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
這是一把鳳頭斧。
那木偶人腳下繞著一層層厚厚的棉布而且是貼著牆角走, 二樓麵積並不小,剛才他正走在窗戶的那一邊,所以沐鈺兒並未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他的存在。
月光被牆壁遮擋, 他就像一個借著重重夜色行走的安靜血腥的幽靈。
沐鈺兒透過那個戳破的紙張,看到再一次緩緩走進的木偶人,悄無聲息地躲在一邊去。
——那木偶人裡應該有人。
那木偶人悄無聲息地繞著牆壁走,血跡斑斑的斧頭在夜色中隻露出一個笨拙的輪廓, 隻有經過那個破洞窗戶時, 借著傾斜進來的月光才能看清斧頭上麵斑駁的鐵鏽和層層疊加的血跡。
那木偶人隻是沿著固定的路走著,步伐僵硬卻又帶著詭異的似人的恍惚。
沐鈺兒盯著那把斧頭冷不丁想到第一次入小院時在漆黑夜色中遇到的那人。
——也許,那個也不是人。
這個陸星難道每次誰家都要有人這樣保護自己?
她麵無表情想著, 目光看向那個高大的背影還有那把斧頭上還未和陳舊血跡完全融合的血痕。
——平潭海戲班滅門案的凶器也許就是這把。
沐鈺兒不想起衝突,所以並未久留, 借著夜色悄無聲息離開,很快就朝著奴兒白日裡的說的那個花園走去。
夜色中, 沉寂的小紅樓二樓,那一直走動的木偶人突然停在原處, 扭頭朝著一處看來, 血紅的眼珠在此刻好似一塊閃著微光的寶石。
——正是沐鈺兒捅破窗戶的位置。
此刻,這個僵硬而龐大的木偶站在夜色中, 宛若人一般發出一聲歎息, 手中血跡斑駁的鳳頭斧在微弱的月光下閃出鏽跡斑斑的痕跡, 猙獰咆哮。
“如你所想。”
聲音沉悶而冷靜,甚至還帶著略微回音和遺憾,好似隔著層層遮擋, 聽的人不真切。
一直安靜的屏風後, 有一個纖細的身影閃動, 安靜的安靜的臥室內閃過一絲女子的輕笑。
——譏諷冷淡。
—— ——
沐鈺兒在夜色中快步行走,眼看那個花園近在咫尺,她卻突然停在原處,一手靜靜按著腰間長刀。
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花園入口兩側的樹木搖曳,灌木重影,似有眾多人躲在樹後,可定睛一看又不過是月光落下的斑駁影子。
沐鈺兒卻不為所動,盯緊盯著一處,神色冷靜,耳邊驀地傳來一聲輕笑。
“小郎君。”
一道身影自樹後繞出,柔媚溫順的聲音便順著夏風送了過來,與此同時還有那張熟悉的麵容。
來人雙眼睛水霧朦朧,聲音又軟又甜,就像江南的米酒,引人沉醉。
沐鈺兒看著來人,驀地一怔。
“梁菲?”她猶豫說道。
麵前之人穿著紅色的圓領袍,腰間跨著黑色的皮質蹀躞帶,清瘦的麵容少了熟悉的唯唯諾諾,此刻正含笑站在沐鈺兒麵前,姿態隨意閒適,落落大方,相比較最後一次見麵的那個怯懦消瘦的身形,此刻臉頰微微圓潤,大大方方地看著來人,甚至頗為自信張揚。
“是我。”梁菲捋了捋鬢間的秀發,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司直不認識我了?”
沐鈺兒仔細打量著麵前之人,好一會兒才說道:“這就是你說的貴人?”
梁菲笑了笑,眼尾揚起,冷不丁問道:“我今天的舞好看嗎?”
“那個領舞的木偶人是你?”沐鈺兒這會兒是真的有些驚訝了。
“好看嗎?”梁菲起了一個手勢,回腰態妍,羅衣風引,可見並非是臨時學的。
——而梁菲失蹤不過三四月。
“你和他們早就認識了。”沐鈺兒煥然大悟,“所以梁堅能認識他嘴裡的權貴也是由你引薦的,他一個落魄的讀書人,如何能操縱科舉舞弊,便是找到東西,也不過是引來殺機罷了,可他不僅沒死,還借著此事成功入洛陽,你……”
“早就想殺了他。”沐鈺兒聲音沙啞緊繃。
“是啊。”梁菲笑著點頭,“司直覺得他不該死嘛,他啊,早就該死了,把我們家活活拖死了,踩著全家的骨血來讀書,卻不思進取,玩笑取樂,一個好高騖遠的讀書人可比一個蠢笨死讀書的讀書人還要害人。”
沐鈺兒沉默。
“說起來,我也是在為名除害啊。”梁菲嬌笑著,“這樣的人彆說當官,便是隻有一點小小的權力都是為禍百姓的人,我也是為了大家著想,這樣的人死了才是萬幸。”
沐鈺兒隻是抬眸看她。
“隻恨這世間還有太多這樣的人,心安理得吸血,卻自私自利,不肯吐出一口肉來。”她上前一步,衣擺微動,整個人是說不出的痛快,口氣卻帶著血腥的煞氣,“我恨不得把他們都殺了。
”
沐鈺兒看著她微微扭曲的麵容,仇恨讓這張姣好的麵容再也不複美麗。
“看我做什麼。”梁菲被那雙清亮的琥珀色看得心中惱怒,聲音微微尖銳,“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他確實該死。”沐鈺兒點頭,隨後話鋒一轉,“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梁菲一怔。
沐鈺兒似笑非笑,打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動:“你知道你的貴人,也許他化名叫陸星的男人,到底是做什麼的?”
梁菲隻是沉默地看著她,冷不丁說道:“我當日說羨慕司直的這句話不是假的。”
沐鈺兒揚眉。
那是梁菲被日本浪人帶走時說過的一句話,沒頭沒尾,不知意欲何為。
“司直當真是擁有肆意暢快的人生啊。”梁菲麵露懷念之色,“那日在南市你替我抓著那個盜賊,隻是眉間一動,就能嚇得那人再也不敢動彈,不是借勢壓人,這般坦坦蕩蕩,自信驕傲,我當時就在想,我什麼時候才能這樣。”
沐鈺兒想起兩人初見時,梁菲當時一直緊盯著自己,原本以為是當時心中害怕,不曾想竟然是這個理由。
“我隻是想活在陽光下,這也不行嗎?”梁菲慘笑一聲,“若是我出生在一個愛護我,保護我的家庭中,我的耶兄是頂天立地的郎君,我的阿娘是剛強自立的娘子,我的爺爺奶奶是慈祥和氣的老人,我是不是就不會走上這一步,我是不是也可以和司直一樣。”
沐鈺兒神色平靜,看著她咬牙說話的模樣。
“我恨啊,我走上這一步,所有人都在逼我,恨不得要把我骨髓吸乾,把我脊梁敲斷。”她握拳,憤恨說道,“我怎麼甘心認命。”
“所以你就助紂為虐。”沐鈺兒盯著她泛紅的眼眶,冷淡說道,“你們帶走一個個女子和孩子,可有想過他們的下場,可有想過他們背後家庭的痛苦,這就是你的不認命,你說梁堅踩著你的骨頭血肉晚往上走,所以現在你就踩著其他無辜之人的痛苦走到更深淵的地方。”
梁菲看著她,突然笑了起來:“司直真是幸福啊。”
沐鈺兒蹙眉。
“我後來聽說你有一個很愛你的老仆,一個待你如子的師父,是他們一步步帶你走上這條路,讓你可以腰杆挺直地站在我麵前,義憤填膺,義正言辭地指責我。”
梁菲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卻還是一手隨意抹掉嚴烈,口氣倏地冷淡下來:“可我沒有。”
“救我的人就是這樣的人,我便隻能走這條路。”她撫摸著指尖的丹寇,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之前讀過一句話是三國時曹孟德說的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也深以為然。”
她盯著沐鈺兒,通紅的眼眶帶著涼薄的冷漠和狠厲,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寧教我負天下人,不交天下人負我。”
沐鈺兒眉心緊皺。
“隻要我活著……”梁菲嫵媚的眼睛微微眯起,帶著天真的冷酷。“其他人,與、我、何、乾。”
“所以你今日攔著我是為什麼?”沐鈺兒環顧四周,“我倒是忘記了,這人極有可能是機關大師。”
“想要把你留下。”梁菲後退一步,豔麗的丹寇在日光下鮮紅亮眼,大喝一聲,“殺了她。”
話音剛落,地動山搖。
遠處的屋子好似活了一般,明目張膽,招搖過市地穿過花園,落在沐鈺兒麵前。
與此同時,所有緊閉的大門瞬間打開,露出裡麵站著的白臉紅腮的木偶人,和水槐村所見一模一樣。
“臨死前還能問幾個問題嗎?”沐鈺兒問著緩緩走進的梁菲。
梁菲笑了笑,搖了搖頭:“這不行,我們隻負責送你去見閻王,有再多的問題下輩子投胎的時候再問吧。”
沐鈺兒也跟著笑了起來,目光打量著梁菲:“你會武功?”
梁菲搖頭。
“那你過來做什麼?”沐鈺兒不解問道。
梁菲眉心緊皺,下意識想要後退,隻聽到錚得一聲尖銳鶴鳴,與此同時,精光四射,雷騰暴衝。
沐鈺兒腰間的長劍驟然出鞘,在所有木偶人出門的瞬間直撲浪費而去。
白虹切玉,紫氣毀星,霜雪明刀劃破深夜,借著雨奔雲騰,在天地搖晃間,星辰驟失間,在眨眼間便出現在梁菲眼前。
梁菲臉色大變。
“那咱們回北闕說。”沐鈺兒一手抓著梁菲的胳膊,一手朝著快步奔來的木偶人麵前憑空一揮,長刀孤鳴,北海飲寒,寒光騰起。
——一刀而揮白骨山,直駭南山烈火起。
梁菲還未回神,便隻聽到齊齊的一聲沙啞的吱呀聲,與此同時,所有木偶人的腳步聲緊跟著停了下來。
沐鈺兒站在屋簷上,目光冷冷注視著突然起火的眾人,所有木偶人開始劇烈抖動起來,嘶啞尖銳的聲音從木偶人身體中傳了出來。
“你,你怎麼知道……”梁菲大驚。
早就在水槐村,沐鈺兒等人就拆過那兩具大有差彆的木偶人,木偶刀槍不入,唯有置放那個奇怪木盒的地方可以打開,張一說也許這就是維修的開口。
當時她就把這話記在心裡,有些東西是生門,便也可能是死門。
至於那個木盒少卿也打不開,甚至斷言隻要暴力毀壞就會自毀,同樣一件無堅不摧的東西,自然也可以是殺人無形的東西。
如今看來自毀便是自燃的意思。
剛才她的那一刀使了十分力氣,就是朝著所有人的心口的位置掃去。
沐鈺兒的眸光落在不遠處漆黑的花園裡,聲音微微提高:“人我收下了,隻是龜縮在木偶人裡麵終究不是良策,還請主人家好自為之。”
梁菲掙紮著,沐鈺兒直接把人打暈,幾個利落,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 ——
“全都死了?”紅樓二樓,那個舉著鳳頭斧的木偶人錯愕問道,“一刀斃命?”
“是。”一人隱藏在黑暗中,低聲說道,“那一刀直接把業火搗碎,那火遇見木頭,瞬間燒了起來,無人生還,梁副使被抓,是否要繼續派人截殺。”
“殺,還能如何殺?”木偶人冷笑一聲,忍不住咬牙切齒說道,“這身鎧甲的弱點已經被她找到了了,早知道白日裡我就該在她的酒裡下毒,直接把她殺了。”
說話之人,竟然是白日裡的陸星。
“我早就說過不要讓梁菲去轉移她的視線,是有些硬骨頭,卻不會武功,平白暴露一個人不說。”陸星忍不住抱怨著,“現在還要找機會把她殺了,但我聽說北闕有個地牢固若金湯……”
整個屋子瞬間陷入沉默,屏風後的纖細身影安靜坐著,倒想一個真正的木偶。
“她會是主人的大敵。”好一會兒,陸星才繼續低聲說道,“這般武功若是不能為我們所用,必須斬草除根。”
“如此,我們便走第二步吧。”陸星扭頭去看屏風後的人,血紅的雙眼注視著那個纖細的影子,“生死由命,隻求我們當年能殺了張柏刀,便也能殺了他的好徒弟,如此我們就能平安。”
屏風後的人久久沒有動靜,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 ——
沐鈺兒帶著梁菲一刻也不敢停,提著一口氣,踩著屋頂,無視底下巡邏的金吾衛,頭也不回地跑回北闕。
北闕地牢就是整個洛陽被夷為平地,他都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把人扔那裡麵去最安全。
沐鈺兒扛著梁菲,好似一隻飛簷走壁的小貓兒,借著頭頂的圓月,快速閃過。
北闕內,唐不言正端坐在院中,奴兒膝蓋便各自躺著睡得小呼嚕直起的小昭和陳安生,張一蹲在角落裡揪著雜草,王新和陳菲菲隨意靠著欄杆。
程捷已經趴在石桌上睡得昏天黑地,肩上披著唐不言的披風。
已過子時,每過半個時辰能聽到坊正帶人巡邏的聲音,還有剛剛打響更鑼的更夫腳步聲。
北闕內正院的空地的左右廊簷下點了一盞顫顫巍巍的燈籠,照亮著黑漆漆的深夜。
“司長怎麼也不帶我去。”王新不知第幾次去看更漏,皺眉說道。
“連奴兒都沒帶,更不要說帶你了。”陳菲菲揉了揉腦袋,“兩個時辰都過去了,怎麼還沒回來。”
王新歎氣,摸著腰間的寬刀:“這天下的武功能比得上司長的屈指可數。”
奴兒摸了摸腦袋:“要不要我去看看啊。”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搖了搖頭:“在等一刻鐘,若是還沒回來,我們之前去京兆府請兵,包圍小樓。”
“這會不會動靜太大了。”張一抬眸,猶豫說道,“也沒證據,到時候要是被彈劾了怎麼辦,要扣錢不說,動靜鬨大了,大家都要吃掛落。”
唐不言搖頭:“若是真的回不來,肯定是發現了什麼,現在帶兵反而能留下更多的證據。”
張一似懂非懂,雖然現在唐不言已經不是北闕的司長了,但大家還是習慣地聽他的話。
——少卿聰明,少卿說得對。
“我也在想……”頭頂傳來哀怨的聲音。“我怎麼沒直接帶兵去把人圍起來。”
唐不言倏地起身,扭頭去看。
沐鈺兒把肩上的梁菲交給匆匆趕來的張一手中:“交給雙胞胎,問清楚前應後果,尤其是和陸星有關的消息,還有那個小樓的秘密。”
張一呆呆接過那人,猶豫說道:“這不是那個梁菲嗎?”
沐鈺兒點頭。
王新和陳菲菲也順勢看了過來,驚訝說道:“她還在洛陽?”
“她不是被那個日本浪人帶走了嗎?”
沐鈺兒揉了揉腦袋,頭疼說道:“現在看來都是一夥的,我瞧著要命。”
北闕眾人錯愕,麵麵相覷:“這可如何是好。”
沐鈺兒抬眸去看唐不言,卻冷不丁觸到他注視著自己的視線,那點懷疑頓時成了憤憤之色:“少卿是不是早有感覺。”
唐不言看上去對發現梁菲這件事並不驚訝。
誰知唐不言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梁菲也在這裡。”
沐鈺兒揚眉,顯然一臉不信:“那你怎麼不驚訝。”
唐不言見她如此生龍活虎,一顆心便也徹底放了下來:“雖不知道梁菲會在這裡出現,但自梁堅案時,如今五個案件,卻是各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確實心中有些猜測。”
沐鈺兒眼珠子一轉,隨後揮了揮手:“你們都去休息吧,我和少卿有話說。”
這話便是明顯打算支開眾人,大家也不多問。
王新和張一連忙把人送去東邊的地牢。
奴兒和陳菲菲一人抱著一個小孩離開。
“我們去書房說說。”沐鈺兒熱情說道,“仔細說說。”
唐不言似笑非笑:“司長剛才對我可不是這個態度。”
沐鈺兒能屈能伸,真誠懺悔道:“剛才是我說話大聲了,少卿快裡麵請。”
唐不言笑著搖了搖頭:“瑾微在廚房熬粥,你若是餓了便去端一碗來。”
沐鈺兒眼睛一亮,腳步也跟著一拐,嘴裡虛偽說道:“那我也給少卿端一碗來。”
唐不言站在書房門口,看著她開開心心地被哄著去吃夜宵了,嘴角露出笑來,隨後熟門熟路地打開門,隻是一打開門便很快便順手關了上來。
——太亂了,狗窩都不是這樣的。
他麵無表情想著。
沐鈺兒左右各自斷了滿滿當當的小碗小碟回來,一抬眸就看到唐不言站在書房門口的廊簷下,不由驚訝問道:“少卿怎麼沒進去,這裡怪多蚊子的。”
唐不言側首看過來,腳步紋絲不動。
沐鈺兒歪頭,看著他背著手站在台階下,一臉壓抑不住的嫌棄,猶豫問道:“要我親自給你開門?”
“可我手裡都是吃的。”她為難說道。
唐不言的目光-->>