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晚上 10:40(1 / 1)

冷月 傑夫裡·迪弗 3020 字 2個月前

“我需要一樁案子的檔案。”“好的。”那個女人邊嚼口香糖邊大聲說。吧嗒一聲。口香糖泡泡被吹破了。艾米莉亞·薩克斯來到曼哈頓下城區158分局的檔案室裡,這裡距118分局不遠。她把薩克斯基案件的檔案號遞給坐在灰色辦公桌旁的夜班檔案管理員。她在計算機鍵盤上輸入檔案號。一陣斷斷續續的敲擊聲之後,她瞟了一眼電腦屏幕說:“沒有這個號。”“你確定嗎?”“沒有這個號。”“嗯?”薩克斯笑了起來,“你認為這份檔案轉到哪裡去了?”“轉到哪裡去了?”“這是131分局於11月28或29號送來這兒的。似乎是這裡的某個人把它調來的。”又發出吧嗒一聲。“嗯,好像沒有登錄。你確定這份檔案在這裡嗎?”“不,不是百分之一千的確定,但——”“什麼叫百分之一千?”那女人一邊問,一邊緊張地嚼著口香糖。她身邊還有一盒香煙,準備一輪到休息時就跑到樓下去抽上一支。“會不會發生什麼情況,導致檔案沒有登錄?”“會有什麼情況?”“檔案總是要登錄的吧?”“如果是某個具體警探的檔案,就會直接放到他們辦公室,讓他自己登錄。但還是必須登錄。這是規定。”“這份檔案並不是送給某個具體警官的。”“那它就會送到這裡來。”她點點頭,示意身邊一個貼有卡片的大文件籃,上麵寫著“有待處理”。“任何需要檔案的人都必須到這裡來領走檔案。然後他會登錄。必須登錄。”“但這份檔案沒有經過登錄。”“應該要登錄的。因為,否則的話,我們怎麼知道檔案在哪兒?”她指著一個標簽,上麵寫著,“請登錄!”薩克斯翻了一下那隻文件籃。“嘿,你不要這樣做。”“但你明白我的問題嗎?”那女人眨眨眼睛。嘴裡的口香糖又發出吧嗒的聲音。“檔案送到這兒來了。但你卻找不到,那我該怎麼辦?”“遞交一份申請。會有人去找的。”“這樣行嗎?因為我不確定這樣是否行得通。”薩克斯看了一眼檔案室。“我隻想進去看一眼,你不會在意吧。”“不行,你不能進去找。”“隻要幾分鐘。”“你不可以——”薩克斯從她身邊走過,鑽進一堆文件中。檔案員嘟噥了幾聲,但薩克斯沒聽清。所有的檔案都按數字和顏色來排列,分彆說明某個案件正在調查當中或已經結案或即將審理。重案檔案有一道特殊的邊緣標記。紅色。薩克斯找到最近的檔案,一個一個地按數字查找過去,她確信,沒有找到薩克斯基的檔案。她停下來,抬頭看看這一堆檔案,雙手撐在臀部。“嗨!”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她轉頭看見一個身材高大、頭發灰白、身著白襯衫和海軍藍休閒褲的人。他很有軍人的氣質,笑著問:“你是……”“薩克斯警探。”“我是副高級警監傑弗裡斯。”通常,副高級警監領導一個轄區的分局。她聽說過他的名字,但對他一點都不了解。很明顯,他工作極為努力——晚上九點以後還留在辦公室裡,依然在忙工作。“我能幫你做什麼嗎,警探?”“有一份檔案從131分局送到這裡。大概是兩周之前。我正在調查一起案子,需要這份檔案。”他瞥了一眼檔案員,就是那個剛才阻止她的女人。她站在門口說:“我們這裡沒有,長官。我已經告訴過她了。”“你確信,檔案被送到這裡來了嗎?”薩克斯說,“檔案調閱部門的記錄是這樣寫的。”“登錄過嗎?”傑弗裡斯問檔案員。“沒有。”“那麼,‘有待解決’的文件籃裡有嗎?”“沒有。”他點點頭:“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警探。我來看看我們還能做些什麼。”“謝謝長官。”薩克斯沒理睬那個工作人員,她不想讓那女人得意。穿過一個非常普通的辦公大廳,一路上左轉右拐的,他倆一句話也沒說。薩克斯費力地拖著患有關節炎的雙腿,以便跟上這個男人有力的步伐。副高級警監傑弗裡斯大步踏進位於拐角處的辦公室,朝辦公桌對麵的椅子點點頭,示意她坐下,然後關上門。門上掛了一塊大銅牌,上麵有霍爾斯頓·P.傑弗裡斯的姓名。薩克斯坐了下來。傑弗裡斯突然身體向前傾,以至於他的臉距離她僅幾英寸遠。他九*九*藏*書*網朝桌上猛地捶了一拳。“你他媽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薩克斯身子朝後一仰,感覺他嘴裡熱乎乎的大蒜味噴了她一臉。“我……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把差點就要在句尾冒出來的“長官”兩個字吞了回去。“你從哪裡冒出來的?”“哪裡?”“你這個渾蛋菜鳥,哪個局的?”薩克斯有一陣子覺得無言以對,這個男人的憤怒讓她震驚不已。“從技術上來說,我屬於重案組——”“‘技術上’是什麼鳥意思,你為誰乾活?”“我是調查這個案子的負責人。隆恩·塞利托是我的上司。屬於重案組。我——”“你才當幾天警探——”“我——”“不許打斷高級警官的講話。絕對不許。你懂嗎?”薩克斯也發怒了,什麼也沒說。“你懂嗎?”他大叫道。“我很清楚。”“你還沒當幾天警探吧,是不是?”“是。”“我就知道,因為一名真正的警官會懂規矩的。她應該到副高級警監這裡,自我介紹一下,然後再問是否可以翻閱檔案。你所做的……你是不是又想打斷我說話?”她是想打斷的,但她說,“沒有。”“你所做的一切是對我個人的侮辱。”唾沫星子噴了過來,像是迫擊炮彈一樣猛烈。他停下來。現在開口說話算不算打斷他呢?她才不管呢。“我沒有打算要侮辱你。我隻是在調查案件。我需要一份檔案,可結果發現它丟失了。”“‘發現它丟失了’,這是什麼意思?要麼被發現,要麼丟失。如果你查案子跟你說話一樣馬虎的話,我在想,是不是你自己弄丟了檔案,然後找彆人來替你擦屁股。”“那份檔案是從131分局送到這裡來的。”“誰送的?”他喝斥道。“這就是問題所在。這部分信息沒有登錄。”“有沒有查到彆的檔案也被送到這裡來了?”他坐在辦公桌的邊上,俯視著她。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皺起了眉頭。他繼續問:“有沒有從彆的地方調來的檔案?”“我不懂你什麼意思。”“你知道我在這裡做什麼工作嗎?”“抱歉,什麼意思?”“我在158分局的工作是什麼?”“嗯,我想,你負責整個轄區的工作。”“你想,”他嘲笑道,“我認識一些警官,就是因為他們總是想當然的考慮一切,所以就死在了街頭。被人開槍打死。”這樣的談話真讓人覺得乏味。薩克斯冷冷地盯著他看,直視對方的雙眼。她可以一直堅持這樣的對視。但傑弗裡斯幾乎沒注意到她的眼神。他嗬斥道:“除了負責這片轄區——你猜得很對——我還領導整個部門的人事分配委員會。我每年要看幾千份檔案,我能看出工作中的走向,決定采取必要的人員變更,以便完成所有的任務。我與市政府和州政府緊密合作,以確保獲得我們所需要的一切。你可能覺得這是浪費時間,是不是?”“我不——”“嗯,這不是浪費時間,年輕的女士……那些檔案是我看的,而且又還了回去……那麼,你如此感興趣的這份檔案究竟是什麼?”薩克斯剛想說,又打住了。突然間,她不想告訴他實情。這裡的整個場麵都不對勁。從邏輯上說,如果他有所藏匿,那他不可能表現得如此暴躁。但另一方麵,他可能在故弄玄虛,以便免除懷疑。她又從頭想了想。她隻把檔案號給了那位管理員,而不是薩克斯基的名字。這個昏頭昏腦的家夥可能連數字都記不住了。薩克斯平靜地說:“我不想說。”他眨眨眼睛:“你……”“我不會告訴你的。”傑弗裡斯點點頭。他看起來很平靜。然後他朝前探身,又猛地用手拍打桌子。“你他媽的必須告訴我。我要知道這案件的名稱,我現在就要知道。”“不行。”“你會因違抗命令而被停職。”“那是你的責任,分局長。”“你得告訴我這案件的名稱,現在。”“不,我不會說的。”“我會打電話給你的上級。”他聲音嘶啞,有些歇斯底裡了。事實上,薩克斯在想,他會不會動手來揍她。“我的上級對此一無所知。”“你們是一路貨,”傑弗裡斯用刺耳的聲音說,“你以為你有了警徽,就知道怎麼當警察了嗎?你還是個小毛孩,隻是一個小毛孩——一個自作聰明的家夥。你到我的分局來,指控我偷盜檔案……”“我沒有……”“這是違抗命令的行為——你侮辱我,乾擾我的工作。你根本不知道怎麼當警察。”薩克斯平靜地看著他。她已經進入了另一種狀態——她個人的心理避風港。她知道,將來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但目前他還不會傷害她。“現在我要走了。”“你惹大麻煩了,年輕的女士。我記得你的警號。5885。以為我做不到嗎?我要讓你降職去抄罰單。你不是喜歡整天翻弄紙頭嗎?不許你再到男人的轄區來羞辱他。”薩克斯大步從他身邊走過,猛地打開門,匆忙穿過大廳。她的雙手顫抖,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他的聲音近乎變成了尖叫聲,一直傳到了大廳:“我記得你的警號。我會打電話的。如果你再來我的轄區,你會後悔的。年輕的女士,你聽見了嗎?”美國陸軍中士露西·裡克特住在格林威治村的互助式公寓房裡。她鎖上門,走進臥室,脫下墨綠色的軍裝,上麵有整齊的軍階標誌和參加戰役的紀念飾條。她想把外套直接扔在床上,但當然,她還是仔細地把它掛進了衣櫥,和襯衫掛在一起。同時,像往常一樣,她把身份證和安全徽章仔細地塞進了胸前的口袋裡。然後,她把鞋子擦亮,放進衣櫥門裡的鞋架上。她很快地衝了個澡,接著裹上一件舊的粉紅色浴袍。她蜷坐在臥室地板上的粗絨地毯上,注視著窗外。她看到巴洛街對麵的一幢幢大樓,風吹著樹枝,偶然露出閃耀的燈光,白色的月亮懸掛在曼哈頓下城區黑暗的夜空中。此情此景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了,令人十分愜意。當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就經常像這樣坐在這兒。露西離開美國很長一段時間了,現在回國休假。她終於調整好了時差,那種因為長時間補覺而導致的暈沉感覺也消失了。這會兒,她丈夫還在上班,而她很知足地坐在這裡,看著窗外,思索著遙遠的過去和快樂的現在。當然還有將來。露西覺得,尚未度過的光陰似乎比我們已經完成的人生更讓人著迷。她在這個互助式公寓房裡長大,就在這個曼哈頓最友善的社區裡長大。她喜歡這裡。當她父母搬離城市,去尋找更暖和的地方過冬時,他們把這套公寓轉讓給了他們二十二歲的女兒。三年以後的一個晚上,她的男朋友向她求婚,她答應了,但有一個條件:他們必須住在這裡。作為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女子,她喜歡格林威治村的生活。住在這個社區裡,和朋友出去逛街,在餐館裡打工,做些文秘工作(雖然她從大學退學了,但卻是同齡人中最精明、最努力的女孩)。她喜歡城市的文化和快節奏的生活。露西會坐在這裡,朝南看著窗外壯美的城市,看著迷人的街景,思考著自己一生中想要做些什麼,或者乾脆什麼都不想。但是,那年9月的一天,她卻目睹了災難中的一切:火焰、煙霧,接著是世貿中心的倒塌,一切都蕩然無存。城市的街景和她的生活在這一天內全部改變了。露西繼續做著每天的工作,基本還算滿意,她在等待著憤怒和傷痛漸漸消退,將巨大的空虛填滿。但是,情況沒有絲毫的好轉。因此,這個當時支持民主黨、喜愛《宋飛正傳》連續劇、自己用無公害麵粉烘烤麵包的瘦女孩走出這座公寓的大門,從百老彙站搭乘地鐵,來到時代廣場,報名參軍了。她對丈夫鮑伯解釋說,她必須有所作為。他吻了她的前額,緊緊地摟住她,並不打算說服她放棄。(他解釋說,這裡麵有兩個原因:首先,作為一名退役的海豹突擊隊隊員,他認為參軍的經曆對每個人都非常重要。第二,他相信露西做的事都是正確的。)她在塵土漫天的得克薩斯接受了新兵訓練,之後就被派駐到國外——鮑伯有時也會去國外陪她,因為他工作的那家快遞公司的老板非常愛國——那段時間,他們將公寓出租了一年。她學會了德語,學會駕駛所有類型的卡車,同時也了解了自己:她具有天生的組織能力。她的工作是管理油料供應兵,這些男女軍人確保將石油產品和其他重要的補給品送到需要的地方去。汽油和柴油是打贏戰爭的關鍵;空油箱則意味著戰爭失敗。這是一百年來的戰爭法則。有一天,她的中尉來找她,告訴她兩件事。第一,她從下士提升到中士。第二,派她去學習阿拉伯語。鮑伯回到美國,而露西拖著裝備登上C130運輸機,飛往痛苦的迷霧之國。當心,這是你自己要求的事情……露西·裡克特離開自己的家園——一個景色破碎的國家——來到一個毫無景色可言的地方。她生活的世界變成了荒蕪的沙漠,頭頂炙熱的太陽,腳踏類型各異的沙地——那些粗糙的砂礫足以損傷你的皮膚,而那些細膩的沙子則像爽身粉一樣浸透你全身。她開始擔負一份全新的重任。如果一輛卡車在從柏林到科隆的路上沒油了,你可以打電話叫供給車來增援。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戰場上,那麼就會有人送命。但她確信,這樣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整天都開著搖搖晃晃的油罐車和彈藥車,偶爾還要乾些古怪的工作——例如假扮女牛仔將羊趕進運輸車,這是美軍在伊拉克的一項臨時任務,士兵們采取自願行動,將食物送到一個已經斷糧好幾個星期的小村莊。那些羊……一想到這個,露西就笑了起來。現在,她又回到了能看見城市天際線的地方,熟食店和食品超市櫃台外不會有牲畜的身影,沒有砂石、沒有火辣辣的太陽……沒有痛苦的迷霧。這和她在海外戰地的生活截然不同。但露西·裡克特不是一個安於平靜的女人。這就是為什麼她現在盯著南麵看,在世貿中心廢墟形成的無限空虛中探尋答案。是或不是……電話響了。她應聲跳了起來。最近她經常這樣做——每當聽到突然的聲響時,她都會反應激烈。電話、關門聲,汽缸回火聲。她打了一個冷顫……她拿起話筒。“你好?”“嗨,小姑娘。”這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好友。“克萊爾。”“你怎麼樣?”“隻是有點冷。”“嗨,你現在屬於哪個時區啊?”“隻有老天才知道。”“鮑伯在家嗎?”“不在。正在加班。”“好的,一起去吃奶酪蛋糕吧。”“隻有奶酪蛋糕嗎?”露西故意問道。“去吃那種白俄羅斯蛋糕,行嗎?”“這是你的地盤。走吧。”她們選定了一家營業到深夜的餐館,然後掛斷電話。露西又看了一眼南麵漆黑而空曠的天空,然後站起身,穿上毛衣、滑雪外套,戴上帽子,離開公寓房。她沿著昏暗的樓梯走下去,來到一樓,樓梯被踩得撲通撲通的。有個人嚇了她一跳,她停下來,驚訝地眨眨眼睛。“嗨,露西。”他說。聞到一陣樟腦丸和香煙的味道,原來是看門人——在她小時候,他就已經很老了——他正在把裝訂好的報紙拖到人行道上。這堆報紙恐怕比他還重三十磅,高出他六英寸,露西於是幫他拎了兩捆報紙。“不用了。”他不願麻煩她。“吉拉戴洛先生,我得保持體型。”“嗯,體型?你比我兒子還壯呢。”到了室外,寒風刺痛了她的鼻子和嘴巴。但她喜歡這種感覺。“我今晚看見你穿軍裝的樣子了。你得到獎章了嗎?”“要等到星期四。今天隻是彩排。也不是什麼獎章,隻是表揚一下。”“有什麼區彆?”“問得好。我也不太清楚。我想,獎章是要自己贏得的。軍方給你表揚是為了省去加薪的麻煩。”“你父母一定為你感到驕傲。”這是一句評價,而不是問題。“他們肯定會的。”“替我向他們問好。”“一定。好了,我快凍壞了,吉拉戴洛先生。我該走了,你多保重。”“晚安。”露西走上大街,小心翼翼地沿著滑溜溜的人行道往前走。她注意到有一輛藍色彆克車停在馬路對麵。車裡有兩個人。乘客座位上的人看了看她,又低下頭。他拿著一瓶汽水,貪婪地往肚裡灌。露西想:誰會在這麼冷的天裡喝冷飲呢?她自己真想來一杯愛爾蘭咖啡,煮得滾燙的,外加雙份布什米爾威士忌。當然還要打成泡沫的奶油。接著她瞥了一眼人行道,突然停下來,改變了路線。可真有意思,露西·裡克特心想,過去的十八個月裡,她遇到過重重危險,唯一不曾遭遇的,可能就是地上這些滑溜溜的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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