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剛到的時候相比,發布會的門廳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角落裡的巨型藍色全息圖像,是幾位“超級過電”的用戶正在纏綿交歡。工作人員推了幾張長長的餐桌進來,固定在門廳中央。幾個穿著英國傳統管家製服的男人站在餐桌後,正在擦拭銀餐具和玻璃器皿。這就是所謂的“額外好處”。我的職業生涯經常會有免費旅行的好事兒,我基本上是來者不拒;至於免費吃喝,更是卻之不恭了。我走到最近的一張餐桌前,拿起餐刀,一刀插進一座用肉醬堆成的弗洛伊德雕像,挖出一大團棕色的肉醬抹在一片黑麵包上。一個男仆立即焦急起來,想要走過來阻止我,我一瞪眼,把他嚇得馬上縮了回去。接下來,我把兩片厚切煙熏火腿摞在肉醬上麵,然後抹上一層奶油乳酪,再放幾片透過它也能看報紙的超薄漬鮭魚片,最後再來滿滿三大勺畫龍點睛的黑鱘魚子醬。剛才那個男仆全程觀摩我的掠食壯舉,越看越覺得難以置信。這,就是舉世無雙的超級無敵希爾迪三明治。我正準備狠狠地咬一大口,蟋蟀突然出現在我身邊,遞給我一個鬱金香形狀的水晶杯,裡麵是藍色的香檳。我與她碰杯,水晶相撞,發出冰涼清澈的樂聲。“為新聞自由乾杯。”我提議說。“為第四權力乾杯。”蟋蟀提議道。聯生公司的實驗區位於一個距離王城市中心將近七十公裡的新郊區遠端。因為很新,所以大部分滑軌和自動扶梯都還沒開始正常運作。這個區隻有一個正在運營的地鐵站,而且是在兩公裡開外。我們是乘加長型豪華懸浮轎車來的,現在那支車隊還在聯生公司大門外列隊等候,準備接我們去地鐵站——這是我猜的。我和蟋蟀上了其中一輛。“我特彆痛心疾首,因為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二位。”懸浮車說,“在公司大樓裡麵的產品演示會結束之前,我不能出車,除非車上有不少於七位乘客。”“就破例一次唄。”我告訴它,“我倆都要趕稿啊。”“也許……兩位可以宣布進入緊急狀態?”我正想照辦,卻在最後一刻咬著舌頭硬是忍住沒說。沒錯,我這樣做確實能趕回辦公室,可是接下來呢?我必須向各種人等苦苦解釋,還要繳付一大筆罰款。“我報道這件事情的時候,”軟的不行我就用硬的,“會提到有個蠢貨拖延了我的寫作進度,還會抹黑你們聯生。然後你們老板肯定氣得要死。”“您提供的信息使我深受困擾,我震驚了。”加長豪華懸浮轎車說,“我,作為聯生公司主機的一個未完全激活的例行程序內的一個子程序,唯一想做的就是取悅車上的人類乘客。我向您保證,我會竭儘全力滿足您的需求,因為我的存在隻有一個目標,就是提供令您滿意的快速交通服務。然而,”它停頓了一下,補充說,“我實在是動彈不得。”“算了吧,”蟋蟀說,“你跟一台機器較勁乾嗎?”她一邊說,一邊下了車。我知道她說得對,可我腦子裡麵有一部分偏偏不聽使喚,忍不住要報複。“你媽是垃圾車!”說完,我一腳踹在懸浮車的橡皮墊圈上。“毫無疑問,先生。謝謝您,先生。歡迎您再次光臨,先生。”“這輛馬屁精汽車的程序是誰給編的?”過了不久,我好奇地問道。“就是一個馬屁精編的唄。”蟋蟀說,“你跟它慪什麼氣呀?反正這段路又不長,就當欣賞風景唄。”我必須承認,這地方還挺養眼的——關鍵是這裡人少!試想你從小到大四周總是彌漫著人的氣味,一旦這種氣味沒了,你必定會敏感地意識到這一點。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細細品味著新澆混凝土的香氣。這是一個新生的世界:一束束鮮豔的紅綠藍三色電線從尚未建好的牆上伸出來,就像光禿禿的樹枝上開出的第一批花蕾;各種各樣的金屬——金、銀、銅、鋁、鈦——還沒被玷汙,都在閃閃發亮;恣意呼嘯的氣流在嶄新的通風管道裡暢通無阻地奔騰著,帶來一陣強勁刺鼻的輕機油氣味——數百年來,新出廠的機器表麵塗的就是這種輕機油……我沉浸在這些畫麵、聲音和氣味當中,深深地陶醉了。它們代表了溫暖、安全,它們意味著我們能夠在這個永恒的真空宇宙中生存。人類麵臨著無窮無儘的威脅,而眼前這一切正好印證了我們總能戰勝強敵,笑到最後。換句話說,這就是進步。我們在一堆堆不鏽鋼、鋁、塑料以及玻璃建材之間穿行。我開始放鬆下來,心中突然感到一陣深不見底的平靜——我猜,過去堪薩斯州的農夫在凝視滾滾麥浪的時候,心情也是這般平靜。“這裡寫著:他們可以通過電話給顧客提供性服務。”蟋蟀走在我身前幾步之遙的地方,正在聯生公司派發的傳真平板。“那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亞曆山大·格拉漢姆·貝爾先生發明它還不到十分鐘,就有人開始通過電話來做愛了。”“你又在耍我,性愛哪是人發明的!”雖然蟋蟀和我是競爭對手,可我挺喜歡她的。她的雇主是月球第二大電子報刊《少廢話》。雖然還不到三十歲,但她已經在圈內混出個名堂了。我和她負責的新聞題材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所以我倆經常見麵——當然隻限於工作上的交往。從我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是女性。我好幾次試探著向她調情,可她從來沒流露出興趣。也許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吧?其實我已經看準了,這是因為她的性取向——不過這個問題我不方便問。肯定是這個原因!否則的話就意味著她對我本人不感興趣——而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反正挺可惜的,因為我對她暗中垂涎已經整整三年了。“‘隻需將過電係統的調製解調器(另售)連接到主感應器簇,’”她讀道,“‘您的愛人就仿佛立刻出現在了您身邊。’嗬嗬,我敢打賭,貝爾先生當年發明電話時,肯定沒想到電話竟然還有這樣的用途。”蟋蟀有一張娃娃臉,鼻子翹翹的,思考的時候雙眉緊蹙,顯得楚楚動人。毫無疑問,她擺出這副樣子當然是精心計算過的;可就算如此,她還是能讓我感到興奮。她的上唇較短,下唇較長,聽起來不怎麼樣,可是鑲在蟋蟀臉上卻彆具一番韻味。她正常的那隻眼睛是綠色的,另外一隻紅色的眼睛則沒有瞳孔。我的也差不多,不過正常的眼睛是棕色的。我們新聞工作者安裝的紅眼向來都是不眠不休的。她身穿一件帶褶的紅色襯衫,與她的淺金色頭發搭配著很好看。此外,她還戴著我們媒體人居家旅行必備的“第二記者證”:一頂古舊的灰色淺頂軟呢帽,帽簷上彆著一張卡片,卡片上赫然印著“媒體”兩個大字。她最近才做了腳跟增高手術——這玩意兒,又重新流行起來了。我曾經做過這手術,老實說,不怎麼喜歡。它的原理很簡單:把腳後跟的筋腱縮短,迫使腳後跟懸在空中,人的重心自然而然轉移到前腳掌。手術做到最極致,人要踮著腳尖走路,就像跳芭蕾舞似的。正如我剛才所說,這種時尚挺蠢的;可是有一點我不得不承認,這手術能使小腿、大腿和臀部的肌肉線條變得更迷人。還有比這種手術更慘無人道的。以前的女人們把腳硬塞進恐怖的尖頭鞋裡,踩著十厘米高的鞋跟,在一個G的重力下艱難地走動,最後得到的效果也就和這種腳跟手術差不多。那種鞋子真能把人穿瘸了。“這裡還提到有一款產品叫安全連環鎖,可以杜絕出軌。”“什麼?哪裡說的?”她把傳真平板遞給我,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合法嗎?”我問她。“當然了,這是兩個人之間的契約啊,對吧?又沒有誰逼著誰去用。”“哼,這東西其實就是貞操帶,電子貞操帶!”“貞操帶?那時候英勇的騎士參加十字軍東征,每天晚上都找彆的女人上床;而他們的老婆則留在家裡,隻能到處找人開鎖。可是這款產品不一樣,丈夫和妻子都能使用,是男女皆宜啊。”“依我看是男女皆不宜!”坦白說,我震驚了——須知我並非一個容易受驚的男人。每個人擁有自主選擇權,這本是我們社會的基石。可是超級過電產品提供了一個密碼安全係統,每個配偶各有一個密碼,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任意激活或者封鎖對方的性反應。一旦被封鎖,又沒有密碼的話,大腦中的性區域就完全不會被激活,性愛也就變得跟做乘除法一樣乏味了。使用這款產品,就相當於授權彆人否決你自己的思想。而我,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會那麼毫無保留地信任一個人的。不過,世上自有很多癡情瘋狂的人,我這份工作就是衝著這些人去的!“那邊怎樣?”蟋蟀問。“哪邊怎樣?呃,那裡怎麼了?”她朝著一塊綠地走去。隻見那裡擺滿了一株株種在臨時花盆裡的樹苗;牆邊摞著一大卷一大卷的草皮,就像賣地毯似的。這塊空地完工之後將會是一座小型公園。“這裡也許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了。”“找地方乾嗎?”“你剛才提的事兒,轉眼就忘啦?”她反問。說真的,我確實忘了。和她認識了這麼多年,我剛才提的“事兒”其實是跟她鬨著玩兒的。她牽著我的手走到一卷攤開的草皮上。草皮很涼,柔軟且富有彈性。她斜躺下來,抬頭凝視著我。“也許我這樣說不太合時宜,可是我真的有點受寵若驚呀。”我說。“嗬嗬,希爾迪啊,你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向我提出這個要求呢。”我覺得這肯定不是第一次,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她是對的吧。我的風格更傾向於搭訕調情,也就是過去人們所說的“挑逗”。有些女人不喜歡這種方式,她們情願對方開門見山地提出要求。我伸直了趴在她身上,開始親她。我身上的衣服很快就皺巴巴的了;而她穿得本來就少,倒是完全不用操心。沒過多久,我們就開始按照大自然母親花了十億年心血創作的韻律活動起來。這事兒既尷尬又混亂,既缺乏靈活性也沒有想象空間,當然跟“超級過電”不可同日而語了。可是瑕不掩瑜,這事兒依然是精彩絕倫的。“哈!”我從她身上滾下來,與她並肩仰臥在草皮上,她歎道,“這事兒真的……可以作廢了。”“作廢?我那玩意兒差不多已經作廢了。”我們對望了一眼,同時爆笑出來。過了一會兒,她坐起來,瞄了顯示在手腕上的數字一眼。“還有三小時就截稿了。”她說。“我也是。”這時候,我們聽見一陣低沉的轟鳴聲,抬頭一看,原來是我們的老相好——那輛加長豪華懸浮轎車——正向我們飛來。我們跑著迎上去,縱身躍過橡膠墊圈,跳進車裡。車上已經坐了七個人,見我們進來,紛紛抱怨。可是無論他們怎麼發牢騷,最後還是擠出點位置讓我們坐下了。“能夠為您提供交通運輸服務,我欣喜若狂。”加長豪華懸浮轎車說。“我收回‘你媽是垃圾車’那句話。”我說。“謝謝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