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涵打開矮桌, 拿出一雙鞋履,“使婦有夫,使君有婦, 今生緣淺, 來世在聚。”他百轉低回地念完,幽幽道:“阿姊那時是想自儘的。於是我勸她想想我與母親,阿姊說我與母親一時悲痛, 總能走出來的。我又勸他想想你, 她方道, 她若一死, 殿下這輩子必不得安寧,才放下手中金釵。她又說,宋侯待您, 如君父待我,她想幫你。
這鞋履本是阿姊出嫁前想繡給你的, 隻是你也知道阿姊素來不愛針線活計, 後來便由繡娘代勞繡了一雙, 上次回來不知怎的, 又拿出這雙半成的鞋履繡完,卻沒帶走。我想著,總是該交給你的, 阿姊定是想交給你的。”謝涵抬頭,“阿姊她,她素來要強, 總愛口是心非, 若對你說了什麼,你、你莫要真傷了她心。當我, 請求宋殿下了。”
他深深一揖,宋期連忙扶著他,已是淚流滿麵,捏著那雙鞋履。那鞋履繡的並不很好,甚至可以說有些粗糙,朦朦朧朧中瞧著那露出的線腳,他卻覺得如此可愛——謝妤繡工不好,縫東西線頭總要留幾縷在外麵,當初送給楚楚的荷包,還是他捉的刀。
──當時隻道是尋常。
“宋殿下也要保重,阿姊說過,希望你能娶個溫柔賢惠的妻子,不要像她一般任性嬌蠻,不要像她一般命途多舛;阿姊還說,希望你能兒孫滿堂,繞膝弄歡。”
臨彆時,謝涵溫柔地說著誅心的話語,宋期幾乎是被人扶回自己那層樓的。
同樣的時間,同一幢驛使館,杞公正彈著小琴,忽聞丞相來了的通報。連忙悶頭悶鬨蜷縮進被窩裡,生生把臉憋紅了,聽到腳步聲,探出一個頭,“景卿?”
他年不過二十二,容色秀麗,如今臉上蒸著紅暈,額頭薄汗,眼角仿佛還掛著水珠,看起來可憐極了。
景越嚇了一跳,“君上,您怎麼了?”
杞公咳了兩聲,虛弱道:“不知怎的,回來就一陣冷似一陣的。”
景越連忙叫隨行太醫過來,老太醫撫了撫須,自然不會說“君上裝病”這種話,給了氣血不足、受驚受涼的診斷,還開了放滿了大棗、竹米、蜂蜜、杏仁、桔梗、酸棗仁的甜湯。
景丞相學富五車,政事戰事一把抓,奈何就是不懂醫,於是被蒙混過關,望著病怏怏的杞公,怎麼也不能說出“君上今天大錯特錯”的話來,隻得歎一口氣道:“明日若梁公還有這樣明目張膽的僭越之行,君上無論如何也要出言聲討,您若害怕,可以在幾個大國開口後再說,可萬萬不能作壁上觀。”
杞公耷眉耷腦的,“寡人也是怕梁君遷怒,戰火波及我國啊。”
糟了——他話一說完就後悔了,果然景越臉色登時就變了,“君上糊塗啊——梁君生殺予奪,隻要我國有哪裡礙著他或者有什麼為他所要,絕逃不過滅國之危,屆時能救我們的隻有諸國,現在我們對梁公逼問天子不聞不問,便是自請為梁國馬前卒,他日諸國如何會救我國?”
其實做梁國馬前卒也沒什麼不好的,梁君要什麼就給他好了,他如果要攻打杞國,他馬上舉白旗降也無礙的。
杞公到底把心底這句話憋住,知道自己這丞相年紀比他大不了幾歲,脾氣卻比他這君上還大得多。他仿佛仔細思考一番,嚴肅地點點頭,“寡人省得了,景卿辛苦,今夜要早點睡,不要批公文到深夜了。”
自家君上縱有千般不好,可單信任體恤臣子這一點,卻是其他君主萬萬比不上的。景越冷硬的麵色柔和下來,“隻願明天是個太平天啊。”
杞公隻想丞相快點走,扶了扶額頭,“寡人有些頭暈。”
這時,景越才發現榻上杞公一臉倦容,麵色也已經微微發白,不由自責,上前替人掖了掖被角,“臣言重了,君上好好休息,莫要憂思,萬事有臣。”
等景越走後,杞公吹起杞地小調鑽出被窩,捏著今天昊天子給的黃牡丹,開始尋思著花簪哪裡才好——早上昊天子可說了,都要簪花過來,可這麼大朵花簪頭上,也太傻啦吧唧了罷。
第二日,晨光微曦時,各國使臣都從驛使館轔轔往上明宮去。
牡丹富麗堂皇,卻大朵,為應姬忽簪花的要求,眾臣也是煞費苦心,有把花瓣串起來簪的,有留花蕊的,有簪衣襟上的,固然,也有整朵堆頭上被人哂笑的,亦有全不把那話放心上不簪花的。
等到被侍從接引至禦花園時,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沒來得及互相品評一番就被園內景致吸引去了目光。
他們這才後知後覺反應回來昨日天子的話語,以及梁公的反問——可當真是“百花齊放”啊。
隻見花園假山錯落有致,蜿蜒小河穿行其中,河上好幾道木樁組成的行道,河內幾朵蓮花亭亭玉立、香遠益清。河邊楊柳依依,碧桃吐蕊,往後是一大片牡丹園,紅的紫的,黃的粉的,綠的白的,難怪昨日天子能扔出這麼多牡丹花來不重樣。還有蘭花垂葉,紫荊展顏,梨花白如雪,紅梅豔似血,采菊山道下,桔梗笑夏風。
這宴席放置位置也甚是奇妙,竟是沿兩旁河岸放置地席,正中間不遠處一座木樁橫橋,橋上也放著一坐席桌案,看起來要華美舒適許多,約莫是給天子準備的。
“好風雅,好巧思。”幾個重臣不禁讚歎,“可惜了。”
可惜了這位天子遇上了野心勃勃的梁君。
沒錯,本來他們出發前國內朝議就有少數人有那麼點猜測,當時大多數人不信,但幾日來卻不得不信了這一驚人的猜測——梁公有反心。
他已經不再滿足於“王者至尊,霸者至強”的局麵了。
若是早出生些年,在其它幾個諸侯霸主,譬如齊武公治下生活的話,必是能無憂無慮、瀟瀟灑灑的做個富貴閒人,除了不能乾綱獨斷外,依然尊貴以極。
可惜他偏偏遇上了梁公,一個前無古人後也不知道有沒有來者的諸侯。
但更多的人都在驚奇於這違背四季規律開放的花朵,這不單單是難得的美景,更是難得的技術,倘若、倘若四季皆可種稻、種麥,那是不是、是不是有更多人可以吃飽飯,國庫是不是可以堆上更多的糧食。
他們心頭一片火熱,有的等著天子來解惑 ,有的則禁不住去問四周的園丁。
謝涵憑欄獨立,他把白牡丹的花瓣取下來令侍婢做了支簪子,簪在發帶間,手支著下頜,一邊也同樣好奇著這百花齊放的勝景,一邊陷入了深深的憂慮和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