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抱了抱她,小禾並沒有抗拒,她貼著他的胸膛,輕聲咕噥道:“念你跟著本小姐這麼久,兢兢業業,這是給你的獎勵。”
林守溪不說話,手環著她細弱柳條的腰肢,緊緊箍著。
因有外人在,他們也做不了更出格的事,隻是抱了會便分開了。
熱浪越來越烈,庭中的樹木已燒成枯黑的木炭,哪怕是這法裙也漸漸隔絕不掉熱量,它在空氣中扭曲中,好似隨時要被燒成灰燼。
他們此刻就像是掛在懸崖孤樹上的人,眼睜睜看著樹木逐漸崩斷,卻無力阻止。
過了一會兒,小禾也忍不住時不時去看林守溪的臉,每一眼都當成是最後一眼。
“你總看我做什麼?”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些不解風情。
“我……”小禾一向傲嬌,哪怕這個時候了還刻意扭轉開了話題,“我是在看你有沒有偷瞧人家楚仙子。”
“我看小禾還來不及,偷瞧她做什麼?”林守溪笑了笑。
“還不是你在勿言樓中暴露了癖好。”小禾輕哼道:“如今這位小仙子半光著腿,不正戳中了你的心頭好嗎?”
楚映嬋雙唇緊閉,抱劍而立,假裝什麼也沒有聽到。
“勿言樓中的話語當不得真。”林守溪說。
“當不得真?那可是心聲,再千真萬確不過了!”小禾言之鑿鑿。
“既然如此,小禾的夢也是真的嗎?”林守溪借勢反擊。
“啊……沒有的,什麼夢啊……”小禾連忙擺手。
“沒想到看似清純的小禾會做這樣的夢啊。”
“不許說了。”小禾妄圖打斷。
林守溪很愛看小禾嬌羞的模樣,此刻身陷險地,他們無依地等待著死神來臨,少女的略帶哀愁的臉便成了茫茫黑暗裡唯一的光。
“當時都險些忘了問小禾了,你為何要故意激怒我?家法又是什麼?還有……”
小禾卷起了袖子,露出了白皙的手腕,林守溪識趣地閉嘴。
小禾向後望去,卻見楚映嬋也再朝這裡看來,臉頰上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看什麼看?再看把你也納入家法。”小禾鼓著臉頰,說。
楚映嬋臉上淡淡的笑意飛快散去,倒不是因為小禾的話語,而是她知道,這身法衣也快至極限了。能在神域熊熊燃燒自也不尋常,這衣裙哪怕是十八歲時師尊贈她的禮物,也不堪這潑天烈焰的炙烤。
不過外麵的邪靈恐怕也被這烈焰殺得差不多了,待這白裙燒去,他們運轉真氣護體,一鼓作氣衝出王宮,未嘗沒有生還的機會。
哐!
黃昏中忽有巨響傳來,楚映嬋的思緒被驟然打斷。
“是樓塌了嗎?”林守溪神色一震。
“不是。”楚映嬋立刻回應,她的眸光落到了天上。
大火讓他們忽略了剛剛一閃而過的雷光,但緊接著落下的雨卻是無法忽視的。
像是巫祝湖的湖水倒灌入這裡,暴雨下得毫無征兆,它們在天空中彙聚成注流,衝刷著大地,卻無法熄滅殿樓的大火,火就這樣持續燒著,仿佛要燒穿天空才肯罷休。周圍的溫度卻驟降了下來,楚映嬋主動撤去了紗裙,撲麵而來的風中竟已夾雜上了涼意。
小禾忽然覺得,自己的預言可能真的要實現了,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命運之神在眷顧著他們,讓他們一次次地在絕境之中遇見了生機。
楚映嬋手指一勾,展開的白色紗裙飛快收攏,裹回身上,玉帶一繞,將腰肢係好,她也鬆了口氣,立刻準備動身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唯有林守溪臉色板得更緊。
死城、孽池、霧巷……每當危險到來時,他的心中總會生出強烈的預感,如今,他的預感已前所未有的強烈。
落下的暴雨,死寂的古城……
林守溪覺得一切都那樣的熟悉。
他再度想起了那座觀音像,觀音慈悲的笑容令他毛骨悚然。
“你們聽到了嗎?”林守溪鬼使神差地開口。
楚映嬋蹙眉搖首。
擁有聲之靈根的小禾凝神細聽了一會兒,亦是搖頭,除了雨聲、火聲與邪靈的哭聲,她什麼也聽不見。
林守溪卻用以一種冷靜得嚇人的語調說:“他來了。”
神庭之內,風憑空生出,其聲浩大,幾乎讓人雙耳發聾,颶風中,火焰依舊筆直地燒向天空,雨水依舊筆直地落下地方,這風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刮起的。
但此刻,小禾與楚映嬋皆不約而同地生出了恐懼感,那不是神靈居高臨下的威壓,而是人麵對古老與未知時油然而生的懼怕。
庭院的門被風吹動了。
——一股無形的風擠入裂縫,將巨門緩緩地撐開,很快,庭院的大門徹底敞開,尚燃燒著的白骨宮殿出現在了視野裡。
火焰中,王殿的後牆已被燒穿,由此望去,可以一眼看到前庭,王座上的衣冠已被燒成了冷掉的灰,黃衣的君主立在王殿之後,如遠道而來的赴宴之人。
第62章青梅竹馬一千年
死城的噩夢再度降臨。
神明立在烈火與暴雨中,濁黃的衣袍如同風中流動的沙塵,它不再是頂天立地的模樣,約莫隻有兩人高,但他出現的那刻,所見者依舊生出了跪拜的念頭。
他靜靜地立在那裡,仿佛隻是無意間停駐的旅者,也仿佛一個近乎虛無的幻影。
籠罩全身的黃衣中隱約露出了一隻乾瘦的手,手中握著什麼,他帶著蒼白的麵具,若沒有這白銀般的麵具遮蔽這尊舊神的真容,所見者將會立刻陷入癲狂。
“黃衣……黃衣君主?傳說竟是真的……他居然真的存在!”
楚映嬋清冷的麵頰難掩震驚之色,她話語輕顫,有些失態。
哪怕有白銀麵具遮蔽,他們的雙目依舊感受到了銳痛,短暫地目盲了。
小禾閉目垂首,貝齒咬緊,她也從不曾想過,這位傳說中都記載模糊的古神,居然真的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很小的時候,小禾曾經問過姑姑,人類為何要躲在神山的範圍之內,為何不去外麵廣袤的世界開疆擴土,將汙濁的土地淨化為適宜人類生活的樂土。
姑姑告訴她,開疆拓土沒有意義,因為太古級彆的神明雖皆銷聲匿跡,但它們依然存活在這個世界上,是永恒盤桓的噩夢,一旦降臨亦或掙脫封印,除了三座神山與皇帝居住的聖壤之殿外,人類所構築的一切防線壁壘都會被突破,數十年乃至百年的基業橫掃一空夷為平地。
小禾問姑姑,人類巔峰的修行者,難道也拿太古級的神明無可奈何麼。
姑姑冷笑著回答,見神仙人境有三重樓,修至頂點便可跨入人神境,人神境顧名思義,是半人半神之體,是最接近神明的肉體凡胎。但人類巔峰的人神境,對於太古級的神明而言依舊不值一提,在神明的遊戲裡,人神境不過剛剛起步……這是令人絕望的差距。
既然太古級的神明這般強大,並且還活著,那它們去哪裡了?為什麼不現身呢……年幼的小禾曾這般好奇地問過。
姑姑給不出答案,隻是說出了當時最為廣泛的猜測:太古級的神明在獨屬於神的領域裡,展開著一場他們看不見的戰爭。
黃衣君主便是太古級彆的神明。
有人說他就是顯生之卷中的‘古袍之主’,也有人說他是‘黑星’落在人間的投影,更多的說法是,他是三大邪神中的第四位,是未被封印的、可以穿梭萬界的邪神。
哪怕是皇帝陛下也無法給出定論。
而這位顯生之卷太古卷篇中語焉不詳的神明,此刻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們麵前,若這是夢,那應是恐懼至最深處,讓人一眼就能陷入瘋狂的遮天夢魘!
楚映嬋知道逃不掉了,這片神域是鎮守之神的葬身之處,她也很快會化身陪葬的屍骨。這是神山難擋的怪物,哪怕是師尊親至,也絕無救下她的可能。
所有人都陷入了絕望裡,他們僵立原地,如同庭院中枯槁的樹,隻能一層層剝下冷掉的灰。
林守溪刀鋒般的薄唇抿成一線,他飛快抬起手,遮住了小禾的眼,生怕她誤視什麼。
他不確定這個黃衣君主與死城的是不是同一個,更不確定他還記不記得自己,但他畢竟曾直麵過神並活了下來,所以他比小禾和楚映嬋更冷靜。
風聲越來越激烈,它像是神明的口,訴說著什麼,說來奇怪,人類根本不可能懂這些古老之物的語言,但此時,所有人都聽懂了風聲,風聲訴說著兩個字——開宴。
殿破樓殘,花皆凋零,樹成炭灰,死掉的邪靈堆積地上,屍體如山,幸存的邪靈則攀附骨間,蠕動不停,煉獄般的景象裡,神明宣布宴會開啟。
黃衣背過身去,身影緩緩挪移開來,他們這才看到,他的身後跟著兩個人,二公子與三小姐。
他們麵色慘白,早已被恐懼壓得難以站立,尤其是三小姐,時哭時笑,已徹底瘋了,二公子亦癱坐在地,神色麻木,猶若行屍走肉。
這位神秘的黃袍君主對他們似乎沒有敵意,天地間山呼海嘯般的大風似也隻是自然現象,而非他的情緒——神明沒有情緒。
他非但沒有敵意,甚至刻意收斂了自己的神性,否則在場的所有人都會淪為瘋狂的怪物。
楚映嬋很快明白過來,這位神秘的舊神也是來竊取鎮守之神的力量的。說竊取或許不準確,他光明正大地劈開了神域,帶領著他的信徒們浩浩蕩蕩地踏足了這片禁忌之地,摧枯拉朽般橫掃過一切,趕赴了這場哀傷的宴。
似是迎接神的駕臨,廢墟中,白色宮裙的幽靈女子再度浮現,她們在白骨間載歌載舞,不知生死,也不知在為何歡慶。
三座血紅色的桌案重新浮現。
暴雨與火粒一同落下,如同禮花。
二公子與三小姐低著頭,木然地爬到了血案前,似牽線木偶。
小禾嬌小的身軀也跟著浮起,被拉向了血紅桌案,他想要製止,但骨關節像是被釘子敲死了,根本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小禾從他懷中飛走。
小禾很快出現在了血案前,落座,三小姐回過頭,對著她癡癡地笑,似幽冥裡相逢故人。
白裙的幽靈宮女載歌載舞,傳來的絲竹聲卻無比哀傷,仿佛那日雨巷中聽聞的哀樂。
黃袍君主自到來後,動作幾乎沒有一絲拖遝,三人落座,消失許久的蟒服官員重新出現,木訥地重複道:“開宴。”
轟!
似是太陽初升,一點微光在樓中亮起,隨後大放光明,將所有人都吞噬,待光散去之後,整個王殿已渾然變了模樣。
趴著邪靈的龐大骸骨依舊立在前方,上麵還掛著微燒儘的大火,周圍的環境卻是徹底變了。
林守溪發現自己立在一座不可思議的宮殿裡。宮殿中央的主體是一道衝天而去的颶風,颶風在高速的轉動中沉陷著銀白的銳色,它的外圍,凝為實質的電弧沉浮不定,這些電弧環繞成了樓體,更下方,則是一簇簇穿刺而出的、巨大的紅色結晶,這些結晶似鮮血凝就的,紅得純粹,每一根都擁有數百個麵,仿佛絕世的利刃,上麵層掛滿了背叛者的屍體。
更下方,棕灰色的土地以詭異的弧度上下起伏著,看上去荒涼一片,林守溪起初以為那是一片沙漠,但他很快發現,這片沙漠上泛著均勻有序的細紋,像是樹的紋路。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想起鏡麵神域裡起初看到的那棵巨木,過去小禾也曾與他說過,神庭也有個彆名是樹居。
這就是那棵樹麼?它與太初生長而出的若木扶桑又有什麼關係?
“這裡是幽界。”楚映嬋的話語在耳畔響起。
“幽界?是類似於黃泉地府之類的地方嗎?”林守溪問。
“不是,幽界是用神通構造的,一個看不見的裡世界,隻有用特殊的手段才能開啟,神山便有這樣的布置。”楚映嬋寒聲道:“這裡才是真正的神庭!”
繼神大典開啟,神庭猶若幽潭下深藏的巨物,終於顯露出了本來的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