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涵嗬出一口氣, 心頭前所未有的茫然,屋外樹影幢幢,他披了件外袍起來, 推開窗戶, 想看看亙古的明月,是否能替他照亮前路。然後──
一陣大眼瞪小眼。
謝涵率先移開目光,“大晚上的, 你鬼鬼祟祟在這裡做什麼?”
窗底下蹲著一個窄袖勁裝的青年, 生得俊眼飛眉, 左手拿劍、右手耷拉, 不正是被謝涵“哄去”練左手劍的葉猛?
他皺了皺臉,“殿下,你不開心啊?”
“孤問你在這裡做什麼。”謝涵冷道。
“啊……這個啊……”葉猛抬頭看看天, “殿下今夜睡得好早啊。”
謝涵:“……所以你就是過來說這句話的?”
葉猛忽然低頭,又皺了皺臉, 支吾幾聲, 終於道:“今天殿下又召見楊明和王洋了, 說您想把‘抵抗女色’也加入武士訓練項目裡?”
“嗯。”謝涵鼻腔裡發出一聲輕哼。
“殿下為什麼現在商量事隻叫他們兩個?”葉猛抿抿嘴, “是不是覺得屬下現在是個廢人?”
“不是。”謝涵低頭看他,認真地對他搖了搖頭。
“那殿下下次可不能漏了我了。”葉猛頓時眼睛亮晶晶的。
謝涵還是看著他,“孤想你記憶出了些岔子。孤不是現在商量不叫你, 而是從來沒叫過你。”
葉猛:“!!”
“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缺了一樣他們兩個都有的東西。”
“什麼東西?沉穩?智慧?耐心?屬下都可以學的!”葉猛急急道。
謝涵伸指點了點太陽穴,“腦子。”
葉猛:“……”他心中一痛,低下頭, 不讓人看到他的臉,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喉頭發澀道:“屬下告退。”
“等等,孤和你一起走。”謝涵叫住已經要轉身的人。
“是……啊誒?”他抹著臉抬頭。
“孤想走走。怎麼,不願意陪孤麼?”謝涵道。
“屬下一個沒腦子的人,殿下還要和屬下一起走麼?”葉猛低頭看鞋尖。
謝涵奇怪道:“你隻是沒腦子,又不是沒頭,走在路上難道會嚇人麼?”
葉猛:“……”
壽春服侍謝涵穿好衣裳後,又準備好夜燈遞到葉猛麵前,小聲道:“葉大人,殿下今天回來臉色很不好,躺了很久也沒睡下,您陪殿下說說話罷,他就喜歡聽您說話。”
“真……真的麼?”葉猛看著屋內剪影,“殿下很嫌棄我的樣子。”
“殿下怎麼會嫌棄您呢?葉大人難道忘了,您是殿下親自從一百個禁衛軍裡挑出來的,您也是殿下一手提拔到太子衛隊三隊長之一的。您受傷後,是殿下攔下您,也是殿下著人搜羅的左手劍譜,殿下還親自吩咐過廚房不要煮雞羊肉,免得叫你們的傷潰膿。”
“殿下還關心我們吃什麼?”葉猛吃了一驚。
“是啊。所以您今夜務必得把殿下給逗開心了,才不辜負。”眼見著臥房裡的人要出來了,壽春連忙把夜燈塞葉猛左手裡。
“啊,等等……”葉猛把劍往腰間一彆,接過燈,討教道:“可我要怎麼逗?”
壽春頓了一下,道:“其實葉大人您也不用刻意,按您往常一樣,就已經很好笑了。”
葉猛:“……”他皺了皺鼻子,“壽春公公,我感覺你似乎在嘲笑我。”
“對,就是這樣,葉大人您保持這種稚子嬌憨就可以了。”
“……”
“在說什麼這麼高興?”謝涵穿好衣裳出來,倒沒束發,長發垂腰,微風拂過,帶起幾縷鬢發親吻他的側臉,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皎潔。
葉猛忽然脫口道:“殿下乾嘛要再加‘抵抗美色’的項目,我們每天看殿下難道還不夠嗎?”
壽春:“……”他給了對方一個“真勇士”的眼神。
葉猛也注意回來自己說了什麼,臉紅了一下,看看遠方,生硬地轉移話題,“對了,殿下我們去哪?”
“演武場。”
“啊?”
“孤打算考教考教你的左手劍了。”
“……”
此時夜深人靜,演武場空無一人,葉猛垂死掙紮,“殿下,真的要啊?”
“點燈。”謝涵言簡意賅。
葉猛心中哀嚎一聲,認命地去把四周架上的油燈都點上,一片黑暗霎時做燈火通明,一排架子上有十八般兵器,謝涵上前挑了把劍。
葉猛吃驚,“殿下也要用劍?”
“不然呢,讓你一個人野草亂舞麼?”
“……”
等兩人在場心站定,相對而立,各左手握著一把劍時,葉猛心裡很是不安,“殿下,您肩傷?”
“無妨。”
“殿下,您也會左手劍?”
“雕蟲小技。”
“殿下……”
“孤要過來了。”謝涵打斷他,眸光一利,筆直衝來。
“啊──”靜夜裡,發出聲聲慘叫,謝涵一劍就削了葉猛手裡的長劍,然後套上劍鞘,掄起七斤重的銅劍專挑他痛處又砸又戳,在他要站不住倒下時,又偏偏伸出一隻腳抵在他肚子上,不讓他摔個狗啃泥。
憑什麼呢?
憑什麼讓他執行這種任務?
問過他了麼?
就綁定宿主!
憑什麼高高在上頒布任務?
以為給個修仙的獎勵就很了不起麼?
他不需要!
“啊──”謝涵扔了劍,一拳捶在葉猛胸口。
讓你發任務!
他早晚讓你後悔找上他!
“呸。”葉猛吐出一口瘀血,大聲道:“一點都不痛。”
“不痛是麼?”謝涵猛一俯身,右腿一掃,施一招“橫掃千軍”,把人從小腿處刮翻在地。
“哎喲喲──”整個右邊一起著地,右腕更是鑽心的痛,葉猛頓時呲牙咧嘴,這就讓他臉上想表現出來的嘲笑變成了獰笑,“沒力氣麼?用點力,這麼輕。”
謝涵拍拍褲腿、拍拍衣袖,然後緩步踱到他身邊,伸出一隻手,“站得起來麼?”
葉猛伸手搭上,借力跳起來,眨眨眼,“剛剛隻是開胃菜,屬下一直讓著殿下呢。”
“哦。”謝涵哼笑起來,忽然道:“你說如果一個人抓著你的把柄威脅你,你該怎麼辦?”
“我啊,我肯定打得他滿地找牙。讓他不敢說一個字。”葉猛也拍拍衣上泥灰。
“打不過怎麼辦?”
“打不過……”葉猛撓撓頭,“那我肯定沒辦法了,但殿下你反正這麼會騙人,騙死他就好了。”
謝涵一愣,仿佛突然打開了一扇門。
他有頃,忽然笑了,“你覺得孤很會騙人?”
“啊……”葉猛抬頭看看天,“殿下你餓不餓?要不要吃宵夜?廚房大娘煮的薺菜餃子很好吃。”
第二天,謝涵起了個大早,正要去接霍無恤,倒先遇上兩樁事。
一樁好事,神醫黨闕已經聯係上了,預計今天下午、最晚明天就能過來。
還有一樁,說不上是好事壞事──原來宋太子子期病了,才一直閉門謝客。
“病了就病了,難道不會使人通傳一聲。”謝涵悶哼一聲,又道:“那咱們既然知道了,總得去看望一番。”
“我也這麼說。哪知宋人那邊連連拒絕,說怕叫我們過了病氣,影響明日梁公壽宴。”玖少卿道。
“哈──這什麼意思?我們還上趕著去求見麼,他們好大的譜。”謝涵幾乎懷疑自己耳朵。
玖少卿沉眉,“臣總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宋侯不是像他爹那樣的軟腳蝦,姐夫是覺得他已不願臣服我國,不願繼續做齊國屬國?”謝涵眉頭一皺,“可他們才娶了大姐,才娶了我大齊嫡長公主。”
“說不得這是宋人為了麻痹我們所做的計策。”玖少卿道:“更何況這是先君在時,就定下的婚約,宋人又怎麼能背信棄義呢?”
謝涵吐出一口氣,“現在一切還言之過早。後日便要回國,等回去把這件事轉承君父罷。至於明日壽宴,料他宋期不敢不來,孤親自去探探口風。”
“隻能如此了。”
說完這一事,玖少卿又道:“殿下如今終日和那柳絮姑娘……”他頓了頓,終於沒把“廝混”兩字說出來,“在一起,都沒空處理其他事務。如今大公子已把會陽權貴都拜訪了遍,您看……”
謝涵抬了抬手,“孤已遣人一一送禮過了,不算失禮,至於拜訪──”他端起茶抿了一口,“難道見次麵,還能真交上什麼朋友不成?論翻臉不認人,誰比得上這些個高官政客們?”
“話雖如此,可殿下也不能就白白放過結交的機會啊。”玖少卿還要再言,謝涵已站起身,“姐夫,這回來再說罷,孤有事出去。”
話到此處,玖少卿便知對方意已決,隻得歎了口氣。
接回霍無恤後,早上依然是念書認字。等讓對方自己抄寫後,謝涵就開始在一邊理書籍,霍無恤不禁湊過去看,“呀,這些書都抄在絹帛上,你好浪費呀。”
謝涵看他一眼,“這些孤打算放在忘憂山的山洞裡。”
霍無恤愣了一下,“給我的?”
“所以,孤為了不讓自己搬的時候累死,就用輕薄的絹咯。”謝涵繼續理這些書,分門彆類地放好,在卷外做上標記,“明天後,孤便要回扶突了,你把這箱書看完,不敢說能走遍天下,但認全字、曉得些基本道理是沒問題的了。”
【叮,男主愉悅度-5】
【叮,男主愉悅度-10】
【叮,男主愉悅度-15】
謝涵現在已懶得理會對方叵測的心思了,又在箱裡放上幾袋箭、一把劍、還有些平民衣裳、碎銀子,“質子府的東西都太華貴,不適合你在外行走。”
“嗯。”霍無恤隻吱了一聲,就這麼定定地看著對方整理的雙手,過了好一會兒,忽然道:“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我四歲後,就沒再見過雍人了。”霍無恤語氣很平淡。
“你想見他們?”謝涵問。
“不,我不想見他們。”霍無恤脫口而出地反駁。
“那麼?”謝涵抬頭看他。
霍無恤深吸一口氣,“你明天可不可以帶我上梁公的壽宴?”
謝涵沒有說好,有沒有說不好。
見對方沒吱聲,霍無恤又道:“每次雍使過來,梁公都會拿我說事,我想聽聽他們會怎麼說我,我想知道我還有沒有……有沒有可能回去……還有沒有人記得我……”他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又垂下頭,氣息也一點點不穩起來。
忽然,謝涵伸手捏起對方下巴。
對方眼眶微紅。
“乾嘛?”霍無恤連忙掙開他的手,“你不願意就不願意,我也沒求你。”
被甩開了,謝涵繼續伸手,還用了更大的力,鉗住對方下巴,然後伸出另一隻手的拇指,輕輕擦了擦他眼角,“彆動,有臟東西進去了。”
霍無恤掙開的動作一頓。
謝涵低頭,對著他眼睛輕輕吹了口氣,然後鬆開,“好了,吹走了。”又沒事人一樣地問,“怎麼,書背完了?”
霍無恤坐回案後,一計失敗,盤算著下一計。
然還沒等他生好下一計,不過一會兒,謝涵出去了趟,又回來,便拿著一套武士服及佩劍、靴子還有身份銘牌,放到他麵前。
“這是?”他不禁睜大眼睛。
謝涵點著銘牌上的“嚴文”兩字,“嚴文和你身材相仿,到時你就頂著他的身份隨孤進梁宮。”
霍無恤張了張嘴:“你……”
“怎麼?”謝涵奇怪看他一眼,“你不會是想頂著柳絮的名頭進去罷,女扮男裝什麼的自己玩玩就好了,帶進梁宮,叫沈瀾之他們看見,可是對梁公不敬。”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謝涵歪了歪頭,忽然長長“哦──”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孤沒這麼好心幫你?”
他歎口氣,在對方身側坐下,“本來孤是沒這麼好心的,可誰叫咱們家絮兒是水做的骨肉,孤怕你哭啊,孤最怕漂亮女孩子哭了。”
霍無恤:“……”他磨了磨牙,“我不是女孩子。”
謝涵伸手在他胸前圓潤的隆起上按了按,點點頭,“嗯,孤知道呢。”
這對話不能繼續了。
霍無恤一把拍下他手背,捏著嗓子細聲道:“來人啊,調戲良家婦女啦。你這登徒子,好猥瑣!”
“你覺得孤猥瑣?”謝涵收回手,衝他微微一笑。
這笑容可以用任何詩詞形容,比如“濯濯三月柳”、比如“陌上人如玉”、比如“一笑醉春風”,但絕不是“猥瑣”二字。霍無恤看著他這清風明月般的笑容,卻很自然地點下頭,狠狠道:“猥瑣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