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黃河上,大小渡口數以十計,最要害之處莫過於蒲州蒲津關。唐代立國後,實行西京長安和東都洛陽兩京製度,蒲津地處長安、洛陽以及龍興之地太原三都之要會,控黃河漕運,總水陸形勝,扼天下之咽喉,處天下之胸腹,愈發凸顯戰略地位。蒲津關架有浮橋,橫亙百丈,連艦十艘,是唐時黃河上僅有的三座河橋之一。浮橋的駐軍也很特殊,有彆於傳統的軍隊,稱為“水手”,除了守衛之責外,還要負責檢修維護浮橋。此刻正值四月初夏,春汛初解,水流崢嶸,是水手們最忙的季節——上遊流冰塞川而下,需要水手用鉤子將浮冰一一撥去船與船之間的空檔,助其流往下遊,以減輕冰塊對浮橋船側的衝擊。水手火長傅臘一直在熱切地盼望太陽快些下山,這樣他就可以交班回城去與相好幽會。他是蒲州本地人氏,今日發了筆橫財,在浮橋船板夾縫中撿了一件寶貝。浮橋時時刻刻上下左右晃動,水手們倒是經常能在橋上撿到各類行人落下的東西,可像這樣上好的值錢寶貝傅臘還是頭一回撞見,他覺得自己好運來了,急不可待地要拿去向情人展示。不過到底要去找哪位相好,他一時還沒有決定——貞娘溫柔美貌,嬌羞嫵媚。素素雖然姿色差些,可床第之間的那一份狐媚妖嬈卻令他愛之不及。兩個女人各有各的好,倒真叫他難以取舍。嗯,反正長夜漫漫,他明日又不當值,不如今晚兩個一起上,先去找貞娘,再去找素素。傅臘雙手摩挲玩弄著那件寶貝,正想到得意之處,不經意地一轉頭,便看見一行十餘人來到橋頭,預備過河到東岸去。領頭的是名戴著頂帷帽的紫衣女郎,她翻身下馬時,雪白的帽紗被河風揚起,露出清瘦的麵容來,顏若舜華,光豔逼人。傅臘隻覺得“嗡”的一聲,腦子白茫茫一片,什麼也想不起來,隻傻傻盯著那女郎不放。那女郎纖細中流露出一股英氣,氣派極大,早有一名青衣男子搶上前為她挽馬。她並不著急過河,舉手揭開帽紗,眼波不經意地流轉,不知道如何留意到了一旁的水手傅臘,不過卻不是他的人,而是他手中那件寶貝。傅臘隻是失魂落魄地緊盯著她不放,渾然沒有覺察到對方似也看上了他撿到的寶貝。一名突厥男子上前對那女郎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女郎點點頭,這才不再理會傅臘,駐足朝橋上翹望。她心有所感,佇立良久,才微喟一聲,揚手道:“走吧。”率領眾人緩步走上浮橋,雜入人流中。到得橋中央時,忽聽得背後馬蹄得得,回頭望去,卻見西岸塵頭大起,有許多戎衣武士正策馬趕來。一名四十來歲的灰衣男子道:“是羽林軍萬騎營。”突厥男子冷笑道:“他們追來的倒快!”正待挺身而出,一旁青衣男子攔住他,道:“阿獻,你不可輕易露麵。你和四娘、俊公先走,我來擋住他們。”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摘馬鞍邊的兵刃。紫衣女郎四娘急忙撫住他手背,道:“先等一等!這些羽林軍自神都洛陽來,未必就是衝著咱們。咦,俊叔叔,你瞧那領頭的一男一女……”灰衣中年男子名叫李俊,奇道:“是淮陽王武延秀和永年縣主武靈覺。他們兩個怎麼會來這裡?”一時百思不得其解。四娘道:“應該是去並州文水辦什麼要緊的大事。”見隨從宮延又要去摘刀,忙道,“彆著急動手,他們不是衝咱們而來。阿獻,你和俊叔叔趕緊戴上胡帽,以防被人認出來。”她年紀雖輕,言語間卻有一股凜然氣度,不容人不遵從。突厥青年阿獻和李俊依言取出帽子戴好,又低聲囑咐眾隨從讓在一邊。那一隊羽林軍大約百人,瞬間馳近,個個身著黑色圓領長衫,腰束革帶,腳下露出黑六縫靴,手持槍矟,斜背長弓,馬鞍邊掛著佩刀和插滿箭矢的胡祿。領頭的年輕公子白皙英俊,玉質金相,女郎卻是麵目浮腫,又黑又醜,正是當今女皇寵信的武氏親屬武延秀和武靈覺。按照慣例,通過浮橋時騎者下馬,行人緩行,以減輕對船板的壓力。不料那武靈覺甚是驕橫,雖然看到橋頭警示的木碑,卻絲毫不予理睬,嬌聲笑道:“延秀,我要和你比賽,看看誰先過河。”不待武延秀回答,提著青驄馬搶先躍上了浮橋。一旁傅臘“哎呀”一聲,奔過來叫道:“你們……你們不能騎馬上橋!”他雖不識得武延秀、武靈覺二人,但也知道這些黑衣武士是天子禁軍,絕不該去招惹,可當真任他們騎馬通過浮橋,追究起來,他不但做不成水手,還要被治罪。不料才剛剛舉起手臂,武延秀已然揚起馬鞭,朝他當頭抽了下來。傅臘甚是敏捷,微一側頭,那鞭子落在肩頭,“啪”地一聲,受力甚重,登時火辣辣作疼。武延秀冷笑一聲,雙腳一夾馬肚,去追武靈覺。後麵羽林軍紛紛跟了上去。那浮橋全仗水的浮力漂浮在河麵上,驀然上來了百餘名騎士,橋體立即一沉,劇烈搖曳動蕩起來。靠近西橋頭的幾名行人站立不穩,接二連三地摔倒在地。所幸浮橋兩邊結有上下兩道粗圓纜繩,才沒有人掉入河中。武靈覺也不勒韁減速,竟如在平地一般,在浮橋上策馬飛奔。那浮橋僅寬兩丈有餘,來往行人塞路,她大聲嗬斥,腳下絲毫不停。眾人見她肆無忌憚,不曉得是什麼來頭,又驚又怕,紛紛避讓一旁,原本井井有條的浮橋上頓時一片混亂。一名商販推著滿車果子往河西而來,忽見前麵大亂,人群爭相閃避,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將板車靠邊停下,朝前張望。卻見一名紅衣女郎騎著高頭大馬直衝過來,橋身愈發搖晃得厲害,那車子笨重,起伏不定中頓時失去了平衡,朝河中衝去。車身被纜繩擋得一擋,滿車的果子儘數滾入了黃河中。板車則歪歪扭扭地掛在纜繩上,一點一點地往下滑。一旁有人好心提醒道:“車子!你的車子!”商販這才回過神來,上前將板車拉住,果子卻是一個不剩了,一想到自己辛苦去向鄉下老農一家一家地收了果子,預備運到河西去賣,全家老小全等著賣果子賺錢來養活,而今全泡了湯,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四娘等人雖離得尚遠,經過情形卻是瞧得一清二楚,各人臉上均有氣憤之色。阿獻怒道:“好個刁蠻跋扈的婦人!”扯下胡帽扔到地上,束一束腰帶,上前一步,站在橋中央,預備等武靈覺過來時將她扯下馬來。李俊忙將他拖回來,道:“他們人多勢眾,你不是對手。況且我們還有許多大事要辦,切不可輕舉妄動。”話音剛落,武靈覺已然馳近。不知道因何緣故,她居然一眼留意到深目高鼻的阿獻,擦身而過後猶自扭轉頭來望著他。四娘低聲問道:“她認得你麼?”阿獻道:“我一直在長安,極少在洛陽,她應該不認得我。”四娘道:“嗯,你戴好帽子,彆惹事。”阿獻不敢違令,隻得道:“是。”須臾之間,武延秀又領著羽林軍飛馳而過。馬蹄如雨,浮橋上下顛簸得厲害,眾人頭暈目眩,不得不一手挽緊馬韁,一手扶住橋邊的纜繩。忽聽得前麵有人驚叫一聲:“啊,娘親!”聲音極是驚惶淒厲,隨即便是“撲通”一聲,似有重物落水。阿獻本來性情火爆,強行忍耐了半天,再也按捺不住,不顧身份暴露的危險,衝過去一看——一名白發老婦人不知如何被擠掉入了河中,一名四十歲模樣的白衣男子伏在橋沿纜繩上,捉住了她半隻衣袖。阿獻“哎喲”一聲,幾大步上前抓住那男子手臂,助他救那老婦人上來。恰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衣袖撕裂開來,那婦人不及呼叫一聲,即沒入了河水中,再也不見蹤影。白衣男子急叫道:“娘親!”甩脫阿獻雙手,爬起來就要翻過纜繩跳下河去救母親。那黃河水湍急無比,他下去救人無異送死。四娘已經趕到,叫道:“快攔住他!”宮延一個箭步上前,攔腰抱住那男子,身手極為敏捷。那男子使勁掙紮,不斷叫道:“放開,快放開,我要去救我娘。”四娘走到他身邊,婉言勸道:“水流太急,太夫人救不回來了,公子請節哀。”那男子隻覺得身體被一道鐵箍牢牢圈住,無論如何都掙不開,便點頭道:“好,你們放開我。”哪知道宮延剛一鬆手,他便垂首往兩道纜繩間的縫隙鑽去,竟似要跳河追隨母親而去。阿獻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臂膀,罵道:“堂堂男子漢,不思為親人報仇,倒學人自殺。你死了又能怎樣?”那男子被他一喝,呆了一呆,這才癱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他雖未強忍著不哭出聲,淚水卻從指縫中汩汩滲出,情形極是悲切。一位中年胡商一瘸一拐地擠了過來,朝那男子作揖謝道:“多謝郎君救命之恩。令慈……令慈是因為我而死,我真不知道……唉……”眾人這才知悉因為中年胡商朝那相貌奇醜的武靈覺多看了幾眼,被她發現,有意圈馬逼近,他後退時正好踩在兩船接駁處的板縫中,身體失去平衡,摔向河中。湊巧那白衣男子扶著母親站在他身後,見狀忙搶過來拉住他,救了他一命。不料武延秀又率大批羽林騎士馳過,船身上下來回顫動不止。男子的母親早有病在身,一陣暈眩,竟被顛進了河中。男子匆忙回身,隻抓住了半隻衣袖,還不及援救,衣袖斷開,便不見了母親蹤影。大夥兒聞聽了事情經過,無不咬牙切齒。尤其令人痛恨的是,浮橋上發生這等老人墜水、屍骨無存的慘劇,那隊羽林軍卻早已呼嘯過河上岸,揚長而去,竟無一人回過頭來。那男子驀地抬起頭來,沉聲道:“不,是武靈覺、武延秀害死了我娘親,不是你。”他雖然淚痕滿麵,語氣卻是異常的冷靜,渾然不似剛剛遭縫喪母之痛。一旁四娘瞧得分明,心中不由得暗暗稱奇,暗道:“這人如此氣度,又認得武靈覺、武延秀相貌,應該不是普通人。”一麵想著,一麵將目光投向身旁的李俊,不料見多識廣的他亦隻是搖了搖頭,表示並不認得這男子。忽有數名突厥胡人排開圍觀的人群擠了過來,為首的卻是個三十歲出頭的漢人,極有剛毅英武之色。他搶上前扶起白衣男子,問道:“堂兄,出了什麼事?伯母人呢?”白衣男子乍見親人,頓時又淚如雨下,道:“伷先,你來得遲了。母親她……她……”一時哽咽不能言語。那伷先聽一旁胡商講完經過,臉色如鐵,麵朝黃河,似在緬懷親人音容,良久才舉拳重重砸在纜繩上,咬牙切齒地道:“我與伯母十年未見,想不到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此仇不共戴天,我要殺了她,我非殺了她不可!”他雖然沒有說“她”是誰,但旁人均知是指那罪魁禍首武靈覺。四娘上前勸道:“這裡人多眼雜,公子請慎言。”伷先卻似毫無顧忌,冷笑一聲,回過身來道:“就算女皇本人站在這裡,我也是……”忽見四娘容顏美麗,氣度高貴,實乃生平所未見,一時呆住。跟隨伷先的一名老年突厥隨從依稀覺得那突厥青年阿獻十分麵熟,忍不住上前問道:“郎君莫不是興昔亡可汗的大公子?”興昔亡可汗是指內附朝廷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元慶,被武則天召入朝中為官,封左威衛大將軍,不久前因洛陽令來俊臣告發他欲舉兵支持皇嗣李旦即位而被處死,其子阿史那獻也被流放。來俊臣以告密起家,心狠手辣,是當世有名的酷吏,時人均以為阿史那元慶謀反是一樁大冤案,許多突厥人由此心懷不滿。朝廷大敵吐蕃亦針對這件事大作文章,指責武則天蔑視虐待異族,還立阿史那獻兄長阿史那俀為十姓可汗,以爭取西域突厥民眾人心,達到全麵控製的目的。阿獻正是阿史那獻,他在流放途中為四娘等人所救,畢竟是逃亡身份,見有人認出了自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警惕之色來。水手傅臘也趕來擠在一邊看熱鬨,聽聞與那美貌紫衣女郎一道的突厥青年竟是興昔亡可汗之子,立即會意他是個大大的逃犯,抓住他可是大功一件,再也不用當水手守浮橋了,忙擠出人群,向橋頭招手叫道:“喂,來人,快來人,這裡有朝廷在逃的……”話音未落,隻覺得有一柄利刃頂住了他背心,一時脊背嗖嗖發麻,牙齒不自禁地地打起顫來。蒲津浮橋東北二裡即蒲州州治河東縣,古名蒲阪,是舜都所在,因而又稱舜城。河東城西黃河洲渚上有一座鸛雀樓,為北周時鮮卑貴族宇文護所建,原隻是一座用來暸望敵情的軍事戍樓,因時有鸛雀棲息於樓頂而得名。樓高三層,東麵可俯瞰河東大地,西視則可儘攬關中,甚至連潼關、華山也可遠眺入眼。正有五名少年公子站在三樓樓頂欣賞河山。五人均是並州晉陽人氏,去年四月聯袂壯遊,先取道代州去了河北幽州,再自幽州南下汴州、揚州,再往神都洛陽,又自洛陽到西京長安,一路遊覽觀光已一年有餘,半月前才離開關中,動身回去家鄉。辛漸歎道:“難怪此樓能成為河關勝概,遐標碧空,倒影洪流,龍踞虎視,下臨八洲,不由得人有振翮淩雲之誌。”他腰懸長刀,衣著打扮樸素隨意,外表在幾人中看起來最為粗曠,豪俠之氣十足。肥頭大耳的李蒙笑道:“有美景,不可無詩,喜好做詩的才子們趕緊了。”一邊說著,一邊將目光投向身邊的同伴。那位同伴不到二十歲年紀,儀表堂堂,一身忍冬紋翻領胡服華麗精致,愈發顯得風姿瀟灑,俊朗不凡,眉目之間更有一股淩人的高傲之氣。他名叫王翰,字子羽,一向是眾人的首領,尚不及答話,辛漸已然笑道:“可彆指望王翰,眼前沒有美酒女人助興,他未必靈光。”王翰微笑道:“不錯,還是辛漸最知道我。”轉頭見王之渙輕搖折扇,意態悠閒,似早已胸有成竹,忙叫道,“之渙,還是你這位大才子來吧。”王之渙字季淩,與王翰同族,年紀雖輕,卻是文才出眾,詩名遠揚。他外貌看起來也是一副文縐縐的樣子,書卷氣極濃,聞言將折扇收起,笑道:“好,那我就獻醜了。”微一沉吟,“嗯,立意就取辛漸剛才那句‘振翮淩雲之誌’。”晃了晃腦袋,漫聲吟道:“白日依山儘,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話音剛落,王翰、李蒙、辛漸幾人便大聲鼓掌喝彩。辛漸道:“好個‘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好男兒就該奮發向上,誌在千裡!好!好!”王翰也讚道:“確實是景象壯麗,氣勢磅礴!詩因樓成,樓借詩傳,之渙,你這首詩當可與鸛雀樓日月同輝,足以流芳百世了。”王之渙心中品度,也極是得意,卻還是客氣地拱手笑道:“過獎,過獎。”李蒙轉頭見一旁狄郊神情嚴肅,一言不發,忙叫道:“老狄,之渙做出了這等氣壯山河的好詩,你竟還能無動於衷?”辛漸笑道:“他就是愛這樣不動聲色,不然如何叫老狄?”狄郊搖了搖頭,道:“之渙這首詩有毛病。”李蒙問道:“什麼毛病?”狄郊道:“之渙說‘白日依山儘’,日正西下是沒有錯,山卻是在東南麵。”李蒙“呀”了一聲,道:“還真是。”王之渙不服氣地道:“詩言誌,歌永言,誰說做詩非要寫實景物?”辛漸也笑道:“老狄心細如發,事事嚴謹,不過詩裡也能雞蛋裡挑出骨頭來,這可是較真了。”王之渙上前捉住狄郊衣袖,拉扯到西南麵站定,指著遠處的蒲津浮橋道:“難道要我說‘白日依橋儘,黃河入海流’麼?照你的意思,我們眼下人在最頂層,‘更上一層樓’一句也有毛病,因為再沒有樓層可上了。”狄郊見他著了急,忙道:“之渙,我不是說你詩寫的不好,隻是說……”忽想到對方才氣縱橫,最愛與人滔滔辯論,自己與他講理無異自討苦吃,忙閉了嘴。王之渙卻還是不依不饒,催逼道:“不行,你今日非要說個明白不可。”狄郊無論如何不再發一言。李蒙笑著解圍道:“好了,天色不早,要談詩論道,回去逍遙樓坐下再慢慢說不遲。”忽見蒲津浮橋上塵土飛揚,一大隊黑色戎服驍騎正策馬過河,朝蒲州方向而來。那浮橋是用鐵鏈鉸結巨船而成,馬匹急速馳過,船隻來回晃動不止,拉動鐵鏈軋軋作響。此時太陽落山,多有行人來往於浮橋上,騎士這一番攪動,橋上登時大亂。雖看不見真切情形,卻隱隱有哭叫聲傳來。這一番動靜可不算小,幾人立時都留意到了。王翰不禁皺起了眉頭,道:“不是規定不準車馬在浮橋上疾馳麼?”辛漸道:“看裝束打扮,這些人是洛陽來的禁衛軍。”狄郊道:“是左羽林軍的左萬騎。”李蒙素知狄郊謹慎精細,觀察入微,沒有把握不輕易出聲,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會知道得這般清楚?”狄郊道:“他們手中槍矟上的紛帶是紅色。”原來羽林軍下麵分左右飛騎、左右萬騎四營,槍矟紛帶各用綠、緋、紅、碧四色。眾人聽說,凝神查看,果見那些騎士手中長矛上有鮮紅色的緞帶迎風飄舞。隻是羽林軍是天子禁軍,地位非同小可,向來隻負責保衛皇宮安全,如何會突然出現在蒲州?想來發生了什麼非比尋常的事。王翰若有所思地道:“這些羽林飛騎趕路這般急,莫非是要去並州?”他如此推斷,自然是因為當今女皇是並州文水人氏的緣故。辛漸點頭道:“多半是那幫姓武的又要搞什麼花樣。”言下很不以為然,大有鄙夷之意。武則天雖已執政多年,不過隻知道鏟除異己,全仗酷吏興武滅李,以高壓手段維持統治,尤其她所信用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儘是粗鄙貪婪之輩,政治上毫無作為,自然難以贏得人心。鸛雀樓在蒲津東北麵,辛漸等人並未看到浮橋南麵有人落入河中的情形,不然還會更加憤怒。王之渙最好議論時事,當即接口道:“不錯,自從女皇在文水立五廟以來,並州是非不斷。我早說過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李蒙忽插口叫道:“噓,小點聲,那邊有人。”幾人回過頭去,果見一對年青的男女正探頭朝這邊望來。女子不到二十歲年紀,作男子打扮,身穿灰色圓領袍衫,頭上挽著驚鵠髻,甚是清爽乾練。男子跟她年紀相仿,也是一襲圓領袍衫,斜背著一個大大的行囊。王翰生性放蕩不羈,見那女子容貌端莊,頗有明媚可人之姿,有心上前搭訕結識,隻是不知道適才王之渙的話對方聽進去多少。當今女皇帝大開告密之門,天下因為一句牢騷戲言家而破人亡者不計其數。這一男一女來曆不明,一看就不是蒲州本地人氏,萬一有心告密,或是以此為把柄訛詐,將會是一場大麻煩。他微一權衡,即不欲招惹事端,向同伴使個眼色,招呼道:“天色不早,咱們也該回去了。”五人有意避開那兩人,匆忙下樓出來。鸛雀樓前占卜算卦的道士車三正怏怏收拾攤子,忽見過來幾位華服少年公子,心中一動,忙上前攔住笑道:“幾位郎君好興致!遊完鸛雀樓,再算個卦,卜一卜前程,才算徹底儘興了。”王之渙聽他說得有趣,便頓下腳步,笑道:“那好,先生先大致算算我們幾人的來曆,如果說得對了,我們再請先生占卜前程不遲。”車三道:“郎君是要先考我麼?好……”指著王翰道,“你這位郎君神情高邁,氣宇軒昂,一定是幾位的首領了。”李蒙道:“這個一般人可是都能看出來,算不上稀奇。”車三道:“嗯,不過他雖是大富大貴之相,卻時常遭人嫉妒,最終要窮困病死。”一旁幾人聞言相顧而笑。李蒙道:“先生這話說的也對也不對,他遭人嫉妒是沒錯,我都時常嫉妒他,誰叫他又英俊又多才又有錢?不過,就算天下人都窮死困死,也輪不到他王翰頭上。”車三吃了一驚,問道:“莫非這位郎君就是富甲天下的晉陽王公子?”王翰隻斜睨他一眼,傲然不答。還是李蒙道:“正是。”車三慌忙拱手道:“哎呀,失敬,失敬。”王翰見他一身道袍肮臟汙穢,胸前染了幾大塊油汙,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洗換,打從心底裡瞧不大起這邋遢道士,見他得知自己身份後態度瞬間轉變,料來不過是那類靠危言聳聽來吸引主顧的算命先生,便冷笑一聲,轉過頭去,將手指攏在嘴唇邊打了個呼哨,台基下等候的兩名彩衣僮仆慌忙牽馬過來。王之渙笑道:“先生今日怕是賺不到卦金了。”車三叫道:“哎,幾位郎君……”幾人卻是睬也不睬。他在鸛雀樓前坐了一整日,饑腸轆轆,不但未能賺到一文錢,還平白錯過了結交晉陽王氏的機會,不免愈發沮喪起來。辛漸走出幾步,又回過身來,自懷中掏出兩吊銅錢遞了過來。車三雖則貧困,倒也頗有骨氣,搖頭道:“無功不受祿,貧道可不是路邊的乞兒。”辛漸道:“那好,就請先生給我算上一卦。”車三卜算一陣,得卦為“觀”與“渙”,道:“郎君是富貴之命,將來前程遠大,會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造福蒼生。不過額間有一股煞氣,這是五鬼侵淩,天罡臨命。‘觀’主驚恐,‘渙’即‘散’,今年是郎君一生中的一個大災年,怕是會有家破人亡的事情發生。”辛漸聽了搖頭道:“先生怕是算錯了……”指著王翰、李蒙幾人的背影道,“我跟他們四個可是完全不同,既不是望族出身,又非官宦之後,我家祖祖輩輩都是鐵匠,跟政治權勢完全扯不上半點乾係。”車三這才恍然大悟辛漸為何要主動周濟自己——道教和鐵匠行尊奉的祖師爺都是太上老君,鐵匠爐就是太上老君流傳民間的煉丹爐,因而論起來鐵匠和道士是同門師兄弟。按照民間的傳統說法,鐵匠是師兄,道士是師弟,師兄有權管教師弟,當然也有照顧的責任。車三道:“郎君該知道,蜀漢關公關羽及本朝開國功臣鄂國公尉遲恭均是河東鐵匠出身。郎君若不是心雄萬夫、誌在建功立業,又如何會放棄祖傳的冶煉手藝,與王公子等人結伴出遊呢?照我看來,你們五位公子中,就數郎君你最重視功名。嗯,郎君喜武藝,好讀兵法,希冀將來往邊關殺敵立功,是也不是?”辛漸本不大相信占卜一說,回頭也隻是同情這道士的落魄,聽了這話,才覺得車三多少有幾分犀利之處,便笑道:“先生大略說得不錯。來,這卦金給先生,先生拿去買件新衣裳,既是擺攤算卦,殊不知問卦人也都要看衣裳外表。”車三訕訕接過銅錢,笑道:“郎君倒真是個真性情的好人。我再多送郎君一句卦語——賢賢易色,玉走金飛。日後風行水上,災禍自會消去。”辛漸聞言一愣,不及詢問,王翰已然等得不耐煩,連聲催道:“辛漸,走了!”辛漸便不再多問,謝了車三,匆忙跟隨同伴上馬,徑直往城中而去。蒲州州城河東縣是座曆史悠久的古城,雖然規模氣勢遠遠及不上長安、洛陽、太原等幾大都城,卻也是河東大城,人煙稠密,商業繁茂。逍遙樓位於最繁華的西大街,距離西城門不遠,這也是河東一帶負有盛名的豪華客棧,為並州王氏所開,準確地說,是記在王翰名下的產業。不過王翰還是生平第一次來蒲州,既與同伴到了這裡,當然也是要住在自家的逍遙樓裡。幾人也不著急回去,一路慢吞吞地閒逛,以觀賞蒲州風土人情。到西大街時早已是華燈初上,遠遠望見逍遙樓樓前旗杆上高高挑起一盞寫著“滿”字的氣死風燈,表明客棧已然住滿,不能再接納主顧。其實情形並非如此,而是因為王翰一向養尊處優慣了,不喜歡亂糟糟的環境,早派僮仆知會掌管逍遙樓的店主蔣大不得再收人進去。至於早先已經住進來的客人就隻能聽之任之了,總不能強行將人趕走。經過河東驛站時,發現門前守衛的不是尋常驛卒,而是全副武裝的黑衣武士。幾人猜想這些人一定就是適才違例馳馬過河的羽林軍飛騎。王之渙好奇心最重,正想要過去打聽這些禦林軍的首領是誰,忽見前麵一陣騷動,幾名差役一邊開路一邊喝道:“使君在此,讓開,快讓開!”王之渙道:“莫非是蒲州刺史明珪到了?”話音未落,即見一紅袍官員當先往驛站而來,身後官員各依品級穿著綠、青官服。看情形是蒲州、河東州縣的大小官員全到了,且如此行色匆匆,想來這河東驛站一定住進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隻是這一大群人卻被羽林軍決然擋在了外頭,地方官員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得低聲下氣乾候在門外。他們各自帶有隨從,人數眾多,加上不斷有聞聲圍過來看熱鬨的閒漢,驛站兩旁的道路一時為之阻塞不暢。王翰、辛漸幾人隻得下馬,從路邊上慢慢通過。好在逍遙樓距離驛站不遠,步行也不過一刻即到。王之渙道:“你們猜驛站裡麵住的是什麼人?”他稱的是“你們”,卻特意扭過頭去望著狄郊。李蒙也問道:“老狄,你看有這等羽林軍護送出行氣派的會是什麼人?”狄郊道:“阿翰說過這人多半要去並州,既是去並州,多半是要去文水了,嗯,我猜領頭的一定姓武。”辛漸道:“老狄推測得有理,隻有姓武的才會如此囂張放肆,大白天地在浮橋上縱馬狂奔。”忽聽得一旁有人低聲議道:“你聽說了麼?今日有人在渡口被擠落了河中,就是驛站這些黑衣武士做的好事。”同伴驚問道:“當真?”原先那人道:“我聽水手親口說的,還能有假?”同伴道:“本朝立國近百年,這還是頭一遭聽說有人縱馬在浮橋上狂奔亂撞。”原先那人道:“可不是嗎?水手上前阻止,都挨了領頭的鞭子呢!”辛漸忙上前問道:“落水的是什麼人?可有救上來?”那人道:“掉到黃河中還有得救麼?”見辛漸麵孔陌生,手扶長刀,不知什麼來路,生怕因為剛才的幾句閒扯惹禍上身,忙一拉同伴道:“走,快走,這熱鬨還是不要瞧的好。”辛漸幾人雖不知具體經過,但以傍晚時在鸛雀樓見到的浮橋上混亂的情形來看,有人被擠落水當非假事,心中俱感憤怒,卻又無可奈何,隻得悶悶擠過人群,回來逍遙樓。樓內忽有一名年輕的圓臉女子疾奔而出,她頭垂得老低,竟沒有看到正待進樓的諸人,一頭撞在李蒙身上。李蒙體肥,隻輕輕晃了一下,倒將那女子頂了個跟頭,一跤跌坐在台階上。辛漸眼疾手快,搶上前將那女子扶起,問道:“可有傷到娘子?”那女子隻不斷舉袖輕拂雙眼,淚光漣漣。李蒙見對方痛得淚流不止,忙道:“哎喲,實在抱歉了,不過好像是娘子先撞的我……”那女子哽咽一聲,輕輕掙脫辛漸的手,一聲不響地離開。辛漸見她腿腳有些不便,忙問道:“娘子的腿不要緊麼?”那女子也不答話,隻一瘸一拐地埋頭朝前走去。店家蔣大聞聲趕出客棧來。他大約四十餘歲,短小瘦削,一臉和氣,慌忙迎上來道:“那是錦娘,是我遠房侄女蔣素素的小姑,小門小戶的女子,沒見過什麼世麵。各位郎君,這就請進樓吧,裡麵早為各位準備好了酒菜。”幾人見那錦娘已沒入夜色中,也不再多理會。進來逍遙樓,大廳內零散坐著七、八桌客人,雖不比往日觥籌交錯的熱鬨,卻也不顯得冷清。蔣大忙道:“這些都是在接到阿郎吩咐前已經住進來的客人。不過請阿郎放心,我已經特意一一交代過,客棧內不得大聲喧嘩。”王翰點點頭,道:“記住了,從今日起,逍遙樓隻許出不許進,直到我們幾個離開蒲州為止。”蔣大道:“是,是,全聽阿郎吩咐。”頓了頓,又道,“適才有驛卒來,說有個貴客想從河東驛站搬來逍遙樓,我因為郎君事先的吩咐,婉言謝絕了他。那驛卒威脅說貴客可是個大官,我還是不敢答應,那驛卒才憤憤走了。阿郎看這事會不會惹下麻煩?”王翰猜想驛卒口中的所謂大官一定是今日見到的那撥羽林軍的首領,也就是狄郊推論的姓武的,一想到所見到這些人不顧強行騎馬通過浮橋的情形,心中很是厭惡,哪管對方有沒有可能是親王、郡王,上前拍了拍蔣大肩膀,安慰道:“蔣翁做得對。他若不是所謂的大官,我還考慮讓他進來。既是大官,按律公務出行須得住官府驛站,咱們逍遙樓不夠資格接待。萬一來個刺客行刺,咱們豈不是脫不得乾係?實在不行,他可以去住蒲州衙門嘛,驛站外麵不正有一堆地方官員搶去奉承麼?”蔣大應道:“阿郎說的極是。”忙領著幾人往樓梯口走去。廳北牆角一桌坐著一名青年男子,略有些駝背,忽爾劇烈咳嗽起來。狄郊精通醫術,聽他咳的聲音有些怪異,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那男子卻極是敏銳警惕,飛快地抬起頭來,目光如電,冷冷掃了狄郊幾人一遍,瞬間又低下頭去。狄郊心道:“聽這人上氣,應該是火氣浮於肺,可咳嗽聲重濁膩滯,又該是濕邪內停,這兩樣不是自相矛盾麼?真是奇怪。”心中有所思慮,腳下也相應慢了下來,隻不自覺地望著那男子發愣。李蒙重重往他肩頭拍了一下,道:“你在看什麼?肚子不餓麼?走啦!”狄郊想了一想,招手叫過一名夥計,囑咐道:“你去告訴邊上那位郎君,請他不要再飲酒。”夥計不明所以,心道:“哪有在自家店裡勸客人少飲酒的道理?”蔣大喝道:“發什麼呆,沒聽到狄郎吩咐麼?還不快去辦。”夥計慌忙奔去牆角,低聲對那青年男子說了。那男子朝狄郊點點頭,雖依舊冷漠肅然,卻還是多了一絲感激之意,隨即舉起酒杯一飲而儘,酒剛一下肚,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狄郊見對方貪戀杯中之物不聽勸阻,如此下去早晚有失聲變成啞巴的危險,不禁搖了搖頭。蔣大領著幾人上來樓上雅間,還未進房,便聽見裡麵有叮咚絲竹聲傳出。王翰頓時神情一振,問道:“是誰在裡麵?”蔣大道:“是我特意請來為郎君助酒的歌妓,名叫趙曼,她的歌舞在本地可是一絕。”王翰一掃適才的怏怏不快,大喜笑道:“我在晉陽久聞蔣翁聰明能乾,今日一見,方知所傳不虛。”伸手推開房門,卻見裡麵有三男一女——一名老者和一名年青男子手捧樂器,坐在牆邊的凳子上奏樂;另一名玄衣男子站在堂中,摟抱著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少女明眸皓齒,額著黃妝,上身一件小紅短袖罩在白色羅衫上,正是河東一帶最為流行的半臂,下穿擺幅極大的淡黃仙裙,長眉連娟,微睇綿藐,細潤如脂,粉光若膩,當真是個絕色美人。忽見有人進來,那玄衣男子嚇了一跳,便即放開懷中的趙曼,舉袖擋住麵孔,疾步朝外走去。王翰挺身擋住,喝道:“站住,你是什麼人?”那玄衣男子麵帶惡氣,恨恨瞪了王翰一眼。蔣大“啊”了一聲,搶上前來給了那男子一巴掌,喝道:“這位就是晉陽王翰公子,還不快見禮!”趙曼驚叫一聲,指著玄衣男子道:“原來你不是真的王公子,你……你到底是誰?”眾人這才會意原來這玄衣男子是冒名王翰來這裡調戲佳人。蔣大尷尬萬分,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是犬子蔣會。抱歉,我實在想不到他……”他這次為迎接討好東主做足了準備,卻想不到出了這等意外之事,扭頭喝道,“你這個敗家子,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冒充王公子。”揚手又要朝兒子打去。李蒙忙上前攔住,笑道:“蔣翁息怒,這事也不能全怪在令郎頭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位趙曼小娘子生得如此千嬌百媚,是男人都會心動。至於冒名王翰,這事我曾也做過,誰叫他名氣那麼大,是無數女子的夢中情郎呢!”他為人機靈圓滑,老於世故,知道眼前這事鬨將下去隻會掃大家的興,彆無益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隻是王翰為人雖豪闊風流,愛四處留情,卻十分驕傲,那蔣會一副猥瑣窮酸模樣,竟敢冒充他名頭,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顧李蒙圓場,拉下臉冷冷道:“這冒充他人之事,也不是人人都做得,蔣郎還得事先自己照照鏡子才好。”蔣會當著這麼多人被訓斥,麵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眉眼之間漸有恨意。蔣大又上前甩了兒子一巴掌,罵道:“你這個不肖子,瞧你做的好事!”辛漸道:“蔣翁也彆責怪令郎了,這就將酒菜端上來吧。喂,你們幾個肚子不餓麼?”李蒙笑道:“我早就餓得呱呱叫了。隻有王翰不餓,他氣也氣飽了。”王翰哼了一聲,道:“誰說我不餓?蔣翁,快些上酒菜來。”東主既發了話,蔣大慌忙答應,將兒子扯了出去,吩咐夥計上好酒好菜。片刻後酒宴開場。那趙曼果真才貌雙全,不負眾望——歌聲清喉嬌囀,舞姿輕盈似燕,載歌載舞,令人目眩神迷。一旁伴奏的樂人是她父兄,分彆名趙元禮、兄趙常奴,血緣至親,配合極是默契。又將王翰的一首舊詩《春日歸思》拿來依清平調唱道:楊柳青青杏發花,年光誤客轉思家。不知湖上菱歌女,幾個春舟在若耶。一曲歌畢,王翰心情大好,喜笑顏開,招手令趙曼坐到自己身邊,笑道:“曼娘不僅能歌善舞,還是個解語花呢。”一邊打趣,一邊伸手去摘腰間玉佩,打算當作纏頭,不料卻摸了個空,這才知道玉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然丟失了。便順手將蹀躞上的帶扣解下來,遞給趙曼道:“這是我送給曼娘的見麵禮。”那帶扣為純金打造,上麵綴有四藍一紅五顆黃豆粒般大的寶石,一望就價值不菲。趙曼接了過來,嚶嚶謝道:“謝公子厚賞。”話音未落,便有人一腳踹開房門,卻見數名羽林軍士持刀闖了進來。領頭的校尉曹符鳳喝道:“奉命搜查反賊,捉拿逃犯。”趙曼又驚又怕,王翰卻依舊緊緊摟住她,動也不動,隻冷冷問道:“奉誰的命令?”曹符鳳道:“當然是淮陽王武君的命令。”一旁辛漸、李蒙幾人交換一下眼色,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暗道:“原來是淮陽王武延秀到了,難怪這些羽林軍在浮橋上如此蠻橫猖獗。”李蒙忙起身陪笑道:“我們都是良家子弟,將軍可要看清楚了,這裡沒有反賊,也沒有逃犯。”曹符鳳掃了一眼房中,道:“逃犯確實是沒有。不過你們幾個夜半聚集房中,不準外人進來,神神秘秘,敢說不是密謀反叛?”辛漸道:“怎麼,聚在一起飲酒就是密謀反叛?”曹符鳳道:“若不是心中有鬼,如何不放外人進來客棧?”王翰早看出這些人是存心來挑釁滋事,心道:“莫非是今日在鸛雀樓遇到的那兩名女子告了密?”他雖然惱怒,卻也知道難以與對方相爭講理,微微側頭,向李蒙使了個眼色。李蒙會意,忙道:“我來為將軍介紹,這位是這裡的主人王翰王公子……”曹符鳳冷笑道:“原來你就是王翰。聽說因為你要來,逍遙樓不準再接納客人,就連官家人也不行。”眾人這才明白為何這些羽林飛騎要來找麻煩,一定是武延秀想住逍遙樓被拒後懷恨在心。王之渙忙道:“王翰喜歡清淨,不喜有外人打擾,所以才會命店家不再放客人進來,這可跟密謀反叛沒有半點乾係。”李蒙最善察言觀色,又善交際,料來這些人難以用錢打發,便指著辛漸道:“這位辛郎是晉陽大風堂辛堂主之子,河東、河北兩道的軍用兵刃十之二、三產自他家。”又指著狄郊道:“這位狄郎是狄仁傑狄相公親侄。”曹符鳳一聽到“狄仁傑”三個字,呆了一呆,立即收斂了倨傲的姿態,驚訝地打量著狄郊——卻見他神情嚴肅冷漠,似乎絲毫不關心眼前之事。曹符鳳是禁軍校尉,常年親近朝廷中樞,自是知道宰相狄仁傑廉潔勤政,在朝野極有聲望,魏王武承嗣幾次聯合酷吏來俊臣要除掉他,均為武則天本人親自阻止,可見他在女皇心中地位非同一般,甚至武則天從來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尊稱為“國老”。狄郊穩坐一旁,沉默寡言,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頗有幾分狄仁傑的老成持重。曹符鳳心下更是忌憚,躊躇半晌,才訕訕道:“既是狄相公之侄,當無反叛之事。”狄郊淡淡“嗯”了一聲,反問道:“我伯父若不是狄仁傑,是不是我們就該是反叛?”曹符鳳道:“這個……多有冒犯。不過我也隻是奉命行事,還請狄公子莫怪。”王之渙道:“嗯,奉命行事……羽林軍是天子禁軍,該直接受皇帝之命,如何又侍奉起淮陽王了?”曹符鳳頗為難堪,不欲多說,道:“不打擾各位郎君吃酒了。”又一指趙曼,“不過這位小娘子我可是一定要帶走。”王翰臉色一變,道:“她不過是本地歌妓,難道也是反叛不成?”他的豪門公子風度極佳,從來不大嚷大叫,即使生氣時也努力保持著克製,但他淩厲的目光比什麼都嚇人。曹符鳳一見之下,心頭也是一凜。原來當真是淮陽王武延秀因住不成逍遙樓而心懷恨意,他聽說逍遙樓的主人就是晉陽富家公子王翰後,更是難以氣平,恰好又在遙遙聽到逍遙樓方向傳來燕樂之聲,再也忍耐不住,命校尉曹符鳳率羽林軍士前去逍遙樓搗亂,不令王翰那些人逍遙快活,再借機將歌者帶來。若不是他此行河東另有要務,臨行前父親魏王武承嗣特意交代不要驚擾地方官府、要謹慎行事,不便將事情鬨大,隻怕要立即命蒲州刺史明珪查封逍遙樓,逮捕所有相乾人等,冠以謀反罪名,非弄他個人仰馬翻、雞飛狗跳不可。曹符鳳本來奉命誣陷王翰等人密謀反叛,捕他們下獄,令他們好好吃些苦頭,再將唱歌的歌妓帶去驛站侍奉武延秀,可眼下王翰等既不是謀變,歌妓同謀也就無從談起,如何威逼他們就範?一時答不上話來,遲疑道:“這個……”趙曼忽插口道:“賤妾願意跟將軍走。”輕輕掙脫王翰臂膀,施然起身,上前行了一禮,道,“將軍有禮,請將軍帶路。”曹符鳳見她生得貌美出眾,人也聰慧靈秀,深知人往高處走的道理,料來今晚必得淮陽王歡心,不敢輕易得罪,忙堆笑道:“好,娘子這就請隨我去驛站吧。”王翰陰沉著臉,心中十分不快,卻也不便發作。趙曼臨出門的一刹那,忽然回過頭來,朝他莞爾一笑。他立即讀懂了她的心意,她是不欲他招禍才主動表示願意去驛站。笑容溫情而又蒼涼,胭脂香,恨茫茫,那份身不由己的無奈深深震撼了王翰,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女人,再也難以去計算後果,起身叫道:“曼娘,你彆去。”腳下剛動,卻被辛漸、狄郊一左一右挾持住手臂。王翰沉下臉,喝道:“快些放手。”二人均知他有心阻攔羽林軍士帶走趙曼,死活不肯鬆開。趙曼卻恍若未聞,隻微微歎了口氣,道:“阿爹,大哥,咱們走吧。”王翰道:“喂……”還想去追,卻被辛漸、狄郊使勁拖住,按回長榻中坐下。王翰怒道:“你們做什麼?”狄郊道:“他們明顯是為趙曼而來,不得到手豈肯罷休?那武延秀是什麼人你不是沒有聽過,強自出頭,非但救不了她,還要連累你自己。”辛漸也低聲勸道:“你忘了咱們在洛陽時親眼見到喬知之冤死麼?喬知之在朝中官任右司郎中,卻因一婢女為魏王武承嗣陷害,被誣斬首,親屬族人儘被牽連誅殺,血流成河,慘不忍睹。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姓武的一家都是好色之徒不說,還生性狠毒,稍不如意,就要弄得對方家破人亡。你家大業大,還是忍耐些好。”王翰頹然跌靠榻中,半晌無言。李蒙道:“雖則很是掃興,不過究竟隻是個才剛剛認識的歌妓而已,算啦!”王翰怒氣稍平,揮手道:“我沒事了,散了吧。”幾人自小結識,情若手足,均知他想獨自靜一靜,便道了晚安,留他一人在房中,命兩名僮仆留下陪他。四人出來時正遇到蔣大匆忙上來,道:“佛祖保佑,那些羽林軍終於走了。適才他們一聲不吭地闖進來,拿刀逼住大家夥兒不讓出聲,問了阿郎住處就上樓來,我還真怕有什麼事。咦,阿郎人呢?”王之渙道:“他在房裡。你彆去,他心情不好,讓他一個人呆著。”蔣大道:“是。”辛漸見蔣大額頭一大塊青紫淤痕,已然見血,問道:“是那些羽林軍動的手麼?”蔣大不欲多生事,支吾道:“這個……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門框。”又道,“後麵早備好了上房,準備了熱水,幾位郎君,請隨我來。”一場歌舞宴席不歡而散,幾人悻悻回房,各自洗漱歇息。辛漸心中鬱結,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睡。他隔壁的房間是安排給王翰的,一直留神外麵的腳步聲,卻始終沒有聽到王翰回來。等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有動靜,終於忍不住起身,穿好衣裳往前院去尋王翰。到樓上雅間一看,燈燭尚明,宴桌狼藉,橫倒著好幾個空酒壺,卻隻有兩名僮仆歪倒在一邊。這僮仆兩人是孿生兄弟,十五、六歲年紀,哥哥名田睿,弟弟叫田智。辛漸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上前隨意推醒一人,問道:“王翰人呢?”田睿張開眼睛,茫然道:“阿郎不是讓我們陪他飲酒麼?他……酒量好大……”辛漸見他醉得厲害,難以問出名堂,忙匆匆奔來大廳,卻見大門虛掩,蔣大正靠在櫃台邊打盹,上前叫醒他,問道:“蔣翁有沒有看見王翰?”蔣大揉了揉雙眼,道:“啊,阿郎出門去了,說是要到外麵走走。出了什麼事?”辛漸道:“沒事,是我見他房中沒人,特意來問問。我這就出去找他回來。”蔣大道:“要不我陪辛郎一道去?”辛漸道:“不必,我去去就回來。”蔣大道:“是,郎君多加小心。”辛漸出了逍遙樓,不由自主地往河東驛站方向而來。他有些懷疑王翰飲多了酒,氣血衝頭,往驛站去找武延秀理論去了。又轉念一想:“王翰無意功名利祿,隻重朋友和享樂,他該知道民不與官鬥的道理。況且對方可是武延秀!這大唐的江山都被姓武的奪了,酷吏橫行,奸佞當道,哪有什麼王法、道理可講呢?我們幾個若不是這一趟遠行,還真看不到這麼多事情。難怪之渙這次斷然放棄參加科考,唉,國之不國,實在令人灰心。”蒲州的夜空澄碧空靈,呈現出一種高古的境界來。月光明朗,長風清涼,古樸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頗有空曠的寂寥。辛漸走出一段,望見驛站門前那些地方官員早已散去,院內燈火映天,猶有歡聲笑語傳出,大約那淮陽王武延秀得了趙曼,還在飲酒作樂,如此,王翰應當無事。正待轉身回頭,忽聽到一陣亂哄哄的嘈雜聲,有人喊聲,有人奔跑,就連守在驛站門口的羽林軍也拔出兵刃,緊張地朝內裡張望,似乎發生了大事。辛漸滿腹疑雲,生怕事情跟王翰有關,卻又不便過去打探情況。等了一會兒,大批羽林軍從驛站潮水般湧出,分作三隊,兩隊飛身上馬,各往東、北二街呼嘯而去,另一隊疾步往逍遙樓方向而來。帶隊的正是校尉曹符鳳,他遠遠瞥見辛漸站在路邊張望,忙走到他麵前,狐疑地審視著他,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辛漸道:“酒吃得多了,出來走走,消消積食。將軍,驛站發生了什麼事?”曹符鳳道:“剛剛有刺客行刺淮陽王。”辛漸聞言大吃一驚,心道:“刺客該不會就是王翰吧?”忙問道,“是什麼人這麼大膽?”曹符鳳冷笑道:“難道不是你們這夥子人麼?來人,將辛漸拿下了。”幾名羽林軍士應了一聲,拔出兵刃,上前圍住辛漸。辛漸道:“為何要拿我?我們可是跟驛站行刺毫無乾係。”曹符鳳道:“你不問二大王遇刺情形如何,卻先問刺客是誰,可見心中有鬼。深更半夜在驛站附近徘徊,不是接應刺客是什麼?還敢強辯說毫無乾係。來人,將他綁了。速速圍住逍遙樓,一個也不準走脫。”羽林軍大聲應命,取出繩索縛了辛漸。曹符鳳見他也不抗辯掙紮,神態自若,心中大奇,暗道:“到底是名家之子,有大家風範。”一行人來到逍遙樓。蔣大聞聲出來,不及詢問究竟,便已經被軍士推攘到一邊。曹符鳳命羽林軍將所有住客、夥計、廚子、幫工等都一股腦趕出來,聚集在大廳中。此時正是夜半時分,住客大多已經安寢入睡,這一番喧鬨立即招怨聲載道,羽林軍也不理睬,隻顧持刀強行驅趕。辛漸被押在大廳一旁,一眼看到傍晚在鸛雀樓見過的一男一女也在住客當中,不禁頗為驚異。那女子正抗聲道:“這裡是蒲州,不是京都,你們羽林軍倒好,作威作福到這裡來了!”眾人大多不知道這些黑衣軍士的身份,聽那女子一嚷,這才知道這些人是天子禁軍。那女子又道:“就算真的要追捕刺客,也該由地方官府出麵。你們大半夜地把人強行從床上拉起來,是何道理?”一名飛騎自背後狠狠推了她一下,喝道:“快走,那麼多廢話!”那女子的男伴勃然大怒,側頭怒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兵營的?你上司是誰?”聲色俱厲。那飛騎本是欺軟怕硬之輩,被嚇了一跳,半晌才怔怔問道:“郎君是什麼人?”那男子道:“我叫胥震。快說,你上司是誰?是李湛,薛思行,還是趙承恩?”李湛、薛思行、趙承恩均左羽林衛將軍,官秩三品,執掌禁軍兵權,與宰相同列,極得女皇寵幸。那飛騎聽胥震盛氣淩人,似是大有來頭,不敢再隨意答話,隻向校尉曹符鳳望去,等他示下。曹符鳳在一邊聽得一清二楚,他隻是個小小的校尉,連九品官都不是,平日當然不敢去招惹這敢直呼左羽林三大將名字的厲害男子,不過他眼下有淮陽王武延秀做靠山,那可是未來太子武承嗣的愛子,雖說武承嗣目下還沒有太子名份,可那還不是早晚之事?今年正月初一,女皇在萬象神宮舉行祭天祭祖大典,武則天本人擔任初獻,第一個捧上祭品,而亞獻則是魏王武承嗣,終獻是梁王武三思。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按照慣例,隻有太子才有資格擔任亞獻。自武則天登基稱帝以來,一直是其四子皇嗣李旦擔任亞獻,其長子李成器擔任終獻。這一巨大變動,被朝野視為是女皇將要立侄武承嗣為武周太子的前兆。眼下更有一個大好機會,也是校尉曹符鳳升官進階、飛黃騰達的良機,那就是從狄仁傑的侄子狄郊近在眼前,這就是為什麼驛站一出事他立即率兵趕來逍遙樓的原因。他隻須將淮陽王武延秀交代的事儘心儘力辦好,即便眼前這名叫胥震的男子是宰相、將軍之子,他又有何畏懼?一念及此,曹符鳳上前一步,嗬斥道:“吵什麼吵?我等是奉淮陽王之命辦事。公子若是不服,可以直接去驛站問淮陽王。不過,還等等我們辦完事再說。”胥震冷笑道:“原來是淮陽王到了……”他身旁那女子忙道:“胥震,彆惹事。”胥震便恨恨住了口。曹符鳳見一搬出淮陽王的名頭就令對方啞口無言,有所畏懼,很是得意,叫道:“來人,將他們兩個也趕到那邊去。”一旁辛漸聽到,心道:“看來武延秀遇刺並沒什麼事。這校尉一上來就說我跟刺客有關,到了逍遙樓又稱捉拿刺客大肆搜捕,分明是有意為之。莫非是武延秀仍然懷恨今日之事,有心要誣陷整治我們幾個?”又等了片刻,羽林軍士將王之渙、狄郊、李蒙也帶了出來。三人一見辛漸被繩索緊緊捆縛住,大吃一驚,擁上來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辛漸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出門去找王翰……”忽意識到最好不要讓羽林軍知道王翰不在客棧內,不然事情會更加麻煩。曹符鳳卻已然發現王翰不在其中,走過來問道:“王翰人呢?”王之渙三人雖不知道究竟,也極想知道王翰人去了哪裡,但見辛漸有意頓住不提,料到必有緣故,也默不作聲。曹符鳳見四人不答,冷笑道:“我早說你們幾個有鬼。哼,一定是你們串通密謀行刺淮陽王。”李蒙道:“淮陽王遇刺了麼?這可跟我們毫無乾係……”兩名羽林軍士自後堂奔出來,捧上五把一模一樣的長刀,道:“他們五人房中各有一把長刀。”王之渙忙道:“本朝帶刀出行可不算犯法。這刀是辛漸親手打造,我們五個一人一把,有什麼錯?”一名軍士又變戲法般地掏出一柄匕首,道:“這是在狄公子房中發現的,樣子跟適才驛站刺客所用的兵刃差不多。”曹符鳳接過匕首,拔刀出鞘,刀刃上血跡宛然。眾人一時呆住,麵麵相覷。曹符鳳冷笑道:“這下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狄公子,抱歉了,謀刺親王,等同反叛,你雖是現任宰相狄公的親侄,可王子犯法,與庶人同罪,我隻能得罪了。來人,將狄郊幾人都拿下了,再派人去追捕王翰。”狄郊忙道:“先等一等!將軍,你手下軍士說是在我房中搜到這柄帶血的凶器,請問他我住在哪一間?”那軍士道:“不就是二樓樓上第二間麼?”李蒙道:“哈,第二間住的是我。”那軍士忙道:“我記錯了,是第三間。”辛漸冷笑道:“第三間住的是我。將軍,你們這栽贓嫁禍的伎倆,未免太不高明了。”曹符鳳大怒,揚手扇了辛漸一巴掌,喝道:“罪證確鑿,還敢強辯?來人,將他們三個也都綁了。”狄郊道:“等一等!將軍說我們幾個行刺淮陽王,這柄匕首就是憑證,對麼?”曹符鳳道:“不錯,這匕首就是凶器,鐵證如山,無論是在誰房中找到,你們幾個串通一氣,都難逃乾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