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秋起更漏, 月沒星稀,天空傳來幾聲滾雷。
一夜入秋,秋雨煞人。
沐鈺兒穿過昏暗的甬道, 繞過一圈圈走廊,最後站在站在梁菲麵前,臉上淺淺的秋雨細絲自臉頰上劃過。
梁菲抱膝坐在角落裡,察覺到那道影子落在自己身上, 不由緩緩抬頭, 眼睛微微眯起,神色卻依舊鎮定。
兩人沉默對視著,走廊上的牆壁被炭火熏得發黑, 連帶著那幽幽的燭火也被蒙上一層陰影,不甚明亮。
梁菲隻是安靜地看著她, 顯出幾分以往不同的冷淡。
“你是琉璃的人?”沐鈺兒看著她,平靜問道。
事到如今, 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平鋪在沐鈺兒眼前。
陸星不過是傀儡,彩雲梁菲也是, 所有的一切都被控製在一人手中, 一個看起來和所有事情並無任何關聯的人身上。
梁菲看著她,突然笑了笑, 眉宇間露出一絲譏笑:“你們終於發現了, 距離我被抓到現在也有五天了吧, 可算是發現了。”
驚雷閃過,雪白的光自狹小的窗口閃入,刹那間, 照亮整個走廊。
梁菲靠在牆壁上, 看著烏黑的頭頂, 聲音也被震得飄忽起來:“她總說你聰明,見微知著,依我看也不過如此,殺梁堅那畜.生時,你就晚來一步,讓我跑了,現在也是,彩雲想來已經坐她的馬車走了。”
沐鈺兒並沒有被激怒,甚至是那口被夜風堵得喘不上來的氣終於在此刻被人紮了一個洞,讓她得以安全喘氣。
塵埃落定,圖窮匕見。
“她和陸星本該是相互合作,現在為何要把陸星推出來。”她握緊垂落在一側的手,鎮定問道。
梁菲笑說著,盯著被閃電照得忽明忽暗的牆壁。
“陸星此人太過心狠手辣,這等梟雄竟然還耽誤情愛上,真是可笑,這些年他做的壞事罄竹難書,一樁樁一件件,想來我隻要說出來,司直都會覺得熟悉。”
她笑了起來,當真好似孩童玩樂一般仔細數著手指:“我們從司直熟悉的開始算起,第一嘛,自然是誆騙梁堅入洛陽,我們推著他一步步走入這偌大的渾水中。”
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沐鈺兒驀地有些晃神,當日能從薑才身上牽出王兆的便是琉璃的幾句話。
——“一月初的時候,這大傻子帶著一個讀書人來……瞧著就不是一路人……”
——“我瞧著那人是心中有人。”
梁菲見她深思,身形微動,卻是半個身子藏在陰暗中,眸光微動,深深地看向沐鈺兒:“南市那次其實不是我們初見,很早之前就聽彩雲,聽琉璃說起過你,說你是如此無畏,如此淩然,如此與眾不同,說的我當日一見司直就心生向往。”
江南女子的聲音綿軟溫柔,好似一塊上好的綢緞在耳邊輕輕拂過。
沐鈺兒眉心微微蹙起。
“可惜不是人人都有司直這等運氣。”梁菲的聲音在夜色中微微低沉下來,“這麼多人保護你,免你顛簸,護你平安,我啊,真的是羨慕壞了。”
沐鈺兒嘴角微微抿起,依舊一言不發。
外麵傳來磅礴大雨的聲音,走廊上的火把不爭氣地閃爍了幾下,照得所有人的神色都明暗不定。
梁菲突然笑了一聲,好像是想了很好笑的事情,聲音還帶著些許笑意:“罷了,人是會被放棄的,沐鈺兒,你不懂啊。”
“琉璃與你們見麵的據點在哪裡?”沐鈺兒打斷她的自怨自艾,冷硬問道。
“司直先聽我把話說話,這些年我實在是太多話要說了,梁堅之後是誰來著,對了,是東宮令史魯寂,他也是一個可憐人,但這天下誰不可憐,我們帶著他牽線藥材,隻等著一朝一日能派上用場,你瞧,果然派上了,若不是你們,這朝堂想來也該熱鬨起來了。”
“你們為何要動東宮?”沐鈺兒敏銳問道,“你們背後的人到底是誰?”
梁菲整個人蜷縮著,隻是自顧自說道:“可惜死了一個日本人,那日本人倒是好用,奈何司直不給他活路,後來的天樞裡,我們送秋兒的家人回洛陽,逼得莫白和我們合作,再到後麵的相國寺裡,我雖不曾親眼所見,但澄明是我親自送上相國寺,我想來也覺得可惜,他是個好孩子,可惜了,這世道,好人是沒有活路的。”
一樁樁一件件,竟然當真都有他們的影子。
沐鈺兒眉心微微蹙起,仔細打量著麵前神色陰暗之人,心思微動:“是薑家還是東宮,還是江家之人,豫王……”
梁菲沉默,半個身子側了側,半張臉被外麵巨大的閃電照亮,露出一絲詭異的譏笑。
她隻是這般看著她,很快便又笑著搖了搖頭:“我不知,我不過是想要求一條生路的螻蟻罷了。”
沐鈺兒沉默:“琉璃到底在哪裡?”
梁菲也緊跟著沉默,許久之後才卑微說道:“她不是你的好友嗎,你們不是一起長大的嘛,你不是說會對她很好嘛。”
沐鈺兒嘴角緊抿。
“那就讓她殺了唐不言。”梁菲麵容微微扭曲,“讓她把這些年的痛苦都發泄出來。”
沐鈺兒喉骨微動,最後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她殺的人還不夠嗎。”
梁菲沉默:“那都不是她自願的。”
“那霍三娘她們呢?那村長呢?那葉二郎?”沐鈺兒咬牙,“張一呢?”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為。”梁菲堅持說道,“她要的,至始至終隻有唐家而已。”
“我唐家何時得罪過她。”一側的瑾微大聲質問道,“郎君還救過她,三郎也與她無冤無仇。”
梁菲譏笑一聲:“那就要問你們家唐閣老了。”
“問什麼?”瑾微冷笑,“問閣老瞎了眼,救了一個禍害嗎?”
梁菲整個人從陰影中爬了出來,目光帶著怨恨,陰沉沉地盯著瑾微:“救,唐稷是救人嗎,他不過是一個交易,他明明知道張柏刀要的救是什麼樣的救,可他還是任由琉璃流落風塵。”
沐鈺兒沉默。
梁菲陰狠的目光掃過眾人,冷冷說道:“這些不過是,高高在上的唐閣老的施、舍罷了。”
瑾微怔在遠處,不曾想後麵還有這等波瀾。
“他與我師父做了什麼交易?”沐鈺兒低聲問道。
“他讓你的師父去救一個人,他則把琉璃揪出來。”梁菲整個人萎靡下來,好似被驀地抽去脊骨的人,靠在牆壁上,喃喃說道,“可唐稷失言了,這個懦弱的小人,竟然失言了。”
“隻有唐不言死了,唐稷就會明白,是因為不履行和張柏刀的諾言是會遭到報應的。”
瑾微臉色大變。
—— ——
“原來如此。”唐不言坐在琉璃對麵,心中疑惑煙消雲散。
耳邊是電閃雷鳴,照得整個閣樓格外亮堂。
“是啊。”琉璃穿著大紅色的衣裙,繡著金絲的寬大袖子垂落在一側,她扶額,那截袖子便滑落下來,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她低眉淺笑,語氣甚至帶著一絲無奈地熟稔:“少卿是不是也覺得很可笑。”
外麵狂風暴雨,吹得窗欞咣咣作響。
她做了這麼多,隻是為了一點可笑的陳年舊恨,甚至日理萬機的唐閣老未必記得此事。
唐不言端坐著,月白色的衣擺安靜垂落在兩側,冰白的臉上平靜凝重。
他看著麵前之人,漆黑的眸光並無怨恨更無驚懼,就像不遠處的沉沉夜色,幽深而清寒。
“若真的是阿耶當年害你淪落至此,你心懷怨恨,報複與我,並不可笑。”
琉璃臉上笑意微微斂下。
“人人都說三郎高義。”她笑了笑,“原來是真的。”
“可我有一點不解。”唐不言注視著麵前之人,鎮定問道。
“為何你覺得我阿耶當年一定能救你出教坊司,你出事那年他不過是一個禮部郎中,阿祖雖是閣老,但當年高.宗病重,阿祖也已年邁,無法整頓朝政,李禦史至死不肯低頭,若非阿祖冒死驚醒陛下,此事任誰都是鞭長莫及。”
琉璃歪頭,嘴角帶笑,眉眼間卻是冰冷一片:“那他為何要和張柏刀說能救我,我滿懷希望地等著,卻隻等來這樣的後果,從教坊司到牡丹閣,又有何區彆。”
唐不言沉默:“若是當年是張柏刀下場救你,結果不會比阿耶更好,他當時不過是八品官吏,甚至不能靠近陛下,他能做的,最壞的可能不過是仗著武功劫獄而已。”
琉璃俏臉冰冷,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這也比待在這裡生不如死來得好。”
她不知道浪跡天涯有多苦,卻已經嘗遍了倚人賣笑的苦痛,鈍刀子割肉,也不過如此。
“你及笄之後從這裡出去可以拿到一個乾淨的身份,而你若是被通緝,想要翻案難上加難,這輩子隻能躲躲藏藏過日子。”唐不言就像一座精雕細琢的玉雕,連著眉眼也不曾聳動一下,蒼白的唇色在雷電交加中越發雪白,“牡丹閣的地契在你手中。”
“這是唐稷與你說的?”琉璃失笑,嫵媚的眉眼頓時生動起來。
唐不言搖頭:“是我自己查的,教坊司內有錄司,我查了當年李家女眷的去處,這才發現當年因為高.宗常年病弱,教坊司已經閒置,阿耶身為禮部郎中便上書要求改製教坊司,免除皇家供養,你們李家便是從中分出的一支,李禦史隻有一妻一妾,妾在出事前已經被李夫人放歸,其子也被逐出宗族,所以當年入李家入牡丹閣的隻有李夫人和你。”
琉璃好似聽著彆人的故事,臉上露出涼薄的笑來:“要說還是唐閣老多謀善斷,這招聲東擊西,如今再看依舊覺得滴水不漏,不授人以柄。”
唐不言沉默:“李夫人一年後就病死,之後就剩下你一人。”
那一年,李月舒八歲。
“你也說了當年唐稷不過是一個郎中,上有不理政務,無力回旋的年邁老人,下有還未頂天立地,無法支援的小輩,這個牡丹閣,他如何說的算。”琉璃失笑著,“自來皮肉生意就是天底下最好賺錢的生意,你們這些達官貴人踩著我們的血肉,卻講著光明堂皇的話,當真是可笑。”
唐不言抬眸看她:“你,是離不開了?”
雷聲大作,整個地麵都似乎晃了晃,大雨傾盆而下,落在屋簷上發出極大的響聲。
“牡丹閣後麵多少勢力,多少人從我們身上拿錢,你們唐家根本就不願出麵,不過是做一些表麵功夫敷衍罷了。”琉璃臉上笑意斂下,麵若冰霜,“隻恨張柏刀總是告訴我隱忍,告訴我唐稷也為難,告訴我時機馬上就到了。”
“我阿耶沒有做錯,我也沒有任何錯,上位者來路不正,下位者躁動不安,我不過是一枚棋子,我不願上這個棋盤,卻不得不一次次去迎合那些人,我為什麼要受這樣的苦,你們唐家口口聲聲是為了江山社稷……”琉璃緩緩吐出一口氣,冷淡說道,“可江山社稷與、我、何、乾。”
唐不言沉默,任由那聲醞釀許久的驚雷在耳邊響起。
“所以你殺了……張柏刀。”
琉璃臉上的神色緩緩僵硬,最後看著亮如白晝的窗外,神色微微有些失神,大雨已經順著窗縫擠了進來,屋內彌漫著潮濕之氣。
“下一個了。”她低聲說道,“是你。”
—— ——
陳星陳月吊著一口氣,對視一眼,嘴角微動,卻又不敢說話。
——這人若是再受刑,怕是不行了。
“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她隻要殺了唐不言,為什麼,為什麼要阻止她。”梁菲一身是血,聲音沙啞地說道,一雙眼陰狠地看著沐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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