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958—1964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對過去的眷戀之中,因此當我在田野中散步時,我仿佛就活在永遠鮮活的1958年,看到地平線上的黑麵綿羊站在桉樹邊,菲爾和四個年幼的女兒正在屋裡製作乳脂軟糖。寫作的過程中,我不時會做夢,那些夢境甚至比現實生活還要鮮明真切。回憶把我帶回了那個永恒之地,在那裡,感情永遠不會改變。第1章然後,她出現了,步履輕巧、蹦蹦跳跳地向他走來,用一塊洗碗布把手擦乾……她穿著緊身褲,趿著拖鞋,頭發亂糟糟。他心想,天啊,她看上去可真美。她走路的樣子奇妙極了,矯健而警覺……仿佛準備陡然來一個轉身,又總是穩穩地踩著腳下的地麵。——菲利普·迪克,《一個廢物藝術家的自白》1958年10月末的一天,我遇見了菲利普·迪克。那天吃過午飯後,我帶著還不到學齡的三女兒譚迪去雷斯岬站市中心的皇宮集市購物。(集市的宣傳語是“購在皇宮,帝王生活”。菲爾後來補上了一句:“帝王賬單。”)我們在藍鳥童子軍蛋糕義賣攤購買巧克力布朗尼的時候碰見了我的朋友阿維斯·哈爾。她本想對我表達慰問,但我實在不希望聽到更多的同情之辭了,便換了個話題。我們聊了一會兒雜七雜八的事情,她忽然對我說,一位作家和他的妻子剛剛搬進了馬納納街與洛裡安街路口拐角上的那幢白色平房裡。“什麼樣的作家?”我問道。我心想大概是寫技術手冊一類的作家。她說不上來,隻知道那對夫婦是從伯克利搬來的。我們回到家後,我哄著譚迪去睡午覺,然後自己走進了菜園,邊做農活邊梳理著思緒。我擔心未來該怎麼辦,接著又開始憂慮過去的事情,還有理查德[.?理查德·魯本斯坦(1922—1958),本書作者的第一任丈夫,美國詩人。]的不幸離世。不。我不想再想起那件事了。抑鬱之情一點點從我心底漫了上來。我努力把自己的思緒扭轉過來,轉而去想新搬來的那對夫婦。“或許他們會是有趣的人。”我想著,決定在下午晚些時候過去拜訪他們。我的長女海蒂可以留在家裡照看她的兩個妹妹,簡妮和譚迪。五點整,晚飯前的雞尾酒時間,我把孩子們喚到了電視機前。“快來,孩子們,戴上你們的米老鼠帽子。”米老鼠俱樂部成員已經開始在電視屏幕上又唱又跳:“M…I…C…K…”我把家裡的隕石色邊境牧羊犬“漂移”關在露台上,跑進臥室,換上一件帶有白流蘇下擺的七分紅色連衣裙、手工皮革涼鞋和手工螺旋黃銅耳環。我沿著兩旁栽有蒙特利柏樹的車道走向我那輛有些年頭的福特鄉紳旅行車,將車開下山坡,從弗裡斯特大禮堂前麵的岔口拐進了洛裡安街,把車停在洛裡安街73號門口。那裡就是作家的新宅。傍晚的霧氣從桉樹間飄來,一隻藍鷺飛過,去往它在內陸的巢穴。我想要打開白色尖樁籬笆的大門,但門閂太緊了,我打不開,便隻能提起裙擺,翻過籬笆。前院裡種著一片有芒穗的鳶尾花,還有老式的多花玫瑰。我沿著前庭台階小跑而上,敲了敲門。那時,我還是一位三十歲的寡婦。我的丈夫,詩人理查德·魯本斯坦,在三周前猝然去世了。三年前,我們在加州的雷斯岬站買下了一幢加利福尼亞包豪斯風格的房子——和西馬林[.?即馬林郡西部,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海岸地區。]鄉下的建築格格不入。房子位於五英畝[.?1英畝約合6畝。]的牧場中央,還自帶一小群薩克福羊。這裡的老人告訴我們,這幢房子位於聖安德烈亞斯斷層的一條裂縫上——那是世界上最長也最危險的地震斷層。雷斯岬站是加州海岸邊的一座小型農業城鎮,從金門大橋向北開車一小時即可抵達。那個時候,鎮上隻有一條主街,街邊散落著幾家小店。幾十幢房子圍著這個所謂的“市中心”,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還有幾十幢房子。再往外,就是大片的牧場。向西半英裡[.?1英裡約合1.6千米。],一座懸崖下方,是狹長的托馬萊斯灣。向東則是起伏的巨大山丘,夏秋時遍野流金,春冬時則綠草茵茵,上麵總點綴著黑白相間的奶牛。天氣晴朗的時候向西眺望,可以一直望見因弗內斯山脊,上麵覆蓋著杉樹、橡樹和月桂樹相雜的茂密森林。山脊的遠側向太平洋傾斜而下,那裡是美國大陸的極西點,也是風最大的地方。西班牙探險家在1606年1月6日第一次發現那個地方的時候,以“三王”為其命名,因為那天正是西班牙的三王節[.?西班牙的兒童節。相傳很久以前東方來了三個國王——黑臉國王、黃臉國王和白臉國王,這三個國王給人們帶來了幸福和歡樂,還專門給小孩送禮物。],也是我們的主顯節[.?基督教的一個重要節日,紀念及慶祝耶穌基督在降生為人後首次顯露給外邦人(指東方三賢士,又稱東方三王),因教派不同而有不同的慶祝日期或慶祝方式。]。那時西馬林的許多居民都在奶牛牧場工作,分散在雷斯岬站、因弗內斯、奧利瑪、馬歇爾與托馬萊斯[.?以上均為馬林郡下的城鎮。]各地。另外一批居民則主要為美國無線電公司工作,負責船對岸通信。大學教授們和一些灣區本地家庭都在因弗內斯買了鄉村夏日度假彆墅。我的駕照上寫著:“金發,藍眼,五英尺四英寸[.?約1米63。]高,一百二十磅[.?約109斤。]重,必須戴眼鏡。”那時我喜歡穿色彩鮮豔、大膽前衛的衣服。我有三個漂亮的女兒:八歲的海蒂和三歲的譚迪都是金發藍眼,六歲的簡妮則是紅棕色的頭發,淺褐色的眼睛。簡妮在讀一年級,海蒂三年級;而譚迪還未到學齡,一直在家——我很感激在我做飯、打掃房間、整理花園的時候有她陪著我,因為我腦中總是回蕩著同一個念頭:我們一家人,在我的丈夫、女兒們的父親理查德·魯本斯坦去世之後,要怎麼辦才好?一位留著短短的黑色卷發、穿著牛仔褲的年輕女人打開了洛裡安街73號的大門。“你好,”我說,“我聽說一位作家和他的妻子剛剛搬過來。歡迎來到雷斯岬。我叫安妮·魯本斯坦,就住在街那頭。我的亡夫理查德·魯本斯坦也是作家,他是一位詩人。”我的拜訪與歡迎讓克麗奧·迪克十分高興。她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請我“到家裡來坐坐,見一見菲爾”。她引著我穿過房子走向廚房的時候,我注意到房子裡幾乎沒有任何家具,僅有的桌椅擺設也來自救世軍的慈善救濟商店。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記得見到菲爾的那一刻。他雙手插在牛仔褲後兜裡,身體倚住後腳跟前後搖晃,微微蹙著眉,盯著地板看。他二十九歲,將將六英尺高,身材偏瘦。他的額頭很高,頭發烏黑,一雙充滿熱情的灰綠色眼眸,略有幾分英俊。他穿著一件有著針織袖口、帶束腰的老舊棕色皮夾克,裡麵是一件廉價法蘭絨格子襯衫,還有一條硬挺的牛仔褲和一雙稍顯笨重的棕色軍靴。然而,即便如此,他看上去依然非常優雅而富有魅力——就好像故意隱藏在某種偽裝之後。克麗奧向我介紹了他:“認識一下,這位是菲利普·K.迪克。”我們走進屋的時候,他抬起頭望向我。在我迎向他的目光、開口說出“很高興認識你”的那一刻,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受。在我心底深處,一個聲音告訴我:“我認識這個人。我從億萬年前起就與他相識了。”然而,我理性的一麵卻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反駁道:“荒唐!怎麼可能呢?你明明剛剛才遇見他。”“你名字裡的K指代什麼?”我問他。“金德裡德(Kindred)。”他答道。“啊哈!”那個聲音又響起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非常理智的人,從不信那些荒誕的神秘主義言論,於是我竭力把那些奇怪的想法全部從腦海中清除出去。我們三個人坐在廚房桌邊,立刻就聊得火熱。菲爾舉止親切得體,說話的聲音更是美妙至極。當他聽說我和我的亡夫與一本名叫《神經》[.?傑·蘭德斯曼1948年於紐約創立的雜誌,是“垮掉的一代”作者的主要作品發表陣地之一。蘭德斯曼是安妮的丈夫理查德的好友。]的小雜誌有聯係,並且認識威廉·英奇[.?威廉·英奇(1913—1973),美國編劇及家。]、詹姆斯·瓊斯[.?詹姆斯·瓊斯(1921—1977),美國家。]等一大堆我脫口而出的詩人和作家時,驚得差點從翹起的椅子裡仰麵翻下去。我告訴他,我曾經編輯、出版和銷售了兩本詩歌小雜誌:《煉獄》和《獅鷲獸》,加起來一共四期,還有一本理查德的詩集小冊子《啤酒與天使》。我對克麗奧和菲爾詳細說了三個星期前的贖罪日那天,理查德在耶魯大學精神病學研究所猝死的事情。他在飲水機前接水的時候,突然倒地不起。經過漫長的調查,我們最終發現他對治療期間服用的大劑量鎮靜劑過敏,甚至到了致死的程度。那種藥剛被發明出來,因此並沒有人知道它的副作用。不僅如此,很多生性敏感、極具創造力、容易緊張的人對藥物的反應也有所不同,這一點似乎連許多醫生都不知道。或許這種無知已經導致了很多這樣的人死於非命。可我不想再重溫那場悲劇了。我立刻換了話題,改而詢問菲爾的創作情況。他告訴我他是個科幻作家。真有趣。我在此之前還從未接觸過科幻作家呢。我們聊了聊,我突然發現我曾在《奇幻與科幻雜誌》[.?美國最負盛名的幻想文學雜誌之一。]中讀過他的一篇。這讓他頗為高興。不過,他似乎更願意和我聊他尚未出版的嚴肅文學長篇。“我隻是個二流科幻作家。”他說。之後我才發現,他已經寫作並發表了八十五篇短篇,以及五部長篇科幻:《太陽係大樂透》《瓊斯締造的世界》《開玩笑的人》《天空之眼》《宇宙傀儡》,並且還正在寫《時代錯亂》。然而,在那個年代,科幻是不入流的,所以菲爾時常因為自己是個科幻作家而感到尷尬。他極其希望自己能夠取得“主流”意義上的成功,因此也創作了不少嚴肅文學,可是那些直到他死後才陸續出版。我告訴菲爾和克麗奧,理查德、我和兩個女兒為了躲開大城市的喧囂,1955年搬到了雷斯岬站,我們想在郊區買一塊地,種些農作物、養養家畜,理查德則想多花一些時間在詩歌創作上。他從來沒有上過一天班,因為他的焦慮症太嚴重了。幸好,他的家庭足夠寬裕,可以支持他的選擇與愛好。菲爾和克麗奧則對我說,他們也想回歸自然,與花花草草相伴,養一些動物。為了補貼家用,克麗奧一周中有三天都要到伯克利去,在加州大學的行政辦公室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