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四處張望,傷腳碰到地麵時,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這裡沒有動物嗎?”“有啊,到處都是。這裡主要有昆蟲和爬行動物,還有些羚羊,另外在更東麵有水牛。我還能帶你參觀一個美洲豹巢穴。”說起動物,我懷疑她根本就不知道美洲豹、羚羊和水牛為何物。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城市女孩,就跟我三年前剛搬來得克薩斯的時候一樣。看著她這樣子,我一時心軟,單膝跪了下來。“給我看看你的腳。”她的腳跟上有一道粗糙的傷口,雖然會很痛,卻不算嚴重。“喂,你的手也受傷了。”她說,“怎麼回事?”“是意外,是我自己犯傻了。”我回答的時候突然發現她不僅沒有陰毛,甚至連生殖器官也沒有。這種手術在六七十年前曾經流行過,對象都是兒童,因為當時的人們信奉一個關於什麼“延遲青春期”的理論。在過去二十年裡我都沒有遇到過這種個案,不過聽說某些教派還在這樣做。我懷疑她的父母也是這種教派的信徒,可是這個問題太隱私,我不方便問她。“我不喜歡這個地方。”她說,“這裡太危險了。”聽她的語氣,仿佛這裡是一個淫穢汙濁的場所。我看得出來,“大自然”讓她覺得很不爽,這也難怪,畢竟她來自一個有史以來最美好的人造環境。“不是很嚴重。你能用這隻腳走路嗎?”“噢,能啊。”她把腳放下來,和我並肩而行。其實她是踮起腳尖走路的,好像還嫌自己不夠高似的。“你剛才說什麼七腳[. 在英語中,腳和英尺都是foot/feet。布蘭妲聽了希爾迪說她七尺,以為說她長了七隻腳。]妹來著?我和所有人一樣,隻有兩隻腳呀。”“其實我猜你身高快有七尺四寸了。”我隻能向她簡單解釋一下迪士尼樂園西得克薩斯區慣用的英製重量和長度單位。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明白,可我不會因此而小瞧她,因為……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我們來到了新奧斯汀的鎮中心。其實在鎮上步行也不是什麼壯舉,因為從鎮外到鎮中心隻有區區一百米的距離。新奧斯汀隻有兩條街道:老西班牙路和國會街。十字路口由四座建築物構成:特拉維斯旅館、阿拉莫[. 得克薩斯州聖安東尼奧的一座要塞。阿拉莫保衛戰是得州脫離墨西哥過程中的一場著名戰役。]酒館、一間雜貨鋪,還有一間馬房,其中的旅館和酒館都有二樓。國會街的儘頭是一座鑲著白色護牆板的浸會教堂,在教堂和十字路口的四座建築物之間還有兩排搖搖欲墜的破房子——這,就構成了所謂的新奧斯汀鎮。“他們把我的衣服都沒收了。”她說。“這是當然的。”“可是我那些衣服都很好的。”“當然很好,可園區裡隻允許出現符合時代特點的穿著打扮。”“為什麼呢?”“你就把這裡看作一個活的博物館好了。”我本來想去醫生的診所,不過看看天色,又了改變主意,轉頭來到酒館門前,推開雙向門,走了進去。布蘭妲必須彎腰低頭才能走進門裡。酒館裡麵很陰暗,卻比外麵涼快一點;自動鋼琴叮叮咚咚地奏著背景音樂,就像一部老式西部電影的場景。我發現醫生就坐在吧台的遠端。“喂,小姐!”酒保吼道,“你不能穿成這樣子走進來!”我轉頭一看,隻見布蘭妲低頭看著自己,一臉的迷惑。“你們這幫人到底有什麼毛病?”她吼著回答道,“是外麵那位女士要求我把衣服都脫下來給她的!”“阿曼達,”酒保說,“你有什麼東西給她穿一下?”他又轉頭對著布蘭妲,“我不管你在野外灌木叢裡麵穿什麼,可是你到了我的地盤就必須穿戴整齊!我才不管他們在外麵對你說過什麼廢話呢!”一位女侍應捧著一件粉紅色的長袍走到布蘭妲跟前。讓她們自己商量去吧,我轉過頭去不看了。自從搬到得克薩斯以來,我一直很配合他們的遊戲規則,努力做一個“真正的得州佬”。雖然我沒有美國南方口音,不過這幾年我還是一知半解地學了好些個俚語詞彙。這時候我搜腸刮肚地思索,想找一個重口味的字眼——想到了!“我聽說你是這一帶的鋸骨佬?”我說。醫生嗬嗬一笑,向我伸出手。“在下內德·佩珀。”他說,“樂意為您效勞。”我並沒有伸手,醫生皺起眉,隨即留意到我手上包紮著臟兮兮的布。“看來你出事了,小夥子。我來幫你檢查一下吧。”醫生湊上來時,衣服裡和呼吸間都散發出酸臭的酒氣。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包布,一眼瞧見我掌心的木刺,頓時嚇得打了一個激靈。醫生與酒保和酒店職員一樣,都是這裡的永久居民。他本來是個酒鬼,卻在得克薩斯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絕佳位置。在這裡,他地位顯赫,而且能整天泡在阿拉莫酒館裡灌威士忌。酗酒的醫生,雖然這個橋段早就被二十世紀成千上萬部西部電影給用濫了,可是那又怎樣?我們要複製曆史場景,能依靠的隻有書籍和電影。常言道:一幀畫麵抵萬字,在還原史實的任務中,電影其實比書本有用多了。“你能想想辦法嗎?”我問道。他驚訝地抬起頭看著我,然後吞了一下口水,顯得惴惴不安。“我猜我應該能把木刺都挖出來。你隻需要給我買幾誇脫黑麥威士忌——你也可以喝一杯——不過我必須坦白,一想到從肉中拔刺我就特彆想吐。”他又眯起雙眼端詳我的手,然後大搖其頭,“你真的要我出手?”“為什麼不呢?你是醫生呀,對吧?”“沒錯,按照1845年的標準,我也算是個醫生。管理局給我上過培訓課——也就一個星期左右——然後給了我一袋鋼製的工具和一箱靈丹妙藥。現在我隻缺麻醉劑,不過我猜木刺紮進去的時候你就已經疼過了。”“什麼疼過了?我現在還疼呢!”“這點疼算什麼?一會兒我幫你治的時候才……咳咳,讓我來……希爾迪?你就是希爾迪嗎?沒錯,我現在想起來了,你是新聞記者。上次我跟你聊天的時候,你好像對得克薩斯還頗有些了解,比大部分周末來度假的遊客強多了。”“我不是周末度假的遊客。”我駁斥他說,“我正在這裡建造一間木屋呢。”“嘿嘿,小夥子,我想問個問題,沒有彆的意思。你一開始……是想來投資的,對吧?”我隻能承認了。月球上最值錢的地皮都在迪士尼樂園裡沒開發的區域,我擁有的房產目前市價已經是投入時的四倍,而且增長勢頭完全沒有放緩的跡象。“人們願意花那麼多錢來受罪,挺搞笑的。”他說,“雖然官方一上來就警告大家後果自負,卻沒有詳細說明一下這裡的醫療係統。人們來這兒居住,還號稱要過真正的‘西部生活’。可是當他們來我這兒看一次病,馬上就逃回真實的世界裡了。疼痛可不是鬨著玩的,希爾迪。我其實主要是給產婦接生;而這項工作嘛,稍微有點能耐的女人其實都能自己完成。”“那還要你何用?”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不過他好像並未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就是做花瓶唄。”他自己承認,“我倒是不介意。人總要活著嘛,我這份工作其實不算太差了。”這時候,布蘭妲晃晃悠悠地飄過來,正好聽到了我們這幾句對話。她身上裹著一件粉色長袍,感覺特彆古怪。她還在仔細嗬護著那隻受傷的腳。“你包紮好了嗎?”她問我。“我還是等一下再說吧。”我答道。“哈!又來了一頭受傷的大牲口呀?”醫生問,“把蹄子給我踢上來,小姐,我給你看看。”他檢查過傷口,咧嘴一笑,使勁搓著雙手,“治療這種傷口,我是專家!”他說,“你讓我治嗎?”“行,沒問題。”醫生打開一個黑包,布蘭妲一臉懵懂地看著他。他從袋中掏出幾個瓶子、一些棉簽和繃帶,仔仔細細地攤放在吧台上。“先用一點碘酒消毒傷口。”他喃喃自語,然後用一團紫褐色的棉花擦拭她的腳。布蘭妲慘叫一聲,蹦起四尺高——當然是用沒受傷的腳蹦的。如果我沒有及時抓住她的腳踝,恐怕她會一頭撞在天花板上呢。“他在乾嗎呀?!!”她竟然對著我吼。“鎮定,鎮定。”我安慰她說。“痛啊!”我凝視著她,竭力在目光中注入記者特有的堅毅和果敢。同時我還一把抓住她的手,以增強效果。“布蘭妲,這就是一個現成的素材啊!‘藥物的前世與今生’,沃爾特要樂開花了吧?”“可是……他怎麼不給你療傷呢?”布蘭妲噘起嘴說。“因為這涉及截肢啊。”我答道。我不是在撒謊哄她,如果醫生敢這樣折騰我的話,我一定會把他的手砍下來!“我不是很想……”“你穩住彆動,很快就完了。”她尖叫,她嘶吼,可是她真的沒有動,乖乖讓醫生把傷口消毒乾淨。這小女孩將來肯定能夠成為一流的記者!醫生拿出針線。“這是乾嗎的?”布蘭妲問道,語氣中充滿了懷疑。“我現在要把傷口縫起來。”醫生答道。“縫起來?你縫你自己吧,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