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我們那座聖公會小教堂裡坐滿了一半來參加追悼會的人。保羅·威廉姆斯建議我來組織這場追悼會。南希(菲爾的第四任妻子)、瓊·辛普森(差點成為他的第六任妻子)和特莎(第五任妻子)的姐姐都到場了。克麗奧(第二任妻子)一開始說她不來了,到了最後關頭卻又想搭車過來,可惜沒能成行。在追悼會的末尾,斯科菲爾德牧師說:“上帝,我將您忠實的仆人,菲利普·迪克,交予您手中。”聽見這句話,我的心一陣抽痛。“不,不要!”我心想,“我不想讓菲爾就這樣消失。”那些我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放下的問題,此時又在我心中湧現。菲爾為什麼會離開?為什麼他沒有回到我身邊?如果我的個性和當時不同,他還會離開我嗎?他和其他女人的關係又是什麼樣的?在那些女人之中,有沒有人擁有和我類似的經曆?他愛過我嗎?還是說,他所謂的愛從始至終都隻是一場巨大的騙局?在隔了十八年之久後,我重新開始一瓣瓣扯掉那朵雛菊的花瓣,好像永遠都扯不完: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此時我已不需要再維護那層虛假的自尊心,也不需要在敏感的菲爾身邊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我決定尋找答案。我開始給所有認識菲爾的人打電話、寫信,拜訪他們。很快,我收集的信息已經多到足以寫成一本書。我本來打算給這本書起名為《菲利普·迪克的五任妻子》,可是我沒能聯係到他的第一任妻子珍妮特·馬林(菲爾的父親,埃德加·迪克認為她已經去世了),第五任妻子特莎·巴斯比·迪克又拒絕了采訪,因此我隻能作罷。接下來的兩年中,我都在采訪菲爾的前妻們、數不清的前女友、男性友人、家庭成員、心理醫生和律師(菲爾生前一直很害怕他的前任們有朝一日會湊在一起議論他)。菲爾的其他女性友人,瓊·辛普森、克裡斯汀·尼爾森、克麗奧·米尼、南希·哈克特、琳達·勒維、瑪麗·威爾遜、貝蒂·喬·瑞維斯、“希拉”和“辛迪”也都和我分享了她們與菲爾之間的故事。感謝菲爾生前的細心。我一一查出了他每部作品的創作時間(而不是出版時間),整理了一個時間表。然後我按照作品的創作順序,一口氣讀完了他的三十六部長篇與一百二十部短篇。把菲爾的畢生之作當作一個整體來是極為有趣的體驗。因此,我足足通讀了兩遍。有些時候我在書中讀到似曾相識的內容,令我回憶起六十年代初我們還在一起時的生活,便不禁莞爾。令我驚訝的是,他的作品流露出了那麼多信息,幾乎相當於在記錄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他的畢生之作正是一部超現實主義自傳。他的正如他的日常生活一樣,在真實和幻想之間不斷搖擺。菲爾扮演著自己筆下的每一個角色,也預言著自己的未來。《尋找菲利普·迪克》是迄今為止菲爾的第一部傳記。值得一提的是,書中也展現了菲爾不為人知的黑暗麵,這令他的一些友人和追隨者難以接受。那些人深愛著菲爾,而菲爾也早已令其中一些人相信,他的一生是另外一個樣子,而我所說的一切都不可信(其實,我用“不可信”這個詞已經算是非常溫和客氣了),即便那時菲爾一直在說克格勃、聯邦調查局和中情局在同時監視他(甚至有人相信這些也是真的)。其中一位年輕人,對菲爾極為忠誠,他讀過這本書之後甚至威脅要起訴我。有一群菲爾的崇拜者,都是年輕男性,則表示更支持其他的傳記作者,那些作者也都是男性。令我覺得格外有趣的是,在這本書的讀者之中,女性讀者都迅速理解了我要表達的意思,但部分男性讀者卻後知後覺。這次我對菲爾的作品有了全新的理解,都是我最初讀到那些時未曾體會到的。在他的雷斯岬站創作時期,我總是他的第一個讀者,替他校對作品、提出意見。天哪,當我再讀到那個時段的作品時,我發現那些作品中的女性反英雄角色或多或少都是以我為原型的,那些角色被塑造成了殺人犯、出軌者,有時候還有精神分裂症。在我們的婚姻逐漸走向死亡的時候,那些角色還變成了癮君子,可我平時連阿司匹林都不吃。再後來,在我們分手之際,他寫下的作品都圍繞著“離婚與和解”這一主題。我不禁想,倘若我在1965年就讀懂了菲爾的那些作品,而不是等到他去世之後,我們兩個的人生會不會因此改變?我們一定是在菲爾寫出《模擬造人》之前就買下了那輛白色捷豹,因為那輛車在書裡出現了。我們受到《貝伍德雜刊》裡刊登的一則廣告啟發,買了一架小型立式鋼琴,他在書中也提到了那則廣告。《模擬造人》中還提及了我們一家人去迪士尼樂園旅遊的故事,以及菲爾對那個林肯機器人的癡迷。我那幾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也極力幫助我回憶起了每個事件發生的具體日期:“那件事是我三年級的時候發生的。”“那個月我正好摔了一跤,把牙磕掉了。”“那件事是在我七歲生日派對之後發生的,那天的蛋糕上麵有黃色的糖霜,還插著七支白色的蠟燭。”當我了解到菲爾的後半生時,我心中湧起一陣傷感。即便菲爾在他的書信和其他文檔中留下了差不多的內容供傳記作者采用,但是親手將那些事跡一一寫下來的時候,我依然備感憂愁。有時候,我會忍不住覺得,倘若我真的愛過一個(至少在我看來)在某個人生階段曾如此顛倒墮落的人,那我自己肯定也出了什麼問題。然而同時,我亦深知菲爾確實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稱職的丈夫——他確實曾經有一段時間是個幾近完美的丈夫——以及一個好父親。他也是個極其有趣的人。而且,他是一位作家,我則是終生的讀者。我最愛的就是作家了。除了菲爾自己的文學作品之外,彆人也撰寫了大量關於他的材料。菲爾的人生與文學創作存在於如此之多的層麵裡,甚至被一位評論家稱作“菲利普·迪克的廣袤現實”,而我絕無可能寫出一部足以涵蓋所有內容的傳記。他在文學、政治、社會、神學上的觀點也被我選擇性地忽略了。研究菲爾的海量通信記錄本身就是一項大工程。在三十六部長篇科幻和一百二十部短篇之外,菲爾還留下了九冊未出版的手稿,以及一部百萬字長的神學思想錄《注疏》。當我於1984年寫下這本傳記的時候,起碼還有七個人在同時撰寫關於菲爾的書。他被拿來和卡夫卡、狄更斯、博爾赫斯與詩人布萊克[.?威廉·布萊克(1757—1827),英國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義詩人、版畫家。]相比。竟然還有布萊克?我驚訝萬分。在我和菲爾離婚之後,我就沒有再關注過他的職業發展了(我甚至選擇了刻意忽略),因此對他之後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一無所知。寫這本書的感覺,就像是重新回到了菲爾身邊。我從未再遇見第二個像他一樣善良、謙遜、富有魅力、才華橫溢、總是積極回應他人的人。他令生活更有趣味,為身邊的人帶來歡樂——然而與此同時,他也擁有陰暗麵。真正的菲爾一定存在,但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有時候,就在我以為自己已經看清了的時候,他的形象卻又一次在我心中變得模糊起來。難道說菲爾改換自己的人格,就像彆人換衣服一樣輕而易舉嗎?他被他的才華所孤立了。除了幾年之後出現的格雷格·瑞克曼(菲爾親自選中的傳記記者,他在傳記中提出的觀點後來導致他在文壇和生活中都遭到了迫害)之外,再沒有人了解過菲爾曾付出過怎樣的努力,又背負了多少重壓。在心魔困擾之下,菲爾依然能創造出這麼多驚才絕豔、極具創新性的作品,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甚至可以說,菲爾正是在利用心魔進行創作!倘若菲爾還活著,他一定也會喜歡這本書的,並且還會鼓勵我寫下去。他會自創一套理論來支持我對他人生的刻畫,然後再編出各種看似同樣合情合理的理論來推翻我。他會稍微歪曲一些細節,將過去重新改寫,呈現出一種新的現實,將他自己塑造得更高尚美好,而將我塑造得更麵目可憎。然而,即便如此,我還是不得不為他精彩至極的思維方式而深深讚歎。如果我要為像菲爾這樣的人(隻不過這世上已經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他了!)的另一半提出忠告,那就是:如果你無計可施,就寫一本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