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郊道:“我看到刀柄上有很多血跡,將軍可否容我仔細看看匕首?”曹符鳳不耐煩地道:“你自己的匕首有什麼好看的?有話到蒲州州司再說。來人,將客棧的人通通帶走,押去蒲州衙門拷問。”胥震的女伴忽上前幾步,叫道:“將軍且慢!”曹符鳳依稀覺得有些麵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問道:“你又是誰?”那女子道:“鄙姓謝,小字瑤環。淮陽王遇刺一事非同小可,來日必定上達天聽,這正是將軍大顯身手的好機會。不過狄公子終究是名門子弟,何不讓他看看匕首,也好教大家心服口服。”她一番話不卑不亢,說得娓娓動聽。曹符鳳見她並無敵意,便點頭道:“那好,就依娘子所言。”將匕首遞給了狄郊,道:“你可看清楚了。”狄郊將那匕首翻覆來去看了幾遍,道:“這匕首不是我們幾個的。各位請看,這木柄上留有五個指印,雖然紋路並不清晰,卻大致能看出最上麵的指頭朝右,下麵四個指頭朝左……”那謝瑤環甚是機敏,當即會意,道:“行刺的人是左手持刀。”狄郊道:“誠如娘子所言。可是我們五個都習慣用右手。將軍不信的話,請立即查驗我們五人的佩刀,從刀柄絲絛上的握痕就可以看出來。”曹符鳳渾然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一時語塞。旁邊住客聽聞狄郊是宰相狄仁傑之侄,心中均道:“狄公有世間神探之稱,斷案如流,這位狄公子年紀輕輕,卻是細致入微,見微知著,到底是名門之子,不容小覷。”曹符鳳愣了好半晌,才道:“就算匕首不是你們五個用過的,可難保你們不是刺客同黨。還有,王翰人到哪裡去了?”蔣大道:“阿郎吃多了酒,出去散步納涼去了。”曹符鳳道:“散步納涼,他能有這麼好的心情?我看他是懷恨淮陽王奪走趙曼,去驛站行刺二大王了。”蔣大驚道:“阿郎醉成那樣,如何還能行刺?”謝瑤環也道:“我可以作證,王公子確實喝得大醉,出門時都走不穩路,更彆提持刀行刺了。”之前她和胥震來到逍遙樓投宿,蔣大因王翰事先囑咐告之客滿,不欲接納,正好王翰跌跌撞撞地想要出去,在櫃台遇見二人,便臨時起意讓蔣大收他們進來住下。曹符鳳誣陷狄郊不成,好不容易抓住王翰人不在客棧的機會,豈能輕易放過?當即冷笑道:“你們都是一夥兒的,當然要幫他說話了。”狄郊道:“將軍不能僅憑王翰出樓就斷定他是刺客,今晚不在逍遙樓裡的可是不僅王翰一人。”他心思縝密,早留意到住客中少了那位咳嗽不止的年青男子,當然那男子也絕不可能是刺客,一個不停咳嗽的人是絕對做不了盜賊和刺客的。曹符鳳道:“還有誰不在?”蔣大道:“還有兩人,一位是名叫袁華的年青郎君,另一個是犬子蔣大,他沒吃晚飯就出門去鬼混了,唉,這是常有的事。不過那位袁郎……袁郎……”一時遲疑要不要講出客人的隱私。曹符鳳道:“怎樣?快說!”蔣大心道:“眼下還是先洗脫阿郎的嫌疑要緊。”忙道:“那位袁郎是什麼時候出門我可不知道,我人一直在櫃台,沒有看到他出去,直到剛才,我才發現……”曹符鳳道:“不管怎樣,凶器是在逍遙樓裡麵找到的,所有人難脫乾係。來人……”那謝瑤環挺身上前道:“將軍,請借一步說話。”曹符鳳不知其來路,見她雖然年輕,之前的言談舉止卻極有見識,心中破為忌憚,道:“娘子既與此事無乾,可自行離去。”謝瑤環搖頭道:“將軍適才說過客棧所有人難脫乾係,瑤環不願意就此置身事外。”忽壓低聲音道:“眼下客棧出走的人都沒有回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將軍在這裡大張旗鼓地抓人,不是敦促相乾的人趕緊躲藏起來麼?要想萬無一失,須得魚兒都入網後才收緊,這就叫一網打儘。”曹符鳳“哎喲”一聲,拿帶血凶器陷害狄郊一事已露破綻,不再可行,隻能用王翰不在客棧這一點大作文章,隻要抓住王翰,嚴刑下不怕他不招認他就是行刺淮陽王的刺客,再令他誣告狄郊,一樣可以扳倒狄仁傑。謝瑤環說的確實有理,王翰人還未露麵,打草驚蛇是大忌,萬一他就此逃走,去洛陽向宰相狄仁傑求助,那可就糟了。他忙問道:“依娘子看,這件事要如何處理才好?”謝瑤環道:“將軍不如先放這些人各自回房睡覺,假裝若無其事,再派人暗中守在這裡,靜等王翰回來再說。”曹符鳳道:“有理。多謝娘子指點。”謝瑤環低低笑道:“無需多謝,說到底,你我都是替大哥辦事。”曹符鳳大吃一驚,問道:“娘子說的是哪位大哥?”謝瑤環道:“還能是哪位,當然是神都那位最大的大哥。”曹符鳳“啊”了一聲,當即肅然起敬。“大哥”是女皇武則天在武氏家族中的綽號,因其地位最尊,個頭也高,曹符鳳也是當了禁軍頭目方才知道。他聽謝瑤環直呼聖上綽號,既親昵又隨意,料想其人大有來曆,驚懼之心頓起,遲疑道:“敢問小娘子……”謝瑤環擺手道:“哎,話就說到這裡為止。將軍切不可對旁人泄露我身份,包括淮陽王在內。”曹符鳳見她神秘詭異,似乎連淮陽王武延秀也不怎麼放在眼裡,更是疑慮,暗暗猜道:“莫非她是聖上派出的製使?難怪我會覺得她麵熟,一定是在皇宮當值時撞見過。”他知道大內有一批司籍女官如上官婉兒等極得女皇信任,權力堪比宰相,有“內相”之稱。女皇總擔心天下人不服女人當皇帝,時常派出心腹充當製使,巡察四方。這謝瑤環雖然年紀輕了些,可她那種從容的氣度卻絲毫不容質疑,若不是與聖上朝夕相處的女官,如何敢隨意稱呼“大哥”?這可是連武承嗣、武三思等都要竭力巴結的人,他一個校尉如何敢去得罪?慌忙躬身應道:“是,謹遵尊使之命。”謝瑤環也不否認製使身份,道:“嗯,我出來洛陽已久,不知淮陽王來河東是為何事?”曹符鳳道:“恒安王新近在文水病逝,遺下二子一女,年紀尚幼,聖上特派淮陽王和永年縣主去接他們回洛陽撫養。”恒安王武攸止與武靈覺之父武攸暨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派永年縣主武靈覺去接堂弟堂妹赴京,倒也合情合理。可淮陽王武延秀與武靈覺隻是從曾祖兄妹,血緣甚遠,況且武延秀之父武承嗣是未來的太子,於諸武中最得女皇寵幸,當年武則天生父武士彠周國公的爵位無人?99lib?繼承,就是由武承嗣襲爵周,又奉旨監修國史。而今武承嗣既為親王,又是宰相,權勢極重,離太子之位僅一步之遙。反倒是武則天活著的兩個親生兒子命運淒涼——廬陵王李顯被軟禁房州,形如囚徒;皇嗣李旦及其兒女被幽禁宮中,不見外臣已有十餘年。而今武則天年近八旬,已露耄耋老態,立太子之事迫在眉睫。這武延秀因姿容俊秀,是武承嗣最寵愛之子,他不在洛陽助父親爭奪太子之位,反而與武靈覺一道去文水接堂叔遺孤,未免令人起疑。果然謝瑤環露出了並不相信的神情,問道:“淮陽王來河東就隻是為了這件事?”曹符鳳左右看了一聲,低聲道:“有一晚淮陽王喝醉了酒與永年縣主吵嘴,說他其實身負秘密使命,要去並州找一幅什麼圖……”謝瑤環失聲道:“璿璣圖?”曹符鳳道:“咦,這事尊使也知道?”忽想到對方是大內女官,洞悉宮廷機密,知道此事又有什麼稀奇。幸得謝瑤環並不介意,隻問道:“淮陽王有沒有具體提過璿璣圖的事?”曹符鳳道:“沒有。永年縣主也問過他,但他不肯說。”謝瑤環道:“嗯,那你去吧。”曹符鳳道:“是。”揮手命軍士解開辛漸綁索,又向堂內諸人大聲喝道:“你們暫且各自回房歇息,但切不可離開逍遙樓,不然視作刺客同堂。”留下數名軍士,分守在大廳和進出要害處,安排妥當,這才趕回驛站去向淮陽王武延秀稟告。廳內眾人驚魂未定,無不暗中猜疑謝瑤環的來曆。謝瑤環道:“店家,還不請郎君們回房歇息?”蔣大這才如大夢初醒,慌忙命廚子、幫工們散去,又命夥計送住客們各自回房。辛漸走到謝瑤環麵前,道:“多謝娘子援手。不知娘子為何要為助我們幾個脫困?”謝瑤環看了一眼堂內的羽林軍,搖頭道:“我可沒有助你們,你們也未必能就此脫困。”又朝王之渙笑道:“王郎在鸛雀樓裡的那首詩做得不錯。”王之渙奇道:“娘子知道我的名字?還沒有請教娘子是……”胥震忽然走過來叫道:“娘子,我們也該回房了。”謝瑤環點點頭,向狄郊道:“狄郎,這些人鐵了心要找你和你同伴的麻煩。”狄郊道:“是,我也看出來了。多謝娘子適才為我們出頭說話。”謝瑤環道:“嗯,你們幾個還是找機會儘快逃走吧。”對著王之渙嫣然一笑,這才轉身與男伴一道步入內堂。辛漸四人交換一下眼色,均是麵麵相看——適才謝瑤環見識過人,氣度不凡,更是一陣低語就打發走曹符鳳,雖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什麼,但此女必定來曆非凡,說不定正是名宦之後,所以才令曹符鳳有所顧忌,可她建議幾人儘快逃走未必有些離譜,須知幾人均是並州數得著的名門公子,形容身份已露,又能逃到哪裡去?況且逃走不正坐實了武延秀想強加給他們的罪名嗎?幾人本來相當感激謝瑤環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此刻聽了逃走論未免又懷疑起她的用意來。王之渙道:“這謝家娘子到底是什麼人?她到底是想幫咱們還是想害咱們?”李蒙道:“回房再說。”辛漸搖頭道:“我們不能離開大廳,一會兒王翰酒醒了回來,一進門就會被羽林軍抓住帶走。咱們守在這裡,至少可以見到王翰一麵。”狄郊道:“有理。”辛漸便叫蔣大上了些酒菜,四人圍坐一桌,一邊吃吃喝喝,一邊等待王翰回來。一旁羽林軍看見如此情狀,莫不詫異,倒也不來乾涉。蔣大焦急萬分,隻是不便多說什麼,以免徒增辛漸等人煩惱。李蒙道:“我不明白,武延秀派人搶走曼娘,分明是懷恨住不成逍遙樓,他恨的人是王翰,可為何要命軍士誣陷老狄你,硬說匕首是在你房中找到的呢?”狄郊搖頭道:“他們這次想要對付的人是我,說到底是要對付我伯父。而今女皇年事已高,立太子刻不容緩,魏王武承嗣呼聲最高,唯獨為我伯父所阻,所以……”說到這裡有意頓住。王之渙接道:“嗯,所以武延秀突然想到可以從老狄身上下手,說不定可以扳倒狄公,這倒是一步好棋。”話一出口,才意識到失言,歉然道,“抱歉,我的意思是狄公為官清正,為人謹慎……”狄郊道:“沒事,誠如你所言,我伯父老辣圓滑,對頭難以下手,之前那些人也試過以謀逆罪誣陷伯父,結果不但沒有成功,反而引起聖上的警覺。”李蒙道:“你們看這件事會不會本身就是個陷阱?根本沒有什麼刺客行刺,不過是武延秀有意編排出的謊話,目的就是想誣陷老狄。”王之渙道:“很有可能。難怪適才那校尉半句不多提武延秀遇刺之事,隻是一門心思地要嫁禍到我們頭上。”狄郊道:“不過那柄匕首上的血跡很新,應該就發生在不久前,且刀刃入體不淺,中刀之人不死也受了重傷。”辛漸也道:“我當時確實親耳聽到驛站內一陣騷亂,隨後有兩隊騎兵匆忙往東麵和北麵馳去,分明是要去包圍搜索驛站後側。若是謊言,武延秀隻須派校尉帶一隊人馬來逍遙樓即可,又何必興師動眾派出那麼多人呢?”李蒙道:“或許是要將戲做足。”辛漸搖頭道:“當時驛站情形很亂,我看不像作假。”王之渙道:“既然武延秀是真的遇刺,可為何適才那校尉不見絲毫緊張神情呢?他扈從武延秀出行,武延秀若有損傷,他難辭其咎,按律當處。”四人議來議去,隻覺得疑團越來越多,尤其王翰深夜不回,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著實叫人擔心。外麵不斷有一隊一隊的人馬趕去河東驛站,似是所謂淮陽王遇刺已驚動了地方官府。李蒙忍不住道:“王翰現在還沒有回來,是不是已被羽林軍捕去?”狄郊道:“他應該還沒有被抓,不然我們幾個也早被羽林軍逮送官府了。”王之渙道:“也不知道剛才那位謝家娘子對那禦林軍校尉說了什麼,他竟肯罷手而去。”辛漸道:“羽林軍不會就此罷手,這不過是欲擒故縱之計,是要等王翰回來,再將我們一網打儘。應該正是那位謝瑤環出的主意。”王之渙道:“不會吧?謝家娘子適才可是幫咱們的,若不是她出麵,狄郊連拿到凶器查驗的機會都沒有,哪能發現匕首上的破綻?”辛漸道:“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她是友非友,是敵非敵……”忽有一名夥計自後堂奔出,神色倉皇,附在蔣大耳邊低語了幾句。蔣大急忙走到辛漸這桌,低聲道:“夥計剛發現有人從後院翻牆進來……”辛漸道:“是王翰?”蔣大道:“那人手裡有兵刃,夥計沒敢上前查探。”辛漸道:“我去看看,你們都先彆動,免得羽林飛騎起疑。”起身朝後院走去。逍遙樓占地頗大,後院在最東端,是藏酒和堆放柴物、雜貨的地方,少有人來。如水的月華下,樹影婆娑,春草淒迷。一些蟲子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哼哼唧唧地鳴叫著,倒愈發顯得此處幽僻清靜。辛漸一跨過月門,立即留意到牆根處倚坐著一條黑影,頭低垂在胸前,看發髻是名男子,右手握著一柄長劍,橫在大腿旁,人卻是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暈了還是死了。走得近些,便見到那男子小腹上有一個血窟窿,正在汩汩冒血……辛漸吃了一驚,慌忙上前托起那人的腦袋,幸好不是王翰,而是客棧另外一個不見蹤跡的住客袁華,也就是那位不斷咳嗽的男子。伸手一探鼻孔,還有呼吸,人隻是受傷暈了過去。辛漸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袁華手握兵刃,身負重傷,很可能就是行刺武延秀的刺客。他與同伴自身已是麻煩纏身,按理該將這男子交給羽林軍,至少也該佯作不知,袖手旁觀。可他見過這男子不顧咳嗽也要飲酒,極見豪氣,絕不是大奸大惡之人,若真是刺客,更是俠義之輩,既不忍心將其交出去,也不肯棄之而去。大事臨頭,當機立斷隻在一瞬之間,辛漸略一權衡,即俯身去搬袁華,意欲先將他找個地方藏起來。狄郊正好匆匆趕來,見狀驚問道:“他……他當真就是刺客麼?”忙阻止辛漸道:“你不能救他。”辛漸道:“我可不能怕受牽連就見死不救。”狄郊道:“嗨,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個人……袁華患有風咳,他一蘇醒就會不停地咳嗽,逍遙樓是藏不住他的。”辛漸道:“你自己就是大夫,難道治不好他麼?”狄郊無奈,隻好道:“那你先將他搬去柴房,守住他彆讓他咳嗽出聲,我出去找藥。”辛漸道:“好,快去快回。”狄郊出來廳堂,蔣大忙迎上來,低聲問道:“是阿郎麼?”狄郊道:“不是。蔣翁,你還是不要知道這件事比較好,也請你讓手下暫且不要去後院。”蔣大道:“是是,全聽狄郎吩咐。”狄郊這才對李蒙、王之渙大致說了經過。李蒙埋怨道:“咱們眼下自身難保,辛漸還嫌麻煩不夠多麼?本來毫無乾係,武延秀就算誣陷咱們也沒有真憑實據,可他偏偏要救這個人,咱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我堅決反對!”狄郊道:“我讚成救袁華。就算不救他,武延秀一心找茬,咱們也難脫乾係。救了他,也許能弄清事實真相。之渙,你看如何?”王之渙道:“這個……嗯,我還是中立吧。”李蒙道:“不行,你不能中立,眼下王翰不在,老狄和辛漸讚成出手救袁華,你得站在我這邊才行,這樣是二對二。結果就是咱們既不救他,也不向官府告發他。”王之渙道:“這……好吧,我也反對。”狄郊道:“雖然二對二,可王翰若是人在這裡,一定會讚成相救。之渙,你說是也不是?”王之渙道:“那倒是,王翰最講義氣……”狄郊道:“那好,現在是三對二,我們還是要出力救人。之渙,我開個方子,你拿去找謝瑤環,請她幫忙出去買些藥材回來,嗯,就說辛漸病了。”王之渙驚道:“為什麼是我去?”狄郊道:“你比我們其他人更合適。”自櫃台取過紙筆,列了一張藥材清單,交給王之渙。王之渙無奈,隻得向蔣大打聽了謝瑤環住處,拿著單子來到房前。房內燈火通明,正有人在竊竊交談。胥震問道:“你看他們真的會來麼?”謝瑤環笑道:“當然!不出今夜,淮陽王一定會派人來給咱們送禮。等到天亮後,蒲州大大小小的官員就該到了。”王之渙聽在耳中,不免疑惑萬分,不過他是謙謙君子,不願在房外偷聽人談話,當即上前輕輕敲了敲門,問道:“謝家娘子人在裡麵麼?”房內立時陷入一片死寂。王之渙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出聲應答,又叫道:“娘子安歇了麼?”房門驀然拉開,倒嚇了王之渙一跳。謝瑤環探身露出麵孔來,問道:“原來是王郎。這麼晚了找我有什麼事?”王之渙道:“這個……嗯,辛漸……就是我那位同伴病了,可門口有羽林軍守著,我們出不去,想請娘子幫忙去買些藥。”他不慣說謊,一番話說完臉早已經漲得通紅。謝瑤環笑道:“郎君是想要金創藥吧?不必出去買,我這裡就有。”王之渙道:“不是……這裡有單子。”謝瑤環接過來一看,照著燈光念道:“佛耳草,鵝管石,款冬花,、甘草,白附子,艾草……咦,這不是治刀傷的藥。”王之渙嚇了一跳,生怕她知道他們要營救受傷刺客的事,忙道:“當然不是,是辛漸病了,老狄給開的方子。”謝瑤環微一沉吟,道:“那好,這件事我幫你,你可欠我一個人情。”王之渙道:“是。將來娘子到了太原,我一定好好報答。”謝瑤環便掩好房門,跟王之渙出來大廳。狄郊忙起身謝道:“多謝娘子。”謝瑤環見堂內一切照舊,跟她離開時並不兩樣,隻有辛漸不在,料來確實是得了急病,便向蔣大問了藥鋪所在,走出幾步,又回身道:“抱歉,我出來忘了帶錢……”蔣大忙取了數吊銅錢,拿布帶裝好,交給謝瑤環。謝瑤環笑道:“各位稍候,瑤環去去就回。”羽林軍士早得了曹符鳳囑咐,果然不攔她,任憑她自去自來。李蒙道:“這位娘子好生奇怪。”王之渙道:“人家急公好義,你還說什麼奇怪。”李蒙不願意與他爭執,隻搖了搖頭。狄郊道:“你們守在這裡,等謝家娘子買藥回來,我到後麵看看。”當即來到後院柴房,房中點了一盞微弱的油燈,那袁華斜靠在柴垛上,還沒有醒來。狄郊早向蔣大要了一碗糯米粉,和以雞蛋清,調成藥膏,往袁華小腹傷口上抹去。袁華一痛之下,立即驚醒,不及開言,便要咳嗽,卻被辛漸及時捂住嘴。他咳不出來,氣息不順,胸悶發慌,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狄郊忙道:“快把他拖過來,你到前麵去,讓他背對著我。”辛漸忙依言照辦,袁華不明情由,不肯就範,大力掙紮。辛漸道:“彆動,外麵有羽林軍!”袁華一愣,狄郊已一手按住肺經之尺澤穴,另一手手掌依次擊打在他背部肺俞、定喘、天突、膻中、風池幾大穴位上,隻覺得背部痙攣疼痛大減,呼吸立時暢通無阻,不再憋氣哮喘。狄郊道:“辛漸放手,他暫時不會再咳嗽了。”又對袁華道:“我現在要用火炙烤你身上的穴位,能幫助你止咳,會有一些痛,你可不能叫出聲,不然外麵的軍士聽見咳就麻煩了。”袁華點點頭。狄郊便脫掉他外衣,發現胸前、背部傷痕遍布,鞭傷、燙傷、刀傷應有儘有,傷口雖早已經愈合,但模樣依舊十分駭人。袁華笑道:“都是些舊刑傷,嚇著你們了?來吧,看了這些傷痕,你就該知道我不是個怕痛的人。”狄郊便舉過油燈,慢慢炙烤袁華背部穴位,直炙得肌膚一片焦黑。辛漸扶著他雙臂,隻覺得他身子顫抖不止,顯是十分痛苦,也不知道是因為腹部傷口還是因為背上受火炙。狄郊一一炙完,問道:“郎君可曾好受些?”袁華道:“好多了,不再那麼想咳嗽了。”狄郊道:“這隻能一時半刻止住咳嗽,稍有異物刺激如辛辣的食物、酒等,郎君還是會舊病複發。”袁華道:“已經很感謝了。郎君年紀輕輕,醫術卻相當高明,敢問是祖傳醫術麼?”辛漸笑道:“他們狄家祖訓,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自然是祖傳的醫術。”袁華道:“啊,不知道當朝宰相狄仁傑狄公是郎君什麼人?”狄郊道:“是我伯父。”袁華道:“原來是恩人之侄。”欲起身拜謝。狄郊忙道:“郎君重傷在身,不必行禮。”袁華道:“我是前滁州長史袁山之子袁華,家父少年時患有麻痹,無法站立行走,幸好遇到尊伯父狄公,是狄公用針灸治好了家父。”狄郊道:“如此可真算有緣。”忙報了自己和辛漸姓名,又問道,“袁兄,你的風咳很奇怪,與我以往所見過的病患全然不同。”袁華道:“不瞞二位,我這咳嗽是堂上受刑時落下的病根。二位想來也知道我父親袁山早年因得罪武承嗣被誣陷謀反,處以斬首之刑。我是袁家獨子,也被捕下獄,審訊的來俊臣拿出一份名單,要我承認名單上的人都是家父同黨,我不肯就範,他就用各種酷刑折磨我。後來朝廷有大赦令下,我被免死流放嶺南。那來俊臣還不肯放過我,命人將我綁到堂前跪下,然後用熱醋灌我口鼻,一邊灌一邊猛拍我背部。灌下一半時,再將我拉起來,用繩子拴著在堂上疾走。再重新將我按到地上,繼續灌剩下的半碗醋,一邊灌一邊拍,我從此落下風咳的毛病,不分晝夜,咳嗽不止。後來我在押送途中逃走,找過許多大夫醫治,總也治不好。”狄郊凝思道:“難怪袁兄的咳嗽不同尋常。如此,我該在藥中多加幾分雄黃和煆過的青礞石才是。”袁華道:“什麼?”辛漸道:“他是在說如何配製治你咳嗽的藥。”袁華道:“原來如此。狄公子,你往我腹上傷口抹的是什麼藥?”狄郊道:“是糯米粉,臨時用來止血的。抱歉,這裡有羽林軍,不便公然去找金創藥。”袁華道:“不用,我自己身上帶有西域龍膏。”從懷中取出一個陶瓶來。狄郊道:“西域龍膏?那可是天下最好的金創藥。”忙接過陶瓶,重新為袁華換藥。辛漸問道:“袁兄與武承嗣有殺父大仇,所以今晚才會冒險去河東驛站刺殺淮陽王武延秀。不過袁兄既有風咳,難以強行忍住,不知道是如何混入驛站的?”袁華一呆,道:“什麼?”忽聽得有人在外麵輕聲叫道:“狄郎在麼?”狄郊忙吹滅油燈,開門一看,卻是客棧的夥計,慌裡慌張地道:“店家叫我來告知狄郎,那領頭的羽林將軍又來了,還抬著一個大禮盒,指名要找那位姓謝的娘子,正好謝娘子抓藥回來,兩人直接進了房,不知道在裡麵嘀咕什麼。”狄郊皺了皺眉頭,道:“我出去看看。”剛進大廳,正看到曹符鳳從後堂出來,一指李蒙道:“把他帶走。”兩名羽林軍士應聲上前,反擰住李蒙手臂,推著就往外走。李蒙見不動其他人,隻抓自己一人,大為恐慌,抗聲叫道:“為什麼抓我?為什麼抓我?”曹符鳳冷笑道:“抓的就是你。”命人押他出去。狄郊、王之渙還待上前阻攔,卻被守在門口的羽林軍攔住。王之渙急得直跺腳,道:“你們還講不講理?”羽林軍士隻是不理不睬。王之渙轉頭問道,“老狄,這可要怎麼辦?”狄郊見曹符鳳帶著李蒙往河東驛站方向而去,猜想武延秀是打算各個擊破,可眼下王翰人沒有回來,真相不明,又能有什麼應對之策?王之渙見狄郊麵色凝重,眉頭緊蹙,露出前所未有憂慮的表情,呆得一呆,怒道:“一定是謝瑤環出的主意,我去找她理論。”狄郊忙拉住他,道:“彆再生事。天快要亮了,你留在這裡等王翰回來,我去後麵看看。”自櫃台取了謝瑤環買回來的草藥,來到後院柴房。辛漸問道:“前麵出了什麼事?”狄郊道:“他們抓了李蒙去驛站。”辛漸冷笑道:“這是武延秀想要從我們自己人身上突破。老狄,袁兄不是刺客,他是在彆處與人交手受的傷。”狄郊道:“嗯,這一點我早已經猜到,驛站守衛森嚴,袁兄身患風咳,很容易為人覺察。”袁華道:“我是個在逃的逃犯,在中原無處容身,二位與我萍水相逢,卻甘冒危險出手相救,我本該將實情相告,可袁某另有苦衷,還望二位公子見諒。”狄郊道:“強人所難,非君子所為。袁兄大可自便。來,請坐直身子,我試著治治風咳。”袁華依言挺直身體,狄郊又讓辛漸自後扶住他手臂,再將那些已經碾碎的草藥倒入一隻瓦罐中,打火點著,將一張粗麻紙挖了一個洞眼蒙在九_九_藏_書_網罐口,隻見一絲青煙從洞眼縷縷滲出。狄郊提住瓦罐耳柄,捧到袁華鼻下,令他慢慢吸入,直至罐中煙儘。狄郊道:“這是我未經診治匆匆開就的方子,但應該能化去胸中淤氣,緩解風咳。袁兄病因是酸氣傷了肺腑,又經年不治,難以痊愈。我預備再加幾味猛藥,令郎君多吸幾次藥煙試試。”頓了頓,又道,“不過,我也沒有什麼把握。”袁華笑道:“公子儘管放手作為。”外麵傳來明亮的公雞打鳴聲,天光開始發白。狄郊為袁華取來一些食物和水,辛漸笑道:“好香,我也覺得肚子餓了。”忽聽見正前麵廳堂又有一陣爭吵哭鬨聲,狄郊向辛漸使了個眼色,辛漸便站起身來,道:“袁兄請安心在這裡養傷歇息,無論外麵發生什麼事,袁兄都不要出來。”袁華道:“到底出了什麼事?”狄郊道:“這事與袁兄無乾。辛漸,咱們走吧。”二人出來柴房,急奔來大廳,卻不是因為王翰回來而引發的喧擾,而是一名年青婦人正向蔣大哭訴著什麼。那婦人鬢雲亂灑,酥胸半掩,哭得梨花帶雨,更顯風嬌水媚。辛漸道:“那位娘子是誰?出了什麼事?”王之渙道:“她是蔣翁的遠房侄女蔣素素,她家小姑昨晚被人殺了。”辛漸與狄郊交換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袁華——倒不是認為袁華是殺死小姑的凶手,隻不過一夜之間,又是王翰失蹤,又是淮陽王遇刺,又是袁華受傷,又是小姑被殺,究竟僅僅是一座數萬人口的古城,哪裡會有這麼巧事?莫非這其中有關聯不成?王之渙又道:“哎,你們還不知道吧?蔣素素的小姑就是錦娘,就是昨晚在逍遙樓前被李蒙撞倒的那個女人。”辛漸、狄郊聽說被殺的女子就是昨晚在逍遙樓前有一麵之緣的圓臉女子,意外之極,一時愣住。狄郊暗道:“我想到這些事的關聯了,都跟逍遙樓有關。這……這太詭異了,應該隻是巧合而已。”正沉吟間,忽有人高喊道:“王翰公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