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隻?”萊姆說。他一邊重複著塞利托對他說的話,一邊搖著頭:“他打算殺死十名受害者?”“看起來確實如此。”在實驗室裡,萊姆身邊一左一右分彆坐著凱瑟琳·丹斯和塞利托,他們給萊姆看了一張根據鐘表商的描述而製作出來的鐘表匠合成照片。他們使用的是電子麵部識彆技術,這是在以前那種“身份識彆工具包”技術的基礎上進行計算機處理的新版本,能夠根據目擊者的描述來重構嫌疑犯的麵部特征。影像顯示為一名四十八九歲到五十一二歲之間的白人男子,圓臉,雙下巴,鼻子很大,非常淡的藍眼睛。鐘表商還說這個凶手身高約為六英尺多一點。他身材瘦削,留著中等長度的黑發。沒有戴任何首飾。霍勒斯坦記得他當時穿的是黑色衣服,但記不清究竟是哪種衣服了。丹斯接著重複了一遍霍勒斯坦所講的情況。曾有個男人在一個月前給他店裡打來電話,詢問一款特殊的時鐘——並非某個特定的品牌,而是那種緊湊型的、鐘麵有月亮臉圖案的鐘,而且要嘀嗒聲音很響的那種。“最重要的是,”她說,“要有月亮圖案,聲音要響。”也許這樣可以讓受害者在垂死時聽到時鐘的嘀嗒聲。鐘表商於是進了十隻這樣的時鐘。到貨時,那個男人來到店裡,用現金付了款。他沒有談及自己的姓名和來曆,也沒有說明為什麼需要這些鐘,但他的鐘表知識卻很豐富。他們談論了一番鐘表藏品,什麼人最近在拍賣會上買進了某種名貴的鐘表,以及城裡現在有什麼鐘表展覽。鐘表匠不願讓霍勒斯坦幫他將時鐘搬上他的車子。他裡外搬了好幾趟,親自動手。“然後他回到店裡,盯著霍勒斯坦看。他非常冷靜地說,如果讓彆人知道他在這裡買過鐘,他就會回到這裡,砍斷霍勒斯坦的手指,砸碎他所擁有的每一件鐘表。”至於證據,他們在鐘表店裡幾乎一無所獲。霍勒斯坦不怎麼做用現金支付的生意,所以鐘表匠支付的九百美元和一些零錢大部分仍存在商店的錢箱裡。但是鐘表商告訴塞利托:“如果你想找指紋的話,這可幫不上什麼忙。他當時戴著手套。”庫柏還是對這些錢進行了掃描,以便發現指紋,但隻找到鐘表商的指紋,塞利托之前已經采集了他的指紋作為對照組數據。那些現金上的鈔票序列號也沒有表明任何案底。庫柏還用證據刷對鈔票進行了清理,隻發現一些毫無特征的灰塵。他們推算出鐘表匠與經銷商聯絡的確切時間,檢查了經銷商電話上的來電身份記錄,而且發現了一些可疑電話。但是這些電話都是用投幣電話打過來的,地點在曼哈頓下城區。打擊賣淫部門打來電話,報告說他們在華爾街附近尋找妓女蒂芬妮,結果無功而返——無論這女人的名字是以“e”還是以“y”結尾。對方的警探說他們會繼續查下去,但是因為那附近發生過謀殺案,所以大多數妓女都從街麵上消失了。就在這時,萊姆的目光鎖定在證據表的一項記錄上。帶有魚類蛋白的土壤……從車子裡一直拖到巷子裡……然後他又看了看犯罪現場的照片。“湯姆!”“怎麼啦?”生活助理在大廳裡大聲問。“我要你過來。”年輕的生活助理立即走了過來。“出了什麼事?”“躺在地板上。”“你讓我乾什麼?”“躺在地板上。梅爾,你把他拖到那邊的桌子旁。”“我覺得這有些不對勁。”湯姆說。“是有些不對勁。我需要你躺在地板上。現在就躺!”生活助理流露出將信將疑的苦笑,看著萊姆說:“你在開玩笑吧。”“現在就躺!快點。”“我才不躺在這地板上呢。”“我讓你工作時穿牛仔褲。可你偏要穿這些昂貴花哨的寬鬆長褲。把外套穿上——就是衣帽鉤上的那件。快點。仰麵躺好。”湯姆隻好歎了一口氣。“不過你得耐心等一會。”他套上外衣,然後躺在地板上。“等一下,把狗牽走。”萊姆喊道。那條名叫傑克遜的哈瓦那犬剛剛跳出證物箱,以為到了玩耍的時間。庫柏一把抱起小狗,將它遞給丹斯。“我們可以開始了嗎?不行,你得把外衣拉鏈拉上。應該是冬天的天氣。”“現在的確是冬天,”庫柏答道,“隻是房間裡很暖和罷了。”湯姆將拉鏈一直拉到脖子處,然後躺了下去。“梅爾,在你的手指上塗些鋁粉,然後把湯姆拖到房間對麵去。”這個技術專家根本不問這樣做的原因。他將手指在深灰色的指紋顯影粉末中蘸了一下,然後站到了湯姆身旁。“我怎麼拖他?”“這就是我正在想的問題,”萊姆說。他眯縫著眼睛思考著,“怎麼拖才最省力?”他讓庫柏抓住湯姆外衣的底部,將其拉上來蓋住他的臉,就這樣頭朝前地拖他。庫柏取下眼鏡,抓緊了湯姆的外衣。“對不起了。”他低聲對生活助理說。“我知道,你隻是服從命令而已。”庫柏遵照萊姆的吩咐去做。這個技術專家累得氣喘籲籲,不過仍能拖動著湯姆在地板上平穩地前進。塞利托麵無表情地看著,而凱瑟琳·丹斯則邊看邊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拖得夠遠了。脫下他的外衣,打開來給我看。”湯姆坐了起來,脫下了外衣。“現在我能從地板上站起來嗎?”“可以,可以,當然可以。”萊姆盯著外衣看。生活助理站了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為什麼要這樣做?”塞利托問。萊姆扮了個怪相,說:“可惡,那個警察新手說的沒錯,不過他自己卻不知道。”“你是說普拉斯基嗎?”“是的。他認為受害人身上的魚類蛋白痕跡來自鐘表匠。我卻認為它來自受害人。但是,你瞧這件外衣。我可真蠢。”庫柏的手指在外衣的裡麵留下了指紋顯影用的鋁粉痕跡,位置恰好是在西奧多·亞當斯屍體上發現土壤痕跡的地方。正是鐘表匠本人在將受害人拖進巷子裡的時候,把這些痕跡留在了受害人的身上。“我真蠢,”萊姆又說了一遍。粗心大意的想法總是令他感到憤怒——尤其是因為自己的不謹慎。“好了,開始下一步工作。我想知道關於魚類蛋白的所有信息。”庫柏轉身坐到了電腦麵前,這時萊姆發現凱瑟琳·丹斯看了看她自己的手表。“你錯過班機了吧?”塞利托問。“我還有一個小時。不過情況不妙。機場安檢太慢,聖誕節前人也太多。”“很抱歉。”衣著零亂的塞利托警探說。“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誤了班機也值得。”塞利托從腰帶上取下手機。“我調一輛特警車過來。半個小時就能把你送到機場。一路上都用警燈和警笛開道。”“那太好了。這樣就能趕上了。”萊姆還在看著證據圖表。他說:“我有個提議。”塞利托和丹斯同時轉頭看著他。他看著這位來自加州的探員說:“我請你免費在美麗的紐約過一夜,你意下如何呢?”丹斯聳起了一邊的眉毛。犯罪學家繼續說:“我在想,你是否能多呆一天。”塞利托笑了起來:“林肯,我真不敢相信。你總是抱怨說證人都是沒用的。難道你改變看法了嗎?”萊姆皺起眉頭說:“不是的,隆恩。我抱怨的是人們對待證人的方法——他們總是用那一套嚇唬人的鬼把戲,讓人覺得惡心。根本沒用。凱瑟琳卻不一樣,她采用的方法基於可重複、可觀察的刺激反應機製,而且能依此得出可以證實的結論。顯然,這種方法還不如指紋或毒品分析中的A.10試劑那麼可靠,但是,凱瑟琳仍能……”他在選擇一個合適的字眼,“仍能幫上忙。”湯姆笑出了聲:“這是你能給出的最好的表揚了。能幫上忙。”“湯姆,這兒不需要你來插話。”萊姆隨即說道。他轉向丹斯:“怎麼樣?願意嗎?”丹斯掃視了一下證據圖表,萊姆注意到她對那些關於調查線索的死板注解並不感興趣,她關注的是上麵的照片。尤其是泰迪·亞當斯的屍體照片,他死不瞑目,冰封的雙眼保持著向上凝視的神態。“我決定留下。”她說。文森特在位於第五大道的大都會博物館地鐵站下車,沿著台階慢慢往上走,等他走到頂的時候,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他的雙手和胳膊都非常強壯——這在他和女人們“交心”的時候是很有用的——但他從不進行有氧耐力鍛煉。他離開花店以後中途吃了頓午飯(文森特每天都雷打不動,一定要吃三頓正餐——這是他的規矩),然後他乘坐地鐵來到這裡。剛才他差點就強奸了花店女老板喬安妮。但是到了最後一刻,他突然產生了另一種靈感,那就是“明白人”文森特,這是他難得表現出的品質。女色的誘惑非常強烈,可是他不能令朋友感到失望。(鐘表匠說過,對付反抗者的方法就是用刀“割對方的眼睛”,文森特覺得這樣的朋友更是惹不起。)他買了門票,進入博物館,發現一個長得很像他妹妹的女人。他上星期才寫信讓他妹妹來紐約過聖誕節,但是還沒有收到回信。他想帶妹妹參觀一下景點。當然,這會兒她不大可能來,因為他和鄧肯都在忙著。不過他還是希望妹妹能早點來。文森特確信,如果妹妹能更多地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那麼一切就會有所改觀。他相信,這樣他就能有一種穩定感,自己也不再會那麼饑渴,因此他也就不再經常需要和女人“交心”了。詹金斯醫生,我真的不介意能改改我的習性。你不這麼認為嗎?也許她能來紐約過新年。他倆可以去時代廣場,看新年倒計時的場麵。文森特走向博物館主樓。他非常清楚在哪兒可以找到傑拉德·鄧肯。他會出現在舉行重要的巡回展的區域——例如尼羅河珍寶展區,或者是大英帝國寶物展。現在,一樓的展室裡正在展出古希臘藝術品。展覽主題是“古代計時學展”。鄧肯曾解釋過,計時學就是對時間和計時器的研究。最近鄧肯來過這裡好多次了。這個地方對年長的鄧肯而言很有吸引力,就如同色情用品店是文森特的最愛一樣。鄧肯通常麵無表情,冷若冰霜,可是每當他凝視這些展品時,他就會容光煥發。文森特發現自己的朋友果真還有鐘情的事物,所以他感到很高興。鄧肯正在看著一種被稱為燃香時鐘的古老陶器。文森特輕輕地走到他身邊。“你發現了什麼?”鄧肯問,可他連頭都沒有轉一下。他通過麵前的玻璃展櫃看到了文森特。他就是這種人——永遠保持警覺,總能看到自己需要看見的一切。“我去查看的時候,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呆在花房裡。沒人進去過。大約半個小時前,她去百老彙大街的花店了,在那裡她見到了那個送貨的家夥。然後他們就離開了。我打電話到店裡,詢問她的——”“用什麼打的——”“投幣電話。那當然。”這就叫謹慎。“夥計告訴我她去喝咖啡了。大約一小時後回來,但是她不會來店裡。我猜,這意味著她要回到花房去。”“很好。”鄧肯點了點頭。“那你有什麼發現?”“碼頭被封鎖了,但是那裡卻空無一人。我看到河裡有艘警用艇,說明警方還沒有找到屍體。在雪鬆街,我無法靠得太近。不過警方對這個案子查得非常認真。現場有很多警察。有兩個似乎是負責人。其中一個很漂亮。”“是個妞,真的嗎?”“餓死鬼”文森特一下子興奮了起來。他還從未想過能和女警察“交交心”。不過,他突然喜歡上了這個念頭。太喜歡了。“挺年輕的,三十來歲。一頭紅發。你喜歡紅頭發的嗎?”文森特永遠都忘不了莎莉·安妮的紅頭發,當他壓在她的身體上時,那頭紅發就像是瀑布一樣散落在那張發臭的舊地毯上。他的獸欲膨脹了起來。他真的開始流口水了。文森特把手深深地探到口袋裡,掏出了一塊糖,很快把它嚼完了。他在想鄧肯對他關於紅發和那個漂亮女警察的評價會作出什麼樣的反應,可是這個殺手卻什麼都沒有說。他走到另一個展櫃前,看著裡麵那些帶有鐘擺的舊式時鐘。“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感謝這些精確的時鐘嗎?”吃了一塊巧克力糖之後,“餓死鬼”文森特99csw.立刻變成了“聰明人”文森特,他知道“教授”又要開始長篇大論了。“不知道。”“因為火車。”“就是鐵路上跑的火車。”“是的。以前,當人們一輩子都在同一個小鎮上生活時,每個地方都可以隨便規定自己的作息時間。倫敦的早晨六點鐘,到了牛津就可以變成六點十八分。誰在乎呢?如果你真的需要去牛津,你可以騎馬去,就算時間有誤,也沒關係。但是自從有了鐵路,如果一列火車沒有準點離開站台,而另一列貨車正好高速駛來,瞧吧,結果肯定一塌糊塗。”“有道理。”鄧肯離開了這個展櫃。文森特希望他們現在就離開博物館,去市裡乾掉喬安妮。但是鄧肯穿過展廳,來到一個用厚玻璃保護起來的巨型展櫃麵前,展櫃周圍還用天鵝絨保護繩圈了起來,旁邊站了一名魁梧的保安。鄧肯盯著裡麵的展品,那是一隻用黃金和白銀製成的盒子,大約兩英尺見方,厚八英寸。正麵布滿了十幾根指針,旁邊到處貼著球體和圖片,看上去像是行星、恒星和彗星,上麵還標注了數字和怪異的字母和符號,有點像占星術。這個盒子本身也雕有圖案,上麵綴滿了珠寶。“這是什麼?”文森特問。“特爾斐計時器,”鄧肯解釋道。“來自希臘,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曆史。現在正在全球巡回展出。”“它能做什麼?”“能做很多事情。看見那些指針了嗎?它們能算出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運行規律。”他瞥了文森特一眼。“事實上,它顯示出地球和星星都是繞著太陽運行的,這是一種革命性的理論,但當時卻屬於異端邪說——比哥白尼的太陽係理論還要早一千年。太神奇了。”文森特想起中學自然課上曾學過關於哥白尼的內容——但他記得更清楚的卻是那門課上的一個名叫麗塔·約翰森的女生。他記得這個矮胖的黑發女孩,在一個秋天的傍晚,趴在學校附近的一片田地裡,頭上套著一隻麻布口袋,細聲細氣地懇求著:“求求你,彆,彆這樣。”“瞧這根指針。”鄧肯打斷了文森特的美好回憶。“那根銀色的指針嗎?”“那是白金。純白金。”“比黃金還要貴,是不是?”對此鄧肯沒有回答。“它指示的是陰曆。但它很特彆。格裡高利曆法——就是我們所用的公曆——規定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每月天數有所不同。陰曆比公曆更統一——每個月的天數永遠都一樣。但是它們和太陽卻不同步,這就意味著今年四月五日開始的一個陰曆月份,到了明年卻不是從這一天開始了。不過特爾斐計時器卻能顯示出一套陰陽兼顧的曆法,它將兩者融為一體。我討厭公曆和單純的陰曆。”他的語氣中充滿了熱情。“這兩種曆法太不精確了。”文森特在想:他怎麼會討厭曆法呢?“可是陰陽兼顧的曆法卻不一樣——它優雅而和諧。太美了。”鄧肯對著特爾斐計時器不住點頭。“很多人都不相信這是真品,因為科學家不借助電腦仍無法複製裡麵的計算方法。他們不相信有人能在遠古造出如此精密的計算工具。不過我相信它是真的。”“它一定很值錢吧。”“這是無價之寶。”過了一會,鄧肯又說:“關於這個寶貝有很多傳言——據說它能給出關於生命和宇宙奧秘的答案。”“你相信嗎?”鄧肯繼續注視著展品金屬材料反射出來的光芒。“在某種意義上,是的。它當真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嗎?當然不是。但是它能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統一了時間。它幫助我們理解了時間是一條無止境的河流。無論是一秒鐘,還是一千年,這個裝置都把它當作重要的時間來對待。它還能通過某種方式以幾乎百分之百的精確度測算出時間的間隔。”他對著裡麵的裝置點了點頭。“古代人將時間視為一種獨特的力量,其本身就是一個神,具有其自身的威力。這個裝置是探知古人的時間概念的關鍵。我想,如果我們都能像古人那樣看待時間,那麼所有的人都會過得更好。現在每一秒鐘所發生的事情,都能影響到未來一千年的事。有可能徹底改變一切。”偉大的計劃……“真了不起。”不過連文森特自己都能感覺到,他講這番話的語氣表明他並不能分享鄧肯的熱情。但很顯然,這也沒什麼。殺手看了看懷表。他出人意料地笑了一聲。“我像個瘋子一樣喋喋不休講了半天,你一定受夠了。我們去找你的賣花女吧。”這就是巡警羅恩·普拉斯基生活的一切:妻兒,雙親,雙胞胎兄弟,位於皇後區的三臥室獨立住宅,還有和好友夫婦一起在外麵燒烤的樂趣(他自己做燒烤醬料),慢跑鍛煉,剩下一些付給臨時保姆的錢,然後和妻子溜出去看電影,在後院裡乾園藝——後院很小,他的雙胞胎兄弟稱之為“印有花草圖案的小地毯”。這都是一些簡單的人生樂趣。因此當普拉斯基與本傑明·克裡萊的合夥人喬丹·凱斯勒見麵的時候,他難免覺得有些不自在。他在薩克斯的雪佛蘭卡馬洛車裡通過拋硬幣來決定調查對象,結果他得去見那個合夥人,而不是酒吧裡的女招待。他事先打了電話,約好見凱斯勒的時間。凱斯勒出差剛回來。(他的噴氣式飛機剛剛降落——這是他自己擁有的飛機——他自己的司機隨即接他回到市區。)普拉斯基真希望自己當初選擇女招待。有錢人令他感到不自在。凱斯勒正在曼哈頓下城區的客戶辦公室裡談業務,因此希望推遲和普拉斯基見麵的時間。但是薩克斯曾告誡他一定要堅持定好的時間,於是普拉斯基反對推遲見麵。凱斯勒同意在客戶辦公樓底層的星巴克咖啡店和他見麵。新手普拉斯基走進賓州能源交易公司總部的大廳。這裡很氣派——到處都是玻璃和鉻合金材料的裝飾,還有很多大理石雕塑。牆上掛著公司輸油管道網的巨幅照片,管道被塗成了各種顏色。作為工廠的附屬設施,這些管道還挺有藝術價值的。普拉斯基很喜歡這些照片。星巴克咖啡店裡,有個男人眯起眼睛朝他看著,招手讓他過去。普拉斯基給自己買了一杯咖啡——那個商人已經有咖啡了——兩個人握了握手。凱斯勒身板很壯實,稀疏的頭發向一邊梳著,蓋住了部分白亮的頭皮。他穿著一件深藍色襯衫,漿洗得很挺括,像巴爾薩木棉一樣光滑。襯衫領子和袖口是白色的,兩隻袖扣是真金做成的結。“謝謝你來底層見我,”凱斯勒說,“警察來商務樓層找我談話,要是讓客戶知道了,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你為他們提供什麼服務?”“啊,會計師的生活就是如此。從來都沒有休息。”凱斯勒呷了一口咖啡,蹺起了腿,低聲說,“關於本的死亡,真是太不幸了。太糟糕了。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根本無法相信……他的妻子和兒子怎麼能接受得了呢?”他搖了搖頭,回答了自己的問題,“他們怎麼能接受得了?我能肯定,他們徹底垮了。呃,警官先生,我能幫你做什麼?”“正如我所解釋的那樣,我們正在調查他的死因。”“當然,隻要我能幫上忙。”凱斯勒和警察交談並不顯得慌張。雖然普拉斯基的收入比他少上千倍,但是他的語氣並不顯得居高臨下。“克裡萊先生有沒有藥物服用史?”“藥物?我沒見過。我知道他曾經因為腰疼而服用過止痛藥。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從沒見過他——該怎麼說呢——從沒見過他身體不佳的樣子。但是有件事情我得提一下:我們很少一起參加社交活動。也許是因為我們性格不同。我們合夥經營公司,相識也有好幾年了,但是我們互不乾涉彼此的私生活。除非參加客戶的應酬活動,我們一年才在一起吃一兩次飯。”普拉斯基將話題又拉回了正題:“他有沒有服用過違禁藥物?”“本嗎?沒有。”凱斯勒笑了起來。普拉斯基回想著自己該問哪些問題。薩克斯曾讓他牢記這些問題。她說,如果你老看筆記本,那你看上去就不夠專業。“他有沒有見過什麼可以被歸為危險分子的人物,就是那些你認為有可能是罪犯的人?”“從來沒有。”“你曾對薩克斯警探說克裡萊顯得有些壓抑。”“是的。”“你知道他為什麼抑鬱嗎?”“不知道。我重申一遍,我們很少談論個人事務。”凱斯勒將一隻胳膊支在桌子上,碩大的袖扣重重地敲在桌麵上,聲音很響。袖扣的價格也許抵得上普拉斯基一個月的工資。普拉斯基在腦海中想象他妻子會怎麼說:放鬆點,親愛的。你的工作挺好。他想象他兄弟也會插進一句:他也許有條金鏈子,可你有一把他媽的大槍。“除了抑鬱狀況,你有沒有注意到他最近出現其他反常的舉動?”“實際上,我是覺得有的。他喝酒比平常更多,還喜歡上了賭博。去過幾次拉斯韋加斯和大西洋城。以前可沒這樣賭過。”“這個你認識嗎?”普拉斯基遞給這位商人一份複印件,就是艾米莉亞·薩克斯從克裡萊位於西切斯特的彆墅裡的灰燼中找出來的那些賬單。“這是一份電子表單或是資產負債表。”巡警說。“我明白。”凱斯勒的語氣現在變得有些居高臨下了,但他應該是無心的。“他們是克裡萊先生的物品。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嗎?”“不明白。從哪兒找到的?為什麼都皺巴巴的?”“我們找到時,它們就已經這樣了。”薩克斯讓他彆提這些賬單被燒過的事實。普拉斯基表達了自己對薩克斯的話的理解,那就是“要把真家夥藏在胸前”。剛講完,他就後悔不該在女士麵前使用“胸前”這些字眼。他臉紅了。可是他的孿生兄弟可不會臉紅。他倆其他所有基因都相同,唯獨在害羞基因上相去甚遠。“這對袖扣看上去挺值錢的。”凱斯勒又看了一眼袖扣說:“也沒多少錢,就幾百萬罷了。”“再說說他抑鬱的情況吧。你怎麼會知道他患有抑鬱症的?如果他自己沒說的話,你怎麼會知道呢?”“他情緒很低落。非常易怒。心不在焉的樣子。肯定有什麼事讓他心煩。”“他有沒有提到關於聖詹姆斯酒吧的事情?”“什麼……”“一家位於曼哈頓的酒吧。”“沒有。我知道他有時下班會早一些。我想他是去找朋友喝酒了吧。但他從沒說和誰一起喝。”“他有沒有被警方調查過?”“為什麼調查?”“任何違法的事情。”“沒有。否則我會有所耳聞的。”“克裡萊先生是否和他的客戶發生過矛盾?”“沒有。我們和客戶的關係都很好。他們的平均收益都是S&P500指數的三到四倍。誰還會不開心呢?”S&P……普拉斯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個詞的意思。不過他還是把它記在了本子上。然後又寫上,“開心。”“你能給我發一份客戶名單嗎?”凱斯勒遲疑了一下。“坦白說,我希望你不要去找他們。”他的頭稍稍低下了一些,盯著麵前這個新手警察的眼睛看。普拉斯基也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他問:“為什麼?”“影響不好。不利於我們的業務。我曾解釋過這一點。”“好吧,先生,你仔細想想,在某人死後,警察來提幾個問題作調查,這樣做並沒什麼不正常的,是不是?”“我想也是。”“你的客戶都知道克裡萊先生的噩耗了,是不是?”“是的。”“那麼,我們警方介入調查——客戶們對此應該有所期待才是。”“有些人會的,其他人就不同了。”“無論如何,你已經采取了一些措施來控製局麵,是不是?聘請一家公關公司,或者你親自去見客戶,以便安撫他們,是嗎?”凱斯勒猶豫了一會。然後他說:“我會整理出一份名單發給你的。”“太棒了!”普拉斯基心裡想。“投籃三分有效!”他強忍著沒有笑出來。艾米莉亞·薩克斯曾告誡他,要把最重要的問題留到最後。“克裡萊先生的那一半公司股份怎麼處置?”這個問題隱約中帶有一絲懷疑,即凱斯勒有可能謀殺了他的合夥人,以便自己掌管整個公司。但是,凱斯勒要麼沒有意識到這個含義,要麼就是雖然有所察覺,也沒有感到不快。他說:“我會買下這些股份。我們的合夥協議中有這項規定。蘇珊娜——他的妻子——她會因他的股份而得到豐厚的市場淨值。這可是一大筆錢。”普拉斯基把這個情況記了下來。他指了指牆上的管道照片。雖然隔著玻璃門,但仍能看見那些照片。“你的大多數客戶都是這樣的大公司嗎?”“我們主要為個人、高級經理和董事會成員提供服務……”凱斯勒又往咖啡裡加了一包糖,攪動了一下。“警官先生,你做過生意嗎?”“我?”普拉斯基咧嘴笑了笑,“沒有。我的意思是,我有個叔叔曾做過生意。但是他搞了個肚皮朝天,呃,當然不是他肚皮朝天,是他的餐館搞砸了。”“自己創辦一個企業,讓它發展壯大,這是非常令人激動的事情。”凱斯勒呷了一口咖啡,又攪了攪,然後探身向前,“很清楚,你認為他的死另有蹊蹺。”“我們想做到滴水不漏,”普拉斯基也不清楚自己這番話的含義,順口就說了出來。對方的問題其實也很含糊。“先生,我想,我們就談到這裡吧。謝謝你的幫助。”凱斯勒喝完了咖啡。“如果我想到其他的事情,我會給你打電話的。你有名片嗎?”普拉斯基給這個商人遞上一張名片。對方問:“上次和我談話的那個女警探,她叫什麼名字來著?”“艾米莉亞·薩克斯。”“對了。如果我找不到你,我可以給她打電話嗎?她是不是還在負責這個案子?”“是的,先生。”普拉斯基報出了薩克斯的姓名和手機號碼,凱斯勒邊聽邊將這些信息記在名片的背麵。普拉斯基把萊姆的電話號碼也給了他。凱斯勒點了點頭。“我得回去工作了。”普拉斯基再次向他表示感謝,然後喝完咖啡,轉身離去。他又看了一眼牆上那幅最大的管道照片。真好看。他真想搞一幅小一點的掛在自己的娛樂室裡。不過他覺得像賓州能源公司這樣的企業不大可能設有紀念品商店。這可不像是迪斯尼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