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十字總醫院。進入了後半夜,醫院人流依舊繁雜,沈小意的腿已經被包紮處理好了,方也異陪伴在她的身邊,強撐著眼皮打起精神。沈小意靠在床上,腿部的腫脹和周圍的吵鬨讓她無法入眠,沈小意摸著方也異的手,歎息了一聲,“也異,你先回去吧,後天還要過堂,你回去幫理秀姐吧。”方也異搖頭,嘻嘻一笑,“還是你比較重要。”沈小意雙目凝視著方也異,突然想起剛才他奮不顧身抱起自己來醫院的情景,那種切實的在乎是不可能假裝的。她的眼中湧過一片潮濕。“也異,謝謝你。”方也異推推眼鏡,臉早已紅了一片,“你可彆輕易被我感動了,我隻是怕你生病了,名揚哥到時候來找我,說我沒照顧好你。”沈小意看著方也異,嘴角揚起弧度,沒說話。“好啦,夜深了,你早點睡吧,女孩子早點睡對皮膚好。”方也異讓沈小意躺進被子裡,給她捏好被角。一旁的病床上躺著個老婆婆,她年邁的丈夫也在身邊陪伴著,見到兩人,老婆婆對丈夫說道,“這個小夥子不錯,這麼晚了還來照顧老婆,跟你年輕時候真是有的一拚。”“老婆婆,我們不是夫妻……”方也異還想解釋,耳邊卻已經傳來了沈小意均勻而有節奏的呼吸。方也異看著進入夢鄉的沈小意,心情頓時也平靜了下來。情不自禁地,他伸出左手去撫摸沈小意的側臉,方也異的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捧著此生珍寶。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這個女孩的呢?好像是從好幾年前了。他從小到大都是最會被人欺負的乖孩子,學校裡的男孩子們都欺負他弱小,經常把他的零花錢勒索過去。有一次他被學校裡的惡霸們逼到了牆角,卻還是不願意把準備買書的錢給他們,他死死地攥著錢,被惡霸們拳打腳踢。直到陳名揚的出現。那時候陳名揚才剛剛進入巡捕房成為一個小巡捕,他剛從茶館裡混吃混喝出來,嘴巴上還叼著一根牙簽,見到方也異被人堵在牆角,瑟瑟發抖,立馬就拿出腰間的鐵棍,衝著那群惡霸就跑過來。“小心我把你們都帶進巡捕房裡……”那群惡霸跑遠了,陳名揚卻還不放棄,他舉著鐵棍跟在後麵。方也異在陳名揚的攙扶下起身,他拉著陳名揚的手,“謝謝你啊,大哥哥。”“謝啥,有啥好謝的,以後有事就報你名揚大哥的名字,保證這些人不敢再騷擾你。”陳名揚昂起頭,那一刻方也異覺得陳名揚身上仿佛有光。從此以後,陳名揚和方也異成為了結拜兄弟,後來,他們又因為其他的因緣遇到了王家強,三人以天地為盟,義結金蘭。方也異有了他們兩個,便如同有了保護傘,腰杆子挺了不少,從此再也沒有人來欺負他。但對於方也異來說,他最感念的,不是遇到了陳名揚,而是遇到了沈小意。他和陳名揚結拜後,常去陳名揚的家裡做客。出身名門的方也異沒有尋常公子哥身上的那份嬌氣,陳名揚的家在小弄堂裡,方也異常常下課後主動去陳名揚的家裡自習、念書。陳名揚常常不在,方也異便在那方小小的天地裡讀書學習。也是在那段時間裡,他讀到了幾位外國法學家的著作,立誌要成為一名主持公道的司法官。他還記得,認識沈小意的那天,他剛讀完一本佶屈聱牙的英文書,收拾了書本準備回家,出門時卻正好撞到沈小意和陳名揚一起回來。那天是中秋佳節,沈小意紮著兩個麻花辮,皮膚白皙,兩眼彎彎,她的手裡拎著菜和肉,還有月餅,說是見中秋佳節陳名揚還是一個人,見他可憐,來給他做飯吃。方也異本來準備回家,也被陳名揚給攔了下來,說要他留下來吃飯。方也異看了眼沈小意,高興巴巴地點頭。方也異陪著沈小意準備晚飯,他在沈小意的指導下負責生火添柴,方也異看到沈小意那雙長滿老繭的手,感到一陣心疼。兩人一邊做飯一邊聊著天,方也異得知沈小意和陳名揚兩人從小在福利院長大,關係勝似兄妹,那時在紡織廠裡做女工,住在宿舍裡,逢年過節就會來和陳名揚一起過。反正兩個人都是孤兒,正好相依為命。後來紡織廠效益不好,倒閉了,沈小意開始找其他工作,說準備去大戶人家做女傭。方也異一直沉默,聽到這話,便主動提到自己家也在招人,讓沈小意去自己家。方也異嘴上用的理由是自己以後可以罩著沈小意,但他沒有對沈小意說,自己見到沈小意思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而且這種喜歡在後來的相處過程中逐漸加深。沈小意偶爾會來給方也異做飯吃,作為回報,方也異開始教沈小意讀書。方也異喜歡沈小意問自己問題,喜歡沈小意那副認真的樣子,漸漸地,教沈小意讀書成了他最期待的事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方也異雖然情竇初開,但也是敏感的性子,他早就察覺到,沈小意喜歡陳名揚。喜歡一個人,光憑眼神就能看出來。方也異提供工作時,沈小意還在猶豫,因為她並不喜歡欠人情。然而陳名揚卻建議沈小意去,說有方也異可以照料她。於是乎沈小意同意了。但進入了方家的沈小意卻並不如意,因為年輕漂亮,她可沒少受方也異大哥的騷擾。方也異在家時能幫沈小意,但他並不能時時幫得上沈小意,忍受了了許久,還出了項鏈這檔子事情,沈小意不得以隻好離開方家……方也異將思緒收回眼前的時候,沈小意恰好身體動了動,方也異如同驚弓之鳥,把手收了回來。他以前從未向沈小意表露過自己的心跡,悄悄地將這份喜歡藏在了心裡。見沈小意重新睡了過去,方也異歎了一口氣。夜已經深了,四周打鼾聲此起彼伏,方也異臉上的倦意也更濃厚了。醫生剛才囑咐說沈小意還需要觀察一晚,方也異怕沈小意需要他,不敢睡死過去。他決定洗把臉,清醒腦子。經過冷水的衝刷,方也異終於覺得好受了一些。他不敢多留,順著走廊往回走,然而沒走多遠,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一閃而過,走進了其中的一間病房。孟斯年,他怎麼在這裡。方也異皺起眉,也跟著躲在了門旁。門縫虛掩著,方也異能看到裡麵的場景:孟斯年背對著他,病床上似乎躺著一個人,瘦瘦小小的,要不是病人身上插著不少管子,方也異根本注意不到他。孟斯年的身後跟著一個人,他的旁邊還站著一男一女,方也異定睛一看,沒想到竟是那對中年夫婦。“謝謝孟老板!孟老板的大恩大德我們夫妻這輩子做牛做馬都會報答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對著孟斯年一連磕了三四個頭。女人則在一旁擦著眼淚。男人起身後,孟斯年微微一笑,“明天好好休息,後天就辛苦你們了。”“孟老板放心,我們拿了錢,一定好好做事,女兒已經沒有了,隻剩下這個兒子了,要是沒有他,我們可怎麼辦。”那中年女人一邊說話一邊還在抹淚,抽抽搭搭的,方也異勉強才判斷出來她在說什麼。中年男人抱著女人,把頭埋在她的脖頸間。女人反過來也抱著男人。兩人不住地抽泣著。透過門縫,方也異看到那病床上躺著的人醒了,跟那對夫婦叫了一聲含糊不清的“娘”。女人走到床邊,看著床上躺著的小男孩,”兒啊,你終於醒了,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娘去給你做。”小男孩搖了搖頭,麵色蒼白,很是難受,沒過一會,又突然抽搐了起來。床頭放著的那些機器也開始嘟嘟嘟叫起來。女人嚇得趕緊大叫醫生。中年男人也拔腿就往外跑。病房內一下混亂起來,方也異見男人即將跑出來,趕緊往後退,撤了出去。獬豸律師事務所。陳名揚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呼呼大睡,鄭理秀和陳其南則在八仙桌的南北兩麵相對而坐。陳其南的帽子放在一旁,鄭理秀看到他發黑發青的眼圈。陳其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天就要過堂了,雖然可頤一再讓我保密,說事情說出來隻會讓一切更加糟糕,但我還是決定,告訴鄭律師你。”“謝謝你的信任。”鄭理秀微笑著,她在等著陳其南把話接著說下去。鄭理秀出生在冬至這天,一年中最寒冷的節氣,也是黑夜最漫長的日子。過了今夜,白晝漸長,黑夜漸短,氣溫也會漸暖。鄭理秀攤開本子,在筆記本上記下陳其南說的話,黑夜靜謐,外麵已經飄起了雪花片,鄭理秀抬起頭,看見了陳其南說起往事時眼中的光,和窗外那鵝毛般的雪。隻是偏偏好死不死,陳名揚這個人在旁邊打起來重重的鼾聲。破壞了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