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油布掀開,露出一堆珍貴的木料。在陽光下,幾隻蠍子從木頭縫裡鑽出來,四散奔逃。你少給我來什麼“萬物有靈、生命聖潔”的廢話,反正我就是喜歡把它們踩個稀巴爛!我還驚動了躲在木材深處的一條響尾蛇——雖然我看不見它,卻能聽見它發出的警告聲響。我走到木堆的一端,選中一塊木板,把它抽出來扛在肩上,走到我那間造了一半的小木屋前。現在是晚上,在西得克薩斯,這正是乾活的好時機。這地方都用老式的溫度計,隻見上麵顯示著九十五華氏度;而這裡白天的氣溫會超過一百華氏度[. 95華氏度約等於35攝氏度。100華氏度約等於37.7攝氏度。]。我把木板擱在兩個鋸木架上。等我的小木屋建好之後,這個位置就是前門的門廊。我蹲下來,順著木板的一端看另一端。這是一塊一乘十——英寸,不是厘米——的木板,換言之,它的實際尺寸是八分之七乘九英寸。至於這木板被誰偷工減料了?沒人向我解釋過[. 新鮮木材切下來的時候,尺寸是足的。後來經過加工和變乾,木材就縮小了。]。我一想起英寸就頭痛,現在還要算這些古古怪怪的比率。據說這種比率有個叫法是“分數”。可是十進製有什麼不好呢?為什麼一乘十的木板不能是真材實料的一英寸乘十英寸呢?為什麼一英尺非要是十二英寸不可呢?也許這個題材值得深挖一下,收錄進我這個“淪陷兩百周年”的係列專欄裡。這塊木板標注的長度是十英尺,這個尺寸倒是名副其實。它還號稱是筆直的,可如果這塊木板也算直的話,木材廠肯定是用一根麵條當的直尺。月球上有三個專門以十八世紀為主題的迪士尼樂園,得克薩斯就是當中的第二個。這裡是佩科斯河[. 美國西南部河流,流經得克薩斯州。]的西麵,時間是在1845年,也就是得克薩斯共和國的最後一年。不過在這裡,你隻要使用1899年以前的科技,就不會違反年代限製條例。在這三個複古樂園裡麵,賓夕法尼亞是最古老的一個。我這塊木板就是賓夕法尼亞園區裡某些阿米什[. 門諾教派的一個分支,拒絕現代科技,生活簡樸。其信徒在18世紀初曾大量遷居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木匠用古法製造的,木板的一個角上還蓋著一枚小小的橢圓形印章,上麵寫著“月球文物再造委員會批”。可是,這塊木板上麵不但有兩個大疙瘩,而且要是我拿著一端的話,另一端就軟綿綿地往下垂,讓人看了堵得慌。也許十九世紀的科技不能保證做出筆直的、貨真價實的木材,也許是那些可惡的荷蘭人手藝太爛了。於是,我開始做一件每個得克薩斯木匠都做過的事:我拿出了一隻刨子(也有月球文物再造委員會頒發的認證),把簡陋的原裝刨刀卸下來,在自製的磨刀石上打磨一番,再重新裝回刨子上。然後,我就開始刨木板上不平整的地方。我心裡並沒有埋怨誰,因為能找到這些木材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目前,我這座小木屋大部分都是用一些粗製濫造的圓木條搭建的。我在圓木的末端挖出凹槽,然後把它們一根根嵌起來,縫隙都用黏土糊上。在熾熱的陽光下,木板已經變成了灰色。可是刨了幾下之後,裡麵黃色的鬆木就露出來了。刨刀一過,刨花迎刃而卷,木屑灑落在我的赤腳周圍。我聞著新鮮的木頭氣味,感受著汗珠從鼻尖滴下,臉上露出了微笑。我想,要是能做木匠多好啊!也許我應該從新聞界金盆洗手……突然,刨子的刀刃崩裂,卡進了木頭裡。我的手掌一下子越過了刨子的把手,在剛刨過的木頭側麵滑過,掌心頓時紮進了幾根長長的木刺。刨子從木板上摔下來,像一枚疼痛製導導彈,精準地擊中了我的大腳趾。我痛得破口大罵——我用的詞彙彆說1845年,就算是在二十三世紀的今天也很少有人懂得運用——然後抱起受傷的腳,用另一隻腳在地上跳來跳去。“你這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這聲音,要麼是精神分裂症的初期症狀,要麼是中樞電腦——我敢打賭是後者。“怎麼萬幸了?因為隻砸中一根腳趾?”“因為重力。想象一下,你要是在真正的得克薩斯州西部地區,這麼笨重的一塊東西掉下來,能獲得多大的動量啊?順便科普一句,真正的得克薩斯州正陷在一個時空凹陷的底部,而這個時空凹陷的速度是每小時兩萬五千英裡[. 1英裡約等於1.6094米。]。”恭喜我,猜對了,肯定是中樞電腦。我檢查傷勢,隻見血從掌心的傷口滲出來,沿著舉起的小臂流到手肘,一滴滴地往下掉,並沒有出現大動脈破損那種血如泉湧。雖然我的大腳趾還是火辣辣地疼,卻也沒有骨折。“你明白為什麼1845年的工人都穿工作靴了吧?”“你打擾我就是為了說這件事嗎,中樞?是要給我普及工作安全常識嗎?”“不,我本來隻是想通報一下,你有朋友自遠方來了。可是當我接通你的腦電波頻段時,你給我上了一堂多姿多彩的語文課,這真是意想不到的收獲……”“你閉嘴好嗎?”中樞電腦立刻照辦了。看到有一根木刺從我掌心伸出來,我把它拔掉了。可我手掌裡還紮著好幾根,有些還斷在了皮膚裡。總的來說,今天的活兒乾得精彩極了!有朋友來?我環顧四周,卻連半個人影也沒看到。也許一團團灌木叢後麵埋伏著整個阿帕奇部落[. 美國原住民部落,與白人抗爭長達數個世紀。],隻是我看不見罷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看到中樞電腦的蹤影,因為他是通過我大腦裡麵的電路來發聲的。本來他也不應該在得克薩斯現形,可是通常來說,我們對中樞電腦的了解隻是冰山一角。“中樞,請上線。”“隨時候命。”“來者何人?”“年紀輕輕,身材高挑,不知衛生棉條為何物,但有某種天真無邪的魅力……”“啊?!天哪!”“我也知道,你身處複古的環境,我是不該打擾的。可是她堅持不懈地找你,我覺得應該提前警告你一下,總好過……”“知道了,你可以閉嘴了。”我在一張搖搖欲墜的椅子上坐下來——這是我乾木工活兒的第一件成品——把工作靴穿上,還得小心彆碰到手掌受傷的地方。其實我早就應該穿工作靴的,之所以不穿,原因很簡單:因為我討厭穿工作靴。瞧,我又給沃爾特找到一個題材了:鞋子。月球人就算穿鞋子,也是穿那種薄底軟鞋,甚至隻穿襪子。為什麼?因為在一個鋪著平整光滑地板的擁擠城市裡,當大部分居民都光腳的時候,穿著硬底鞋上街就是反社會行為——你會踩扁彆人的大腳趾!我好不容易把腳塞進臭靴子裡,還要去找紐扣鉤子。這鞋子上麵竟然裝紐扣,太可恨了!人們怎能容忍這樣的東西存在呢?更讓人忍無可忍的是,這雙靴子還很貴呢!我站起來,正準備往鎮上走,中樞電腦又說話了:“你就這樣把工具扔在室外,要是下雨的話,它們就會和空氣中的氧分子發生氧化反應。”“對你來說,‘生鏽’這個詞不夠洋氣是吧?還下雨?這地方要隔多久才降一次雨……一百天?”不過,我剛才確實是心不在焉了。中樞電腦是對的,連我腳上這雙裝紐扣的刑具也這麼貴,那些特定時代的工具簡直可以用來贖一國之君了。我買這些刨鋸錘鑿花了我整整一年的工資,好消息是我能夠以更高價把它們賣出去……前提是沒生鏽。我用一塊油布把工具裹起來,小心翼翼地塞進工具箱裡,然後沿著回城的小路朝鎮上走去。我快走到新奧斯汀鎮的時候才看到布蘭妲。隻見她金雞獨立著,另一條腿轉過來抬到腰部,腳掌竟然扭成了朝天的角度。為了擺出這個姿勢,布蘭妲的髖部和膝蓋必須以一種非人的方式扭曲著。她一絲不掛,全身皮膚都是那種千篇一律的奶油白色,而且沒有陰毛。遠遠看去,她就像是一隻患了白化病的火烈鳥。“喂喂,你好啊,藍眼睛的七尺妹。”她瞥了我一眼,然後指著自己的腳,臉上露出憤懣的表情。“他們怎麼不修整一下這條路呢?你瞧把我的腳害慘了!路麵上竟然有一塊石頭,石頭上還有一個尖角!”“這地方有的是尖東西。”我說,“因為這是一處自然環境。你從來沒見過吧?”“我們班三年前去過亞馬孫呢!”“對啊,不過是站在自動走廊上唄。既然說起這個話題,我最好再給你提個醒,這裡的植物也是有尖刺的。比如說那一大塊東西叫仙人球,千萬彆從它們中間走過。還有你身後那個是仙人掌,千萬不要踩在上麵。這些灌木都是有刺的;那邊的是紅玉花芙蓉,雨後會開花,特彆漂亮。”她環顧四周,看表情似乎第一次意識到世界上原來有不止一種植物,而且每一種都有自己的名稱。“你認識所有這些植物嗎?”“不是所有都認識,我主要認得那些大株的。那些長著一根根巨刺的叫絲蘭;那些很高的、像鞭子一樣的,叫福桂樹;那些矮的灌木叢大部分是石碳酸灌木;而那棵樹叫牧豆樹。”“這樹不怎麼樣嘛。”“可是這個環境也不怎麼樣啊。這裡的植物都要拚命保持水分,好不容易才能活下來;亞馬孫就不一樣了,那裡的植物多到能打群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