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

若是按照往常, 北闕的廚房掌控在任嬸手裡,而任嬸做飯的水平隻能用一句‘能吃,熟的, 不死’的來形容,所以席麵上的大都菜色都是張一王新去樓裡定的,但今天不一樣。

廚房來了個小廚神!

彆看瑾微世家大仆出身,瞧著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滴滴小郎君, 不曾想顛鍋和燒柴樣樣麻利, 就連切菜都能引起眾人驚呼。

“這有什麼。”瑾微故作矜持地說道,“三郎嘴巴極挑,這是夫人特意找人教我的, 菜切細一些,才能更入味。”

“這菜知道輕輕從鍋裡過一遍就行了, 久了就老了嚼不動了。”

“這肉還要燉,倒在砂鍋裡, 放在爐子上小火慢燉。”

廚房內圍了不少人,一個個都擠在窗戶門口, 眼睛都綠了。

香, 太香了。

沒想到北闕的廚房還能傳出這麼香的味道。

眾人感動落淚,少卿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啊, 都離開北闕了, 還惦記投喂他們。

沐鈺兒看著不爭氣的北闕眾人, 鬱悶地把小昭從唐不言身上扯下來,塞到路過的陳安生懷中。

小昭和陳安生大眼瞪小眼,各自捏著鼻子撇開腦袋, 偏又一人抱著, 一人摟著, 乖乖得朝著熱鬨的人群走去。

“少卿餓不餓啊。”沐鈺兒從窗口縫隙中看到一股熱氣騰騰的煙冒了出來,咽了咽口水,“下午那個糕點怎麼不吃啊。”

唐不言抬眸,似笑非笑掃了她一眼。

沐鈺兒下午一邊寫折子,一邊吃糕點,兩邊各不耽誤,動作飛快。

至於那糕點,全程沒有一顆進去唐不言的肚子,雖然那是瑾微臨時為自家郎君做的一疊米糕。

沐鈺兒心虛地摸了摸鼻子:“那我們先入座吧。”

唐不言站在書房門前,看著院中熱鬨擁擠的布置。

王新正帶人在廊簷下掛燈,一個個都裝滿燭油,看上去格外亮堂,許是怕不夠亮,張一正帶人搗鼓著簡易的懸掛燈,用以一根大竹竿劈開兩邊,把幾盞稍大點的燈籠掛上去,做成高高的挑起,反而比兩側的廊燈更亮一點。

“張一就是聰明啊。”任叔坐在靠門的廊下,抽著旱煙,笑眯眯誇道,“這竹竿上燈籠的不會晃下來嗎?”

張一得意地仰了仰頭:“上麵有劈了一個鉤子,卡住了,平日裡把這個竹竿可縮進屋簷下,燈籠也可以當做是廊燈,若是晚上辦宴就伸出來,跟個太陽一樣往下照,亮堂得很。”

“他很聰明。”唐不言看著張一去抽靠門的廊下的那根木棍,這才看清棍子到底是如何伸縮的。

北闕的屋子大都是懸山頂,高挑上揚,那竹棍就藏在鬥拱空隙間,若非仔細觀察便難以發現。

“巧思多變,不拘一節,若是放到工部會有更好的發展。”唐不言對著沐鈺兒認真誇道。

沐鈺兒歎氣:“之前師父沒出事時,便一直打算送他進工部,後來出事了,這個事情就耽擱了。”

“你想他去嗎?”唐不言垂眸去看。

沐鈺兒抬眸看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想的,想要他們有更好的發展,陛下年邁,若是新皇上任,誰也不知道北闕到底能不能繼續,自然要為他們打好出路。”

“那你呢?”唐不言問。

沐鈺兒垂眸,好一會兒才無所謂說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唐不言看著她黯然的模樣,輕聲說道:“工部的事情,我會替他打探的,隻是……”

沐鈺兒臉色一喜。

“我希望司長也能為自己考慮一二。”唐不言伸手,輕輕撫去她肩頭的落葉,順帶把垂落在肩頸處的發帶送到身後。

“你對他們同樣重要,若是你過得不好,他們更是不會離開你。”唐不言輕聲說道,“雛鳥欲飛,必有大鳥助力,但若是要踩著大鳥的屍骨,與你與他們都不是好事。”

沐鈺兒沉默地看著她。

“我之前於司長說的同樣算數。”唐不言下了台階,輕聲說道,“司長與陛下而言是大才,屈居落人話柄的北闕,實在是可惜了,若是去了更遠的地方,便是新皇上任,也不會對你趕儘殺絕。”

恰在此時,張一的鬼叫聲響起,打斷了兩人間的沉默:“好了好了,飯菜好了,快入座吧。”

與此同時,一股濃鬱的肉湯味順著完全退去夕陽的風飄了過來。

“走,吃飯吧。”沐鈺兒笑說著,鎮定岔開話題。

北闕眾人的開宴和時下分座不同,他們自己打了一個大圓桌,可以安置十人左右,顯得緊密而熱鬨,北闕的人不多,兩張大圓桌足夠安置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唐不言身上,按理琉璃是壽星本該坐首位,但唐不言身份高,加上是北闕前上峰,沐鈺兒便請他坐首位。

唐不言搖了搖頭:“不必,我今日隻是客人,你們以前怎麼坐就怎麼做,我坐在司長邊上即可。”

眾人的目光便也跟著看向沐鈺兒。

沐鈺兒想了想也跟著點頭:“行,你坐我邊上。”

琉璃便被人拱衛到首位上入座,沐鈺兒坐在她右手邊,唐不言緊挨著沐鈺兒坐下,剩下之人都是隨意之人,很快就找了個位置坐下翹首以盼美食上桌。

“來了來了。”張一興奮說道,“我剛才看到一碗油拉拉的紅燒肉……”

話還未說話,便看到任嬸端著兩海碗的紅燒肉送了過來:“今日多虧瑾微小郎君露了一手,諸位都有口福了。”

瑾微跟在身後,同樣端著兩疊肉菜,矜持說道:“不敢當,尚能入口而已,菜都是熱的,快吃吧。”

“每年就靠這頓飯大魚大肉了。”有人打趣道。

“是啊,還是老大掏錢呢。”緊跟著有人促狹說道。

沐鈺兒呲笑一聲,大聲解釋著:“每次加班我請客的次數還少,少汙蔑我。”

“可那個不好吃啊,來來回回就是燒餅和羊肉湯。”張一嘟囔著,“還都是任嬸做的……啊啊啊……”

“小兔崽子,我還在呢。”任嬸沒好氣說道,“那次不是你這個小猢猻吃的最多了,還敢吃抹乾淨就翻臉不認了。”

張一立馬討好地笑了笑:“不敢不敢,我就是嘴快嘴快。”

六葷四素,兩湯一糕,倒是講究。

“好講究。”琉璃看著那明顯和往年格格不入的菜肴和排盤,笑說道。

往些年,北闕都是大鍋菜,東西也都是隨意盛的,邊上外麵買來也都是隨意倒在碗筷上,哪有排盤的說法,今日卻是每盆菜都各有裝飾,好看又精巧。

“少卿可是衣食住行無一不精。”沐鈺兒隨口說道,“動手吧。”

“畢竟和我們不一樣。”琉璃笑說著。

唐不言抬眸看了她一眼。

琉璃正倒了一盞酒,和一側的陳菲菲說話。

“琉璃娘子是今日生辰?”唐不言隨口問道。

琉璃搖頭:“後日才是我的生辰。”

“她生日喜歡自己呆著,我們是提早為她慶生的。”一側的沐鈺兒一邊吃,一邊勸唐不言多吃點,“少卿你怎麼不動筷子。”

唐不言捏著快遞,盯著碗裡的蔬菜,又開始了隨口吃飯的敷衍模樣。

“老大你的樣子好像老媽子啊。”飯還沒開始吃,張一已經和陳星陳月兩兄弟一起喝得滿臉通紅,見狀嘲笑著。

沐鈺兒順手把手邊的果殼朝著他腦殼扔去。

張一揉了揉額頭,抱怨著:“司長就是偏心,少卿去地牢審訊你就特意去接,怎麼不來接我。”

沐鈺兒把嘴裡的糕點咽下去,大聲強調道:“誰叫你讀書狗屁不通,字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我隻是請少卿給我的折子出謀劃策,怎麼到你嘴裡就奇奇怪怪的。”

張一眨眼,不解說道:“案子結了啊?那六個蛇頭怎麼辦啊?”

“蛇頭死了就死了。”沐鈺兒隨口說道,“現在又沒有說這兩個事情有關係。”

“而且少卿和我說,這個事情當兩個事情查,算兩個功勞。”沐鈺兒不客氣地把唐不言賣了。

張一一聽,立刻豎起大拇指:“高,果然還是少卿高。”

唐不言麵無表情地接過沐鈺兒殷勤送來的糕點。

“蛇頭?”琉璃驚訝問道,“是誰死了?”

沐鈺兒歎氣,愁眉苦臉說道:“都死了,南市要亂一場了,你這些日子出門可都要小心了,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都死了!”琉璃聲音微微太過,滿臉不可思議,“怎麼死的?一夜之間死的嗎?這也太蹊蹺了,可以線索了?”

“屍體還沒驗呢,還在停屍間待著呢。”陳菲菲說,“等明日再看,反正也不急於一時。”

“要我幫忙嗎?”琉璃問。

“彆,可血腥了,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張一連連擺手。

一側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抬眸,驚訝問道:“你也會驗屍?”

琉璃笑了笑:“哪裡算得上會,不過是以前跟著菲菲身邊看過幾次。”

“琉璃可太謙虛了,她學東西可快了。”沐鈺兒為她說話,“而且好幾次破案都靠她幫忙的。”

唐不言垂眸,手指轉著酒杯:“原來如此,這次能找到琉璃山的入口也多虧了她。”

“是啊,琉璃一向是冷靜心細,還運氣好。”張一羨慕說道。

“說起來,若不是她,村長家的二郎大概就跑了。”唐不言眼眸眯了眯,狀似不經意說道。

琉璃捏著酒盞的手轉了轉,笑說著:“當日多虧了少卿和身邊的那位昆侖奴,不然我可就是闖下大禍了。”

“不至於如此嚴重。”唐不言神色冷淡,偏聲音卻還稱得上溫和,“那位二郎也並非你有意帶出來,他如此帶你,你那日帶水槐村的人出來時,還如此照顧他們。”

琉璃垂眸,盯著酒盞中的澄色烈酒:“見了弱小總是忍不住照顧,且那些人與此事完全無關,何必遷怒她們。”

作為不小心旁聽了全部審訊過程的當事獄卒,陳星陳月隻是咬著筷子不說話,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不曾想琉璃娘子身為弱女子,能如此為他們考慮。”唐不言看著她平靜的麵容,淡淡誇道。

琉璃笑了笑,不再說話。

“說起來,那日那個村長突然發瘋沒嚇到你吧?”張一皺眉問道,“那人都快出去了,怎麼好端端發瘋啊,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為什麼,而且那個繩結可是王新綁的,怎麼會突然鬆開了呢。”

陳菲菲也跟著說道:“你當時就在村長邊上,可有傷到你。”

琉璃搖頭:“當時和幾個女郎在一起,並沒有注意到那個人。”

“當時那條蛇全程盯著老大,我們也全程盯著那條蛇,確實都沒注意到他。”張一說道,“隻能說他的身份若是出去了,也是一死,說不好還會連累村裡的人,若是先一步死了,倒也乾淨。”

“嗯?不得了了!”陳菲菲驚訝說道,“你張一怎麼也開始思考了。”

張一得意地皺了皺鼻子:“好說好說,分析得還有道理吧。”

“那他為何不那天晚上找個機會自儘,偏要鬨到那條蛇麵前。”唐不言淡淡質問道,“而且他身上放著那個鈴鐺,為何一開始沒被人發現。”

張一一怔,看著唐不言眨了眨,突然整個人縮了起來,躲到王新背後。

“怎麼吃飯的時候還帶考查作業的。”他大聲嘟囔著,又慫又倔強。

王新木著臉,把人捏著脖頸拉出來。

“當夜沒死可能是我們看管太嚴了。”王新說,“至於那個鈴鐺……”

“我和菲姐當時其實是搜過所有人身的,確實沒有任何東西才是。”他沉聲說道嗎“這個確實有些奇怪,不過那鈴鐺不大,當日如此緊張,不知道是不是檢查漏了。

“我今日問過葉二郎那個鈴鐺的事情。”唐不言冷不丁說道,

沐鈺兒從滿碟吃食中抬眸,驚訝問道:“他怎麼說。”

“這東西確實是村長本來就有的,卻也不是一開始就是他的,而是三四年前,有人給他的。”唐不言的目光自座子上的諸人掃過,聲音平靜而冷淡,“那人是誰,他不得而已,但是這個鈴鐺卻是和蛇有關係。”

沐鈺兒嗯了一聲:“是銅鈴上的琉璃。”

唐不言點頭:“對。”

“為什麼?我瞧著倒是很像那些祭祀的巫器。”陳菲菲不解說道。

“就是蛇的耳朵是聽不見的,眼睛倒是還行,隻是不能被刺激到,這樣高大的蛇很難注意到我們這種高度,所以我們便需要有個東西來吸引它。”沐鈺兒解釋道,“那個琉璃我近距離看過,很亮,有了光就能神光四射,這樣會刺激到那條蛇。”

“刺激這條蛇做什麼?”張一驚訝說道,“這不是找死嗎?”

唐不言輕笑一聲:“不是死人了嗎?”

張一琢磨了一下,發現確實如此,不由驚訝問道:“這是什麼原理。”

“也許一開始,這個器具的目的是……”唐不言捏著手指,慢聲說道,“要彆人死。”

沐鈺兒吃東西的手一頓。

“所以這次是失誤?”王新猶豫說道,“那也太失誤了,我們當時距離他不算遠,若是當時朝著我們扔過來,一定能讓我們死傷慘重。”

“不是失誤。”

“不是失誤。”

沐鈺兒和唐不言齊聲說道,兩人對視一眼,很快又移開視線。

“那個銅鈴就是扔在他自己腳下的。”沐鈺兒說。

“他要的就是自己死而已。”唐不言緊接著說道。

“而且他走之前和我說過一句話。”唐不言低聲說道。

沐鈺兒側首看他,皺眉說道:“你怎麼後來沒說。”

唐不言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道:“後來你走了。”

沐鈺兒一呆,隨後心虛地收回視線。

——是這樣的,倒也沒錯了。

“他說什麼了?”琉璃問道。

唐不言注視她,輕聲說道:“小、心。”

琉璃一怔。

“小心?”張一不解,“小心什麼啊?小心有人要殺你?小心這條蛇?”

“小心人?!”沐鈺兒摸了摸下巴,“之前村長就說過還有人藏在村民中,隻是我們現在還沒找出來。”

“琉璃娘子當時和他說過幾句話,可有發現他有什麼異樣?”唐不言話鋒一轉,低聲問道。

沐鈺兒自碗中悄悄看了他一眼,用胳膊肘懟了懟他的胳膊肘。

唐不言收了收手臂。

沐鈺兒眉心一皺。

琉璃垂眸,臉上笑意微微斂下:“當時並未注意這些,隻想著把人平安送出去就好。”

“行了,吃飯吧。”沐鈺兒出聲打斷席麵上的話,“吃飯時間不聊這些了,好好吃飯。”

“就是,開心的時間怎麼能說不開心的事情。”張一連忙給自己倒酒,笑說著,“走,敬我們的小壽星一杯酒。”

琉璃臉上露出淺淡溫柔的笑來,也跟著滿杯舉起。

氣氛倏地重新熱鬨起來,大家的也徹底不說這些了,開始拚酒吃菜。

唐不言提著酒壺給沐鈺兒倒了一杯酒,鎮定自若的推了過去。

沐鈺兒盯著那酒盞,有些氣悶得把酒推了回去。

唐不言便繼續把酒推回去,

沐鈺兒再一次推回來。

水酒無辜地在酒盞中晃了晃,灑落了幾滴。

“對不起,彆生氣了。”唐不言的聲音隻能在兩人耳邊回繞。

沐鈺兒側首睨著他。

“隻是問問也不可以嗎?”唐不言說。

沐鈺兒冷哼一聲,把酒盞接了過去:“彆把她拉進去。”

唐不言看著她氣悶的臉色,欲言又止,可到最後還是沉默不語。

月上正中,夜色深沉,打更的聲音剛剛響起。

——亥時了。

北闕的人大都醉倒在桌子上,就連王新這等酒量好的也都迷迷糊糊,隻是憑著一口氣還站著。

沐鈺兒喝了足足有一壇酒,臉頰通紅,但眼睛還算清明,隻是瞳仁泛出水光。

“少卿飽了沒?”她靠過來,濃鬱的酒香便迎麵而來。

唐不言看著驟然靠近的人,點了點頭。

“喝醉了沒?”沐鈺兒又問,緊盯著唐不言的眼睛。

唐不言搖了搖頭。

“這樣啊。”沐鈺兒眉心緊皺,不悅質問著,“我的酒不好喝嗎?”

“好喝,但我不會喝酒。”唐不言終於發現,小貓兒原來醉了看上去還挺清醒的,迷惑人的表象倒是還挺逼真。

沐鈺兒像是立馬發現他在想什麼,沉聲說道:“我沒醉!”

“嗯,沒醉。”唐不言哄道,忍笑說道,“去休息吧。”

沐鈺兒大聲嗯了一聲,苦著臉強調道:“我真的沒醉。”

“沒醉,但是天色晚了,該去休息了。”唐不言也跟著一本正經說道。

“這倒是。”沐鈺兒大聲嗯了一聲,“我才喝三壇酒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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