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打得過你們的地方就算安全。”老人一本正經地說。
林守溪似懂非懂地點頭,他總覺得庭院中站著不少人,他們都是自己的老師,可現在,他還隻能看到老人一個。
“我們此行需要多久?”林守溪問。
“很久很久。”老人輕歎,“我們沒有鑰匙,故而去那裡隻能走一具貫穿兩界的魔神屍體……不用擔心,這於你們而言,或許隻是一場夢的時間,醒來後,你們會忘記大部分的事。”
老人似也沒時間解釋更多,他看著林守溪,雙袖在風中飄搖,“今日已晚,下次相見,我再將擒龍手教給你。”
他的話語輕飄飄的,仿佛明天他們就會再次相見。
林守溪點頭答應。
他與少女離去,門前,少女問,這次比試怎麼算,他說,下次相見再比過吧,兩人輕輕擊掌,許下了不重不輕的約定。
他們向前走著,一如多年地沉默無話。
忽然,慕師靖加快了些腳步,走到了林守溪的身前,她背著身,皓白的手腕伸至頸後,將漆黑柔逸的長發撩起,放在胸前,令整個優雅筆挺的後背顯露出來,接著,她窸窸窣窣地拆解著什麼,合身的上裳隨即鬆了些,本就略微低垂的後領落下,收窄的香肩線條柔麗,秀挺的背也裸露小半。
林守溪沒有去看少女新嫩光滑的肌膚,而是盯著她蝴蝶骨的位置——那裡有兩道醒目的傷疤。
“記住它。”她說。
……
林守溪模模糊糊地睜開了眼,他明明像是做了很長的夢,夢醒隻是眨眼的功夫,時間的法則似乎在他身上失效了。
但繼神大典已經開啟,三小姐率先吞入了那份力量。
接著,這個愚蠢的女子抓住了自己的喉嚨,無力地發出風摩擦過咽喉時嗬嗬的聲音,接著,她渾身劇顫,像是所有的骨骼都震動了起來,她肌膚的表皮生出了鱗,鱗飛快將她覆蓋,宛若變異的妖獸,她痛苦地大叫著,聲音已不像是人發出的,接著,無數道尖刺從她的身體裡鑽出,令她四分五裂。
繼神大典原本就需要天定的神選者為其分擔痛苦,但他們沒有,於是這孱弱的身軀被神力頃刻衝垮了。
二公子看著自己妹妹的死狀,神色卻是木然的,他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可惜清醒已晚,他馬上就要麵對死亡,這種痛苦令他徹底麻木,他生出絕望的念頭,一口將力量吞下,如吞服黃金。
黃金再珍貴,吞入腹中也是致命。
鬼在他的身體裡蘇醒了,他也發出了痛苦而短促的喉鳴,一身華貴的衣裳斑斕得滑稽,他飛快地死去,結束了渾渾噩噩的一生。
小禾看著他們的慘狀,死亡臨近,她難免不感受到懼怕,她有些傷心,她看向了林守溪,知道他很快就會發現自己騙了他了,根本不存在什麼預言,她馬上就要死去,還是變成那般可怕的怪物……謊言要不攻自破了。
她希望林守溪可以昏迷過去,不要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但她望向那邊的時候,卻發現那個少年又站了起來。
他站起來的姿勢很奇怪,不像是骨骼肌肉將他支撐起來的,更像是他身上纏著許多的絲線,這些絲線將他的身軀提了起來,他顯然還有意識,張了張手,湛宮飛入掌心,被他握住。
林守溪看向了那道黃衣的背影,目光冷然。
黃衣的君主似察覺到了什麼,緩慢地回身,蒼白的麵具遮蔽了一切的神情,但周圍的呼嘯的風變得更加銳利,這似乎微妙地表達著這位神靈情緒的變化。
楚映嬋向著林守溪的身後望去,然後驚住了。
不知何時,少年的身後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身體乾瘦,皮膚滿是皺紋,他的雙臂斷掉了,長長的衣袖在風中飛舞,好似旗幟——與夢中幾乎一模一樣,隻是似乎還要更老一些。
最令人矚目的是,老人的脖頸處有兩道劍痕,這兩道劍痕斬斷了他的頸骨,幾乎讓他整個脖子都無法固定在身體上。
於是和藹的笑也顯得瘮人。
楚映嬋不知道他是誰,但她莫名想起了鏡麵湖水上的石碑,想到了石碑上書寫的預言:
“及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鎮守將於長眠中蘇醒,過去的千萬年裡,它照看著這片大地,袚除一切汙穢,讓火焰燃燒到幽冥的海域……傳承不會斷絕,心臟再度燃燒之日,它將為大地挑選出新王。”
她想起了這片神域的暴雨與烈火……
湖水已漫上長空,心臟已再度燃燒!
垂暮的老人站在少年的身後,注視著他,明明是在闡述遺言,笑聲卻無比爽朗,好似依舊老當益壯。
“該傳你壓箱底的絕學了。”
第64章與神戰
老人的話語在耳畔洪亮地回蕩,震得林守溪頭腦一陣空白。
林守溪不由自主將湛宮握得更緊,他握劍的姿勢很奇怪,仿佛手中的不是什麼絕世的名劍,而是一把最普通不過的柴刀。
“壓箱底的絕學……”
林守溪重複了一句。他咳著血,腳步挪動,身上的黑衣破碎,其下的肌肉流水般起伏著,他拖著劍向前走去,如那個雨夜一樣。
“是擒龍手嗎?”他問。
“嗯。”老人頷首:“沒想到你還記得。”
“這擒龍手到底有多強?”林守溪又問。
“上可摘取星漢銀河,下可攪亂冥海暗海,擰名刀貴劍若撕扯紙張,斷槍戟神兵如折斷竹筷,可拆世間一切拳掌之武功,用致極處,更可翻覆宇內天地。”老人話語悠遠綿長。
“真有這般厲害?”林守溪聽得心驚。
“有。但這擒龍手亦有兩個條件,若條件不可滿足,那它的威力會大打折扣。”老人又說。
聽到有條件,林守溪反而放心了些,他問:“條件是什麼?”
“其一,得有一雙手,其二……對方得是龍。”
“……”
有雙手不難,但……林守溪麻木地看著那蒼白麵具的黃袍君主,“若我沒有猜錯,這應是頭貨真價實的邪神吧。”
“我也不確定他的身份。”老人悠悠歎氣,“真想揭開他的麵具看看啊,可惜我這輩子估計沒機會了……放心,雖然對方是邪神,但我這擒龍手到底是絕學,最多打些折扣,不至於淪為雞肋的屠龍術。”
“打些折扣,打完之後還剩多少功效?”林守溪想知道點有用的。
“尚可強身健體。”老人篤定道。
“……”
前方,跪坐血案前的小禾緊閉雙唇不敢鬆懈,一旦鬆懈,那份暴戾的傳承之力就會乘虛而入。
黃衣君主似很趕時間,他直接擰轉了古印。
一縷黑色的風縈繞至小禾身側,失衡與眩暈感襲來,她知道,這是一種精神層麵的攻擊,邪神想要摧垮她的意誌……她無力抵抗,飛快墮入了一個黑色的夢境裡。
林守溪注意到了小禾繞身的風,看到了她略顯痛苦的神色,心中更加焦急,他緊握著劍,繃若豹子的身軀隨時都要衝出去。
“老爺爺,這個時候了,彆與弟子玩笑了。”林守溪語速飛快。
“唉,其實老夫所言,句句實話。”老人歎息道:“不過也無妨,你與她本就是弑神之物啊,雖離真正的凜鋒出鞘還很遠,但斬出一劍應不成問題。”
“弑神之物?”
這是林守溪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身份。
與此同時,似為了印證這種說法,老人脖頸處的兩道傷口更加深了些……林守溪盯著那兩道劍傷,有一瞬間的恍神。
他想起來了。
他終於想起那個暴雨橫流的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與慕師靖返身踏步,揮劍而出,用儘了他們的極限斬向神明,劍刃在即將觸碰到那身黃衣時,開門的聲音響起。
這位黃衣君主手持鑰匙,打開了某扇塵封多年的大門,大門開啟,他們的劍光未絕,飛星般滑入門中。
劍光照亮了眼前萬載不變的幽暗,幽暗中他們看到了一張蒼老而陌生的臉,老人坐在那裡,睜開眼,露出了微笑,像是靜靜地等待了他們許多年。
接著,劍斬了上去。
無邊的幽暗裡,邪神在身後發出譏笑。
林守溪恍然明白,這一切都是這個黃衣邪神的陰謀,他在死城等待著他們,為的是借他們之手殺死大門之後等待他們的鎮守之神……鎮守之神明明如此強大,卻不知為何,偏偏抵擋不住他們的刀劍。
“不用感到內疚,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剩下就看你了。”
老人的臉頰始終帶著微笑,仿佛這隻是不痛不癢的傷,他說:“放心,你們都喊我媒婆之神了,那我自要將這月老做到底了。”
老人拍了拍他的後背,繼續說:“擒龍手已在你體內,具體能發揮幾許力量就看你了。”
遼闊的神域裡,無窮無儘的力量朝著這裡彙攏,注入少年的體內,它們雖不屬於林守溪,卻能暫時為他所用。
林守溪感受著這超乎尋常的力量,心中感動,他誠懇地道了聲謝,隨後膝蓋微屈,箭步前衝,狂奔了起來。
擒龍手的功法運轉至雙臂,力量似取之不竭,他以此持著湛宮,足蹬大地,驟然躍起,宛若撲殺獵物的鷹,手中的劍劃出了陡峭的弧!
這個動作幅度很大,仿佛他手中握著的不是劍,而是一柄厚重的巨刀,巨刀劈落,其力足以貫穿山海!
黃衣君主立在那裡,這位太古之卷中極為神秘的古神巍然不動,他全部的麵頰雖都隱在了蒼白的麵具之後,但似能洞悉一切。
濁黃色的衣袍巨浪般伏動,那隻乾瘦的手從中伸出,擰動了手中的古印。
轟!
劍斬落之際,黑暗擴張開來,將他吞沒。
他的眼前沒有了暴雨與烈火,也沒有雪發披肩的少女,黑暗無窮無儘,它像是某種環繞在身邊的,不發光的物質,也像是純粹的虛無。
黑暗裡,林守溪聽到了有人在說話。
“回頭吧,回頭吧,回頭吧……”
這個聲音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它妖異而溫柔,像是有著能令人陷入夢境的力量,林守溪精神恍惚,卻依舊靠著本能的意誌向前踏了一步。
聲音陡然變大了,仿佛是有人在貼著耳朵說話。
“回頭吧,回頭吧……前方是羅刹天煉獄海,自有冥火黃泉烹煮你的肉身,回頭吧,塵世雖濁,但以你之能,定可走出屬於自己的大道。”有人在黑暗中哀聲長歎,話語婉轉。
“是啊,趕快回頭吧……有顆真心又如何?拿刀劍戳上一萬下,拿火焰炙烤一千遍,金玉尚要熔毀,何況血肉心臟?”黑暗中,有人譏笑。
“回去吧,你身負大氣運,不可折於死,這般死去,蒼生不允!如此輕賤自己,你對得起一路護你的人嗎?”
“你可知你麵對的是何人?在神的麵前,人類都隻是幼童,你和其他幼童沒什麼不同。”
“我們皆為他所殺,墮入這九幽地府,暗無天日,永世不得超生,你……想來陪我們嗎?”妖狐般婉媚的聲音咯咯笑了起來,越笑越是淒厲。
林守溪繼續向前走著,步伐卻越來越艱難,他每一步都似踩到了鐵釘上,痛意鑽心。
像有濃霧被撥去,周圍變得清晰了些,林守溪瞳孔微縮,他如墜地獄,寒意爬遍了身軀。
他見到了無數血屍般的生靈,它們被紮在難以想象的刑具上,濃稠到發臭的血液從每一寸被敲碎的骨頭中滲出。
皮肉筋骨像是無數細長的絲,從血肉之軀上扯出來,血淋淋的肌肉就這樣裸露在空氣中,生鏽的鐵釘釘在他們的身軀裡,密密麻麻,刺入骨節、指縫,抵穿骨頭,哪怕如此,掛在他們身軀上的血液依舊腐化了,它們變作了無數的長蟲,扭動著,反倒往身體裡鑽,繼續啃食為數不多的血肉。
聲音是他們發出的,那一雙雙毫無生氣的眼,皆埋藏著深不見底的怨毒與痛苦,他們盯著林守溪,發出了刀子般的譏嘲,他似乎隻要再向前踏一步,便會淪為與他們一樣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