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向前望去,這片颶風構築的領域極大,其中漂浮著許多半透明的幼龍一樣的生物,它們像是放大了無數倍的浮遊生物,無需翅膀,水一樣的風托著它們飄搖遊曳。
原本帝王冠冕的位置出現了一座神像,那是鎮守之神的像,黃衣君主立在鎮守之像前,仰起頭,不知在看什麼,周圍的風壁上時不時有風凝成的猙獰龍首探出,它們試圖去攻擊這個黃袍的入侵者,卻皆在他身邊消散。
小禾、二公子、三小姐身不由己地跪坐在巨碑前,一道古重的鐘聲響起,數萬縷風碰撞長鳴。
長鳴聲裡,神像的身後浮起了巨大的影,那是鎮守的影,它雖已死去,但似乎沒有完全合眼,直待到傳承完成的那刻起才會煙消雲散。
鎮守的目光落向了血案前的三個少年少女。
這道影生出了裂紋,似被兩劍斬成了三份。
三份力量飛出,居中的一份出現在小禾身前,其餘兩份則分彆落到了二公子與三小姐的麵前。
這三份力量極其暴戾,好似劇毒的藥,二公子露出了驚恐萬分的情形,他緊閉著嘴,不敢張開,因為他意識到,自己一旦吞下這樣的東西,身軀裡的一切臟器都會讓它像刀子一樣刮個乾乾淨淨。
三小姐卻像是見到了世上最香甜的蜜,小嘴半張,有些失神。
小禾無法說話,她盯著那神靈的傳承,似盯著生死大敵。
林守溪也明白,這個神秘的舊神絕不會隻是想舉辦一場儀式,然後慷慨地將力量饋贈給他們,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巫家地牢中那些鳥,那些淪為濾網的鳥……
他們三人的命運或許也將如此!
他當然不能坐視這一切的發生,可無數細長的風縈繞他的周身,神明的束縛於他而言堪稱絕對的禁錮,他如何能夠動彈!
楚映嬋亦深知神明的力量,她垂袖而立,看著林守溪徒勞的掙紮,看著這片散發著神秘之光的恢弘神域,心漸如冷灰。
太古級彆的神明尚且會化作白色枯骨,更何況是他們呢?
林守溪依舊在掙紮著,他也不知道他的努力到底有沒有意義,但顧全大局不是借口,他不能接受什麼也不做的自己!隨著他的掙紮,原本如鎖鏈般的細風變成了刀,它割開了林守溪的衣衫,在少年線條分明的肌肉上挑起了一道又一道的血。
鮮血、碎肉、斷發……
林守溪的身軀像是被潑滿了辣椒油,痛得幾欲昏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支撐過來的,恍惚間,他隱隱約約覺得有一隻手托在他的身後,給予了他溫暖的力量。
“咦?”
楚映嬋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她看到身旁的少年竟毫無征兆地擺脫了枷鎖,箭一般衝入了白骨巨樓裡,那柄靈性非凡的劍不知何時被他握入手中,他持握著劍,踏步揮出,劍上的冷光如暴雨之夜綻放的月,美得非比尋常。
黃衣君主抬起了頭,他帶著麵具,裹著衣袍,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變化。
沒什麼不同,如那些試圖攻擊黃衣君主的龍一樣,少年的一劍才接近他便潰散了,他身軀受擊,飛速回彈,重重砸到地上,倒滑出去,渾身的骨頭都像是要斷了。
他唯一能活下來的原因似乎是神域‘不可殺人’的規矩還在發揮著作用。
楚映嬋看著落回身邊的少年,他躺在地上,微弱地喘息著,握劍的右手像是燒了起來,一片通紅,他的背衫下,血緩緩地溢開了。
她不知道是什麼精神意誌讓他得以動彈並揮劍斬向神明,總之,那是她缺少的。
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庸常。
白骨上的大火依舊在燃燒著,被燃燒的東西是一些掛在上麵的邪靈屍體。
林守溪躺在地上,身體不受控製地抽搐著,心臟卻依舊在有力地跳動,他聽著自己的心跳聲,覺得它是不屬於自己的。
如那日暴雨死城中發生的事一樣,他又不受控製地開始做夢。先前他所夢到的,是自己從小到大生活的場景,這一次,他夢到了更久遠的東西——
……
那是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庭院,蒼青色的天空中搖曳著巨大的樹影,庭院看上去卻很平凡,沉重的木門,繁複的鬥拱,翹起的飛簷,老舊的瓦片以及山一樣綿延的屋脊……
屋子前麵生長著竹,下麵有雜草和白色的野花,鋪成地麵的磚很大,卻是不平整的,她走路的時候總是容易摔倒。
她?她是誰?
林守溪立在庭院下,形容清稚,看上去約莫隻有七八歲的模樣,他確信自己沒有經曆過這些……這是傳說中的前塵往事嗎?
另一個世界的往事。
他立在庭前的屋簷下向前望去,一個穿著黑色裙擺的同齡小姑娘在庭前走路著,裙子堪堪過膝,白皙的、泛著青絡的小腿裸露著,似是夏日,她隻穿著清涼的木屐,雪白的小腳半露著,足趾因緊張而微蜷,在陽光下白得發亮。
她走路很小心,並非因為她年齡小,而是她的眼前蒙著一塊黑色的布。
黑布遮住了她的視線,見不到光明之後,她失去了諸多的安全感,用雙手試探著前方,小心地走著,本就不平坦的庭院中放著不少的小石頭。
她是個怕黑的女孩子,蒙上眼睛後總不敢走路,這是對她的考驗。
林守溪走到她的麵前,試圖去捉弄她,少女察覺到了他的捉弄,抿著唇,也不懼怕了,她敏捷地抓住他的手腕,將他當作拐杖,讓他帶著自己走。
走到了某一棵大樹下,樹略顯啞光的葉子間,光被篩落了下來,成了她雪白臉頰的影,黑色的布條綁在頭發後麵,打著靈巧的結,它隔絕了光與少女的眼,讓人生出一種少女頗為柔弱的感覺。
他替她解開了黑色的蒙眼布,布滑走,少女漂亮的眸子露了出來,她仰起頭,肌膚白皙光滑得像是瓷器,陽光在她的黑裙上留下了柔軟的質感,她美好地立在那裡,不由地令人想起盛夏的蟬鳴。
林守溪有些驚愕地看著她。
她看上去很年幼,但他依舊認出了她,她是……
慕師靖?
第63章繼絕學者
他想喊她的名字,可回憶隻是回憶,他像是另一個世界的陌路人,張不了口。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回憶呢?
林守溪想不明白。
慕師靖幼嫩的檀口張開,喊了一聲哥哥,話語稚嫩得讓人心碎。
哥哥?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嗎?
林守溪的疑問很快得到了否定。
院中搖動的影子越來越快,時間就此高速推移,他看到自己與慕師靖分立兩邊,持著木劍,像是在比武。他們板著稚嫩的臉,全神貫注,模樣認真得可愛。
木劍很快碰撞在了一起,招式超乎想象的敏捷,待到他們重新分開之後,兩人又立回了原地,劍對著身體的中線,一絲不顫,好似誰也沒有動過。隻是他們的姿勢由相對變成了相背。
一個和藹的老人走了出來,他宣布了什麼,接著,林守溪低下了頭,改口叫少女姐姐了,少女笑靨清淺,緊繃的身軀放鬆了下來。
林守溪隱約覺得,這個院子中還有許多攢動的影子,但他看不到,他隻能看到那個老爺爺。
老爺爺似乎是他的老師,笑嗬嗬地給他指點了一番劍法,林守溪聽著,目光流離。
“怎麼這麼心不在焉?輸給那丫頭你很不服氣?”老人問。“沒有……我隻是覺得,爺爺教的劍法太過簡單了些,半點不精湛。”林守溪誠實是話語中帶著些許怨念。
老人所授的劍法皆是劈刺挑抹之類最基本的動作,毫無難度可言,甚至讓人懷疑這老人有沒有學過劍法。
“爺爺年輕的時候是很厲害的。”老人笑著說,答非所問。
“你這句話說了上百遍了。”林守溪無奈地說。
“爺爺本想教你些壓箱底的功夫,但你這般心不在焉,練了也是白練。”老人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問:“你……是有什麼困惑嗎?”
“有的。”林守溪立刻點頭,問:“我想知道這裡究竟是哪裡,我要一直住在這裡嗎?我能出去嗎?”
“這裡啊……這裡是一座邪惡的魔神的屍體內部,外麵有很多敵人,你還小,貿然出去會被吃掉的。”老人語重心長地說:“你要是被吃掉了,那我們這些年傾注的心血,也就一起被吃掉了。”
“可我不覺得我有什麼特殊的,也不覺得我能做到什麼。”林守溪不自信地說。
“沒有關係,你隻需要按部就班地修煉就好了,你還年輕,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老人對他充滿了自信。
“可我煉了這麼久的體,好像也沒有什麼效果,我的身體隻是比普通人結實一點。”林守溪說。
“普通人?你還見過普通人?”
“爺爺,嬸嬸,叔叔……大家不是普通人嗎?”林守溪看著庭院中一個一個麵容模糊的影,說。
老人哈哈大笑,不知如何作答。
“……”
見少年有些失落,老爺爺止住了大笑,勸慰了一番,隨後道:“彆傷心,待你修行小成,我將我真正的絕學擒龍手教給你。”
“擒龍手?聽著就不厲害。”林守溪已說得儘量委婉了。
“放心,很厲害的,這是老夫這輩子全部的絕學融彙而成的散手。”
“可我為什麼從未見爺爺用過?”
林守溪問完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問題很傻。
白發蒼蒼的老爺爺立在那裡,身子微微佝僂,他露出了爽朗的笑,一雙衣袖在風中飄動,其間空空如也。
之後的畫麵很快,若走馬觀燈,林守溪隻看到自己與年幼的慕師靖坐在屋脊上,向著天空望去,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座看似簡單的庭院暗藏玄機。
庭院外圍的天空上泛著淺流,像是晃動著的水,他能清晰地看到水流柔和舒緩的波紋,整個庭院像是被一層薄薄的水壁包裹起來了,其間折射著神秘的淺光,水的外麵遊動著許多半透明的朦朧巨物,它們有的似緩慢揮動雙鰭的長頸魚,有的如揮動著新月鰭的尖吻鯊,有的似鯨,兼顧著巨大與溫柔的身軀在陽光與星空下起伏……
他們像是置身在一個水下世界,仰頭望著海水構成的藍天。
林守溪隱約知道,它們是某種靈魂,是這片庭院的守護者。
他們靜靜地坐在這裡,仰望著天空,時間像是過去了許多年。
不知不覺間,分彆的日子到來了。
分彆的那天,林守溪與慕師靖正立在場的兩邊,拉長的竹影在他們中間投下了分明的界線。
今日他們十五歲,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戰,此戰之後,主次有序,長幼分明。
少年與少女握著劍,手臂緊繃著,肌肉顯現出緊張感,他們都將這一戰看得很重。
戰鬥開始,劍如過去十多年一樣碰撞在一起,但木劍的撞擊聲才一響起就被長輩們打斷了,爺爺告訴他們,他們要提前離開了。“我們要去哪裡?”林守溪問。
“一個遙遠的地方,到了那裡你們就會分開。”老爺爺說:“這裡被人注視了,已不安全,我們都太老了,無法再庇佑你,你們必須離開了。但不要害怕,我會親自來接你們回家。”
“那你們呢?”少女問。
“我們不害怕他們,我們隻是害怕你們的存在被發現。”老人說。
“可爺爺不是說外麵不安全嗎?”林守溪問。
“外麵是不安全,所以去一個安全的外麵就可以了。”
“怎麼樣才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