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浩浩陰陽移(1 / 1)

宮鎖連城 於正 12928 字 2個月前

一大壽慶典,宮紗低垂,酒香醉人。殿上花燈迷亂,歌舞升平。一曲歌畢,舞娘們長袖搖轉飛曳空中,踩著樂點曼歌曼舞。兩側琉璃燈盞,華光迷離閃爍,映得殿上的每一個人眉眼暖融,推杯換盞間,觥籌交錯。大殿主位之上,皇帝笑吟吟地端看歌舞,一手持杯,連飲數盞美酒。而步青雲也著了華服宮衣,端著酒壺伺候在他身側。她今日著了濃重的妝容,烈焰紅唇襯得膚色白皙,神色更是嫵媚,她笑似團花,為皇上一杯杯地斟酒。殿下的舞娘們此時甩起了祝壽的大紅絲綢,滿殿紛紛擾擾的紅色綢緞,拂動搖擺著,遮蔽了諸人的視線。舞娘們越跳越激烈,漫天的赤紅,讓人看得心神欲醉。步青雲放下酒壺,轉而端起自己麵前的玉盞,一手摸了摸杯身,滑過那絲絲冰涼,眸中寒光隱隱。她已與此刻埋伏在殿外的眾蒙麵人約定,大壽慶典上,以摔杯為號,共同擒拿皇上。一絲緊張揪至心口,步青雲睨著已經完全沉淪的皇上,慢慢舉起了杯子,方要一摔,卻見殿外奔來一個身影,那一身正紅宮衣,發髻高梳,正是皇後!“是皇後!皇後娘娘怎麼來了?”一時間,大殿之上交頭接耳,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歌舞霎時靜止,步青雲慌忙將杯子扶穩放下,隻見皇後一路邁入,朝著皇上的方向便跪了下來:“皇上——”皇上傾身而前,看著跪在殿下的皇後,似是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道:“不是已經勒令你回京了嗎?你怎麼又回來了?!”皇後落淚下來,隻看著皇上,深情道:“臣妾不願離開皇上!皇上,臣妾得到消息,有人將對皇上不利,臣妾這才連夜趕回來報信!無論皇上怎樣對臣妾,但臣妾心中沒有一時一刻不記掛著皇上!”皇上麵上一冷,揮手道:“真是掃興!來人哪,將皇後請出去!”皇後一步而退,搖了搖頭,猛地從袖中掏出一把剪刀,高高揚起:“皇上!臣妾今日要以死相諫。這趟江南之行危機重重,又有靜貴人這樣的奸詐小人陪在皇上身邊,皇上不可不防啊!”皇上斷然一聲冷喝:“拉出去……”“皇上,臣妾不是個爭風吃醋的人,您這般不聽勸阻,臣妾也實在無能為力。”一行冷淚自皇後目中落下,她又緩緩跪下去,舉起剪刀剪下自己的頭發,“臣妾這就當著皇上的麵剪發明誌,若皇上肯依臣妾所言,臣妾就削發為尼,一生青燈古佛為皇上祈福。”皇後手捧著頭發和剪刀向皇上跑去,人未至,聲已發:“皇上,皇上,這……您還不相信嗎?”話落間,埋伏在皇上四周的大內侍衛猛地躥出,各持兵刃擋住了皇後的腳步。步青雲見狀,已是驚駭,想來皇上早已對她生疑,並布下了天羅地網,幸而有皇後前來一鬨,否則他們要是開始行動,便是自投羅網了。轉頭見皇上已在示意侍衛前來抓住自己,步青雲忙一腳踢翻桌子,飛身跳出,在空中一個翻滾,便見會場中幾十個裝扮成官員和太監的死士亟亟衝了出來,各自甩出了霹靂彈和煙火彈。一時間,大壽慶典會場上煙霧彌漫,眾死士和步青雲逃得一乾二淨。皇後為保護皇上,焦急地撲了上去,煙霧中被飛彈擊中了頭部,人瞬間癱軟在地。皇上一步急來,撲上去抱住皇後:“皇後——皇後——”聽著一聲連著一聲的呼喚,皇後恍惚地眨了眨眼睛,一行血水自額頭滑過,撫上皇上肩頭的手,一時垂在了地上。蜂擁而來的太醫此時已將皇後的寢宮圍得水泄不通,皇上心急如焚,在書房裡焦躁地走來走去。恒泰一行人在得知皇後歸來壽宴之時,亦連同趕來,隻可惜晚來了一步,不能扭轉皇後負傷的慘劇。此時,恒泰便跪在書房之中,等待皇上發落。“朕要你護送皇後回京,你為什麼連這件小事都做不好?你為什麼不看住皇後?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的玩忽職守,你破壞了朕的一個好局!你知不知道?白費了!全白費了!”皇上怒不可遏,一掌重重落在書案之上,連連向恒泰發難。恒泰見狀,隻得叩頭道:“皇上,臣知錯了!為今之計,就是趕緊去詢問一下皇後娘娘,看她是受了誰的慫恿而跑回來的。臣敢斷言,我們中間一定混進了奸細!”“這個朕早已知曉,咱們一會兒便去詢問皇後,揪出內鬼來。”皇上歎了一口氣,再看了眼他,輕聲問道,“恒泰,你知道朕布了這樣大一個局,是為了什麼嗎?”“臣實在不知。”皇上看了眼窗外,夜色寂寥,陷入回憶之中:“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也是要下江南,朕微服私訪,有個屬於江南某個神秘組織的人威脅我,要我去查一件修河塘的案子,結果被大內侍衛射殺。朕記得那個人的手上,有一個獨特的魚形刺青。後來朕也查過此案,的確有冤情,但早已替他們平反。原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哪裡知道,這還隻是開始……”“開始?”恒泰愣愣一問。皇上點了點頭,歎口氣,又接道:“後來,有個進宮唱戲的戲子叫良工,跟慧妃有染,被朕發現之後,死於慧妃之手。本來隻是一件普通的醜聞,可是朕卻在他手上看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刺青……朕當時心裡很害怕,直到今日,這十幾年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既然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皇上又如何能察覺步青雲之黨的計劃呢?”皇上冷冷咬牙,眉深深蹙起,幽幽道:“直到步青雲的出現。她的手上有同樣的刺青,朕就開始思考這些人為什麼一個個離奇地出現在宮中,他們究竟有什麼目的?朕看出步青雲想要勾引朕,這才促使朕開始布局,封步青雲為靜貴人,容忍她在宮中所做的一切,然後公布要做大壽。這是他們最好的機會,也是朕最好的機會,朕要將他們連根拔起,一網打儘!可惜這個布局,因為你的疏忽而壞了事,完全白費了!”聞言,恒泰立時將頭垂下,眉頭緊鎖。皇上大歎了一聲,一手指向恒泰:“所有人都跑了,連步青雲也跑了。打草驚蛇啊!恒泰,你破壞了朕所有的計劃。”“臣知錯!”“那你知道該接受怎樣的懲罰嗎?”“這……”恒泰一時愣住,正要說話,書房外亟亟跑來一名侍女,傳來消息說是皇後醒過來了。皇上麵上一喜,便要衝出書房,恒泰亦跟隨上,追著皇上的腳步道:“太好了,皇上,娘娘此次返回,定是有內奸唆使,隻要知道此人是誰,便可知他們的整個布局,到時候要抓這些亂黨,並不困難。”皇上點了點頭,心急如焚,步履匆匆間,直直轉入皇後寢宮,卻見臥榻上的皇後狀似瘋魔,有點魂不守舍的模樣。而醒黛目中有淚,正跪守在臥榻前扶持。皇上一把推開圍在榻前的太醫,落座在皇後身前,一手緊張地握住皇後的手,急問出聲:“皇後還好吧?”醒黛應了聲道:“腦部受了重擊,有點乾嘔,太醫已經去熬藥了。”皇上點了點頭,便看向恒泰。恒泰見狀,忙一步跪前,聲音迎上皇後:“恒泰叩見皇後娘娘,請問皇後娘娘,這次是誰慫恿你回來的?”皇後痛苦地眨著眼睛,勉力掙紮著起身,嘴唇翕動著,似有聲音溢出:“是……是……”恒泰凝住一口氣,緊張道:“是誰?”“是——”皇後猛地攥住了恒泰的一角袖子,麵色突然發青,眼睛一翻,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瞬間,人便沒了氣息。“娘娘——娘娘——”恒泰一聲疾呼,忙緊抓著皇後的腕子,卻覺得皇後的手已是發冷發硬。恒泰心中一痛,不由得鬆開皇後的腕子,呼了口氣,呆呆地坐到了地上。“這是怎麼回事?皇後!皇後!來人啊,來人啊——”皇上尚不知情況如何,便扶著皇後的身子,揚聲不住地喚著她。太醫們立刻衝上來,把脈之後,便齊齊跪在地上,連聲哭道:“請皇上節哀,娘娘已經殯天了——”皇上似是未反應過來,隻抱著懷中已逝去的皇後,怔怔發著呆。他臉色發青,頓了半晌,突然轉過臉,盯著恒泰,冷聲下令——“富察恒泰聽旨!”恒泰忙又跪穩,痛呼一聲:“臣領旨。”皇上閉了閉眼,隻將皇後抱得更緊,目光呆滯地望向窗外,冷而痛的聲音輕飄飄地溢出——“此事因你而起,限你三日之內,查出皇後的死因,將所有賊人一網打儘!否則——滿門抄斬!”二連城低頭看了眼自己被繩子捆住的雙手,又看了看牽著繩子的江逸塵,一連幾天,江逸塵便都是這樣困著自己。若再跟他待下去,便更走不掉,恒泰那邊的危險也不能解除。可是一時半會兒,她又想不到什麼可以逃身的機會。方瞥開目光,便見江逸塵從包袱裡拿出饅頭來,咬了幾口,回頭看了看坐在附近的她,又取出一個饅頭丟了過來。饅頭落在連城被捆住的手中,連城想也沒想,直接把饅頭丟到了地上。“誰要吃你的饅頭!”連城悶哼了一聲。江逸塵冷冷地看著她,慢悠悠地道:“佟毓秀,彆再裝腔作勢了!就算你這一路不吃不喝,也彆妄想我會生出什麼同情。反正饅頭隻有這麼一個,吃不吃隨你,要是餓死了,可不關我的事!”看來江逸塵是永遠都不會相信自己就是連城了。連城陷入絕望之中,卻又轉念一想,既然他認定了自己是佟毓秀,索性她就將錯就錯,冒充佟毓秀,先讓他放了自己,然後再伺機逃走!思及此,連城頓了頓,站起身來,淡定自持地走到江逸塵麵前,垂眼看著坐在地上的他:“江逸塵你果然狡猾,既然被你看穿了,那我也就不瞞你了。我的確是佟毓秀!你看我已經受了那麼多的苦,遭了那麼多的罪,現在的我已經想得很清楚,再不要在仇恨中打轉了。你放了我吧!我想改過自新,從現在開始,我想開始新的生活。”江逸塵歪著腦袋想了想,隻覺得眼前這個佟毓秀似也比從前有趣了那麼幾分,望著她一笑:“你真是這樣想的?”連城點了點頭。江逸塵笑了笑,一拍大腿爽朗道:“既然你想要開始新的生活,那麼正好,你就跟我在一起吧!”“什麼?跟你在一起?”連城急壞了,忙睜大眼睛看著他。江逸塵一點頭,隻覺得能困住佟毓秀不再興風作浪,人間便自是一片太平,先讓她和自己做個伴,以後再慢慢打造她,也未嘗不可。“對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嗎?你還老想著和我私奔,如今機會來了,你難道不高興嗎?”連城一屁股坐到地上,苦著臉搖頭:“哎呀!你這叫什麼話?我知道你心裡自始至終都沒有我,你隻喜歡連城。強扭的瓜不甜,其實我自己也清楚,我可不想成為連城的替代品。江逸塵,你就放了我吧!這樣對你也好,對我也好!”江逸塵見她一臉不情願,又叫苦連篇的,便覺得似有幾分連城的樣子,一時偷笑。他突然上前抓住連城,猛地親了她一口。連城一驚,隨即掙紮,猛地將江逸塵一把推開:“哎呀!你乾什麼?放開我!放開我啊!”江逸塵稍稍鬆開她,摸了摸下巴,眯著眼睛看著她,幽幽道:“現在看起來,你倒是越來越像連城了!既然是這樣,那我就更不會放過你了!”連城一緊張,忙仰起頭,怔怔地問道:“為什麼?”江逸塵笑著站了起來,拉了拉繩子,示意她一並往前走。走了幾步,便悠然自得地將繩子挽在身後,大有享受陽光的好心情,一路走一路笑著說:“若你是毓秀,那麼留在我身邊,我至少可以防止你再去加害連城;但如果你真是連城的話,嗬嗬嗬——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嗎?你彆再妄想了!”一路走入城郊的村落,不遠處,正有一處農家舍院張燈結彩,原來是有村民在大辦喜事。連城見此,似抓到了一個好機遇,忙不迭跑了幾步,追著江逸塵道:“哎,江逸塵。前麵有人辦喜事,咱們也去討杯喜酒喝吧!之前的饅頭我都沒吃,現在餓了!”江逸塵順著她指去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有村民在張羅喜事,不由得道:“瞧瞧,他們過得多熱鬨。毓秀啊,你覺不覺得,與其在一個人事複雜的地方累死累活地生活,倒不如似他們這樣,在一個窮鄉僻壤熱熱鬨鬨地成親過日子。從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爭鬥,沒有仇恨,這一生簡簡單單,安安靜靜,倒也是難得的好福氣!”連城一咬牙,刻意問他道:“那我問你——你到底認為我是毓秀,還是連城呢?”江逸塵聞言,猛地轉頭,盯住她的臉,上上下下全看了一遍,再一歎氣:“說實話,我也看不準。但我覺得,現在的你,怕是像連城多過像毓秀了,當然,多也隻多了那麼一點點。”連城一笑,果然是個好答案,便索性說道:“既然是這樣,反正前麵是現成的紅燭燈籠,宴席賓客,你有沒有膽子現在就娶我?”“哦?”江逸塵聽罷,尤是一愣,虛了眸子端看她,忖度著,“你真這樣想?彆是有什麼鬼主意吧!”“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既然這樣說了,自然是真的——我是佟毓秀嘛!嫁給你,我當然是願意的。不過你若是一廂情願地認為我是連城,那自然也由得你去幻想,反正無論我是誰,你都賺了!”連城定定地點頭,滿是認真的模樣。“成啊!這話說得敞亮。”江逸塵豁然一笑,同意道,“你要敢嫁,我自然敢娶!”“好啊,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你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幫我解開繩子?就算是搶婚逼婚,也沒有捆著新娘子的道理啊!”連城說著,便將自己手上的繩子揚了揚,示意他解掉。江逸塵一抖繩索,頓時解開了那繩子,斜著眼看她:“我告訴你,就是不綁著你,你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最好乖乖的。”連城揉了揉手腕,乖順地笑著:“那是自然,你一個大男人,能不能溫柔點!”江逸塵一哼,便轉過頭,嘴邊溢了絲暖笑。村落裡,幾個老鄉見來了兩個生人,忙過來相迎。“這位小哥和這位姑娘,你們是外地來的吧!太湊巧了,咱們這兒正在辦喜事,要是兩位不嫌棄,就入席喝兩杯,也沾沾喜氣!”“幾位老鄉請了。說來也是巧,我們這回不但要喝喜酒,而且還要借你們的寶地成親呢!”江逸塵一抱拳,一指身後的連城,“瞧見沒有,她就是我的未婚妻,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多出幾十兩的水酒菜肴錢,今兒我們倆就在你們這兒成親了,老鄉們覺得如何?”連城借機忙一施禮道:“請各位老鄉成全。”幾個老鄉對望一下,點了點頭,皆是一臉的喜氣。“這喜上逢喜,好事成雙,可是大吉大利的事情啊!好啊!兩位裡麵請!”“對啊!辦喜事就圖個熱鬨吉利!走走走!我們叫屋裡的娘兒們幫你這俏媳婦打扮打扮,今晚給你們收拾一間好屋子,保證讓你們好好入洞房!”“好!恭喜,恭喜啊!走!”說話間,大夥簇擁著連城和江逸塵往喜事場子走去,並喚來院舍中的女人:“五嬸子!來,來!”隻見一個婦女掀了喜簾,往外一探,忙問了聲:“什麼事啊?”老鄉一指連城和江逸塵,對那婦人道:“這個姑娘今兒也要在咱們這裡和這位小哥成親,你們倆趕緊帶著姑娘進屋打扮打扮,一會兒可以和咱們的新娘子一起出來啊!”“喲!還有這樣巧的事情啊!”那婦人一步走來,攙上連城,一邊往屋子裡推,一邊讚歎道,“好漂亮的姑娘!來,跟嬸子進去!保管把你打扮得跟仙女下凡一樣。”江逸塵見狀,忙攔了一步:“哎,我跟著一起吧!”那婦人一笑,指著他便道:“喲!哪有大老爺們跟著去化妝打扮的?不好不好!你啊,就在外麵等著,一會兒保管給你送出一個新娘子來!急什麼啊!哈哈哈——”說笑間,老鄉們便推攘著江逸塵前去另一邊喝酒。江逸塵被老鄉們簇擁著坐在了酒席中間,望著連城走進院舍,一臉不安,卻又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連城隨著那婦人走入新娘房,隻見一群姑娘正在幫新娘子化妝,連城疾步上前,在她們眾人之前跪下,連連哀求道:“救救我!各位姐姐嬸嬸們,救救我!其實我是被外麵的那個男人給拐騙來的,他還要逼我和他成親!大家都是女人,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被推進火坑啊!你們可一定要救我啊!”女眷們頓時愕然,新娘子也從座位上站起來,疑惑地看向連城身前的婦人問道:“五嬸子,這是怎麼回事啊?”那婦人忙壓住新娘子的雙肩,安勸著:“你彆怕,又不關你的事,你隻管嫁人。”說著,再一扭身,看著連城問道,“姑娘,你跟嬸子說說,你講的都是真事?彆是小情侶間鬨彆扭吧?”連城心急如焚,忙搖著頭:“嬸子,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我已經被他挾持好幾日了,你看,腳也走破了,手也被捆出傷痕了,而且他還不給我飯吃!到現在我還餓著呢!”說著,便將自己的手腕遞過去。眾女眷趕忙圍了上來,見連城的手上果真有好些勒痕,連連驚呼著:“哎呀,好多傷痕,真可怕!”方才牽著連城進屋的婦女此時趕緊端來一盤花生糖果,邊塞給連城,邊道:“姑娘,你放心!我們一定幫著你逃出去!這兒有點糖果糕點,你先填填肚子,一會兒好見機行事!”半個時辰後,連城一身男裝由喜房中悄然走出,一眼看向被圍在酒席中脫不開身的江逸塵,將帽簷拉低,一扭身從後柴門跑了出去。終於,終於逃脫了。自皇後仙逝後,皇上亦一病不起,連續兩日隻能躺在驛館的臥室之中,以紗巾蒙麵,困在光線昏暗的屋子裡,連眼睛也不願睜開。恒泰步入臥室時,皇上正微抬了眼,無神地看向室中懸掛著的皇後的畫像,口中囁嚅著,似在與畫像輕聲細語。待半刻,皇上緩緩歎了口氣,輕輕睨了眼前來切脈的太醫,淡淡地問了一聲:“怎麼樣?朕這病如何了?”太醫退了半步,施禮道:“啟稟皇上,病倒還不重,就是調理起來略略麻煩些。皇上思念皇後過度,得了濕疹,不宜見光,所以皇上蒙著的麵紗,是不能摘下來的,否則會對龍體……有些不宜。”整日都是這些,要細細調理,病情不重,偏他卻覺得自己像要痛死了,身心都在痛,是切膚之痛。皇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好了,你退下吧!”一聲令下,太醫喏喏而退。皇上閉著眼睛,又喚來恒泰。恒泰朝前一步,施禮道:“臣在!”皇上微微歎了口氣,隻問道:“皇後的死因查得如何了?追查亂黨的下落又有何進展?”“臣已經查了一晝夜,但沒有絲毫進展。”皇上猛地睜開了眼睛,看也不看他,隻冷冷道:“三日的期限,已經過去了一日,你還有兩日可以用功!”恒泰重重點頭:“臣時刻不敢掉以輕心。”“好!你記得就好。”皇上皺了皺眉頭,但一想起皇後,目中又掩不住傷痛,淒淒道,“自從這次下江南開始,還沒走出直隸,就已經諸事不順,不但出現了亂黨餘孽,而今皇後也死得不明不白,朕好難過。”“皇上,死者已矣,皇上請節哀。”皇上目中輕輕一轉,落寞地盯著皇後的畫像,突然開口:“朕要在此地給皇後辦一場喪儀,越隆重越好,就在明日吧!”恒泰急道:“皇上,此時還有很多事情沒有查明,若在此處大張旗鼓操辦的話,會很危險的!”皇上搖頭,一拳砸到座椅上,重重地道:“朕和皇後夫妻一場,恩愛情深,又怎能不哀思奠念一番?”恒泰忙跪地,再勸:“皇上,茲事體大,還請三思啊!”“朕意已決,不要再說了!退下吧!”見皇上麵上生了怒色,恒泰隻得叩頭遵旨。轉身出了臥房,最後望了一眼仍在怔怔發呆的皇上,無奈一歎,回首間,已見醒黛焦急地候在門外。見恒泰步出,醒黛一步而上,握上他的腕子,輕輕道:“恒泰,怎麼辦?離皇阿瑪給的期限還有不到兩天的時間,而現在什麼頭緒也沒有……”恒泰牽著醒黛走在廊子裡,園中假山錯落,石林疊嶂,景致偏好,隻可惜他二人此時全無心情欣賞這美景。一路走過,恒泰稍稍緩了口氣,安慰醒黛道:“公主請放心,反正明日就是皇後的大喪,辦完之後,皇上就要回京了,我相信那些亂黨餘孽一定會有所行動的。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將皇上騙出紫禁城,一擊不中,他們怎麼會就此罷手?我們肯定還有機會的!”醒黛頓了頓,忙一握緊他的手:“你真的有把握嗎?”恒泰苦苦一笑,但也不知自己能有幾分把握,隻恐怕這也是最後的機會了。“敵暗我明,雖然沒有任何線索,但隻要知道他們一定會再動手,那我們就來個以靜製動,守株待兔。”一手反握住醒黛,重重地壓了壓,“所有的一切,都見機行事吧!”行宮館驛的禦廚房內,連城用紗巾蒙著麵,正在掂勺爆炒,她身後的木桌上,此時已擺放好了三道菜肴。隨著一聲“出鍋”,她將鍋裡的菜肴碼到白瓷盤裡,然後將菜端到了木桌上。“油爆大蝦、宮門獻魚、羅漢上素,外加一個竹蓀湯。請公公品嘗。”連城將菜品遞上,一臉期待地看著司膳太監。司膳太監一使眼色,嘗膳小太監走了過去,先用銀針一樣樣試過,銀針上沒有異樣。嘗膳小太監拿起一個小碟,每樣菜都夾了一口嘗了嘗,點了點頭,又退到一旁。司膳太監這才舉起筷子,吃了幾口菜,讚許道:“嗯!不錯!不錯!你叫素雲?手藝還真不錯!好!這兒正缺一個廚子,你就留下來吧!”連城掩了笑,忙一施禮問道:“多謝公公!素雲有一事相詢:這一路過來,聽說當今皇上和富察恒泰將軍可都在這行宮館驛之中。公公,這是真的嗎?”司膳太監臉色一變:“大膽!你是何人,怎敢詢問這些事情?”“哎呀,素雲哪敢詢問什麼,隻是覺得若是真的,那麼能給皇上和將軍做菜,可是祖上積德不淺啊!說出去也光彩得很啊!”司膳太監瞧了瞧她:“真的?你怎麼總用紗巾蒙著臉?”連城忙解釋道:“廚房內油煙大,用這個遮一遮也是好的。”司膳太監點了點頭:“不該問的事情,就不要問,你既做了廚娘,隻要好好燒菜,到時候少不得有你的好處。若是出了岔子,那咱們都得倒黴!知道了嗎?”連城聽罷,連忙點頭:“是!多謝公公提點,素雲一定儘心竭力就是!”在驛館的禦膳房忙活了整日,連城終於得了空閒繞出小廚房,一路往前院走。她一心想要接近恒泰,一心想要告訴他,提防他身邊的毓秀。來的路上,已聽到了皇後仙逝的消息,她隻怕,接下來,恐怕會有更為不測的災難。一路走入後花園,為了避開來往的侍女,連城便從假山後麵繞了過去,人方穿過假山一側,卻聽到毓秀的聲音飄來——“你這言而無信的女人!”連城聽了那聲音,連忙蹲下身子。隻見假山後,毓秀被一個黑衣蒙麵人以匕首製住。“要活命就閉上嘴,彆忘了,你身上還帶著毒,解藥可還在我的手上。”那黑衣人將蒙麵的黑巾拉下,露出一張白皙的麵容。連城記得這張臉,是步青雲!“上回做完了事情,你也沒有給我解藥,這回你們又想要做什麼?”隻見毓秀擋在步青雲身前,似在與她爭執著什麼。那步青雲隻一笑,看著毓秀道:“你是個有用的人,連皇後都被你用毒藥給暗算了,我又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就放過你?托你的福,明日是皇後的喪儀大典,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在皇後的棺槨裡放上火藥……”毓秀麵上似也一驚,顫顫道:“火藥!”隻見步青雲拎起一個小包袱,遞到毓秀眼前:“對,這是一包威力極大的特殊火藥,隻要你將它放置在棺槨中,等皇上前來祭奠的時候,轟的一聲,玉石俱焚!隻要你把事情辦成了,我就把解藥交給你!否則,我們的計劃不成,你也活不了,還要受儘毒發前的折磨而死!”連城躲在假山石後麵,聽了她們的一番計劃,大氣都不敢出。殿前謀逆,這是天大的事情,若她們得逞,炸藥一旦爆炸,不但皇上性命難保,就連恒泰也會受到極大的威脅。縱然僥幸不死,也是護駕不利,會因此害了恒泰的!連城越想越怕,悄悄跑出假山,亟亟奔去恒泰的住所,人才要邁入恒泰門口,便開口喚去:“恒泰,恒……”一聲方落,突然被身後的一隻手捂住,一並將連城從門口拖進了回廊儘頭幽暗的拐角處。連城掙紮著,待定睛一看,卻見捂著自己嘴的人竟然是江逸塵。她憤憤地盯著江逸塵,方要開口,卻由江逸塵出言攔住——“我知道,你就是連城!”連城一愣,怔怔地盯著他:“現在怎麼相信了?”江逸塵扶住她的肩,仔細盯著她的雙眸,任這張臉再百般改變,可他相信,這眼神永遠都不會變。是,他記得她的眼神,麵前確是連城不錯。“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跟著你,你混在廚房裡,我觀察了你好久。如果你是佟毓秀的話,你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掉富察恒泰,可你沒有。相反,你剛剛探聽到佟毓秀和蒙麵人的陰謀,卻著急跑來告訴富察恒泰,能這樣做的人,隻有連城。”“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怎麼還不放開我?我要去通知恒泰!”江逸塵搖了搖頭,壓下聲音,安撫道:“這件事情牽連太廣,我若放你出去,恒泰未必會相信你,就算是相信你了,而此事一旦泄露,佟毓秀和那幫蒙麵人也不會放過你。連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不會再讓你涉險的!跟我走!”“不!我不能走!”連城堅持著。江逸塵搖了搖頭,一把拽住連城,離開了驛館。他抓著連城在街道上一路快步走著。連城一路掙紮著,連連甩著被江逸塵牽握住的手——“江逸塵,你放開我!你怎麼還不明白?我是恒泰的人,從我第一次見到恒泰起,我心裡就再沒有過彆人!他活命我活命,他死了我也活不成。我求求你,你就放開我吧!我要去救恒泰,我寧可自己死了也要救恒泰……”江逸塵看也不看她,隻道:“不!我不能讓你去冒險!絕對不能讓你去!”連城一急,猛地站住:“江逸塵,你若是再不放手,我就咬舌自儘!告訴你,如果你不放開我,我寧願一死,也要和恒泰死在一起!”江逸塵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連城,一臉沉著地問她:“我若就是不放開你呢?”連城點了點頭,將身子一側,便往身旁的牆上撞去。江逸塵見狀,忙出手擋住了連城的撞擊,定定地望著連城:“你真的肯為了他去死?”連城又氣又急,跺著腳道:“我說得還不清楚嗎?!你……你要先一步逼死我嗎?”江逸塵不禁歎了一口氣,鬆開手,緩緩看向她,重重地點了點頭:“你一個人應付不來的!我和你一起去!”三靈殿之上,經幡搖轉,白綾長垂。皇後的棺槨設於靈棚經幡之下,兩側長明燈高高懸掛,火燭輕搖。僧人的誦經聲層層飄來,伴著遙遠的鐘聲,一派悲淒哀涼。寒夜深寂,毓秀仰起頭,迎麵看見皇後高矗的靈牌,縞白的挽幛長幃紛飛縈繞,抬步間,卻由守衛靈殿的侍衛以喪儀重地,外人不得入內為由而阻攔。毓秀隻瞪著他們,冷言道:“我是富察恒泰的妾室宋連城,將軍和公主派我再來校驗皇後的棺槨。皇後娘娘已經殯天數日,若是有什麼傷痕,此時應該可以察看了,我要瞧一瞧!”“不是屬下不允準,而是皇後娘娘的禦棺已經被金釘釘牢,輕易無法啟開了!如今外槨還沒有上金釘,您就算看了,也不會有什麼收獲的。”毓秀聞言即道:“我是奉命行事,內棺不能檢查,看看外槨也是不虛此行!”一個侍衛讓出路來,隻道:“那我帶您進去。”毓秀搖了搖頭:“不用了,你在這兒守著,我自己進去就好!”摸著黑緩緩推開沉重的漆門,一步步走入素幔白幡飛揚的冷殿,左右兩側一路延綿的靈燭流著暖淚,香爐中燃著安息香,霧氣繚繞,青煙浮上。毓秀在皇後棺槨前燃了一把殘香,餘光掃過,見四下無人,輕輕將外槨的頂蓋推開,見裡麵果然是釘得嚴嚴實實的禦棺。她從裙內取出那個裝滿了火藥的小包袱,從包袱裡取出火藥小包,一包包地放入外槨與內棺的縫隙之中,一並巧妙地安放了引爆裝置。手中的這個爆炸裝置,如步青雲所言,甚是巧妙,在祭奠儀式上皇上一定會去哭棺槨,那時必然會有爆竹齊響。這強力火藥的爆炸裝置,是以震動來引爆的,隻要外麵的爆竹一響,震動炸藥的感應裝置,立刻就會引爆,到時一切玉石俱焚。殿外,埋伏在黑暗中的連城此時已伺機而上,便要上前將毓秀捉個現行。江逸塵猛地製住了她,在她耳邊輕道:“不成!捉賊拿贓。你現在出去,很容易被她反咬一口,嫁禍於你,那你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連城咬著牙,眼見毓秀從殿中而出,盯著她的背影遠去,連城道了聲:“她走了。”“好機會!現在我就去把火藥澆滅,然後再去告發佟毓秀的陰謀。”江逸塵輕輕站起身,忙又一把製住連同起身的連城,“實在太危險了!你在這兒等著,我一個人去!”說罷,便飛身潛入靈棚。一時間,驚動了守靈的侍衛,江逸塵就勢將侍衛打倒在地,一步跑去皇後的棺槨前,掏出一隻水葫蘆,正要打開皇後的棺槨注水,卻聽到身後一聲冷喝——“大膽!什麼人?竟敢夜闖行宮館驛!”幾個侍衛立時圍了上來,隻聽見嗚嗚幾聲怪響,四隻鋸齒飛環被放了出來。江逸塵左躲右閃,並且徒手和侍衛們戰在一處。混戰中,江逸塵奪下一把單刀,用單刀撥打下了兩個鋸齒飛環。另一個鋸齒飛環向江逸塵的背後飛來,此時江逸塵正被一個侍衛纏住,背後露出了空門。躲在暗處的連城忙驚叫道:“小心背後!”江逸塵將身就地一伏,飛來的鋸齒飛環正打在身後的侍衛身上,那侍衛頓時斃命。其餘的侍衛見殿外還躲著一人,轉身便朝著連城衝去。聽得連城一聲驚叫,江逸塵大驚,忙回神趕去救連城,猛力殺退了幾個侍衛,護住連城,卻被鋸齒飛環重重地劃傷了腹部。“哎呀!你受傷了!”連城喚了一聲。“快走!”江逸塵全然不顧身上的傷,帶著連城便一路逃出了驛館,往西麵的山林中跑去,腳下的血跡引來了身後一眾侍衛的追殺。江逸塵受了傷,越走越慢,腳下的血越流越多。連城低頭間,見他半個身子已浸在血水中,急道:“你在流血,還流了很多很多的血,你要是再這樣跑下去,血會流光的!”江逸塵慘笑,握緊連城的手:“隻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算是死又怎樣?何況我身上的血多得是,你放心,這點小傷,奈何我不得。”“那你也先停下來,我給你包紮一下。”江逸塵停下腳步,將連城拉入一處隱蔽的樹林後,坐了下來。連城忙將衣襟撕下,給江逸塵腹部的傷口包紮起來,心疼道:“你這又是何必呢?”江逸塵痛得吸了口冷氣,笑道:“我早說了,隻要過去,就會有危險,既然你執意要過去,那麼傷在我身上,也遠比傷在你身上要好,我心甘情願。”連城手下一頓,幽幽地看著他,不無糾結道:“你……對我真的很好,但……”江逸塵笑著搖搖頭,抬起一手封住連城的唇:“夠了,不用再說下去了,我不為了什麼,隻是想著你好。”遠處,已傳來侍衛們搜山的聲音,眼見那火把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大。江逸塵轉眸看著連城,鎮定道:“好了,沒時間了!你快躲在草叢中,我去把他們給引開!”連城急忙拉住他,阻止道:“不要!不要!你要是出去,必死無疑啊!”“好姑娘,有你這句話,我死了又怎樣?”江逸塵一把握住連城的手,望著她緩緩溢出笑容,“嗬嗬,你信不信,我江逸塵是打不死的!你還記得嗎?從你見到我的那天開始,我死了多少回?可懸崖摔不死我,炸藥炸不死我,刀劍也殺不死我。”淚,湧出連城的眼,她仍是不肯鬆手,不肯放開他。江逸塵笑著掰開了她的腕子,安慰道:“你放心,咱倆是有緣之人,我和你的事情還沒有完呢!我引開追兵之後,也許在某一年,某一天,我還會突然出現在你的麵前,把你搶走,或許還會逼你做我的女人。”連城猛地哭了出來:“不要!不要走!你不要走!”江逸塵迅速點中連城的穴道,將連城放倒在草叢中,最後望了望連城的臉:“幾個時辰之後,你的穴道會自動解開,然後你就趕緊離開這個滿是是非的地方,再不要回來!”連城雖然不能動,眼睛卻在不停地眨動,立時滑落滾滾淚水。“連城,你要記住,我江逸塵這輩子就隻喜歡過你一個人,我要你活著!所以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因為隻要我活著,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你要是死了,讓我找不到你,那你就是不守信諾!我們——還會再見的!”江逸塵的最後一聲,傳入耳中,連城痛苦地咬緊了唇,發出嗚嗚的聲音。眼見江逸塵奮起最後的力氣,衝下了山。連城猛地閉上了眼,身子躺在草叢中不能動彈,卻是眼淚決堤。耳邊隨後便是一陣混亂,聽到侍衛們追著江逸塵的步子越來越遠,而後,所有的聲音漸漸遠去。連城流著眼淚,望著天上的月亮,突然想起了從前那些美好的場景。想著那一年冬天,江逸塵牽著她踏雪走過,在白茫茫的草原上留下了一路的腳印;想起他的簫聲,總是能一次次感徹她的心。耳邊越來越靜,再沒有一絲動靜,直至一片死靜時,連城終於無法忍耐地痛哭出一聲。滾燙的熱淚滑過她的臉,眼前儘是白霧模糊的一片,待眼淚風乾,不知過了多久,天上飄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砸落在她臉上。麻痹的手指輕輕動彈著,連城緩過神,手可以動了,穴道解開了。她掙紮著爬了起來,來不及活動腿腳,便跌跌撞撞地跑向江逸塵方才衝去的地方。一路的血,江逸塵的血,她顫抖地追著那血跡。終是在目光的儘頭,看到了江逸塵。此時,他寧靜地伸出了一臂,似在等待著她的懷抱。他平躺在草叢中,胸前有無數支冷箭穿透了他的身子,儼然被射成了刺蝟的模樣。連城腳下一滑,便跌倒下去,她用力爬去江逸塵的方向,終於握上了他的一曳衣角。“江逸塵——”她似平常一般,輕輕喚了他一聲,卻再也聽不到他的回應。他白色的衣衫,已被鮮紅的血浸染,鵝毛般的雪花覆蓋在他的身上,似為滿身傷痕的他披上了一層薄薄的毛毯。他的眼睛尚是睜著的,安靜地笑望著夜空,不知那最後一刻,他想起了誰,又在望什麼。“江逸塵,你不是說,也許在某一年,某一天,你還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把我搶走,或許還會逼我做你的女人嗎?”淚,不停地滾出,連城抱著他的屍體,坐在草叢中,她哭著仰望夜空,不住地喊著他的名字。江逸塵,你才是這世上最不守信的那個人。天明,祭奠大典與初日一齊升起,鐘聲自靈棚中飄來,悲樂聲圍繞在靈殿周側。跪於兩道之上穿著素縞朝衣的群臣肅穆無言,一身縞白的太監和侍女站在後麵,垂首哭靈。喪儀肅始,聖上親悼。皇上自後殿而來,身著以素白縞衣遮掩的龍袍,一路以紗巾蒙著麵,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向皇後的棺槨。因悲傷過度,他的步伐似有些沉重而遲緩著。埋伏在四處的蒙麵人稍微探出了頭,步青雲亦藏匿在其中,眼見得皇上已走向預定的爆炸點,步青雲打了個手勢暗示著,其身側的蒙麵人便點了點頭,又俯身隱藏了起來。靈棚之中,皇上站在皇後的棺槨前,沉吟不語。“哀思絕響,悲炮齊鳴!”司禮太監揚了一聲,靈棚外傳出了陣陣爆竹的巨響。再一聲轟鳴,接連由皇後的棺槨而來,隻見一片火光中,靈棚發生了巨大的爆炸,瞬間被夷為廢墟,皇上亦被炸得四分五裂,龍袍的碎片墜了一地。一時間,場麵極為混亂。步青雲隨即示意出手,十幾個蒙麵人由外掩殺過來。祭奠大禮上的守護侍衛們和蒙麵人戰在一處,侍衛不敵,節節敗退著。步青雲一笑,揚聲道:“好!我們成功在即!給我衝!”說話間,一舉傾上,奔去了靈棚之中。猛然之間,身後隻聽得三聲震耳欲聾的炮響,靈棚四周突然出現了無數的弓箭手,對準了步青雲一夥。“靜貴人,你就這樣想要朕的性命嗎?”這一聲聽得步青雲一震,她順著聲音飄來的方向轉過身子,眼見皇上和恒泰從外麵走了進來。步青雲疑惑地看著完好無損的皇上,不由得驚道:“我分明見到你被炸死,怎麼……”“皇上神機妙算,又怎會中你的計策?剛才拜祭皇後的皇上,隻是一個木傀儡。再說,皇後的遺體何其尊貴,豈能任由你們炸毀?這停放著的,隻是一具空棺槨!”恒泰說著,將皇上護在身後,揚了一聲,便欲拿下步青雲,“來啊!將這群犯上作亂的賊子全部擒拿!若有反抗,格殺勿論!”步青雲一笑,便也毫無抵抗地束手就擒,她看著恒泰,頹然一笑道:“好!我輸得心服口服,到底是你們棋高一著……”皇上卻突然說話:“來啊!把她給朕帶到書房裡來。”恒泰見此,一時猶豫道:“皇上,這個步青雲極其危險,是個亡命之徒!”“沒事,帶她過來,有些事情,朕要和她說清楚。”恒泰立時應下,隨同軍士將步青雲押送著離開。一時間,連城正由靈棚外奔來,眼見一片狼藉的靈棚,嚇了一跳,隻道是真的發生了爆炸。慌亂間,她焦急地在人群中尋找著恒泰的身影,遠遠地,看到了恒泰押送步青雲的身影。是恒泰!恒泰還活著!連城激動得尚來不及開口,卻已被恒泰一眼盯住,並抬手向她指來——“佟毓秀!你怎麼會在這兒?來人,把她給我抓起來!”兩個軍士迎麵而來,將連城牢牢捆縛住。連城掙脫不開,卻仍奮力揚聲迎著恒泰喊去:“恒泰,不是這樣的!我不是佟毓秀,我是連城,我是來救你的!”恒泰冷冷地哼了一聲:“胡說八道!你們幾個看緊她,這個女人詭計多端,彆讓她又跑了!一會兒將那些亂黨連同她,一齊押到前院去聽候皇上發落!”說罷,便押著步青雲快步走向皇上的書房。連城一路凝著恒泰的背影,滿心失望。垂首間,一滴淚落了下來,她喃喃道:“我把江逸塵拋在那麼冷那麼荒涼的地方,甚至都來不及安葬他,便想來解救你於危難。可是,你卻再也認不出我了……”書房之中,燃起了冷香。皇上還記得,這是步青雲最喜歡的一味香,名叫斷魂香。聽說此香源自西域,嗅之斷魂,不嗅反會思念至斷魂。而他自己也曾笑說,步青雲便也是這樣的女子,明明知道是含著毒汁的罌粟,卻忍不住靠近,忍不住不能拒絕。如今,他望著跪在地上的她,依舊是那一臉的桀驁清冷,便如他初見她的那日,她幽幽抬起臉,麵上雖是笑著,卻從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絲冰冷。一直以來,他都想知道,那絲冰冷,那樣的恨,到底是來源於何處。“你,為什麼一定要置朕於死地?”皇上俯身看著她,目光淡淡的。步青雲一仰起頭,看著皇上,冷冷地笑:“報仇!為父報仇,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為成百上千死在你手上的人報仇!”皇上搖了搖頭,似不能相信她的話:“自朕二十五歲登基以來,重農開荒,興修水利,憐農恤商,三次普免天下錢糧,兩次免去八省漕糧。朕這一朝,古往今來稱盛世,百姓臣工皆稱聖君。我問你,朕又哪裡去結什麼成百上千的仇恨?”“好一個盛世,好一個明君!”步青雲揚聲一笑,緩緩抬起手,翻出手腕,露出腕中那魚形的刺青,目光飄向他,“你可知道,這個刺青是什麼意思?”皇上略略皺了眉頭,隻一搖頭:“我雖然見過多次,但始終不知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我告訴你,這不是什麼組織,而是我們江南河工的刺青!”一聲冷言落地,步青雲咬牙道,“你還記得嗎?在清口及江南運河的疏浚過程中,由於貪吏的盤剝,江南河工死了多少人?”皇上吸了一口冷氣,沉默著。步青雲握緊拳頭,恨恨道:“有一個河工被逼得走投無路,抓住微服私訪的你,以命脅迫,不為彆的,隻為讓你聽一聽廣大河工的哀號和他們的悲哀。而你呢?竟然下令將這個河工給殺死!你的這一舉動,徹底激怒了我們江南的河工,眾河工在我爹爹的帶領之下,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我們要刺殺你!可惜我父親的一念之仁,竟然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皇上一時疑惑,問她:“你爹爹是?”步青雲溢出一絲冷笑,蔑視他:“你還裝什麼糊塗!我爹爹就是混入宮中唱戲的戲子,化名良工的那個人!”皇上心頭一震,猛地閉上了眼睛。“突然有一天,我爹爹要放棄已經策劃好的行刺計劃!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步青雲說至此,已不能遏製地顫抖。隻記得那一日他在眾河工麵前宣布他放棄了計劃,不再刺殺皇帝。他宣告所有人說,當今這個皇帝未必是傳聞中那麼荒淫無道,他也在努力整頓吏治,懲罰貪官。而就算是把皇上殺了,也未必就能改變現在的局麵,反而會攪得天下大亂,將有更多百姓受苦。“可是,我爹爹沒過多久,就被你給害死了!屍首從宮中運了出來——那時候,我就下定決心,要為他報仇!”猶記得父親的屍首被運回來的時候母親的哭喊,母親哭著說這世上皇上是最不可信的,而父親又怎麼能相信皇上,終是因為錯信,招來殺身之禍。那一日,她便看著父親的屍身,咬緊了嘴唇,自此立誓,要將父親身上的重任擔負在己身,她要替代父親,替代千萬河工,完成刺殺大業,讓父親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冷發垂落,終於,還是在一夕之間,儘敗。步青雲頹然一笑,眼神流離地看向皇上,聲音已是嘶啞:“你說!我爹爹都已經如此深明大義,饒過了你!可你為什麼還要置他於死地?而且連他是怎麼死的,都沒有透露半句!我爹爹死於你手,昏君,我身負深仇大恨,我要你死!我要你死!”皇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說怎麼每次看你,總會想起一個人來,原來,你是他的女兒。可你知道嗎?你的爹爹,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其實他是騙你的,他騙了你們所有人,他不是為了大義,而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我的一個女人……”“你說什麼?”皇上將雙眼閉上,無奈地歎道:“你的爹爹愛上了我的女人,慧妃,他想帶慧妃私奔——而後,他們的私情暴露,你爹爹為了保護慧妃,情願自儘身死。而這,就是全部的真相。”步青雲驚住,一時無言以對。“此時此刻,你還想再報仇嗎?是我對不起你爹爹,還是他對不起我?”皇上一言問向她,話中亦是痛苦不堪。步青雲慘笑一聲,不住地搖頭:“笑話,笑話!我的複仇竟然隻是一場笑話……太可笑了!”“你還是放下仇恨吧,仇恨不光會燒死彆人,更會焚燒自己!”步青雲緩緩站了起來,望著皇上,麵容一顫:“沒有機會了,我的路已經走到了儘頭,還有什麼好放下的?”突然之間,她咬碎了口中的一粒毒藥,毒汁四濺,她連連將黑色的毒汁儘數吞入腹中。“你要做什麼?”皇上一手扶住她,急問。步青雲笑笑,目中閃爍道:“這本來是給你準備的毒藥,看來用不上了,還是我自己吃了吧!”她不無悔恨地最後看了一眼窗外,似是覺得陽光極好,那遙遠之外,她似乎又看到了高高的戲台,她便立在台上,嬉笑哀怒,書寫著彆人的故事,唱演著自己的人生。如是那樣,該有多好,如是沒有仇恨,她或許會做一個真正的戲子,敢愛敢恨,敢哭敢笑。血,自嘴邊緩緩溢出。她最後笑了笑,終是睜大了一雙眼,漸漸失去氣息。“何必呢,這又是何必呢?”皇上俯身,將她環住,不無哀憐地看著她此刻已蒼白的臉,輕輕地,為她合上了雙眸。他歎了口氣,目中亦有一絲淚,無聲而落。四院中雪落了厚厚的一地,恒泰便佇立在窗簷之下,凝望著園中的落雪,一時靜寂無聲。他身後,毓秀端著一盞茶緩緩而來,如今這茶中的毒藥,是她最後的機會了。能否大仇得報,便在今日。毓秀將茶輕輕送了過去,聲音亦落在他的耳邊:“恒泰,天氣這樣冷,喝點熱茶吧。”恒泰沒有回應,隻出神地望著漫天雪,似是極擔心,歎了一口氣:“今日走脫了一個亂黨死囚,這可如何是好?”毓秀奇道:“大牢裡戒備森嚴,他是怎麼逃出去的?”恒泰亦皺起了眉,苦惱道:“這就是疑點所在。我已經查過了,他所戴的手銬腳鐐全都被精鋼線鋸給鋸開了,這說明這股亂黨還有漏網之魚,他們可都是亡命之徒。連城,這幾日你可要小心,屋裡屋外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步青雲已死,他們會將所有的仇恨都對準我的,同樣,你也會被置於危險之中。連城,千萬不要離開我的左右。”毓秀點了點頭:“好的!這可真嚇人!”恒泰一笑,輕輕撫了撫她的鬢角:“放心,我遲早會將他們一個個都拿下的。”話音剛落,門突然由外間劈開,一個劈頭散發的亂黨從天而降,一刀劈向恒泰和毓秀。滾燙的茶盞跌落在地,毓秀駭得一躲。恒泰忙將她護在身後,抽劍擋住亂黨的進攻。突然之間,那亂黨自腰間抽出一顆藥丸,放出一陣粉紅色的煙霧,恒泰吸入鼻間,腳下忽然不能控製地顫了顫,立時已站不穩,昏迷倒地。“哈哈哈——銷魂蝕骨散,果然厲害!富察恒泰啊,富察恒泰!今日你死在我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你害死了步青雲,我馬上就要你抵命!”亂黨將恒泰踩在腳下,一時間仰頭大笑。轉眸中,一眼瞥到毓秀,鎖緊瞳眸道,“你就是他的女人宋連城?好!我索性送佛送到西,將你們倆一起送上黃泉路!”“慢!”毓秀退了一步,正踩在碎裂的茶盞上,“你是步青雲的人?”她看著躺在地上的恒泰,又看了看腳下的碎片,隻道自己的毒茶雖沒有派上用場,得天人來助,總算讓恒泰喪命於此,不枉她這些時日來忍辱求全,費儘心機。“我們都是河工組織,你是誰?”亂黨隻道了一聲,冷冷地看著毓秀。毓秀將頭一仰,聲音寂靜:“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彆不認一家人啊!我可不是什麼宋連城,我是佟毓秀,步青雲和我認識的,皇後也是我給她送上西天的,她還叫我在皇後的棺槨中放了炸藥!再怎麼說,咱們也是站在一條船上的人。”“你說的是真的?”毓秀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當然是真的。步青雲還給我服下了七蟲七草七花毒,如今她死了,一直沒有人給我解藥,我這還吐著血呢!你有沒有解藥?有沒有解藥啊?”“用解藥來救你的命?”“對啊!”亂黨搖了搖頭:“不,你才是我的解藥,是來救我的命的。”毓秀立時愣住,全然聽不懂他的話!怔怔間,卻見躺在地上的恒泰緩緩坐了起來。“佟毓秀,你死到臨頭,還是這麼糊塗嗎?”恒泰轉首,盯著她,言語冷峻。毓秀大驚,麵如死灰地退了一步,連連搖著頭:“你?原來你沒有昏迷!”根本就沒有什麼銷魂蝕骨散,他隻是給她演了一場戲,收買了亂黨,要這亂黨試探出眼前人的真實身份,待事成之後,自放那亂黨一條活路。“恒泰,你誤會我了!剛才我是騙他的,你可不能信啊!”毓秀亟亟為自己辯解著,已退至牆頭,再不能退一分。恒泰皺起眉,一臉哀傷地看著她:“你又何必再狡辯呢?雖然你換了連城的臉,但假的畢竟還是假的,最根本的東西,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同呼吸,共生活,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個微笑,一句話,一個字,都透露出無窮的信息。而在你的身上,我絲毫沒有感覺到你是連城的信息。”“你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懷疑起我的?”毓秀顫抖著問他。“皇後之死。”恒泰定定地開口,“那日駐紮在郊外的營帳中,隻有我和醒黛猜測到了皇上的深意。而我猜想,那時的你便已聽到我們的話,並且能輕易進入皇後營帳的人,除了醒黛和我,也隻有你了。”“對!是我!”毓秀哈哈笑起來,“我不過是說了有人要害皇上,皇後當真護夫心切,急匆匆地趕了回去。我知道,那個時候是皇上設下的陷阱,可我,我不能看著步青雲陷入其中。我要讓她活,她活著才能給我解藥。而今,她死了,我大仇不能報,活著也沒有意義了!”恒泰閉上眼睛,一聲長歎:“我隻當易容術是個江湖傳說,寧可相信你是連城,讓自己非常努力地去適應你,告訴自己你就是連城。但始終不行,假的就是假的——所以我才會布這個局,讓你自己露出了狐狸尾巴。”“你,竟敢誑我!”毓秀無奈地搖頭,一行淚落下。“彼此彼此。”恒泰目光已冷,看著她,厲聲下令道,“來人!把她給我捆上,嚴加看管!”窗外的雪,仍在下。恒泰看著毓秀的身影漸漸遠去,那張似極了連城的臉,終於消失在了眼前。恒泰長長地歎出一口氣,終於,一切都結束了。“恒泰,既然一切都已水落石出,那麼,我們趕緊去把連城接出來吧!”一聲由身後飄來,醒黛此時從書房的屏風後緩緩而來,方才恒泰設計的這場好戲,她全然看在眼中。如今,她一步走到他身邊,握上他的腕子,輕柔道,“她在大牢中,一定受苦了!”恒泰點點頭:“也真是難為她了,因為我的疏忽,遭了這樣多的罪。”恒泰帶著醒黛,一路離開驛館,直朝大牢而去。雪落了滿肩,恒泰一時竟有些遲疑,不知該如何麵對連城的那張臉,那張似是毓秀的臉。待走入大牢,牢中的景象著實讓人吃了一驚。大牢之中橫七豎八地倒下了一大片人,有囚犯有侍衛,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藥味。隻見一間空空的牢房,牢門已被刀劍劈開,牆上釘著一張字條。“若要連城,用毓秀交換。孫合禮。”又是這個孫合禮!恒泰一拳落在牆上,冷笑,這個孫合禮還真是個癡情種,隻可惜錯愛了毓秀!又是沼澤地,大片大片的紫色雲芝生長在看不見底的深淵沼澤中。連城被孫合禮一路綁到了此地。連城看著沼澤中的雲芝,恍惚想起來,自己被毓秀控製時,也曾帶著恒泰來到此處沼澤,尋覓能治百病的雲芝。而那時,便是孫合禮救了他們,他解了恒泰的毒,又將她從毓秀的控製中解脫了出來。此時,他又來到這一片雲芝林,卻不知意欲何為。“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是要把我沉入沼澤嗎?”連城輕輕問了他一聲。孫合禮苦苦一笑,搖了搖頭:“我隻是一名醫生,隻想著救人,不會害人。連城,我實在對不起你,但為了救出毓秀,我隻能再脅迫你一次,請你一定要諒解我。這片沼澤中的紫色大雲芝,能配製出抑製毓秀身上所中劇毒的藥物,我必須要來采摘,但我又不放心你,怕你趁機跑掉,所以隻能帶你一起來。”連城急叫道:“你瘋了!這裡是沼澤!你一踩上去,就必死無疑啊!”“謝謝你的好意,我自有辦法。”孫合禮說著從馬車上取出一筐白色的粉末,往沼澤中倒去。隻見沼澤混合了白色的粉末,霎時冒起了白煙。連城奇道:“這是什麼?”孫合禮一麵在腳上綁著長木片,一麵回答:“這是石灰,遇水則沸,它和沼澤淤泥混在一起,可以使淤泥暫時變得堅硬些,我現在在腳上綁上長木片,也是防止我陷下去的工具。這個沼澤我研究了多時,這個方法保證萬無一失。”說著,他踏著木片走入沼澤,果然穩當了許多,雙腳沒有下陷。看中了一棵最大的雲芝,他俯身去采,哪知突然失去了平衡,孫合禮的一隻腳有些陷入了石灰淤泥中。隻聽孫合禮一聲大叫,連城猛地抬起頭,見他緊緊抱著懷裡的雲芝,亟亟奔上了草地,一邊跑一邊叫道:“完了完了,我這隻腳被燙傷了!”“燙傷?這兒又沒有火,你怎麼會被燙傷呢?”孫合禮掙紮著站了起來,走向馬車去取藥:“這石灰入水,比沸水要燙數倍,唉——這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連城艱難地掙開捆縛,從車上跳了下來。孫合禮見她自行鬆開了捆縛,不由得急道:“你怎麼掙開繩索的?你可彆跑!”“我不跑!你走過來,我來幫你包紮!”孫合禮一時愣住,便見連城幾步走上來,除掉孫合禮的鞋襪,端著孫合禮已經紅腫潰爛的一隻腳,仰起頭,問他:“你看看,要上什麼藥?”孫合禮從藥箱中取出一隻瓷瓶,用嘴咬下塞子,從瓶子中倒出一些粉末撒在自己的腳上,忍著痛不哼出聲:“你……為什麼不但不跑,還要來救我?你就算是幫了我,我也不會放了你,你難道就不怕我對你不利嗎?”連城連忙幫他將腳包紮起來,搖了搖頭道:“你怎麼對我,是你的事,但我不能看著你在我麵前有事,我不會讓你倒在這裡的——何況你對我又有救命之恩。其實,孫太醫,你對佟毓秀是真的好,她犯的是她的錯,怪不到你身上。”“連城,你真是一個好姑娘。”孫合禮一歎氣,從懷中掏出迷魂藥餅,迅速按在連城的頭上。刹那間,連城便失去了知覺。孫合禮掙紮著跪在地上,拜了連城一拜:“連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我一定要去救毓秀,隻好先委屈你了!”孫合禮將連城抱回馬車上,一路掉轉馬頭,跑出了沼澤林。林外恒泰帶著毓秀已等候多時。孫合禮駕著馬車停在恒泰身前,他腳上有傷,便沒有落地,坐在馬車上看著恒泰,恭敬道:“恒大爺,你果然守承諾。”恒泰冷哼了一聲:“還說這些做什麼?趕緊交出連城!”孫合禮揭下蓋在連城頭上的迷魂藥餅,連城悠悠轉醒,孫合禮在她耳邊輕輕一喚道:“恒大爺已經在等著你了,快去吧!”連城轉頭,望見恒泰:“恒泰!恒泰!”孫合禮亦看著恒泰,求道:“恒大爺,請放了毓秀吧!”一時間,恒泰將毓秀推了出去,孫合禮也將連城放了出去,兩人擦身而過。恒泰迅速抱住連城,上下打量著連城,關切地問道:“連城,連城,你受苦了!”突然一身響,孫合禮甩出了一枚煙火彈,瞬間煙霧彌漫。煙霧散儘,孫合禮的馬車已行至百米之外,越行越遠,孫合禮的語聲隨風飄來——“恒大爺,我知道你絕對不會追擊我們的,因為在這個世上,隻有我可以將她們兩人的臉再換回去——後會有期!”恒泰抱緊連城,望著那煙霧之後的馬車,久久佇立著,半晌沉默。馬車漸漸停落在荒無人煙的郊外,孫合禮拖著仍在流血的腳艱難地下了車,一並將毓秀抱下了車。落下車來的毓秀一時間暴跳如雷,亟亟地看著他,聲聲逼問著他有沒有采到雲芝。如今她咯的血越來越多,若孫合禮再配不出藥來,她便要死了。孫合禮哀哀地看了她一眼,緩緩道:“毓秀,我的腳受傷了,你來幫我換一下藥吧!”毓秀急得一跺腳,怒道:“腳傷算什麼?嘰嘰歪歪的,比我中毒更重要嗎?我告訴你,我還要報仇!我要殺光恒泰全家!我一定要報仇——你,到底采到了雲芝沒有?”孫合禮目光一凝,轉眼瞧了瞧馬車上那個裝著雲芝的小布包,再看了看毓秀,艱難地搖了搖頭。或許他從前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如今,他隻是想要選擇一件正確的事情來做,要他,也要她,自此不會再痛苦,再仇恨。“沒有,我沒有采到。”淡淡的一聲溢出,孫合禮寧靜地看著她。毓秀隻覺得周身一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淚,順著臉龐流下,她尖叫著,似不能接受地猛搖著孫合禮的肩膀,不住地痛哭:“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孫合禮遞給毓秀一粒藥丸:“毓秀,吃了它,你會好過些。”毓秀亟亟吞了藥丸,仰起頭一臉希冀地問他:“這是解藥嗎?”孫合禮搖了搖頭:“不,這是帶有迷幻效果的止痛藥。”“止痛藥?”孫合禮點了點頭:“對,我怕你痛。”毓秀又咯出幾口鮮血,她看著自己的衣襟前墜落一滴滴鮮紅的顏色,卻覺得身子麻木了,連咯血也不會感覺到痛了。她知道,孫合禮一定給自己吃了好藥,她相信,隻要有他在,她便可以活下去。久違的笑容,再次浮現在毓秀的臉上,她心安地依偎在孫合禮的肩頭,眼皮漸漸發沉,突然很想好好睡一覺,再醒來。孫合禮抱著毓秀,聲音一輕:“毓秀,你中的毒已經很深,就算是有雲芝,也是難救了,我們就這樣簡單簡單地過好這一天吧!你放心,我會陪著你,直到最後一刻的。”毓秀此時已困得抬不起眼皮,迷糊中低言道:“我沒救了嗎?不可能,我還要報仇呢!我還要報……”說著,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她打了個哈欠,昏昏地睡著了。孫合禮平靜地一笑,將她一絲絲摟緊,微微閉上眼睛,吻著她的鬢角,輕柔道——“你放心,我會陪著你的。”五自回到京中,連著三日,連城隻將自己困在屋子裡,不肯見人。終於,恒泰推開了她的房門,一步步走入昏暗的內室,自床榻間扶起連城的雙肩。連城仍是垂著頭,以雙手擋住一張臉,不肯讓他見到自己的臉。“連城,連城,你為什麼要躲著我?”恒泰柔柔問了一聲。連城搖了搖頭,隻是道:“我不要見你!”“為什麼?”連城一怔,幽幽道:“你現在已經是朝廷加封的忠勇伯了,何其尊貴。而我呢?還頂著一張佟毓秀的臉,我配不上你,恒泰!你讓我走!我不要見你!”恒泰拉著連城的手,另一手輕輕移去她遮擋麵目的手,一絲一絲盯緊她:“不!連城,你想錯了!我愛的是你的人,而不是你的臉。雖然你現在的臉不是自己的,但你的心、你的身還是我的,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連城痛苦地仰起頭,自黑暗中看著他閃爍的目光:“可我自己過不了自己這關。恒泰,我準備遠離塵世,再不見自己這副臭皮囊了!眼不見為淨!”“不!連城,你不要再倔強了,何必為了一張臉而懊惱呢?我是不會在意的,我希望你也不要在意,順其自然吧!”恒泰雙手將她抱緊,深情地望著她。門外一陣腳步聲,突然戛然而止。恒泰和連城忙看向門外,隻見醒黛端著一碗湯藥愣愣地站在門外,連城連忙放開了手,怔怔地看著醒黛,三人之間,沉默無語。好容易,醒黛回過神來,匆匆離開房間,園中雪落得更甚,宣告著這一年的冬期無比漫長而寒冷。醒黛拉緊長麾,飛身上馬,一路縱馬前去宮中。她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個時候她還沒有為人妻子,沒有做小格格的額娘,她便是這樣,大喜大怒,縱馬在宮道上,在京城的街邊奔跑,這一路奔跑,似乎便能忘記所有的煩惱。入得宮門,她翻身下馬,牽著馬兒一路走去乾清宮。長麾上落滿了晶瑩的雪,長長的睫毛亦凍上了一片晶瑩。她仰起頭,看見大殿之上,皇上正持著紙傘立在風雪中,迎著她步來的方向。有那麼一瞬間,她突然覺得皇阿瑪變老了。似是自何時起,他瞬間白了頭,是額娘去世,還是皇額娘去世,或者,是自步青雲暴亡之時。一步步走上殿,醒黛看著望著雪無聲沉默的皇上,輕輕一問:“皇阿瑪,您還想著皇額娘?”“畢竟是多年的夫妻,她不在了,朕孤獨得很。”皇上愣愣地點點頭,伸手接過一片雪花,化在了掌心中,順著指縫流下。醒黛便站在他的身側,一同望著雪,陷入無限的感傷中。緩緩地,醒黛終是忍不住望著他,輕輕問道:“皇阿瑪,您心中,最愛的女人是誰?”“最愛?”皇上似也被這個問題難住了,他愣愣地想了想,一聲長歎,“最——這是一個很獨占的字眼啊!是皇後嗎?是的。是你額娘嗎?也是的。包括那個步青雲,其實朕心中何嘗沒有她的一席之地呢?朕這輩子有很多女人,我很難說最愛她們中間的哪一個,但我可以說,我和她們每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是真心的。”醒黛一笑,不無苦悶道:“皇阿瑪,這是你們男人的想法,您明不明白,在很多女人心目中,是不能與他人共享一個男人的!”皇上搖了搖頭,不能認同她的話,隻得道:“可朕是皇上啊!朕是不可能被獨占的——男人,同時真心愛兩個或以上的女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隻要他所愛的女人無異議,那就是福氣。”“那您對我額娘,是真心的嗎?”醒黛深深地望著他,終於問出了一直以來壓在心底想要問出的話。皇上重重點了點頭:“是真心,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但朕心中一直有悔恨,對你的額娘,其實我錯了。”“為什麼?”醒黛疑惑著皺起了眉。“當年我發現了她和良工的事情,結果怒不可遏。我悲傷欲絕,甚至可以花一生的時間來思念她,卻不會反省一下,為什麼你額娘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說到底,我是為自己身為帝王的自尊而生氣,而內疚。”皇上笑著搖了搖頭,滿滿的自嘲,“其實我錯了。醒黛,這世上最大的愛是什麼?不是占有,不是爭取,而是放手,而是成全。”“放手?成全?”醒黛一愣,似是在咀嚼這兩個字。“對。”皇上點了點頭,看著遠方,似看到了那不曾發生的但卻美好的一切,“如果當年的我能領會到這一點,成全她和良工的話,那麼一切就都會不同。良工不會死,步青雲不會死,你額娘不會發瘋,皇後不會死。一切都源於那種獨占,那種寧死不放手的愚蠢。可惜啊,這世上的人,哪個不是抓到手裡都不放?就算是要死了,也還是不放手。這件事情,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很難——愛,本來就是一件異常複雜且很難很難的事情。”皇上的聲音越來越淡,越來越遠。長殿之外,隻剩醒黛一人的身影搖曳,風雪之中,她輕輕揚起了一隻腕子,接著飄落的雪花,無數的雪花紛飛而落,由她的手間散去。她怔怔地看著那些由手中散去的雪花,喃喃的一聲溢出——“占有容易,放手難。”誦經聲,木魚聲,由公主房外傳來了整日,恒泰便和連城等在公主房門外整日。手邊的茶已涼,恒泰歎了一口氣,便要起身,隻見一個侍女由公主房中走了出來,見了恒泰便是一禮。“大爺,奴婢又去瞧過了,公主還是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不見人,誰敲也不見,而且時常會從公主樓中傳出誦經聲,奴婢聽著可怕。大爺,公主彆是要出家啊!”恒泰一急,忙止住了她的話:“胡說胡說,快去把公主身邊的雲兒叫來!”見侍女亟亟轉身而去,恒泰猛回身,望著連城一歎氣:“這是怎麼搞的,你說你要離開,現在公主又閉門不出在念經,這都是怎麼回事?”連城亦是搖頭:“我也不知道,隻是覺得公主自從皇宮回來後,就好似安靜了許多。”說話間,雲兒正轉來身前,朝著恒泰和連城一拜道:“公主的情況,奴婢也不是很清楚,隻是每日聽到公主在屋子裡自言自語,說什麼‘相愛難,放手難’,又會念幾句經文,好像是‘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還有什麼‘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總之是一堆佛經怪話。大爺,我隻擔心公主要在家出家,帶發修行了,你可得想想辦法啊。”恒泰不由得一愣。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想來愛情便是那麼難,糾纏了那麼久,如今他又到底在做什麼?愛情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有愛情?這天下的有情眾生常為情而痛苦、掙紮、糾纏、束縛、舍不得、不舍得,到底是對還是不對?恒泰沉默著,無聲地歎了口氣。“大爺!外麵有人找您和連姨娘!”一聲傳喚飄入。聞言,恒泰和連城相互一望,俱是狐疑的神情。恒泰和連城幾步迎去府外,迎麵見到一輛巨大的馬車停靠在府門之外,二人麵麵相覷間,卻見馬車上走下來一個人,是孫合禮。孫合禮一臉平靜地走出來,看著恒泰,又看了看連城,道:“佟毓秀,已經死了。”連城一驚,忙問:“她死了?”“對,她死了,死於中毒——不過還好,毒發身亡的時候,她已經進入了夢鄉,走的時候,一點痛苦也沒有。或許這才是她最好的歸宿吧,沒有仇恨,沒有陰謀,隻有美麗的夢。”恒泰輕輕蹙眉,看著他,問道:“那你現在過來,是為了什麼?”“我來取走一樣東西,不不,是來交換一樣東西的。”孫合禮轉而望著連城的臉,浮起一絲暖笑。在這寒徹的時節裡,他的笑容竟似一縷暖融融的陽光,讓人心底生出幾分美好的希望。“是什麼?”“連城和毓秀的臉。”孫合禮看向恒泰,定定地道,“毓秀已經死了,我想幫她把臉換下來,順便再把連城的臉換回去,這樣毓秀的屍體才算完整,而恒大爺你也可以帶著連城好好過日子了。”“真的嗎?這是真的嗎?”聞聽這個消息,連城激動得便要落下淚來。孫合禮看著她,點頭安然一笑:“自然是真的。在死人麵前,我何必騙你?再說,我早就說過了,有朝一日,我會幫你們把臉換回來的,因為這個天下,隻有我能夠做到。”恒泰亦是激動,連忙握住連城的腕子,亟亟問孫合禮:“那怎麼換臉?在哪兒換?我需要準備什麼?”孫合禮搖了搖頭:“不,都不用,就在這兒換,在這大馬車上換。”說著,緩緩拉開馬車上厚厚的氈簾。馬車之中,全是晶瑩的冰磚,毓秀的屍體,便平躺在冰上,依舊存著幾分生氣。冰磚馬車中,毓秀和連城並排躺在其中。連城已在藥物的迷幻下漸漸睡了過去,而一側的毓秀,亦是沉浸在一場漫長無止境的美夢之中。孫合禮拿著刀,雙手合十,看著躺在冰床上的毓秀,柔聲安慰道:“毓秀,我這就把你的臉換回來給你,你知道嗎?隻有你的臉,才是世上最美的臉。”一滴眼淚,自他的目中落下,墜在毓秀的臉上。而這一張臉,將很快不再屬於她。方半個時辰,孫合禮將連城抱出馬車,交到恒泰懷中。他含笑看了眼已恢複從前容貌的連城,麵上平靜:“恒大爺,兩人的臉已經換好了,連城姑娘大約半個時辰之後,便會醒來。”恒泰點頭:“謝謝你。”孫合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抱拳道:“既然此間事情已了,小人就要告辭了。”“孫合禮,你不能走,你也是朝廷重犯,我不能放你走。”孫合禮一回頭,人已坐在馬車上,看著恒泰道:“小人自知犯下了無數的罪孽,論法必死。但請恒大爺開恩,允準孫合禮自裁。”“你要自裁?”恒泰欲一步攔住他,卻被他偏身一躲。孫合禮望著遠方,點點頭,歎道:“毓秀一死,本來我早該隨她去的,但無奈我還有任務,要幫她把臉給換回來,所以這才苟延殘喘到現在。如今事情已了,我也該帶著她上路了——恒大爺,您還記得你幾乎要陷下去的那片沼澤嗎?”想起那曾經險些要了自己和連城性命的沼澤,恒泰緩緩點點頭。“我會帶著毓秀,駕著馬車直奔那片沼澤,然後將我和她,以及這輛馬車,以及我的醫術,全部都帶進這片沼澤,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孫合禮再也不會危害世間。恒大爺你可以成全我嗎?你若不信,大可派人跟著我,直到我沉入沼澤為止。”恒泰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孫合禮,你本是扁鵲華佗一般的人物,奈何落得如此……”“青囊醫術,不足掛齒,為愛而死,死又何妨?”孫合禮長笑著駕起了馬車,馬車迎著遠處的落日夕陽緩緩前行。孫合禮將車簾抬起,一抹霞光正落在毓秀的鬢間,青絲依舊凝著花露的芬芳。孫合禮將臉貼在了毓秀的臉上,聲音很輕很柔:“毓秀,你知不知道,遇見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快樂,就算能回到當初,我也依然會選擇和你在一起。放心吧,黃泉這條路,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永遠不分開……”一吻,輕輕落在毓秀的額頭。孫合禮丟下了手中的韁繩,漸行漸遠的馬車,迎著夕陽,漫著朝霞,便朝著雲芝林沼澤的方向一路奔去,再無分離。“想愛同結,愛不能離,則諸世間,父母子孫,相生不斷。是等則以,欲貪為本。”一聲經文,自房中幽幽傳出,聽在恒泰心中,唯有空冷寒痛。鵝毛大雪覆蓋了滿庭院,他便立在庭院中,呆滯地看著醒黛緊閉的房門。一聲又一聲的經文,讓心中絞痛,恒泰猛地揚了聲音,喊向房中:“公主,醒黛,你何必要這樣?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避一切問題了嗎?你以為口念經文,就可以化解一切了嗎?”那誦經聲一頓,緩緩地,房門被輕輕拉開。恒泰一步走上去,抱住醒黛,緊緊抱住:“醒黛,你真傻,你這是要做什麼?你這是要出家嗎?”醒黛望著他滿身的雪水,不由得心疼,連連落了淚,垂首間,她隻得道:“不,我是要成全……成全你和連城。”恒泰痛得張了張嘴,發不出一絲聲音。醒黛含著笑,一手撫過他的眉眼和鼻唇,無限留戀道:“因為有我在,你們總是不能在一起,我是後來的,是多餘的,但我是公主,我又不能大張旗鼓地離開,索性我就在家出家,閉門修行,為你和連城祈福,希望你們可以幸福地過一輩子。”恒泰猛地搖頭,扶著她的雙肩,深情地望著她:“醒黛,醒黛!你說什麼呢?你才是我的夫人!我知道,我一直都對不起你,而你今天居然肯為了我和連城而放棄,這……都是我的錯。醒黛,你千萬不要做傻事,生活還在繼續,好容易家裡的事情都已經解決了,咱們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不好嗎?”話音剛落,廊子裡跑來一個侍女,侍女將手中的信遞上來,跪地便道:“大爺,大爺!連姨娘醒來之後,突然走了,她還給你留了一封信。”恒泰怔怔地放開醒黛,忙一手將信奪來,顫抖著展開來看。雪白的冷箋上,筆墨還未全乾,連城的字,依稀浮蕩在眼前,目光竟是要碎裂——“恒泰,我走了,如果懂我,就不要來找我。人世間的事難免陰晴圓缺,能遇到你,陪你走上這一段,我此生足矣!我常常在想,要是就這麼跟你廝守一生,我們的感情早晚會被生活磨滅,隻有戛然而止才能讓遺憾留住美麗。就如古話說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彼此最終的圓滿才是最重要的!公主是個好女人,為你付出的比我多,你們有很多共同的回憶、共同的傷心。我離開你,還能帶著你的愛支撐下去,而她離開你,就什麼都沒有了。你是個慈悲的人,相信你會明白這是最好的結局。如果有緣再聚,我願微笑著與你擦肩而過,如果無緣再見,就當風沒吹過,我也沒來過……”一陣風過,恒泰手中的信輕悠悠地飄轉落地,恒泰愣愣地看著信箋落地,一時間全然無措,默默無言。心口似有什麼頓然空掉,不痛不癢,隻是很單薄。身旁的醒黛歎了一口氣,又拿起了經書,聲音淡淡的:“快去追,她剛剛醒來,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走不了多遠……”恒泰愣愣地轉步,追出了幾步遠,卻忽然停了下來,口中喃喃道:“不,不追了……”一時間,醒黛無限詫異地抬頭望著他:“為什麼?”恒泰緩緩地走到醒黛麵前,隻望著她,眸中一片寧靜:“滿目青山空念遠,不如惜取眼前人。”醒黛眼中濕潤,偏頭間苦苦一笑:“眼前人不是最愛的人,一生那麼漫長,又何苦折磨自己?”恒泰恍然而笑,回應道:“什麼是愛?在一起的人是愛,習慣了的人是愛,離不開的人是愛。你覺得我不愛你,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早已離不開你了。”“真的嗎?我……這不是在做夢吧?”醒黛一手顫抖著握住他的手,目中一串熱淚滾下。恒泰點頭,哽咽道:“我一生都在夢中,也許隻有這一刻才是真的。”一時間,醒黛用力投入他的懷中,緊緊貼靠在他的胸膛,感受著那片刻的溫暖。恒泰含笑撫著她,目光深遠地望向門外,雪仍在不停地下,他又想起了那一年的雪花落,蘆花飄。長長的一聲歎,連城的用心良苦,他都知道。而他,會讓連城安心,也將會帶著連城的愛,好好地愛公主,好好地過完這一生。雪花落得整個世界都寂靜了,連帶著心中的那個角落終於也寧靜了,恒泰顫抖著笑望遠方,一滴淚順著微笑的臉頰緩緩滑落。隻願,連城一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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