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爾在寫給朋友的信件中這樣描述他們的房子和雷斯岬站:“我們……在馬林郡西北部一個叫作雷斯岬站的乳業小鎮買了一棟房子——就在一號公路上。我們有一塊100英尺×160英尺大的地,養了兩隻鴨子和一隻公貓。這一片到處都是野生動物——鹿、兔子、近三百種不同的野生鳥類——比加州任何地方都要多。還有成群的野天鵝。鹿在我們的後院自由來去。這裡所有的男人都戴著真正西部風格的帽子,穿著靴子——他們就在附近的牧場工作。”我看了看表。“天哪,我要回去照顧孩子了,”我說,“真希望可以繼續和你們聊天。你們明天方便來我家做客嗎?我家裡有些你們可能會感興趣的書,還可以看看我們養的羊和牧羊犬‘漂移’。”“好啊,我們很想去。”克麗奧說。我離開之前,菲爾執意要借給我幾本書:弗朗茨·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1883—1924),奧匈帝國統治下的捷克德語家,被認為是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的《城堡》,赫爾曼·黑塞[.?赫爾曼·黑塞(1877—1962),德國作家、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悉達多》和詹姆斯·喬伊斯[.?詹姆斯·喬伊斯(1882—1941),愛爾蘭作家、詩人,後現代文學的奠基者之一,其作品及“意識流”思想對世界文壇影響巨大。]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開車回家的路上,我開心地想,這對新搬來的夫婦比我想象得還要有趣和好相處。我不禁開始期待起了明天的會麵,之前的迷茫和痛苦也一掃而空了。次日下午,我帶著菲爾和克麗奧參觀了我的家。在理查德和我的共同努力之下,房子的內部裝飾融合了古典和現代風格:伊姆斯椅子[.?由美國的伊姆斯夫婦於1956年設計的經典餐椅,曾被列入世界最佳產品設計之林。]、和風紙燈、新英格蘭式古董鬆木桌、納瓦霍地毯[.?美國土著印第安人的手工藝製品,遵循最古老的幾何圖案,由家裡的母親傳給女兒,絕不外傳。]——都是這樣的東西。餐桌上還有我尚未完工的泥塑,因此我和孩子們這段時間吃飯的時候都在客廳裡隨便找地方坐。“估計你家的供暖費也一定不會便宜到哪裡去。”菲爾打量著房子東南麵足有四十五英尺高、從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麵的落地窗。他猜想,或許客廳中間的鋼製焊接壁爐可以替我們解決一部分供暖問題。“地板下麵埋了加熱電阻,”我告訴他,“我們花了一萬六千美元買下了這棟房子,沒有首付,房貸利率是四點五,月供一百零一。”我們一起望向窗外田野裡的黑麵綿羊,還有山穀對麵那些又大又圓的綠色山丘。一群鵪鶉被驚得從田野裡飛起。“這一帶有很多草地雲雀,昨天還有一隻狐狸從客廳的角落溜了過去。”我繼續介紹道。菲爾和克麗奧看了看理查德收藏的現代詩歌。“我可以借這本書看看嗎?”菲爾拿起了亨利·米勒的《北回歸線》[.?亨利·米勒(1891—1980),20世紀美國乃至全球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富有個性又極具爭議的文學大師。《北回歸線》是他的第一部自傳體長篇。]。理查德的一位朋友將這本書偷運進了美國。根據當時的審查製度,這本書在美國還是違禁品呢。菲爾和克麗奧在我家吃了晚飯,然後和孩子們一起做遊戲。孩子們睡著之後,我們三個人又聊了很久。菲爾說他們的鄰居,朱恩和傑裡·克裡希夫婦,邀請他們去“‘克勞迪婭·漢布羅’位於因弗內斯的家參加飛碟小組聚會”(克勞迪婭·漢布羅是菲爾在《一個廢物藝術家的自白》中為這個女人起的化名)。我已經聽說過這個小組的存在了。最起初,一群人不過是聚在一起聊聊哲學罷了,可是沒過多久,那些原本還挺有理智的人漸漸都開始相信克勞迪婭有關飛碟的說法。克勞迪婭告訴所有人,世界馬上就要毀滅了,但是她和一些來自外太空的智慧生物有私交,因此可以拯救一小部分人,包括這個小組中的所有成員在內。在世界末日到來的那一天,她的房子就會變成一隻飛碟。她預測世界末日會在明年春天,也就是1959年4月22日降臨。克勞迪婭對菲爾說,她能看出他來自另一個地方。她對他說:“在世界末日到來的時候,你會以某種方式幫助那些可憐的、迷途的人類。”菲爾在《一個廢物藝術家的自白》中寫到了克勞迪婭:“她身形嬌小,烏黑的頭發紮成一條很粗的馬尾辮,讓我以為她是個外國人。她的膚色像意大利人一樣偏黑,但鼻子卻長得像美國印第安人一樣骨感。她長著結實的下巴,那對褐色的大眼睛總是目光如炬地盯著我,讓我感到很不自在。和我打了個招呼之後,她就沒有再說一個字了,隻是麵露笑意。她那野人一樣尖利的牙齒也讓我感到有些不安。她穿著一件男款的綠色襯衫,下擺垂在腰帶外麵,還有短褲和金色涼鞋……某種意義上,她確實有種驚人的美麗,但同時我又不禁覺得,她的身材比例似乎有一點兒問題。她的腦袋和肩膀相比之下實在有點太大了——當然也有可能歸結於她那一頭濃密的黑發——而她的胸脯則有點往裡凹,幾乎是中空的,完全不像是女性的胸部。她的臀部相對於肩膀顯得太窄,腿相對於臀部也太短,而腳相對於腿則太小。因此,在我眼中,她的身形就好似一個倒三角。她的聲音很低沉,刺耳又沙啞,和她的視線一樣具有某種攝人心魄的力量和威嚴。每次和她對視,我都發現自己幾乎難以把眼睛轉開。儘管她此前從未見過我——用他們的話說,‘她的目光從沒落到我身上過’——她卻表現得仿佛自己早就在恭候我的光臨,就像我是她家的熟客一樣。”菲爾第一次參加飛碟小組聚會之後,跟我說他很害怕克勞迪婭有一天會去他家“抓捕他”,他也不想再繼續參加她的活動或者和她本人接觸了。後來,當她真的來菲爾家敲門的時候,他就在屋子裡躲了起來。克麗奧和我隻要一想象菲爾在自己家裡東躲西藏、嚇得不敢出聲的樣子,就笑了起來。餘下的時間裡,我們一直在聊書籍和各種想法。菲爾和克麗奧離開我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那個夜晚過得愉快極了。之後,他們夫婦倆幾乎每天都會來做客。我們一起吃飯,一起和孩子們踢足球、打棒球,玩各種棋牌桌麵遊戲。有些時候,克麗奧去上班了,菲爾就會自己到我家來。我很快發現,菲爾是我遇見過的最會聊天的人。我甚至會自己主動停下話頭,隻為了聽聽他想說什麼。我們發現我們兩個人之間有著無數的共同點:想法、價值觀、興趣愛好……我們都天性羞澀,卻又努力在外人麵前掩飾著這一點;我們都極易輕信彆人,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單純好騙了,而且都是浪漫主義者;我們的父母都對我們寄予厚望;我們倆都喜歡動物、書籍和音樂,不過菲爾傾心巴洛克音樂和歌劇,我則更偏愛現代古典音樂、“過時老土”的爵士樂,還有民謠。我們兩個也都是家中受寵的孩子。菲爾的父母和祖母都非常嗬護他,而我從小到大,也是備受父母、管家和兩個年紀大得多的哥哥寵愛。我們的母親都有些專橫獨斷。菲爾的母親希望他成為一名作家,我的母親則希望我成為一名大學教授。我倆都在幼年時失去了父親。我父親去世了,而菲爾的母親向父親提出了離婚。我對菲爾提到了我的兩個哥哥,說他們會在我小時候把我扛在肩膀上走來走去,說了其中一個哥哥在三十八歲那年突然去世,也說了父親在四十二歲那年撒手人寰。菲爾告訴我,他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在他們出生三周之後就去世了,他為此感到內疚極了。他說,他的雙胞胎妹妹就活在自己體內。後來,為了能夠更了解菲爾,我讀了很多關於雙胞胎的資料。我發現,如果雙胞胎中隻有一個人活了下來,確實有不少存活的人都會感覺到死去的另一個活在自己體內。“而且她是個同性戀。”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聽完這句話,我甚至還沒回過神來,他就又拋出了下一枚重磅炸彈:“青春期的時候,我做了那個‘不可能的夢’。我夢見我和我母親上了床。”我嚇了一跳。他為什麼要對我說這種話?“就這樣,我也贏得了我的俄狄浦斯[.?希臘悲劇中著名的殺父娶母的人物。]時刻。”他繼續說道。當他開口講話的時候,語調總是輕快而令人愉悅的,因此人們很容易就會被他說的話帶著走。過去,我總能在任何人說的任何話裡找出值得反駁的點,但我不得不承認,菲爾的一些奇言怪語實在遠遠超出了我的認知範圍,讓我甚至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輪到我開口講話的時候,菲爾也聽得極為專注,令我心花怒放。他的回應迅速、詳細而富有想象力。我不禁覺得,我們兩個人講話的時候,就仿佛能去往宇宙的任何地方。菲爾大方自然、風趣幽默,非常令人喜歡。我從未遇見過能像他一樣讓我開心的人。我也對菲爾說了理查德的事情——儘管理查德從小家境優渥,他卻一直沒有真正感覺到幸福。他的父親靠廢舊金屬發家,父親去世後,母親又改嫁了。這位被稱作漢德斯曼先生的猶太富商也從事著類似的行業,他開玩笑地稱呼自己為“賣廢品的”。我告訴菲爾,漢德斯曼夫人雖然總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寶氣,但她其實是個溫暖善良的好人。遇見理查德的時候,我正和大學同學一起在餐館吃飯,理查德恰好負責招待我們這一桌。他身材敦實,容貌俊美,有幽默感,愛揶揄人。有一家位於聖路易斯[.?美國中部城市,位於密西西比河畔。]河邊的小酒吧,叫作小波西米亞,他和畫家斯坦利·拉德洛維奇,還有他最好的朋友傑·蘭德斯曼是酒吧的三位合夥人。他為我們斟酒的時候,隨口背誦了幾段波德萊爾[.?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1821—1861),法國詩人、作家,代表作《惡之花》。]和蘭波[.?讓·尼古拉·阿蒂爾·蘭波(1854—1891),法國詩人,代表作《地獄一季》。]的詩歌。我也向菲爾講述了我之前幫助理查德打理他的小型詩歌雜誌《煉獄》的事情。在舊金山波特雷羅山一棟房子漏水的地下室裡,我不得不站在水泊之中做完排版,然後把稿子送到一個老牌無政府主義獨立出版社去印刷。我校勘書頁,裝上封麵,然後把那些雜誌快遞到美國全境的各個小書店售賣。我們時不時會收到書店寄來的小額支票。僅此而已。在我看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我也漸漸心生倦意。理查德的抑鬱症也令我感到抑鬱。我記得剛結婚的時候,我還是個活潑而充滿生命力的女孩子,剛剛結束快樂的大學生活。我心想:“難道成年人的人生就是這樣嗎?”在婦女解放運動之前,對於女性來說,她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婚姻。絕大部分女性都沒有工作。讀大學的時候,我曾考慮過成為一名醫生,但我的生活中卻沒有任何一位從醫的女性榜樣。我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了,因為那就是大家對我的期待。理查德主動追求了我,他有一群很有趣的朋友,還會寫詩。遇見他之前,我還從未遇見過會寫詩的人。在那個年代,詩人、作家和畫家都很罕見。據心理醫生診斷,理查德患有焦慮性神經衰弱症。難怪自他童年時代起,他的母親就會一直帶他去看精神病醫生。後來,醫生發現他的症狀可能與過敏有關。他有時會陷入抑鬱,變得疏離而沉默。和大部分酗酒者一樣,他喝醉後也會性格大變,胡作非為。同樣,在那個年代,家庭裡出現的所有問題都會被怪在女主人頭上。維持家庭的和睦本該是我的責任,因此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失敗的妻子。每次理查德要去理發店的時候,都非常焦慮。那時所有男性都留著短短的頭發,理查德認為他每過六個星期就要去理一次發,因此每六個星期,我們家都會因為理發產生一次不愉快。最終,理查德的精神病醫生,A醫生,建議理查德住院治療。那時,康複醫院和戒酒中心還沒有現在這樣普遍。理查德的家人從加州趕過來,陪他去耶魯大學精神病學研究所接受治療。兩個月後,猶太贖罪日那天——整個猶太曆最神聖的一天——理查德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