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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町火箭 池井戶潤 1977 字 21天前

支行長根木滿臉不高興地坐著,一言不發。這裡是銀行的接待室,桌上擺著東京地方法院發來的訴狀,還有斯特拉的產品圖冊,攤開的圖冊旁邊還擺著個孤零零的發動機模型。像山崎在田邊律師事務所做的那樣,佃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親自說明了發動機的構造和這次訴訟的焦點。隨後,他又把此前與中島工業的交涉一一道來,表明了這次訴訟的不合理之處。全部說完後,眾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佃先生的話我都明白了。”跟說出的話語相反,根木的表情顯露出難以掩飾的煩躁,“但您說的這些隻是你們這邊的主張,而對方也會提出可與之對抗的證據,對不對?”“無論對方提出什麼,侵犯專利權一事都是不存在的,這場訴訟毫無根據,我們不可能輸。”根木隻是一言不發地聽佃說話,沒有給出回應。他麵無表情地沉默了一會兒,對旁邊的負責人柳井說:“佃先生申請了融資?”“三億日元,名目是運轉資金。”柳井回答。“三億……”根木張開拇指和食指,摸著下巴思考了片刻。他從柳井手上接過佃製作所的資料,凝視著寫滿數字、貌似分析表的文件。“開發這方麵投入了不少費用啊,結果開發出來的發動機還被人告了……”根木一臉苦澀地嘟囔道,“要是官司輸了,貴公司的發動機連賣都賣不出去。而且你們還要支付九十億日元的賠償金,那樣一來,恐怕連公司都很難支撐下去了……”“如果事情真變成那樣,這個世界就不存在正義了。”佃有點冒火。“正義啊……社長,正義跟法律,難道不是兩回事嗎?”根木以一副仿佛知曉世間所有道理的樣子看著佃,“銀行這邊呢,必須設想到最糟糕的情況,當然,我也不是說貴公司一定會輸哦。”那不是一樣嗎。就在佃為根木的話怒火中燒時——“我很明白支行長的意思,隻是本公司也非常為難。”殿村聲音冷靜地說道,“我們正在積極應對訴訟,也會隨時向銀行彙報進展。與此同時,融資一事還請支行長儘量通融。如果沒有融資,我們公司的資金運轉就岌岌可危了。所以支行長,萬事拜托了。”殿村深深低下頭。佃是個急性子,很難冷靜應對問題,所以殿村這趟跟來真是太好了。隻不過——“你們這邊局勢不太好啊。”根木的反應很冷淡,“前腳才被京浜機械撤銷訂單,光這一樣就注定要赤字了,結果這頭又打起了官司。這種時候找我們借三億日元,老實說,挺為難的……殿村先生,你也是銀行職員,想必明白這個道理吧。”“請等一等,支行長。”佃說,“就因為我們被告了,所以就設想最糟糕的事態,然後不同意我們的融資申請,這也太過分了。”“要是結果已有定論,誰還會打官司呢。”根木正麵反駁了佃的主張,“中島工業也是因為手握勝算,才會打這場官司的吧。你們想想,那可是中島工業啊,那個中島工業啊。”旁邊的殿村也沉默了。儘管支行長的話很不講道理,但他知道對方也是出於無奈才會有這種反應——這點從他的表情也能看出來。佃把話咽了回去。他並非無言以對,而是深知中島工業這樣的大企業向法庭提起訴訟,世人會以什麼樣的眼光看待這件事。對方是知名上市企業,單是那塊招牌就是信用的象征。中小企業無論怎麼掙紮,在社會信用度這一點上都很難與之對抗。法官在法庭上會對大企業懷有好印象,這件事確實對佃造成了打擊。可是說到底,法庭的情況已經算好了,真正不公平的是現實社會。在社會上,大企業擁有絕對優勢。隻要是大企業提起訴訟,隨便什麼人都會想:那麼大的公司把人家告了,被告方肯定特彆壞吧。再怎麼堅持主張“我們沒錯”,也沒有人會相信。然而,世人的誤解無可避免,但連銀行都如此妄斷,這一點他實在難以接受。對中小企業來說,銀行是資金源,也可以說是它們的生命線。本來應該站在自己這邊的銀行支行長卻一味給出否定意見,這讓他感到很氣憤。“支行長,我們的合作關係已經持續二十年了。”佃強忍住心中怒火,這樣說道,“隻要是貴行的要求,我們都儘量滿足,因為雙方的合作本來就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礎上。老實說,我們現在確實是四麵楚歌。首先要儘快應對京浜機械撤銷訂單造成的資金問題,為此才來融資的。您就不能給我們多些信任嗎?”“你叫銀行怎麼判斷這種技術上的東西呢。”根木冷冷地回答,“融資可不是你想的那樣。”“那是哪樣?”佃忍不住問。“是生意啊。”根木凝視著佃的雙眼說。“可惡,什麼鬼。那幫人隻在有利可圖的時候點頭哈腰。”佃坐在支行停車場的車上,很不甘心地敲了一下方向盤。他很想抱怨銀行,可是在殿村麵前又不好開口。“不好意思。”殿村沒精打采地說著,仿佛那都是自己的責任。“那個叫根木的支行長根本不聽人說話。”“要是我的口才再好一點,說不定就不會這樣了。”殿村確實不算巧舌如簧之人。“跟那個沒關係吧。無論你怎麼費儘口舌,都很難改變一個隻顧著自保的人。”其實,佃並非頭一次經曆這種事。那次火箭發射失敗後,佃作為發動機開發主任,被迫承擔了所有責任,在研究所內失去了立足之地。火箭發射是投資超過百億日元的大項目,而且所有資金都來自稅金,一旦失敗就會遭到輿論的猛烈攻擊,所以被追究責任也是理所當然。隻是佃萬萬沒想到,連平時對他評價很高的總負責人大場,在關鍵時刻都選擇了自保。他將發射失敗的原因歸結為佃的發動機設計失誤,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隻有在離開日常,被逼到絕路時,才能看到真正的人性。在名為“校驗”的踢皮球過程中,佃之前構築起的人際關係網徹底崩潰了。曾經齊心協力的夥伴都露出了真麵目,爭相批判對方,堅持自己的正當性。人一旦選擇了自保,就會變得頑固任性,當時佃就深刻體會到了這個事實。佃之所以決定離開研究所,既不是因為父親去世,也不是因為自己背上了實驗失敗的責任。他感覺,對人際關係失去信任才是最大的理由。那種東西一旦出現裂痕,就再也無法複原,仿佛脆弱的瓷器。“白水銀行已經靠不住了。”他把車開出去,帶著沉重的心情穿過住宅區。回到公司,殿村馬上拿來了融資表格,那張表上有公司未來半年的流水預測情況。“到七月就不夠用了嗎?”佃看完表格,坐在社長室的待客沙發上,雙手交疊在腦後。按照殿村的測算,佃製作所的結算資金到下個月就要見底,即使算上期間的營業額,預計七月下旬進行的結算也會出現資金不足。佃的公司沒有發行期票,也就不存在“空頭支票”,可若不支付采購款項,公司的運轉就會停滯,再這樣下去,就隻有倒閉這一條路了。“不能到彆的銀行借嗎?”佃問。“明天我先去其他銀行問問,不過請彆抱太大希望。”殿村說,“銀行業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公司麵臨危機時,會由主力銀行給予援助。我們的主力銀行就是白水銀行,連他們都拒絕了融資請求,其他銀行恐怕更不容易了。”“全都照葫蘆畫瓢嗎?真好,都不用動腦子。”佃嘲諷地說。“真不好意思。”殿村又道了一聲歉,“非主力銀行一般會暗自揣測,認為主力銀行跟企業來往較為密切,一定掌握了其他人不知道的經營情報。換言之,要是主力銀行都收手了,肯定是出於某種原因。要是不顧這層關係,硬要給那個公司融資,不僅很難在行業內得到認可,萬一發生什麼事,還會被追究責任。”又是自保。“我是不懂銀行內部的情況。”聽殿村說明完內情,佃回答道,“不過,應該也有能理解我們、信任我們的銀行吧。殿村先生以前不是說過,銀行並不僅有人和紙嗎?既然如此,說不定有那麼一兩個怪人願意幫我們啊。”殿村熟知銀行的做派,所以低垂著頭沒有回答。佃想,那裡麵一定存在我這個外行人不懂的難處吧。“那個,社長……”殿村抬起頭問,“我想跟您商量件事。假設沒法從銀行籌集資金,那能否解約定期存款?我們也沒有可以變賣的資產了。”“拆定期?”這話說起來有點滑稽,在殿村提起之前,佃甚至想都沒想過解約定期存款。因為定期存款就像銀行融資擔保一樣,他還以為一旦存進去就拿不出來了,沒想到殿村竟提出解約。“那樣銀行不會有意見嗎?那叫什麼來著,什麼存款?”“您是說保證金存款嗎?”“就是那個。”雖然不是債務擔保,可銀行會要求公司保持那筆存款,以備不時之需。“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時代了,金融廳都禁止那種行為了。”殿村說。“對方可能會要那筆錢做擔保啊,白水銀行搞不好已經考慮到我們要破產的情況了。”“那就拒絕擔保。”殿村斬釘截鐵地說。殿村是銀行調派過來的人,解約定期存款不相當於他對銀行豎起反旗嗎?佃思索著,殿村如此建議,肯定下了很大決心吧。“殿村先生……你如此提議讓我很高興,隻是那樣做,你的立場不會變得很尷尬嗎?”佃擔心地問了一句,沒想到換來了殿村的反問。“屆時社長一定會聘用我吧?”佃一臉呆滯。殿村又嚴肅地看著他說:“我相信社長。雖然我以前是銀行職員,但現在已經是佃製作所的員工了。為自己的公司考慮,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佃實在太震驚了,一時回不上話。殿村繼續道:“我這人嘴笨,很容易被人誤會。因為這個缺點,在銀行也吃了不少虧。來這裡之後有時我也會想,這個公司裡是不是也有不少誤解了我的人。不過,我喜歡這個公司,想跟社長、和大家一起工作。現在銀行那邊怎麼看我我都無所謂了,隻要能為佃製作所帶來好處,就請您讓我去做吧。”殿村說完,深深低下了頭。“謝謝你,殿村先生。”佃備受感動,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來。殿村在桌上攤開定期存款明細表。佃和他一起端詳了一會兒,然後抱起手臂。“拆了定期能撐多久啊?”“要是勒緊褲腰帶,大概能過一年吧。”“一年……”現在的佃實在說不清這段時間算長還是短。“據說就算沒油了,飛機也會因為慣性再飛一會兒。”殿村說,“現在的佃製作所就處在慣性飛行狀態。沒有了融資這個燃料,接下來就是能飛一會兒算一會兒。而那個時間就是一年。”“在此期間,若找不到新的燃料就糟糕了。”“沒錯。”殿村無比嚴肅地點點頭,“為此,我們首先要應付這場訴訟。要是官司輸了,不,就算官司沒輸,若不能在一年內解決問題,那就……”“墜機。”賽壬——佃突然想起自己研發的發動機。佃製作所就像當時的賽壬一樣,正在一點一點偏離軌道。它會跟賽壬一樣化作海中泡沫,還是會重新回到成長的軌道上呢?現在正是緊要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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