份,未免太過昏庸,不悅地道:“製書就在使君上,使君何不自己一辨真偽?我這裡還有官印,使君可以一並查驗。青鸞,取官印出來。”那侍女青鸞當真從懷中取出一件玉袋來,玉袋是身份的象征,隻有五品以上官員及都督、刺史才有,專門用來裝攜官印。明珪一見那玉帶高高鼓起,顯是官印不小,忙叫道:“哎呀,不必驗了,不必驗了。來人,快去擬文書,快去請都尉來,調發五百兵……不,發八百兵給謝製使。”唐初實行府兵製,地方州郡設折衝府統領府兵,最高長官為折衝都尉,州府刺史並不統領折衝府,但點兵、發兵需下符契,必須得刺史與折衝都尉同時勘契,是而地方行政長官與軍事長官互相牽製。明珪一邊叫嚷著,一邊自腰間解下官印。謝瑤環不過是長於深宮的女流之輩,雖然以製使身份巡按四方,權柄在手,威風凜凜,不過因為她是武則天的親信,並不熟識朝廷軍製,根本不了解地方州府發兵需要如此多的手續,當即不滿地道:“發五百兵如此麻煩麼?怕是等都尉趕來,反賊早就跑遠了。明刺史,可否通融一下,先調派兵士給我?”明珪道:“製使,本朝律法製度,發兵十人以上即需要同時勘驗銅魚兵符和契書。無契符擅自發兵可是大罪,千人以上即要處絞。”他雖然也拍上司馬屁,卻有自己的分寸和底線,起碼他是決計不會違反製度,也不會主動要求陪同謝瑤環去追捕所謂的反賊。現在的世道,年年有反賊,月月有反賊,自女皇登基以來,以謀反罪名被殺的宰相比之前所有抄帶加起來還要多,哪天誰看你不順眼,你就是反賊了。謝瑤環聽說,倒也不再催逼,隻靜靜等待了,等折衝都尉到來勘和符契,點齊兵馬,帶了侍女青鸞上馬,領先而去。明珪連連跺腳哀歎道:“病倒了,病倒了,這次真要病倒了。”扭頭見到辛漸、李蒙正想要趁亂溜走,忙道,“你們四個還想走麼?來人,將他們抓起來。”兵士一擁而上,將辛漸、狄郊、李蒙、王之渙四人拿住,押進府衙。明珪坐到堂上,喝道:“那假製使到底是什麼人?姓甚名誰?現下藏在哪裡?快快將她交出來。不然本使要在行刺親王的罪名上給你們再多加一條詐偽罪。”王之渙道:“實在冤枉,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那位小娘子是假的謝瑤環,我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在冒充朝廷製使。”明珪道:“還敢狡辯?你們若不是同夥,她為什麼要冒充製使救你們?”狄郊道:“敢問使君是如何知道那假謝瑤環是朝廷製使的?”明珪一時語塞,細細論起來確實怪不到這四人頭上,是那羽林軍校尉曹符鳳告知他製使謝瑤環住在逍遙樓中,他也夠糊塗,竟絲毫沒有想起來要查對製使身份,核驗製書。不過說起來禁軍統領曹符鳳不是更糊塗麼?聽說連淮陽王武延秀都派他到逍遙樓給那假謝瑤環送了大禮。這事若是被淮陽王知道,還不知道要怎樣的暴跳如雷,估計要遷怒他這個本來毫無乾係的刺史,蒲州也要被翻個底朝天。可那假謝瑤環早命兵士準備了車馬,一大早就離開河東,估計現下已出了蒲州境內,他不能違律出境追捕,又上哪裡去尋她來交差?一聲長歎,揮手命人將辛漸、狄郊四人下獄關押,等淮陽王回來路過蒲州時再行處置。李蒙知道時機稍縱即逝,忙道:“等一等!使君既為我們幾個的案子煩惱不堪,何不等那位真的謝製使回來,將我們交給她審問?”明珪道:“有道理。咦,你是……”李蒙忙道:“李蒙。”明珪道:“噢,我知道,你是晉陽副宮監李滌的獨子。”李蒙道:“是。家父時常談及使君淡泊名利,清靜自守,很是令人佩服。”他這句話是明顯的奉承之語,可是自古以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好話聽在耳中終歸是很舒服,況且明珪心中細細品度,“淡泊名利,清靜自守”八個字確實貼合自己,於是點頭道:“那好,你們四個就留在這裡等謝製使回來處置。不過,本使可是真要病倒了。”歎息幾聲,起身轉入後堂去了,隻留下一隊兵士看守李蒙幾人。王之渙道:“你確信我們落到謝瑤環手中……我是指適才這位真的謝瑤環,會比在明刺使手中更有生機?”李蒙道:“謝瑤環來頭再大,終究隻是女流之輩,女人總是好說話些。”辛漸也道:“我看這謝瑤環甚是精乾,也沒什麼太大的架子,由她來審問案情,我們總算還有說話的機會,肯定比被這昏聵的明刺史糊裡糊塗地關起來好。”王之渙道:“昏聵這兩個字用得妙!淡泊名利,清靜自守,嘿嘿,真不知道李蒙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李蒙笑道:“我這還不是為了救咱們幾個才不得不大吹法螺?”過了一個多時辰,天幕已然黑透,終於聽到外麵人喊馬嘶,謝瑤環帶兵回來了。判司奉明珪之命等到門前,特意領她進來大堂。她麵容沉鬱,深有憂慮之色,似乎追捕反賊一事並不怎麼順利,身後也不見侍女青鸞,隻有數名兵士攜著一名雙手反綁的男子。辛漸立即認出那被擒的男子正是袁華,不由得扭過頭,跟狄郊交換了一下眼色。狄郊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不可輕易相認。謝瑤環早在府衙門前見過辛漸四人,此刻又再遇到,當即問道:“他們四個是什麼人?在公堂上做什麼?”判司忙道:“他們四個是昨晚到河東驛站行刺淮陽王的刺客,本來還有一人,但卻因為殺了人被河東竇縣令捉走了。”謝瑤環皺眉道:“既是刺客,為何不下獄關押,任憑他們站在公堂上?”判司道:“製使教訓的極是。隻是這幾人是淮陽王派羽林軍抓捕後移交給明刺史的,具體是怎麼行刺法,明刺史還沒有來得及審問,就被另外一名女子冒充尊製使釋放……”侍女青鸞道:“你是說有人冒充我家娘子?”判司道:“是。不過責任可不在明刺史,是那位羽林軍曹將軍告訴刺史說那位娘子是朝廷製使。那位假製使跟這些刺客一樣,都住在逍遙樓客棧,聽說淮陽王自己還派人給假製使送了禮……”謝瑤環問道:“判司是說是淮陽王手下告訴你有製使住在逍遙樓,又是淮陽王手下逮住了這四名刺客交給刺史審問,結果這四名刺客反倒被假製使給放了?”判司奉刺史之命務必要將亂攤子甩給謝瑤環,忙道:“是,大概情形就是如此,但具體經過明刺史還沒有問過。明刺史不巧又得了急病,所以想將這幾名刺客交給製使處置。”謝瑤環躊躇片刻,道:“我奉製循行天下,職責是存問鰥寡、觀覽風俗、舉茂材異倫之士。既是發生在蒲州境內的案子,又未經本州刺史審問,按律我不能乾涉……”李蒙見她有意拒絕,忙道:“娘子既是製使,奉命巡視四方,按察吏治得失、平反冤案難道不是娘子職責所在麼?”特意指著狄郊道:“他是宰相狄相公之侄,這刺客一案不必我們多說娘子也該明白是怎麼回事。”謝瑤環果然大感意外,驚訝地望著狄郊。狄郊倒也沉穩,隻默然不語。青鸞叫道:“呀,原來狄公還有這麼年輕的侄子。”謝瑤環命人先將袁華押下去,這才道:“好,這件案子我接了。”她在武則天身邊長大,久居皇宮中樞之地,對武承嗣爭當太子為狄仁傑所阻之事最清楚不過,本來她聽到眼前四人是刺客時並不如何相信,一得知狄郊身份便立即明白了情由。又問道,“判司不是說還有一名刺客被河東縣令捉了麼?青鸞,你持我令牌,帶人去提他來這裡。”青鸞道:“是。”判司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道:“有勞製使。製使是要連夜問案麼?屬下這就去準備……”謝瑤環麵色一沉,叫道:“來人,將這四名刺客鎖了,打入死牢。”辛漸等手腳均被上了粗笨的鐐銬,押進州獄,湊巧與袁華關在同一間囚室。袁華顏色憔悴,正倚靠在牆壁上,見四人進來,還待起身招呼,辛漸忙道:“袁兄身上有傷,不必多此一舉。”忙介紹了王之渙和李蒙二人。狄郊問道:“袁兄不是已經離開蒲州了麼?如何被謝瑤環捕來了這裡?”袁華搖了搖頭,似是不願意多談及此事,向李蒙道:“李公子,你真不該向謝瑤環提及狄公子的身份。”辛漸:“袁兄何出此言?莫非你認得謝瑤環,知道她的來曆?”袁華點點頭,道:“她是尚儀院司籍女官,是姓武的親信,她父親就是前黔州都督謝佑。”當年謝佑遇刺被殺一案倒不見得如何引人矚目,倒是在曹王李明子嗣被殺抄出頭顱尿壺後,謝佑之死才轟動一時。王翰、辛漸等人也曾經議過這起舊案,激賞李俊快意恩仇之舉,深以為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