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涵抬眉,瞧了麵前站著的人片刻,才緩了些恍惚,一手把裹著《江山嫵媚美人謀》的竹簡反扣在榻上,手指按了按額頭,“好了?背與孤聽聽。”
霍無恤看一眼那微隆的竹簡,收回目光,朗聲背誦,謝涵就那麼支著額頭看著麵前的人,心頭一種錯綜複雜的荒唐感:
現在這個連字都認不全的白目,有一天會統一中原各國文字;
現在這個一頭老虎就能攆得如喪家之犬的東西,有一天會率雄師鐵甲摧枯拉朽般踏破七國;
現在這個被囚禁一隅遭君父厭棄的小小質子,有一天會封泰山而禪梁父,號稱功蓋三皇五帝,自封始皇帝。
而他,現在正在教對方文字武藝。
謝涵垂眸,凝視自己右手掌心。
世間正道,一念善,一念惡,一念勝,一念負,他反抗不了係統的任務,卻可以教壞對方啊:教對方武藝時,把那些雖然激發體能,卻在未來折損陽壽的武功給對方;教對方文字典籍時,把那些剛愎暴虐的思想慢慢植入對方腦海,那……本來就是個暴君,說不得來不及有雍朝,雍國就在對方過度殘暴統治下自取滅亡了。
終於沒了那看得人心裡毛毛的目光,霍無恤心下鬆一口氣,又暗忖究竟發生了什麼,對方剛剛在看什麼?
密報?諜函?調查他的東西?
兩人各懷鬼胎中,霍無恤今天背誦的課文漸漸到了儘頭,謝涵收斂情緒,抬頭笑道:“很好,比孤預計的還要好。”
“以己度人要不得。”霍無恤得意洋洋道。
“孤之前是拿你與孤五歲的七弟比。”謝涵莞爾一笑。
霍無恤:“……”
“好啦。”謝涵起身,“日頭還早,出去鬆鬆筋骨罷。”衣袂翩飛、環佩叮咚間,他已幾步至門口了。
霍無恤快步跟上,“去哪?”
“當然是……騎馬、射箭、擊劍。”謝涵來到馬房挑了匹溫馴的小馬駒,把彎弓、箭囊、木劍都搭馬上後,便著人牽出去,然後……自己拉著霍無恤一起坐進馬車裡。
霍無恤看著已經沒骨頭似的靠著軟墊的人,“你不隻身體比女人還嬌弱,行為也比女人還要嬌滴滴。”
聞言,謝涵笑道:“可如果你與孤二人在街上,所有人都會覺得你是女人,孤是男人。”他目光似有若無地在對麵人胸前圓潤的隆起劃過。
霍無恤:“……”他撇開對方戲謔目光,“我們現在去哪?”
“孤還沒有想好。”謝涵食指抵在下巴,認真道:“你知道的,孤初來乍到,不太認路。”
霍無恤:“……”他沒好氣道:“那你還出來?在驛使館練武場不行嗎?”
謝涵以一種“那怎麼行呢”的口氣道:“那裡魚龍混雜,怎好讓人專心致誌的練習?而且你能練習嗎?”
霍無恤按了按自己胸口的傷,確實不能,他眉目一沉,“那你是什麼意思?”
“雖然不能練習,講講基本道理方法還是可以的,然後坐上馬不要跑,就感受一下也是可以的。但這不是很奇怪嗎?所以還是彆讓彆人瞧見,免得引人懷疑。”謝涵娓娓解釋道。
霍無恤愣了一下,點頭,“是你顧慮周全。”
謝涵一笑,不以為意,而是說起了另一件事,“昨天教你的導引行氣法,今天教你第二步。”
一聽這個,霍無恤立刻來了興趣,湊過來抬頭睜大眼睛,謝涵伸出一根食指,點在他胸口,“昨天是走了足臂十二脈,氣血運行一圈重回中焦。現在,再入膻中,走任脈,至唇下承漿穴,上走兌端穴,入督脈……”
他邊道,邊順著話語內容,伸指一一點過對方身上重要穴位,指引對方行氣方向。
霍無恤連忙抱神守一,隨對方言語進入狀態,等運行一周天後,隻覺胸中經脈像被忽然打通一樣順暢,睜開眼,喜難自抑,“這行氣方法好厲害,我以為昨天渾身舒適就很好了,沒想到今天竟然有種使不完力氣的感覺,是這感覺,對罷?”
“不錯。”謝涵讚道:“你的確聰明。”
說完,便掀開簾子,“好了,到了。”
霍無恤後知後覺反應回來,才知道定是在他剛剛入定途中馬車就已經停下了,他隨著對方下去,入目一片鬱鬱蔥蔥、山水相依、藍天白雲,叫人見之忘俗。
“忘憂山。”他道。
謝涵點點頭,“這裡景色很好。”
說著,他拍拍手,後方便牽出來兩匹白馬,一匹五尺長的溫馴小馬駒,一匹長近丈的照夜玉獅子。
霍無恤的目光第一時間被發著光的照夜白吸引過去,男人與寶馬之間,天然有一種不可抵擋的吸引力。
沒有學過相馬,甚至沒有看到過幾匹馬,但他絲毫不懷疑這是一匹寶馬,他目中油然升起一抹喜愛,甚至帶點感激地對謝涵道:“多謝。”
謝涵:“……”不等他糾結片刻,照夜白已經撒丫子朝他奔來,順便甩了他身邊的霍無恤一尾巴灰塵,似乎在指責他又有“新歡”。
謝涵邊摸馬耳安撫,邊另一手指著牽馬人手裡的小馬駒對霍無恤笑道:“那匹馬溫順,最適合初學者。”
剛抹了抹臉的霍無恤:“……”
謝涵牽馬往之前瀑布飛流的山穀走去,讓隨行人馬守在外圍。
“人馬”又是一陣擠眉弄眼:教騎馬,肢體動作最多了,他們懂的。
霍無恤蔫蔫地牽著小白馬,曉得對方說的對,大多數初學者當然是越溫馴的馬越好。可他怎麼會和那些凡俗碌碌的“大多數人”一樣啊,奈何對方不聽他的。
忿忿不平間,耳邊冷不丁一聲:“你現在是不是處/男?”
霍無恤:“!”
其他情緒全部飛走,他張了張嘴,“剛剛風有些大,我好像沒聽清你說什麼。”
謝涵側過頭,用那種非常正經,像商討國家大事一樣的表情與口吻道:“孤在問你,你現在是否元陽已失。”
他問得這樣嚴肅,霍無恤在一瞬間不禁對他的問題做了豐富的聯想,隨後道:“是不是好功夫一定要童子之身練才行?”
謝涵:“……”他遲疑道:“民間似乎有這種說法,但孤並不清楚其中是非曲直。”
霍無恤:“……”他不無尷尬地仰頭看了眼飄飄的白雲,嘴上惱羞成怒道:“那你問這做什麼?”
“問問不行麼?”
“你都曉得我用過多少女人了,還問這種愚蠢的問題。”
“你也說了,這是梁君派來掏空你身體、擊潰你意誌的法子,你難道明知這些,還會放縱自己沉溺於溫柔鄉之中?”謝涵一點兒也不信。
霍無恤嗤嗤一笑,“難道知道就一定要忍得住?難道那些亡國之君不知道沉迷酒色不對嗎,可他們還是這麼做,不正是‘心中知道’與‘行為達到 ’的不統一嗎?再說,我就算能忍住,那我還能反抗嗎?”
“如果你沒有反抗,為什麼要殺了那些女人呢?”
“我恨透了梁國的禁錮,恨透了梁君的控製,卻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弄死幾個他派來的梁女泄憤。”隨著言語,他麵上染上不屬於這個年齡的陰鶩與冷厲,哪怕日中陽光照在頭頂,也絲毫驅散不了他周身的冷意。
謝涵分不出他話中真假,最終如實道:“如孤沒猜錯,梁君恐怕屬意梁七公主嫁你為妻。沒錯,就是剛剛你見到的孤的那位表妹。雖然隻有隔簾的幾句話,但你應該感覺到她的厲害了,恐怕她不日便會派人來觀察你。”
霍無恤挑眉,“那又如何?你怕我露餡?”
謝涵歎一口氣,“如果她派人來觀察還好。最怕她喬裝親自過來。孤告訴你,隻需一眼,她便能看出‘男孩’與‘男人’的區彆。”
霍無恤:“!”
他臉上露出了當初和謝涵被姬傾城揭露“元陽未失”時一樣的表情,混雜著震驚懷疑與糾結欲死。
謝涵……謝涵心裡有些微妙的平衡。
並且,再細心掩飾,此時也露出了異樣,謝涵終於確定對方的確如他猜測的那樣──沒碰過那些女人,殺人隻是為了滅口。
這可不行,要是真被姬傾城看一眼,後續他不敢想。
雖然他不想讓對方好過,但也絕不希望對方現在就出點什麼事,讓他因為任務失敗給他陪葬。
“你可以現在就找個女人歡愉一場。”謝涵給出中肯的意見,“想來她也不至於能看出你究竟禦女多少。”
霍無恤:“……你的語氣為什麼這麼不確定?”
謝涵跳過這個問題,直接道:“孤現在就安排人替你找個乾淨的過來。”說著,他像是就要回頭叫人,霍無恤一驚:“等等!”
“嗯?”謝涵疑目看他,就見人憋紅著張臉,他遲疑道:“你莫非害怕?”
“哈?怎麼可能?”霍無恤仿佛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隨後不屑道:“我要找個女人,難道還要你幫忙,你是老媽子嗎?”
謝涵目光在他芙蓉麵、櫻桃唇上逡巡,“你確定?”
霍無恤:“……”他慢吞吞道:“我回質子府後,隨便拉個侍婢就是,有什麼難的?”
他這樣說,謝涵自不勉強,免得真像對方口中的“老媽子”,想必對方也知其中利害了。
他拍拍手,“好,時間不早,我們先學射箭,從平地射開始。”邊說邊從馬上解下彎弓和箭囊下來,“你先看孤演示一次。”
一聽這個,霍無恤立時把雜思都拋了,聚精會神地看對方。
謝涵在距前方一棵大椿樹十步遠處停下,左手拉弓搭箭,右手推弓。
霍無恤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對方之前右肩被老虎抓傷的事,之前對方都像沒事人一樣,叫他都忘記了,還嘲笑人像個女人一樣終日窩在馬車裡。
見人拉開弓弦,他忙喊道:“擺個姿勢就行了,我天資聰穎,一看就會。”
謝涵並沒理會這句話,而是道:“兩腳平行叉開,與肩同寬,頭和兩腳中點在一根豎直線上,軀乾保持正直,推弓的這隻手臂,肩膀不要聳起,上臂旋內,大魚際推弓,手指不要發力……”他邊解說,邊緩緩拉開弓,氣息也隨著發力漸漸不穩起來,放緩了聲線,霍無恤不禁也跟著他的話語小心翼翼起來,屏息凝神。
“拉弓時,儘量用背部的力量,拉弓的這隻手,肘部微微抬高。勾弦手的位置要和腦袋、兩腳中心在同一條直線上,靠位點在下巴底下,要靠實。”說完,一聲低喝,“孤要射椿樹第二根枝丫的第二片葉子。”
話音一落,他手驀地一撒,箭矢霎時如流星劃過蒼穹一般撕裂空氣射出,正中十步開外的椿樹第二根枝丫的第二片葉子。
霍無恤拍起手來,“好!”
謝涵轉頭看他那喝彩的樣子,眉梢一挑,把弓往對方一遞,“你來試試。”
霍無恤快步過來,接過弓,抽出一根箭,擺開架勢,“你看這樣對不對?”
“彆太用力,小心你的傷。”謝涵見他渾身筆挺,又道:“不要挺胸,要微微含胸,壓緊肋骨,像你經常做出來的那個賤兮兮的混混樣。”
霍無恤:“……我覺得你在趁機罵我。”邊說邊調整姿勢,他的確有天分,稍加點撥,便像模像樣,手一撒,箭離弦,往椿樹的第一根枝丫上的第一片葉子射去。
卻是才穿過葉片,還沒釘進木裡,就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滑落下來。
霍無恤皺了皺眉,幾步過去,撿起那根羽箭,又揭下那片樹葉,瞧著葉後毫發無傷的樹乾,眉弓擰起個疙瘩。
“你有傷,發不了力,這樣已經很不錯了。準頭非常好,全然不似初學者。”謝涵走過來,看一眼那樹葉,拍拍對方肩膀,誠心讚美道。
“不──”霍無恤搖了搖頭,“我有用力的。”說完,他從衣裡掏出把小彈弓,彎腰撿起顆碎石,“嗖”地就射過去,那碎石直嵌入樹乾內有一食指深。
謝涵不禁瞪大眼睛,又看一眼對方手中“嬌小”的小彈弓,難以想象這巴掌大的東西裡蘊含的力量。
“我剛剛就是用這麼大力的。”霍無恤放下小彈弓,又重新拿起重弓,擺開架勢,“你看看我有什麼問題。”
謝涵粗看一眼他站立和拉弓的軸線,呈漂亮的“十”字形,姿勢基本沒問題,他又湊近了看,也看不出什麼毛病。便來到對方身後,環著人,雙臂貼過對方雙臂,“孤來帶你一次。”
他才說完這句話,手正好滑過對方小臂,觸感堅硬,像塊銅板,他恍然,“孤知道了。”
耳邊正被對方呼出來的氣弄得癢癢的,聞言,霍無恤立刻回頭,“什麼問題?”
謝涵按了按對方兩個前臂,“這裡要放鬆,不要緊繃,再試一次。”
一聽這個,霍無恤也不廢話了,立刻抓起弓箭,若有所思一會兒,再次射出一根箭,這回“嗖”的一聲,羽箭沒入樹乾隻剩半截在外。他眼睛亮起,又掏了一根箭,射中大椿樹第三根枝丫的第三片葉子,再掏一根,射中大椿樹第四根枝丫的第四片葉子……都深深釘進樹乾裡。
謝涵看了一會兒,揚聲製止對方,“好了,小心你的傷,等會兒還要習馬呢!”
【叮,男主愉悅度-5】
霍無恤戀戀不舍地收弓回來,“好。”
謝涵拍拍他肩膀,“騎馬前,咱們先去個地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