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遇見了菲爾·迪克(4)(1 / 1)

菲爾向克麗奧提出了離婚。她同意了,然後搬回了伯克利。住在街對麵的阿維斯·哈爾說,克麗奧當時開車離開雷斯岬站的時候,“速度有每小時一百英裡那麼快”。菲爾在《一個廢物藝術家的自白》中也描寫了她離開的樣子。菲爾同時在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亞州都申請了離婚。根據當時的離婚法律,墨西哥離婚的流程很快,加利福尼亞州離婚則需要等一整年才能通過審批。這樣,我們春天就可以先在墨西哥結婚,然後再慢慢等加利福尼亞州的離婚生效。然而,複雜的是,如果菲爾沒有先在加利福尼亞州離婚,那麼墨西哥的離婚從法律層麵講也是不算數的。但在那個時候,我徹底把我和菲爾關係裡的法律因素拋之腦後了。我知道這非常愚蠢。儘管我在日常生活中是個很實際的人,但在麵對人生重大選擇的時候,我可一點都不實際。在我遇見菲爾之前,我和女兒們就已經決定了要在聖誕節期間回到聖路易斯,去探望理查德的家庭。菲爾對此表示支持。理查德的社會保險每月會支付給我五百七十五美元,我和女兒們還繼承了理查德在東海岸的一座房子,每月會收到租金。他希望我能和漢德斯曼夫婦達成協議,讓他們每月再為我提供一筆錢。但這個想法顯然是不切實際的。漢德斯曼夫婦每月給理查德補貼五百七十美元,卻一直疑惑為何我們沒錢買輛凱迪拉克開一開,或是每個月都給三個女兒買新衣服。與此同時,漢德斯曼夫人會定時把自己的“舊衣服”——價值數千美元的歐洲設計師品牌服裝,甚至有些衣服從來都沒穿過——一箱一箱地寄到我家來。我覺得我們幾個人在麵對金錢的時候似乎都有些不切實際。我和女兒們在聖路易斯的時候,菲爾給我寫了一封信:親愛的安妮,你一離開家,那位為你打掃房間的奇怪老太太就迅速去了你家。我把你們送到機場,又返回你家關燈、鎖門的時候,我發現前門緊鎖,那盞大大的戶外燈關上了,室內各種淩亂的地方也都清理乾淨了。餐桌正中正是我的藍色睡衣,裝在紙袋裡。在房間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之後,它是如此顯眼,就好像在這個樸素的房間裡時刻提醒著彆人:紙是包不住火的。不過,那位老太太也並非完美無缺:她沒關好水龍頭,而且地上還扔著一把勺子。(把我們送到機場之後,他先去了一趟母親家,才回到雷斯岬站)我上樓到了我母親住的地方,蹭了一頓飯,然後解釋了我為何會在這裡(我把你和孩子們送到了機場,或者宇航中心,管它呢)。之後,我和母親就“結束糟糕的婚姻”這一話題聊了老半天(我的婚姻,還有她和我父親的婚姻)……我小心翼翼地擦乾了擋風玻璃,然後開車出發了。其實路上並沒有多難走。雨已經快要停了……聖誕購物的人都回家吃飯了。然而,開到差不多一半路的時候,大約在和101號公路的交口那裡,我開始戰抖起來。我知道這跟開車本身沒有關係,隻是單純因為從這裡開始,後麵的路就是我們五個剛剛一起開車經過的路了。我下意識地開始把獨自一人回家的旅程,和我送你們去機場時五個人的熱鬨進行了對比……馬林郡好像閉鎖了一樣,徹底荒廢了。這裡仿佛空無人煙,就像那些半廢棄的戰時開發住房,現在早已搖搖欲墜、雜草叢生。我接近伍德埃克[.?馬林郡的一個小鎮。]的時候,開始認真考慮自己到底能不能開回雷斯岬站,然後熬過接下來的十三天。不管怎樣,我確實成功開回家了,也下了決心要熬過這十三天。這證明了一個普通人隻要下定決心,就幾乎能做到任何事情——這是你常愛說的……把我介紹給你那些出身鄉村但社會地位頗高的親友時,你可以這麼說:“他在俄羅斯和英國都很有名……事實上,還有德國、意大利和法國——以及南非和阿根廷(還在翻譯)……他馬上就要在美國出名了,因為利平科特出版社明年春天就要出版他的一部。”在另一封信裡,他這樣寫道:你永遠無法想象你打來的那個電話到底對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更像是兩個小時)裡,毫不誇張地說,我一直處在狂喜之中。我從未有過這種感受,仿佛房子裡所有的牆都在逐漸融化,而我直接望向外麵,目光可以穿透無垠的時空。那是一種身體上的感受,而非僅僅是腦海裡的念頭。我感受到了一種全新的、真實的存在方式。當然,幾天沒有和你聯係讓我產生了分離的痛苦。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但我所能意識到的,隻有我心中的沮喪、孤獨和百無聊賴。那時我感覺,你作為我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好像開始消退了。不是說我對你的感情產生了變化,而是作為我生命中切實存在的一員,你在物理層麵和我產生了距離感。可是,當你打來電話的時候,那種距離感頓時無影無蹤,你又作為真實的一部分回到了我身邊,讓我感到如脫胎換骨一般,就好像我陡然從一個世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聽到你的聲音時,就像教徒在經曆了傳統的閉關、齋戒和冥想之後“聽到”了上帝的聲音一樣。唯一的區彆是,你是切實存在的,而我卻不確定上帝是否存在。我和女兒們回到雷斯岬站之後,菲爾立刻搬來和我們同居了。他帶來了所有的個人物品。他的衣服本身就很便宜,早已被穿得破舊不堪、鬆鬆垮垮。菲爾完全不在意外表,也不在意任何家具。他最珍視的隻有他的皇家電動打字機、米羅華唱片機、藏書、唱片,還有一套《大英百科全書》。他最喜歡的書包括詹姆斯·斯蒂芬斯[.?詹姆斯·斯蒂芬斯(1882—1950),愛爾蘭詩人、家,愛爾蘭文學複興運動的主要參與者。]的《金壇子》和納撒尼爾·韋斯特[.?納撒尼爾·韋斯特(1903—1940),美國作家、編劇,被譽為“迷惘的一代”中最後一位天才。]的《寂寞芳心小姐》。他的藏書包括《驚異科幻》[.?約翰·W.坎貝爾主辦的科幻雜誌。]《驚奇故事》[.?1926年由雨果·根斯巴克創刊,世界上第一本科幻刊物。]和《奇幻與科幻雜誌》的全套。他收藏了一大堆H.P.洛夫克拉夫特[.?H.P.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美國恐怖、科幻與奇幻作家。]的,還有其他恐怖。他還擁有不少嚴肅文學作品,當時他正對加繆、卡夫卡、貝克特[.?薩繆爾·貝克特(1906—1989),愛爾蘭作家,代表作有《等待戈多》。]和尤內斯庫[.?歐仁·尤內斯庫(1909—1994), 法國劇作家,荒誕派戲劇最著名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犀牛》。]的作品感興趣。海蒂喜歡菲爾帶來的舊漫畫書藏品,尤其是《魔術師曼德》和《瘋狂》雜誌全集。她把之前用來童話故事的時間全都花在菲爾寫的《宇宙傀儡》和他收藏的其他各種科幻上。菲爾還帶來了一隻有兩個抽屜的資料櫃,裡麵塞滿了各種文件。他把自己寫過的每一封信都複印了一份存檔。“你留下這麼多信件,肯定是為了方便你未來的傳記作者。”我開玩笑道。他也露出一貫溫和的笑意,卻沒有回答我的話。我把菲爾自己寫的全都收拾在了一起。晚上,女兒們上床睡覺之後,我就坐在床上讀菲爾的作品。我吃著洋薊,一邊用葉子蘸著荷蘭辣醬,一邊翻動書頁。菲爾總忍不住要到臥室來轉一轉,看看我讀他作品的樣子。他說:“你讓我想起了塞繆爾·約翰遜[.?塞繆爾·約翰遜(1709—1784),英國曆史上最有名的文人之一,集文評家、詩人、散文家、傳記家於一身。前半生名聲不顯,直到他花了九年的時間獨立編出《詹森字典》,終於為他贏得了聲譽。]。你把荷蘭辣醬滴在你睡衣上的樣子,就像約翰遜把雞蛋撒在背心上一樣。你的機智與尖銳也絲毫不輸約翰遜。”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是約翰遜,那我就是鮑斯韋爾[.?詹姆斯·鮑斯韋爾(1740—1795),英國著名傳記作家,為英國文學評論家、詩人塞繆爾·約翰遜撰寫了《約翰遜傳》,記錄了他後半生的言行,使他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我對他笑了笑,繼續低頭讀書,心想:“所有人都知道,科幻家才不會寫傳記呢。”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讀完了他所有的作品,並興奮地對每個故事做出了評論。我最喜歡的是《今為人類》。我對他說:“《今為人類》是你最好的作品。”我們對書籍的品位不拘一格。我倆的藏書裡都包括了《小熊維尼》和《當我們年輕時》。我們都對這兩本書了如指掌,甚至可以隨口引用一整章的內容和詩歌。孩子們對此很高興。我推薦菲爾讀《大教堂謀殺案》[.?英國詩人、劇作家T.S.艾略特的戲劇作品。],但他卻一頭紮進了理查德留下的三卷桑德堡[.?卡爾·桑德堡(1878—1967),美國詩人、傳記作者和新聞記者。]所著的《林肯傳》。“我是個內戰迷,”他說,“內戰百年紀念日就快到了,人們馬上就要開始對內戰產生濃厚興趣了。”他想要基於內戰寫一部。他也饒有興趣地讀了我收集的許多弗洛伊德心理學著作,以及我的《猶太民間傳說精選》。他把藏書全部拆包完畢、在架子上一一擺好之後,又把書房旁的壁櫥改成了自己的私人藥房。他擁有大量的各種藥片和藥水,女兒們流鼻涕或者摔破膝蓋的時候,他就喜歡為她們開藥或者包紮。他給簡妮看了他所有的藥,解釋了每一種藥的用途,然後說:“成年人幾乎總在生病。”菲爾不敢相信我連阿司匹林都沒有。“難以置信,”他說,“你空有一個藥櫃,但裡麵卻什麼都沒有。”我是由篤信基督教科學派[.?1879年由瑪麗·貝克·艾迪創立。該教派認為物質是虛幻的,疾病隻能靠調整精神來治療,並稱此為基督教的科學。總部位於美國馬薩諸塞州的首府波士頓。]的母親撫養長大的,因此從不吃任何藥物,也幾乎沒去看過醫生。“我從來不生病,要那麼多藥做什麼?”我說。菲爾每天都要吃兩顆甲安非他命。“這是醫生幾年前給我開的處方藥。”他說。他從未解釋過為什麼要吃藥,我也沒有興趣多問。他和我同居不久之後,就突發了一次心動過速。他告訴我:“我的心臟可以連續幾天都快速搏動,除非我服用奎尼丁,否則我可能就會死掉。”他又補充道:“奎尼丁也很危險。我服用奎尼丁也有可能會死掉。”我覺得他對這些事情有點過於神經質了。反正在我眼裡,他看上去挺健康的。菲爾的貓也一起搬過來了。那是一隻破了耳朵、灰白相間的公貓,是菲爾從伯克利的某條小巷裡撿來的。他很喜歡貓,總是不間斷地養著一兩隻。他給貓起名叫“塔姆佩”,對它溺愛有加。如果貓到了飯點卻沒出現,他就會憂傷地說:“塔姆佩又死了。”我更喜歡長相漂亮的純種動物,但塔姆佩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撿回家的流浪貓,因此我也對它很寬容。而菲爾則非常愛它。我們還沒來得及收拾好菲爾的所有東西,就該慶祝今年的第一個生日了:我的生日。菲爾為我買了一把敲化石的錘子作為禮物。我徹底被他迷住了。他怎麼知道這正是我想要的禮物?我們驅車去了德雷克斯海灘[.?位於雷斯岬站附近的海岸。],采集嵌在岩壁中的鯨骨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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