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
沐鈺兒帶人出了地牢, 幾人沉默不語走在路上。
梁菲確實和彩雲認識,但受限於人,交往並不緊密, 隻是依稀知道各自的最後據點,隻為了最壞的情況後能為自己留下一條生路,除此之外,並無其他交際。
“隻說是一個很普通的院子, 這要去哪裡找?明樂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但粗粗算下來也有三十幾家。”王新眉心緊皺,“而且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彩雲到底是有沒有出北闕,如何出的北闕。”
沐鈺兒滿腹心思地走在前麵:“北闕攏共這麼大, 人也藏不到哪裡去,任叔帶人翻了三四遍也沒找到人, 人若不是走了……”
她沒有說下去,眉心緊緊皺起。
“那我這就去找那個院子。”王新沒察覺出異樣, 立馬行動起來。
唐不言眼眸去看王新,欲言又止, 可很快便扭頭去看沐鈺兒低聲說道:“我有話與你說。”
沐鈺兒停下腳步, 來到內外院子連接的走廊,一抬眸就看到廊簷下已經完全熄滅的燈籠, 那幾根張一推出去的長杆還沒退回去, 上麵懸掛著的燈籠隻用一層薄薄的紗罩著, 若是在晚上便格外明亮,隻是如今是正午,那點餘光就不甚明亮。
張一躺著的那個竹林就在旱廁邊上, 那竹林也是張一嚷嚷著要種的, 說這樣又能遮風擋雨, 又能擋住視線,免得外麵人說我們北闕粗俗。
他做不了賊,甚至跑兩步就喘氣,待在北闕的時間比所有人都長,這裡的一花一木都是他親自飼養的。
“那個院子不急著找,我知道在那裡。”沐鈺兒說,“你,先把北闕裡裡外外翻整一邊,若有破的壞的能鑽人的,都縫補起來,今後不能在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沐鈺兒聲音低沉:“這次事情是我的失誤,對彩雲太過心軟,醒了之後就應該把人關在地牢裡,而不是放在菲菲的院子裡。”
王新雖有話要說,可見司長和少卿都滿臉嚴肅,便也隻好叉手離開。
沐鈺兒站在三岔口的回廊上沉默著,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平靜說道:“少卿要與我說什麼?”
唐不言見她一臉疲憊,昨日的喧囂熱鬨還近在咫尺,可一覺醒來便天翻地覆,嘴邊的話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少卿想說什麼就說吧。”沐鈺兒側首,露出半張小臉,“不必為難。”
唐不言上前一步,與她並肩走著,思索片刻才開口說道:“你知道琉璃養著一個孩子嗎?”
沐鈺兒眨了眨眼,那雙杏眼微微睜大,隨後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解釋道:“之前琉璃和陸星扯上關係時,我便覺得奇怪,所以才派人查了她。”
沐鈺兒沒說話,隻是重新低回頭,唐不言頓時懸了一口氣。
畢竟昨夜隻是出言試探了幾句琉璃,沐鈺兒就不高興了。
誰知半晌之後沐鈺兒竟然點了點頭:“我知道。”
唐不言吃驚地看著她。
“我之前說過,我順著當年的事情查了查,也查到幾家和琉璃情況相似,父兄入罪,家中有七.八歲小女孩的府邸,但一直沒確定到底是誰家,但這幾家中是沒有李家的,李禦史犯事,三族男丁被牽連,就連剛出生的郎君都不能幸免,同宗女眷本也該被斬首,隻是後來不知為何陛下又改了決定。”
陛下用李禦史殺雞儆猴,斷了所以要為明仁太子說話的人,這一招顯然卓有成效,便是一個人再舍生忘死,仗義執言,可以拋卻自己性命,在此刻都不得不為家中弱小考慮。
“是後來有人上折子為李禦史家人求情,加上當時陛下自沉珂中醒來,過問此事,這才讓女眷免於一死,年老之人充入官府配當雜役,年輕之人充入教坊司。”唐不言解釋道,“牡丹閣就是教坊司不堪人員繁雜,分出的一支分支。”
沐鈺兒敏銳問道:“聽聞當時陛下久病多久,已不理政務多年,是誰能驚動陛下。”
唐不言沉默片刻後,低聲說道:“我阿耶。”
“原來如此。”沐鈺兒笑了笑,感激笑了笑,“唐閣老當時就不怕牽連唐家嗎?”
唐不言搖頭:“阿耶總有自己的道理。”
兩人各自無言,好一會兒,沐鈺兒才繼續說道:“我知道這事,是因為有日琉璃叫我為她掩護三日,說她要去找一個人。”
唐不言並未出聲,隻是看著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她說自己大哥膝下有一個養在寺廟中的體弱孩子,因為生來體弱被道士斷言不能留在家中,這才寄養在寺廟中,後來在多人幫助下那個孩子被人偷天換日送到鄉下。”沐鈺兒聲音斷斷續續,顯然心中已起了波瀾。
“孩子平安長大後來在十五歲時娶妻生子,卻在一次探親中遇到山賊,夫妻二人雙雙身隕,隻留下不滿三歲的的孩子。”
沐鈺兒沉默下來:“她說她要把那個孩子接回來撫養。”
“你與她一起去的?”唐不言輕聲問道。
沐鈺兒搖頭:“她叫我用錢把她帶出牡丹閣,叫我留在北闕,自己獨自一人出門了。”
“所以,她一直關注著那個哥哥的孩子?”唐不言問道,“她作為牡丹閣的花魁,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監視中,如何能一直關注遠在千裡之外的人。”
沐鈺兒沉默,長長的睫毛微微顫了顫,沒有說話。
唐不言於心不忍,不得不轉移話題:“那你見過那個小孩嗎?”
沐鈺兒搖頭:“沒有,琉璃接回孩子後說不能讓這個孩子和她們接觸過多,說他現在身份乾淨,未來有更好的前途,不該和我們糾纏在一起,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所以從未開口說要去見他。”
琉璃是待罪之身,北闕是世人眼中的鷹犬走狗,那個小孩已經是普通百姓的身份,隻要平安長大,進可科舉功名,退可行商種地,不會被人指著脊梁骨挨罵,沐鈺兒會相信琉璃說的,不無道理。
“什麼時候養的?”唐不言繼續問道。
沐鈺兒眯了眯眼:“三四年前吧,過年邊,我借著給師父慶祝的名義幫她瞞過去的,她回來那日,洛陽下了好大的雪,她衣服都濕了,我卻是第一次見她這麼開心。”
——“鈺兒,那個小孩長得好像我大哥,我哥笑起來嘴邊也有一個小酒窩。”
——“我抱著他,他都不哭的,一路上好乖好乖,一點也沒給我惹事。”
——“鈺兒,我真的是太高興了,阿耶阿娘若是泉下有知……”
“你有想過……”唐不言低聲說道,“那個小孩就是陸星手中牽著的那個小孩嗎?”
沐鈺兒收回神思,神色冷淡,卻沒有開口否決。
“她自出生就沒離開過洛陽,如何得知那位僥幸逃出生天的小侄子的事情。”
“她一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千裡迢迢去把千裡之外的小孩帶回來。”
唐不言注視著沐鈺兒,低聲說道。
“陸星一個商人,若隻是靠錢就能見到琉璃,牡丹閣豈能答應。”
沐鈺兒握著刀柄的手微微收緊。
“若是陸星願意替不方麵出麵的琉璃照顧那個小孩……”
沐鈺兒緩緩吐出一口氣,打斷他的話:“這事我會去查的。”
—— ——
唐不言如今不是北闕的人,自然不能呆很久,沐鈺兒獨自一人去了內院,正好看到陳菲菲送幾個小媳婦出門。
王新把水槐村的人帶出來後,一一進行審訊,對知情人全都拖入地牢,若是毫不知情的,譬如幾個媳婦,就把人安置在一個小院子裡,等著結案後一個個處置。
其中這兒老二媳婦懷了身孕,因為中毒的緣故,每隔幾天就會來找陳菲菲診脈。
“這個毒最忌情緒起伏,你好好養著,如今隻能一點點拔出。”陳菲菲低聲說道。
老二媳婦滿臉通紅,摸著肚子,連連點頭。
“不要吃太重口的東西,但是肉和蔬菜都要吃點,不能沒了營養。”陳菲菲遞過去一貫錢,“馬上就入秋了,買些吃食補一下,也多穿點。”
“不用不用,我們幾個都會刺繡,我還識字,前幾日幫幾個老人給遠行的二郎寫了信,還能賺一點錢。”老二媳婦堅定推辭著。
“對,還有我們幾個幫扶呢,好不容易見了一個小孩,一定仔細照顧著。”老大媳婦也跟著說話,“如今看病已經不收錢了,已經很是感激陳娘子了。”
陳菲菲忙了一早上,有些不耐,隻是把錢塞進兩人手裡:“拿去,你也早些休息吧,我等會還有事,如今已經三個月了,你之後就半月來一次就好。”
兩個媳婦對視一眼,接了那貫錢,慎重行了一禮。
陳菲菲懶懶擺了擺手,一抬眸就看到拱門處站著的人,聲音微微提高:“你怎麼來了?”
沐鈺兒入內:“琉璃是不是馬上要走了,我打算送送她。”
“嗯。”陳菲菲往後看了一眼,“還是收拾東西吧。”
兩個媳婦見她們還有事情,也不願久留,對著沐鈺兒行了一禮,便打算離開。
“怎麼這麼多人圍在門口。”身後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打算送我的嘛?”
沐鈺兒看了過去,就看到琉璃笑臉盈盈站在不遠處,穿著素色的長裙,連著發髻也不過插了幾株珠花,靈巧精致,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手中拎著任嬸一大早為她做的糕餅。
任嬸烙的大餅,是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
“馬車已經在後門備好了,走吧。”沐鈺兒下意識上前一步,接過她手中的食盒。
琉璃歪了歪頭,嬌俏笑了笑:“好。”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兩個媳婦身上,微微一笑,隨後看向陳菲菲:“你忙了一早上了,不用送我了,早些去休息吧,瞧著都憔悴了。”
“好。”陳菲菲點頭,“你也早些回去吧。”
“若是張一有消息了,一定要早點通知我。”琉璃眉尖微蹙,沉聲說道,“若是需要錢,一定要和我說。”
“好。”陳菲菲應下。
“走吧,不要誤了時間。”沐鈺兒盯著琉璃的側臉看,低聲說道。
兩人很快並肩離去。
陳菲菲揉了揉額頭,這才回神兩個媳婦還未走,不由驚訝說道:“你們怎麼還沒……嗯,怎麼了?”
老二媳婦臉色蒼白,僵站在原地。
老大媳婦驚訝說道:“晨兒怎麼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老二媳婦倏地回神,整個人打了一個寒顫,嘴角微微抽動片刻,可好一會兒才低頭,摸著肚子說道:“剛才肚子抽疼了一下,不敢動。”
陳菲菲伸手捏著她的手腕,擰眉診了一會兒,謹慎說道:“可能是胎位還不穩,剛才站太久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情緒不要起伏太大。”
“好。”老二媳婦乖順應下。
兩姐妹很快就相攜離開,陳菲菲看著兩人離開,卻沒有回屋睡覺,而是去了張一的屋子。
張一現在情況驚險,還是要緊盯著才行。
琉璃昨夜是坐著馬車的,車夫把人送到後就走了,今早更是早早就在後麵等著。
沐鈺兒把手中的食盒放在車內,仔細交代著:“東西肯定冷了,回去要熱一下,不要懶惰冷著吃,壞了肚子。”
“好。”
“馬上就入秋了,你怎麼還穿的這麼少,多穿點。”沐鈺兒一握她的手,忍不住說道,“昨日不是穿的還挺多的嗎?”
“不冷。”琉璃笑,打趣道,“小鈺兒年紀最小倒是最嘮叨,見了誰都要嘮叨幾句。”
沐鈺兒無奈笑了笑:“習慣了。”
“我的青梅酒要釀好了,水色澄靜,真的跟個琉璃一樣,你真的不喝嗎?”沐鈺兒又說道,“你記得你以前還挺愛喝的,怎麼現在反而不喝了。”
琉璃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算了,那我先放著,這壇子酒真的不錯,等你和我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在喝。”沐鈺兒嘟囔著,“真的很好喝,我問過了,還有點梅子味,香得很。”
“以後對自己好一些吧。”琉璃反手握著她的手腕,岔開話題,“是不是又瘦了,這兩年你也太忙了,連我的小曲都不聽了。”
沐鈺兒沉默,好一會兒才說道:“師父不在了,我總要撐起北闕,過幾日就是師父的忌日,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琉璃水汪汪的眼睛溫柔注視著麵前之人,好一會兒才說道:“不了,你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休息一下。”
沐鈺兒緩緩眨了眨眼,眼皮子微微一動。
“怎麼了?”琉璃不解問道。
沐鈺兒安靜地看著她,片刻之後才說道:“沒事,就是突然想起來,之前少卿建議我辦個私塾,我覺得挺好,錢也準備好了,老師也讓少卿幫忙請了,你那個小孩是不是也該讀書了,不如一起吧。”
琉璃一怔,下意識問道:“是不是需要錢,我等會讓人給你送來。”
“不,不要了。”沐鈺兒垂眸,低聲說道,“屋子都是現成的,隻需要準備筆墨紙硯還有啟蒙的書就好,我已經從秦少尹那邊賺來了。”
琉璃嘴角抿出笑來,無奈說道:“不要太過得罪那些貴人,那些人翻臉無情,若是需要錢,完全可以找我。”
沐鈺兒不言,隻是重複問道:“要一起讀書嗎,我們到時候還會再找幾個小孩來,不會讓他被發現的。”
琉璃笑著搖了搖頭,捋了捋鬢角的碎發:“不了,前幾日送出去,這些年我思前想後,覺得還是遠離洛陽這片是非地比較好。”
沐鈺兒仔細看著她溫柔的眉眼,好似一汪春水一般,綿軟無害,好似江南才有的酥糖,甜滋滋,軟綿綿。
“好。”她好一會兒才說道,“這也好。”
“嗯。”琉璃笑說著,“我得走了。”
沐鈺兒見狀,隻好把人扶上馬車,見簾子落了下來,上麵豔麗的花紋蕩了蕩,眸光微微發散,冷不丁開口說道:“若是彩雲回到牡丹閣,你記得要她藏好,陸星背後還有人,極有可能趕儘殺絕,她和梁菲一起背主,必然會被人滅口。”
馬車內,好一會兒才傳來琉璃一聲輕輕的聲音。
“好。”
沐鈺兒看著馬車自小門中消失,打在刀柄上的手緩緩收緊。
琉璃撒謊時,總是控製不住想要捋鬢角,這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習慣,沐鈺兒照顧她多年,比她自己還清楚那點不經意的,無足輕重的癖好。
—— ——
“隔壁院子的人早就走了。”門口的鄰居警惕說道,“就是一個老仆和小孩,大概一個七.八日就走了,那個小孩陰沉沉的,那張臉白的嚇人,我瞧著像是有病。”
“可不是,來這裡三四年了吧,我就從來沒見他們出門,倒也奇怪,哪來的錢過日子。”
“說不好是什麼狐狸精的兒子,養在外麵呢,沒看到有幾個夜市的時候,接他來的那個馬車,嘖嘖,有錢,”
幾個媳婦圍著沐鈺兒嘰嘰喳喳說著,言辭間也對隔壁充滿好奇。
“是這樣的嘛?”沐鈺兒把懷中的畫像逃了出來。
三四人湊了過去仔細看著,一個個麵麵相覷,又是猶豫又是懷疑。
“我倒是沒見過他到底長什麼樣子,每次整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
“但這個衣服我感覺我見過,他總是這麼穿的,好像一點光不能見人一樣。”
“喝,不會是鬼把,不是說鬼都不能見光嗎?”
“我有時候倒是見過一次,隻看過一個側臉,隻記得臉白白的,眼珠子黑漆漆的,和這個有點像。”
沐鈺兒把圖紙收了回去,好一會兒才問道:“可有看到有什麼女子來過?”
這會兒眾人齊齊點頭。
“沒呢!”
“好恨的心啊,這麼多年除了那個男子來看過,還不見過任何人來看望呢。”
“那阿娘不是死了,就是狠心人呢。”
沐鈺兒不死心,再一次問道:“一次也沒有?”
“肯定啊。”其中一人拍著她的胸脯,“我就是她鄰居啊,有一點風吹草動,可不是一點會就知道了。”
都說遠親近鄰,鄰居確實更能知道這些細微小事,隻是這三四年間,琉璃竟然真的這個小孩說過話……
沐鈺兒走在路上,看著繁華的路口,一時間隻是放空一切看著走動的人群。
“若兩人隻是這麼簡單的交易,倒也說不了什麼。”沐鈺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低聲說道,“陸星喜歡琉璃,替她照顧小孩而已。”
“是有問題,但也說不上大問題。”
“眼下隻要找到彩雲就好了。”
“說不好還有其他的人呢。”
“那些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